1185.第1185章 假无敌真无敌

第1185章 假无敌真无敌

岁除宫。

岸边鹳雀楼,水中歇龙石。

吴霜降亲自待客,出门迎接师徒三人,他们悄然而至。

飞升境剑修, 女子鬼仙宝鳞,青冥天下候补十人之一。

一起走在江畔,吴霜降已经施展了隔绝天地的手段,防止隔墙有耳,当然这堵墙有点厚就是了,一边是岁除宫一边便是白玉京。

宝鳞神色淡然道:“吴宫主,他们是我新收的弟子, 吕蚁,邱寓意。这么多年,就只收了他们两个弟子,以后就交付你们岁除宫了。”

两位年轻剑修,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岁除宫宫主,眼中都充满了好奇。

倒是没什么畏惧脸色,毕竟他们是宝鳞的嫡传弟子。

师父都敢与那位真无敌问剑一场接一场,做徒弟的,总不能只是见着一位十四境大修士, 就畏畏缩缩吧。

吴霜降笑着点头道:“我会亲自为他们传道,将来等到他们拥有自保的本事,就可以去开宗立派了,会分出两座山头两条道脉,一脉剑修,一脉符阵。符箓阵法一道,我勉强能算登堂入室, 比起那一小撮靠这个吃饭的山巅道官, 我当然逊色不少, 但要说跻身天下一流之列, 还是可以的。相较而言, 邱寓意更适合兼修符阵,吕蚁可以专心练剑。”

宝鳞从袖中摸出一本珍藏多年的秘笈,说道:“一定要教会邱寓意这些。”

吴霜降接过手,笑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当然能教,可以保证不比某人亲自传授差,但是问题在于以邱寓意的资质,他穷其心智和山中岁月,都未必全部学得会,估计就是七八成的火候。不过等到以后开山立派了,邱寓意传下的符阵一脉香火,收个好徒弟就是了,亲传弟子不行,就寄希望于再传弟子。”

在白玉京还只有三城六楼的岁月里,青冥天下曾有四位挚友,一起行走天下。

余斗,精通符箓的“垢道人”刘长洲, 道号“天墀”的阵师邢楼,女子剑仙宝鳞。

结果就是余斗成为道祖的二弟子,最终进入白玉京担任二掌教。而如今紫气楼楼主姜照磨的前身, 就是刘长洲。

那么今天宝鳞送给吴霜降的那本秘籍,所载道法,自然就是阵师邢楼的毕生心血了。

宝鳞以心声问道:“吴霜降,你上次说,要想动摇白玉京的根基,至少需要三个杀力足够的十四境修士,而且必须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现在是不是可以与我照实说了,除了你,还有玄都观孙怀中,最后一人是谁?华阳宫的高孤?他与你一样,在必要时候就可以跻身十四境?”

吴霜降摇头道:“孙观主并不在三人之列。”

言外之意,那位道号“巨岳”的高孤,就在这三人之列。

宝鳞幽幽叹息一声,问道:“我与他是私仇,你也算,孙观主和高孤……好像还是。”

吴霜降摇摇头,“只有你我是那种纯粹的私仇,孙道长和高宫主则并非如此。”

宝鳞也懒得刨根问底,既然心意已决,就不计较这些了。

高孤虽然弟子众多,但是他此生无道侣子嗣,而他最寄予厚望的那个小弟子,出身幽州弘农杨氏,高孤一直将其视为己出。

而玄都观孙道长的师弟与师侄,

尤其是师姐王孙与她那个师弟的关系,就连宝鳞这种最不喜欢打探山上消息的剑修,都有所耳闻。

虽然天地隔绝,但是江风依然扑面,轻轻拂动女子剑仙的鬓角发丝,一双秋水长眸,眼神异常坚毅。

这位飞升境巅峰的女子剑仙,就算做了鬼,依旧深爱道侣,此心不移,千年复千年,此情不减丝毫。

吴霜降转头望向江水东流。

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当天下再不是一人的天下。

那么接下来到底是谁家的天下,就不好说了。

道祖散道,大掌教寇名未归,真无敌余斗住持白玉京事务一百年,陆沉尚未梦醒,道祖关门弟子青山短时间内无法服众。

缺一不可。

吴霜降笑道:“余斗若是不足够无敌,我如此大费周章,谋划了这么多年,如此处心积虑针对他,但是始终不敢与之正面厮杀一场,岂不是比跳梁小丑还不如?”

天下人,处处拿“真无敌”说事,只因为唯一能够诟病余斗的,就只有这件事了。

何况真无敌这个绰号,本就是当年外界送给余斗的说法,并非余斗自封。

察觉到天外的异象,宝鳞神色复杂,好奇问道:“我知道白帝城的那个郑居中很厉害,但是他真有这么厉害吗?”

“郑居中到底有多厉害,不成为他的大道之敌,是永远不知道那个真相的。”

吴霜降没有抬头,笑道:“道心,道法。斗心,斗力。郑先生都很擅长。”

宝鳞唯有沉默。

吴霜降说道:“宝鳞道友,既然是精诚合作的盟友了,我就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岁除宫里边,这么多年以来,好像除了小白,还没有谁去过,比起祖师堂和鹳雀楼,此地的门槛要高出很多。”

宝鳞点点头,“长长见识也好。”

吴霜降率先跨出一步,宝鳞跟着挪步,白雾茫茫中,来到了一处山水秘境,小天地内竟然没有一丝灵气。

至于宛如一双璧人的两位年轻剑修,就被留在了原地。

一座小山,不高,云遮雾绕,山脚有一座铺子,有个容光焕发却眼神黯淡的老人坐在桌旁,晒着日头,抽着旱烟。

吴霜降笑着与宝鳞解释道:“此山名撮合,这间铺子叫定婚店,还是人间第一座,很有些年月了。”

屋内有一张做工精美、繁琐至极的架子床,吴霜降每年亲手打造出一个小部件,悉心雕琢,急不来。

是他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之一。

吴霜降笑着打招呼,“蔡先生,我身边这位贵客,是剑修宝鳞。”

姓蔡的老人瞥了眼宝鳞,轻轻叹息一声,眼神怜悯,缓缓道:“如你这般情根深种的女子,不多见的。”

宝鳞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是那种博闻强识的修道之人,一辈子就只是专心练剑而已,所以什么撮合山定婚店,姓蔡的老人,知道了跟不知道没两样。

吴霜降从袖中摸出一只宝光流溢的绸缎袋子,轻轻放在桌上,“白玉京那边,近些年盯得紧了,所以收成一般。”

老人瞥了眼袋子,点点头,“无妨,有五彩天下的女子头发,就成。青丝一物,从来不在数量。”

说到这里,老人便抬起眼帘,望向宝鳞的发髻。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神,霎时间熠熠光彩起来,如见至宝。

吴霜降笑道:“宝鳞道友,你是否愿意裁剪下一缕青丝赠予蔡先生?”

宝鳞竟是半点不怀疑吴霜降的用心,也不询问对方索要自己头发的用处,直接双指并拢,割下一缕青丝,放在桌上。

需知修道之人的魂魄与血肉,甚至是发丝和指甲,一旦落入仇敌之手,很容易就会招来一场防不胜防的飞来横祸。

吴霜降与宝鳞坐在桌旁,老人已经收起装满女子发丝的那只绸缎袋子和宝鳞的一缕青丝。

吴霜降微笑道:“蔡先生曾是掌管人间姻缘簿子的远古神灵,神位不算高,但是蔡先生所职掌的,就是或牵起那根红线,于我们人间男女而言,重不重要,不言而喻。而女子青丝即是情思,是蔡先生坐镇撮合山定婚店,用来炼制红线的几种关键材料之一。女子动情越深,青丝品秩越高,炼制出来的红绳当然就更好。”

其实吴霜降说得还是不够详细,世间的痴男怨女,或是由爱转恨,头发都可以炼制为红绳,只不过男子发丝的品相不如女子。

此外“情思”,是有年份的,用情越深、年份越久,品秩就越高。

不过这里边存在一个悖论,首先,山下俗子的百年阳寿,就是罕见的高龄了,再者如何保证一份情爱眷念,不会随着岁月的推移而由浓转淡?其次,山上的练气士,往往清心寡欲,结为山上道侣的男女,用情深与浅,并不因为当了神仙就更深沉,甚至反而不一定比得上市井男女,故而如宝鳞、还有如今就在歇龙石练剑的程荃这般的,实属罕见。

蔡先生欲言又止。

吴霜降点头笑道:“如果能够早点获得宝鳞道友的青丝,当年那桩牵红线,神不知鬼不觉,说不定真就侥幸做成了。”

宝鳞疑惑道:“吴宫主和蔡先生,原本是想要帮那两位大修士牵红线?”

吴霜降面带笑意,以心声说道:“道号‘太阴’的女冠吾洲,与道号‘纯阳’的道士吕喦。”

一个青冥天下以杀力著称于世的十四境女修,一个是自己退出十四境的外乡云游道士。

蔡先生瞥了眼宝鳞的发髻,扯了扯嘴角,欲言又止。

吴霜降忍俊不禁道:“若是真要如此涉险行事,恐怕就要委屈宝鳞道友,至少十几年不用出门了。”

宝鳞没觉得这有什么,只是好奇问道:“为何当年不与我直说?”

吴霜降说道:“一来是涉险行事,我方才说了‘侥幸’,一着不慎就会树敌,落个弄巧成拙的惨淡下场。吾洲跟吕喦,招惹了谁,都不好受,何况还是同时两个。再者当年你我还不是盟友,我不愿意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何况你是剑修,城府又浅,加上隐蔽天机的手段一直是短板,我和岁除宫很容易因小失大。”

宝鳞笑道:“吴宫主直接说我愚笨就是了。”

吴霜降点点头,“剑修不用太聪明,太聪明的成为不了纯粹剑修。”

宝鳞感叹道:“吴宫主,你真敢想!”

那位道号纯阳的吕喦,她只是听说过一点未经证实的传闻。可是吾洲这个婆姨,脾气如何,举世皆知,你吴霜降也敢算计?真不怕岁除宫被法宝如雨落给直接砸没了?

吴霜降微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偶有例外,只要不成为例外就行了。”

若是果真木已成舟,后知后觉的纯阳吕喦,道心坚韧,兴许还可以慧剑斩情丝,与吾洲不当什么道侣。

但是女冠吾洲,却未必舍得亲手断去这桩姻缘,说不定还要捏着鼻子感谢吴霜降的当月老,牵红线。

宝鳞无奈道:“这种话,你说还行。”

吴霜降说道:“余斗只是因为道力太高,根本不屑与谁勾心斗角。”

宝鳞感到一丝别扭。

吴霜降微笑道:“都说久病成医,那么长久为敌,双方便成知己。”

一般练气士,可能事后听闻郑居中与余斗问道一事,兴许还会调侃一句,背剑穿羽衣的真无敌,好不容易出门远游一趟,就这么没有牌面嘛,当年停步于倒悬山捉放亭,不敢去往剑气长城见陈清都,如今连郑居中这么个山上晚辈,道龄相差了足足三千年,都敢挑衅一番、斗法一场了。

但恰恰是吴霜降这种注定要与余斗不死不休的山巅大修士,同样是十四境,反而小心再小心,谋划已久。

吴霜降笑道:“修道之余,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曾经做了几场加减法的小游戏。”

宝鳞说道:“洗耳恭听。”

吴霜降没有卖关子。

说在那蛮荒天下,最被山上练气士认可的存在,排第一的,当然是白泽。

但是第二位的,就比较有意思了,不是任何一位旧王座大妖,也不是共主斐然,而是剑修绶臣。

但因为崇拜白泽的多,恨白泽的也为数不少,故而两者加减之后,那个作为结果的数字,或者说比例,未能与绶臣拉开距离。

至于浩然天下,山上练气士,获得最多“人心”的,更是有趣至极。

甚至不是礼圣,而是白帝城郑居中!

只说人间多少不在谱牒之列的山泽野修,在各自心中,由衷将那座白帝城视为心中唯一的圣地?

恨郑居中的练气士,整座浩然天下,寥寥无几,甚至真正意义上反感白帝城和郑居中的谱牒修士,还是不多。

但是礼圣,谈不上恨,可是厌恶那些繁文缛节和重重规矩的练气士,自然不在少数,这种对规矩、对文庙的内心排斥,当然都得算在礼圣头上了,这就导致排在第二的礼圣,就与郑居中差距很远了。

青冥天下这边,在大掌教寇名失踪之后,就没有哪位道官,拥有郑居中或是白泽这样一骑绝尘的人心所向。

陆沉能排第一,但是与之后的九人,差距不会太大,只说后者加在一起,大致也能敌一个白玉京陆掌教。

宝鳞疑惑道:“计算这个,有什么意义?”

吴霜降笑道:“所以说只是个打发光阴的小游戏。”

蔡道煌虽然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情复杂至极。

小游戏?!

当年半个家乡的骊珠洞天,就是这么个差不多的小游戏,最终决定了谁是那个一!

决定了青童天君摆下那张赌桌留下的最后一人。

但是那会儿在小镇开喜事铺子的老人,哪敢在青童天君的眼皮底子,为孙子胡沣泄露这份天机,一切福缘造化,只能自取。

小镇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龙窑都会烧造出一件本命瓷器物。

先抓阄。

这就已经有了命好命坏之分。

但这并不能决定最终的结果。

还得命硬。

骊珠洞天坠地之前,是一场小考。

坠地之后,与天地通,才是大考。

人间得道的练气士,可以道化无数术法神通和奇景异象,以“道力”不同程度影响世道人心。

那么人心当真不会逆推回去再“合道为一”吗?

若是当真不会,这边的闰月峰辛苦,蛮荒天下的“女子晷刻”,浩然天下昔年那位与至圣先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摆渡客,为何存在?

宝鳞问道:“合道十四境之后,风光如何?”

吴霜降微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宝鳞再问,“合道之路,唯有一条?”

吴霜降指了指高处,反问道:“现成的例子就摆在天外,你觉得呢?”

宝鳞又问,“真身,阴神,阳神身外身,至多是同时走三条登顶大道?”

吴霜降摇头道:“只能说明至多是三个十四境的‘自己’,单独来看,若是两条大道之间架起桥梁,同样可以合道,也可以形容为两条江河的汇流‘合龙’。我甚至一直怀疑,这就是‘合道’之说最早的意义所在,所以与道契合之路,肯定是多多益善。比如那位碧霄洞主,合道之路,就不能划入某个单一的范畴。合道地利,之所以被视为三种合道方式中最下乘的,除了受限最多,还有一点最为致命,就是再难转去合道天时、人和了。”

“反之则不然。”

“但是每个十四境修士,脚下可走的道路,数量多少,与修士合道之后的杀力高低,并无绝对关系。”

“合道之路,也分新旧。”

远古天下十豪之一,有女修兰锜,她是天下炼师的开山祖师。故而后世便有了一个“武库禁兵,设在兰锜”的说法。

兰锜是女修,吾洲也是。这位女冠,竟是最终将自己都炼成了一件本命物,“人貌而天虚”,形态介于至人与神灵之间。

而十豪之一,犹有一位率先修行鬼道的练气士,他是人间第一头阴灵鬼物。

而徐隽就是鬼物。吉人自有“天相”。

就像某条道路的尽头,就有一个空悬出来的位置,在等着后世的某位练气士落座。

再比如周密主动让位于离垢。

宝鳞问道:“蔡前辈,冒昧问一句,你们当年是如何看待这座天地的?”

哪怕是一位跻身天下候补之列的女子剑仙,今天的宝鳞,更像是一个终于碰见两位老学究的蒙童,充满了疑问,想要解惑,得到答案。

“没什么冒昧不冒昧的。”

老人自嘲道:“可惜道友此问,跟问道于盲没什么两样。”

宝鳞愈发疑惑不解。

老人只得解释道:“我当年神位低微,根本看不到那个无限。”

宝鳞倍感奇怪,忍不住问道:“难道‘无限’,也能看全?”

吴霜降笑道:“我们应该首先庆幸整座人间,并非是某本‘一字千金’的书。”

谁能改动一字,便可获赐千金。

老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能说是神位越高,所思所想,眼界所见,越接近无限。但是……”

吴霜降提醒道:“蔡先生,就别‘但是’了,今日处境,多说无益。”

老人点了点头。

宝瓶洲上空,有一座至今无主的秋风祠。

进我秋风祠,入我相思门。

能够成为秋风祠主人的,必然是一双真正的痴情种。

所以这才使得秋风祠现世多年,至今无人可以占据。

而这座秋风祠,其实就是吴霜降与柳七,再加上失去神位、却保留下一本姻缘簿子的“月老”蔡道煌,在一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基础上,合力修缮、打造而成,即便有心人推衍此事,至多只能上溯到柳七就止步。何况柳七又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大妖仰止对此体会最深。

宝鳞大大方方道:“需不需要我剃光头?对我来说,很无所谓的事情。”

摸了摸发髻,觉得这个说法有趣,那般场景更是滑稽,宝鳞自顾自大笑了起来。

她都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开怀而笑了。

吴霜降笑着摇头道:“一缕青丝就是完整的一份情思,不在发丝数量多少。”

蔡道煌突然看了眼他。

吴霜降眯眼而笑,双手十指交错,稍作思量,便知缘由。

曾经亲手斩杀道侣的岁除宫吴霜降,合道所在,却是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桐叶洲。

一处前不久才有访客来了又走的秘境。

秘境之内唯有一座小山坡,山顶矗立有一道古老石碑,最为出奇之处,在于古碑,上写“地”字下写“天”。

石碑内容是一行竖写古篆,“永世不得翻身”!

在那石碑顶部,搁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钱剑。

一碑一剑,将秘境内的煞气悉数镇压,困在山坡地界不至于外泻,一旦无此压胜,别说是这座秘境,恐怕秘境之外的桐叶洲万里山河,都会被这股磅礴煞气“一洗而空”,如决堤的汹汹洪水漫过千山万水。

一个身材魁梧却身形模糊的男子,穿着一件粗布麻衣,来到山坡底部,缓缓登山,一步一个脚印。

古碑篆文熠熠生辉,被男子一次次挥袖打散金光,古铜钱剑的剑气激荡不已,开始在石碑顶部蹦跳,同样被男子一抬手再下压,将那把古剑强行贴在石碑顶部的“地面”。

山顶那边,现出一个同样模糊的身影,却是女子,手挽一只竹编篮筐。

就像上次见到误打误撞进入此地的鬼物钟魁,她好像觉得自己应该记起什么,却偏偏就是记不起来了,今天这种萦绕心境挥之不去的古怪念头,依旧让她微微皱眉,还是歪头想了想,依旧无果,她便想要退回去。碑上的文字,没有丝毫漫漶的磨损痕迹,但是其中蕴含的道意,却随着年份的推移,一年年清减流溢了,上次她就想要伸手取走那把铜钱剑,但是做不到。

只要她的指尖触及古剑,天地就会“起火”,熊熊火焰如水流走,遮天蔽地。

当时是一个“书生”,帮忙收拾了烂摊子,还与她说了一句,说很快就可以离开了,好像是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男人怔怔看着她,她茫然看着男人。

这是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

男人尽量让自己的嗓音轻柔些,道:“一直很想你。”

女子摇了摇头,皱了皱眉头,怔怔看着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些伤心和愧疚,喃喃道:“记不得你了。”

男人笑道:“没事,我始终记得了。”

她问道:“为什么不早点来这边找我呢?”

男人轻声道:“以为你不在了。”

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握拳,砸在心口,男人嗓音沙哑道:“以为你只能在我这里了。”

女子手挽竹篮,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抚摸男人的脸庞。

男人握住她的略显冰凉的纤纤玉手,攥在手心,轻轻搓暖几分,自言自语道:“待我如何,都没什么。我是你的男人嘛。”

万年之前,技不如人,谋求落空,该是什么下场,就遭什么罪,男人从不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怨言。

顶天立地大丈夫,受点委屈没什么。

被共斩就共斩了。

神志不清,魂魄不全,记忆混乱,肉身分离散落各地,都没什么。

但是被共斩后,他有过很长一段时日的混沌不明,在那之前,他曾经与三教祖师有过约定,不许牵累道侣,他们答应了。

后来恢复一定程度的神魂清明过后,得知她走火入魔,还曾在人间,准确说来是冥间,闯下一场大祸,随后她便自行兵解离世了,他并不怀疑这是三教祖师的什么算计,何况小夫子,和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都可以佐证此事并无任何阴谋,所以他只是询问她的“下落”,但是小夫子也好,三山九侯先生也罢,都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其实他很清楚,境界越高的练气士,兵解离世得越是覆水难收。

男人低头凝视着她,“但是你受苦,我很伤心。”

她嫣然一笑,“想来总有为难处的。”

比如还能见到你,一个她暂时还是记不起是谁的男人,大概就归功于这座看似杀气腾腾、责罚深重的禁地了。

若无此地可以栖息,人间不管阴阳两界,都不会有她的立锥之地。

男人沉声道:“我不管这些。任他们有万千理由,我都不管。”

女子抬了抬那条挽竹篮的胳膊,柔声笑道:“不知为何,竹篮内始终存有一滴水,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不增不减。”

男人蓦然一震,定睛望去,道行高如男子,依旧需要如此凝神端详,才能发现竹篮内确实存在着一滴水珠。

男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将那滴水珠凝聚在自己指尖,再轻轻点在女子眉心处。

一粒水滴,在女子眉心处,散若一朵莲花开。

刹那之间,她身形一晃,被男子伸手搀扶站稳,让她先坐在地上休歇片刻。

男人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面朝西方,双手合十,低下头去,心怀虔诚,喃喃低语,“谢过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青冥天下,幽州。

地肺山,华阳宫。

山巅祖师堂附近,有一个青年容貌的道士,常年在此结茅修行,闭户著书,道士在年少时一棵手植松树,树皮早已作龙鳞。

今天这个驻颜有术的道士,喊来了三位亲传弟子,道龄大的,已经将近三千年,年纪小的,真实年龄不过百年。

分别名为尹仙,南墙,高拂。

尹仙是一位仙人境,是地肺山除祖庭华阳宫之外最大的翠微宫宫主。

女冠南墙,是大木观的观主,玉璞境瓶颈,剑修。

高拂年纪最小,境界最低,但是在元婴境停滞多年,在地肺山和华阳宫都无任何世俗职务、头衔。

但是高拂在当年结丹之时,就被师父领到山顶,亲手种下一棵年幼松树,那会儿松树才是等人高而已。

除了三位嫡传,还有一个外人。

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道士,他从华阳宫祖师堂另一侧的藏书楼走出。

楼内藏书一万卷,山中览古三千年。

书楼名为万卷楼,是华阳宫初代祖师的读书处,要说藏书万卷,在山下还算藏书丰富,但是在山上,似乎不算什么。

可是楼内所藏皆是山上的灵书秘笈,当然绝大多数都是那种版本有异、内容相同的道书,即便如此,仍是极为可观了,故而悬匾额“天下壮观”,名副其实。

此外万卷楼的顶楼,也是那座第六洞天的入口,所以这个地肺山的陌生面孔,作为看书的回报,就是当个看门人。

可事实上,谁敢擅闯地肺山,就算有人敢,又有几人,能够活着走到山顶,站在书楼外?

由此可见,宫主高孤,一点都没有把这个外人当外人。

石桌松荫下。

四人刚好各坐一方。

尹仙几个,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高大道士。

师尊不道破身份,就没谁敢去问询和探究。

一身最普通的棉布道袍,恐怕就连最籍籍无名的小道观,里边那些尚未授箓的所谓常住道人,都穿得起。

高孤淡然道:“旧注虚观道士,化名毛锥,道号‘白骨’。”

三位嫡传弟子顿时悚然,心弦紧绷起来。

虽说这届青冥天下候补十人的人数,确实有点多,但是没有谁觉得任何一位登榜道士,分量不够。

事实上本次的许多候补,在历史上都曾跻身正榜十人,或者说公认有实力入选,只因为各种原因不曾登评而已。

而这次榜单上唯一一个只有道号而无本名的候补,就是白骨真人。

最玩味的,就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所有天下,山上都知道这位白骨真人,就是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的五梦之一!

高孤开门见山问道:“毛锥,你觉得他们三个,谁适合当下任山主?”

毛锥神色自若道:“山主?不是华阳宫的宫主?”

高孤说道:“是山长。”

“如果只是当个地肺山的山主,南墙相对合适。”

毛锥便直截了当说道:“高拂资质足够,其实要比南墙更好些,但是很可惜,高拂的道心太过孱弱,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落在姓陆的手上,稍微试探一番,就道心崩碎了,或是碰到岁除宫那个姓吴的,更可怜,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

尹仙小心翼翼看了眼师尊,外人这么说小师弟,真没事吗?

女冠南墙听到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白骨真人,竟然“举荐”自己担任山主,道心起伏不大,只是好奇一事,这个化名“毛锥”的家伙,可别是想与自己结为道侣吧?否则一个玉璞境,来当地肺山的山主?亏你想得出来!

“至于尹仙,年纪太大,境界太低,除了尊师重道,最少在我看来,一无是处。”

尹仙松了口气,毛锥调转矛头,说自己几句难听话,老天君倒是全然无所谓。

不曾想那个毛锥又开始贬低小师弟了。

“高拂修道如此不堪,得怪你这个师父当得太不称职,总是心不在焉,不愿对他悉心雕琢,板子打得少了,高拂只是听说和见过外边的风雨,年轻气盛,眼高于顶,百年修行,太过顺遂了,旁人对他捧臭脚的又多,忘乎所以,其实年纪不大,就已经满身腐朽气,跟块臭豆腐似的,成天不是觉得白玉京张风海就那样,就是觉得剑气长城的陈隐官未必名副其实,不知天高地厚,真遇到这两个,再结了仇,没了作为高孤关门弟子的身份庇护,在外边狭路相逢,哪怕跟他们境界相当,高拂还是怎么死都不知道,若是能活着返回山中,我可以给高拂磕几个响头,道个歉,以后他走出门,我可以趴在地上,拿双手给他铺路,靴子沾了丁点儿灰尘,就算我道歉的诚意不够。”

“太平盛世里边,没什么,只需躲在山中安稳修行,占据一座洞天作道场,得个飞升境了,再出去吃亏,也不算太容易死翘翘。可一旦乱世到来,他来当山长,被人一巴掌打死还好说,就怕连累整座地肺山和华阳宫,都变成一页老黄历。”

“高孤,我就纳闷了,你是怎么想的,你就这么总喜欢拿他跟另外某个弟子作对比,一个大活人,怎么跟死人比?”

毛锥说到这里,笑道:“我说完了,可以回去看书了吧。”

至于那个被毛锥说得比师兄尹仙更一无是处的高拂,并没有生气,只是面朝山外那边,满脸委屈。

是啊。

他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毛锥说师父的那份心不在焉,千真万确,师父就是喜欢拿他跟那个死了的小师兄比,从自己上山修道第一天起,一开始就是这样了。

所以很多的小错,其实是高拂故意的,他就是想要跟师父多说几句话,哪怕挨几句骂也好,但又不至于让师父对他感到失望。

毛锥刚要站起身。

高孤说道:“那就让高拂当山主好了。”

毛锥气笑道:“好个高孤,你既然心中早有定论,浪费我口水么?”

高孤笑道:“一个外人的指手画脚,听听就好了。”

毛锥站起身,朝那高孤竖起大拇指,“姓高的,以后再想让老子放个屁,就算我毛锥是傻子。”

高孤微笑道:“山主人选,已经有了。华阳宫的新任宫主,毛宫主,你就不坐下多聊几句?”

毛锥死死盯住那个高孤,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一屁股重新落座,轻声问道:“何至于此?”

高孤站起身,“你们三人继续聊着,我还有事。尹仙,随我下山,边走边聊。”

尹仙眼眶通红,站起身,打了个稽首,“弟子谨遵师尊法旨。”

师徒两个,一起走下祖峰。

尹仙颤声道:“师尊,都怪弟子愚钝,时至今日,还是未能证道飞升。”

高孤淡然道:“道士只谈境界高低,没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来,地肺山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打点,不对的地方也有,做得好的事情更多,有你这么个弟子,是为师的福分。”

尹仙宁肯听不见这些暖心的言语,哪怕晚几十几百年也好啊,最好是他尹仙这辈子都听不见这种话,哪怕弟子都不在了,师父还在。

高孤笑了笑,伸手轻拍身边弟子的胳膊几下,“为师就是这么个冷脸冷话的拗性子,喜欢跟自己跟外人犯别扭,你们这些当弟子的,就只能多担待些了。”

尹仙霎时间老泪纵横,情难自禁,竟是举步维艰,刚要想要稳住道心,强打精神,陪着师父下山去。

不曾想高孤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然后率先坐在台阶上,微笑道:“尹仙,陪师父一起看看旧风景。”

高孤轻拍膝盖,抬头微笑道:“人身难得,良剑不终朽于匣。眼大如天,月黑风高夜,掩鼻人间臭腐场。”

“尹仙,你们千万别让这座地肺山,沦为这般只会令路人掩鼻的田地。修道的心气,得道的仙气,当然得有,侠气,热肚肠,同样不可缺,肯去山外的烂泥潭里边打几个滚儿的俗气和胆气,你们要多珍惜这样的傻子,好好护道,让这拨华阳宫道士的境界更高些,再高些。”

地肺山是一处公认的绝佳道场,既是七十二福地之首,又拥有一座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第六洞天。

山外灵气汇聚成云海滚滚,一收一放,如人呼吸,不过吞吐的,并无清浊之别,皆是天地间精粹的灵气和道气。

浩然龙虎山天师府,与青冥地肺山华阳宫齐名。

同样是各自天下独一份的高真辈出,羽流云集。

地肺山中宫观殿阁、楼台法坛、茅庵道院、丹井桥梁各种大小建筑,仅是记录在册的,就多达八百余处,号称屋舍总计九千九百九十九间。

每逢庙会期间,来此祈福消灾和烧香还愿的善男信女,多达数十万人。

现任地肺山的山主兼华阳宫的宫主,正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道号“巨岳”的高孤。

其实地肺山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喧宾夺主的事情,曾有道观,力压华阳宫一头,抢去山主头衔。

是等到高孤接任宫主,才重新替自家道脉夺回山主称号。

今日地肺山地界,开了一道大门,步入其中,便是另外一座地肺山。

是高孤施展大神通,心相所化小天地,足可以假乱真。

大门之内的这座洞天福地,就像山中数万道官都已迁徙一空,除了山中各座宫观的祖师堂并不存在,其余建筑、景象,甚至是流转有序的天地灵气,都与真相无异。修道之人若是在此炼气,都是有真实效果的,但是只要走出大门了,就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一丝一毫的灵气,都会一一归还高孤。

地肺山之外的练气士,在今天纷纷过门登山,浩浩荡荡,鱼贯而入,粗略估算,得有数千人之多。

上山之前,门口会有华阳宫道官,给每位外人分发一颗丹药,当然可以不收,但是不论身份和境界,几乎所有远道而来的道官都会默然收下丹药,再打了个稽首,作为对华阳宫的致谢和还礼。

地肺山华阳宫自初代祖师开山立派以来,就订立一条祖师堂规矩,后世历代山主,都需要每甲子举办一场道会,修士不拘身份,只要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都可以来地肺山听取华阳宫宫主的传道。

与此同时,每一位进入地肺山地界的外界练气士,都可以无偿获得一枚华阳宫秘制的珍稀丹药。

故而历史上的青冥十四州,许多练气士,尤其是境界不高的山泽野修和小国道官,绝大部分,纯粹就是为了那颗对他们来说堪称价值连城的丹药,专程赶来地肺山。与此同时,也不乏资质不俗、只是欠缺了一桩仙缘的道官,在地肺山聆听华阳宫宫主传道之后,修行路上渡过难关,打破瓶颈,势如破竹,勇猛精进。

等到传到高孤手上,道会规模扩大,且有了分类,为下五境、中五境和上五境练气士,每甲子各有一次道会。

所以六十年之内,高孤每隔二十年,就会亲自住持一场道会。但是最出奇之处,在于高孤的传道之法,有不近人情的嫌疑。

因为高孤每次为下五境练气士传授道法,却只讲中五境的修行诀窍,为中五境练气士传道,却是说上五境的修行风光,等到为上五境练气士“授业解惑”,就转去说下五境的修道关键处。在高孤成为地肺山主人的初期,就因为这么不着调,给华阳宫招来非议无数,但是久而久之,

加上每一场道会,都会赠送不同品秩的独门秘制灵丹,

所以即便所传道法是虚,于己修行一无是处,可丹药却是实实在在的,哪怕自己用不着,转去折算卖钱,或是赠送给晚辈,都无妨。

亏得高孤是青冥天下公认的炼丹第一人,否则光是这笔丹药损耗,恐怕除了那座白玉京,任何一座顶尖宗门都折腾不起。

当高孤坐在台阶上的时候,

其实犹有一副高孤阳神身外身,就站在万卷楼的顶楼廊道内,与另外一个白骨真人凭栏而立。

因为已是十四境,所以这些年来,高孤偶尔外出,都不是阴神阳神俱全的真身。

高孤说道:“亚圣曾有一句夫子自道,吾善养浩然气。所以那个剑客阿良,才能改善出一种剑气十八停。”

亚圣曾经游历青冥天下多年,最后从这边带走了那个元雱。

白骨真人点头道:“单论炼气一道,亚圣是最顶尖的高手,而且就算公开了,儒生之外,修士境界越高越学不到。不知道那个阿良是怎么做到的,让剑修都能学。”

白骨真人好奇问道:“你的合道之法,不是靠炼丹吧?”

高孤说道:“也算,也不算。”

白骨真人轻轻跺脚,疑惑道:“不会真是炼化了这个吧?”

高孤道号“巨岳”。

青冥天下,山运远远多于水运。

以地肺山作为一条祖龙山脉,炼化地肺山以及随之蔓延出去的众多支脉。

高孤笑道:“真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白玉京会听之任之?”

白骨真人见他不愿多说,就不再多问。

毕竟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外界知道得越少越好。

高孤问道:“如果你要断绝陆沉的合道十五境之路,自己能够成为自己,再无半点后顾之忧,你会怎么做?”

白骨真人伸手抚摸栏杆,沉默片刻,缓缓道:“依葫芦画瓢,学蛮荒天下那边的老大剑仙和老瞎子,在闰月峰跻身十四境,依靠武夫辛苦,得到一份可以不讲理的大道庇护,稳步稳固境界,不断道化周边天地,成了气候,形成尾大不掉之局面,如美人脸面,多出一块疤痕。各大宗门,在青冥十四州境内纷纷揭竿而起,不断脱离道官谱牒,自立门户,与白玉京彻底划清界线,凭此……

似乎想要说出一个最恰当的比喻。

高孤接话说道:“切割天下。”

先前在皓彩明月之中,碧霄洞主就曾与“师侄”陆沉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复盘和论道。

要杀陆沉,何其难。

一人道法分出五梦七心相,气象何等壮观。

但是更早之前,陈平安看似无心随意的“校书”一说,恰好命中陆沉的软肋。

三千年来,依托一座白玉京,掌教陆沉却始终超然独立于天地,青冥天下就像一本道书,顺其自然的陆沉,可以随意翻看书籍内容,也可以随意合上。

这就是翻书人的好处,但陆沉一旦必须亲身入局,宛如成为一位笔耕不辍的写书人,陆沉处境,就是一场……被请君入瓮!

就像整座青冥天下,就会是陆沉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一座烂泥潭。

任你陆沉道法再高,手段再多,结果做什么都是错,此死局之无解,无解在即便天下大势可平,唯有陆沉一颗道心不可平。

市井坊间,有些人会有洁癖,或是一种极其强大的、属于自我约束的强迫症。

对于修道之人而言,追求的道心无瑕,其实就是一种最大的洁癖。

女冠吾洲,高孤,玄都观的孙怀中,岁除宫的吴霜降,剑仙宝鳞,等等,这些与白玉京很不对付的大修士,与陆沉其实都关系不错。

陆沉在这座天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敌人。

余斗,能够以杀止杀,有错纠错,与其自身道心无碍,大可以穿法衣,背仙剑,或现身十四州,或坐镇白玉京,说不得真被余斗 平定大乱,真就凭此功德圆满,跻身十五境了。

但是唯独陆沉不行,最不能行此道路。

若说大掌教寇名的无为,是一种最契合道祖以无为大有为的化境,但是陆沉其实与师尊道祖,本身就存在着一种极为微妙的大道分歧。

只要天下大乱,你陆沉只要自身道法的高度,无法高出作为师尊的道祖,陆沉终究还是一个白玉京道官,天下硝烟四起,十四州红尘滚滚,陆沉必然会浸染因果无数,还怎么合道十五境,如何顺势补缺道祖留下的位置?

明月道场中,碧霄洞主曾经有过一番大道推演,一条条脉络相互牵引,由点及线,由线及面,

如果顺着那位老观主的脉络走下去,陆沉心中的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位原本绝代佳人,一觉醒来,变成了个满脸麻子的女子。

最终一块棋盘之上,除了高孤这拨注定要与白玉京、余斗掰手腕的大修士,还有闰月峰辛苦,鸦山林江仙,山海阁杨倾,徐棉,米贼余孽王原箓,脱离白玉京、自立门户的张风海,还有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号复勘的朝歌……他们都将是白玉京和陆沉的仇寇。再将这块棋盘竖起如墙壁,就是一堵望之生畏且满心厌恶的“疥壁”,就那么挡在陆沉的道路之上,绕不过,陆沉除非打破墙壁,才能继续大道前行。

“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用实力支撑起各自心中某个最大的想法。”

“眼高手低,比如我就是,道友你也是。”

“可以心想事就成的,万年以来,看遍历史,屈指可数,蛮荒周密,思虑缜密,无所不用其极,瘦天下而肥一己之道,再登天离去,竟然还能反哺蛮荒。白帝城郑居中,明明白白以魔道自居,估计他很快就可以做成一桩万年未有的壮举了。绣虎崔瀺,将事功做到极致,如果崔瀺稍有私心,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年轻一辈里边,好像唯有斐然和张风海了,徐隽只能算半个,他更多不靠自身,还是得看运势。”

白骨真人终于插话一句,“不还有个名气很大的末代隐官,陈十一?都不入道友的法眼?”

高孤笑着摇头,“他太过妇人之仁,心慈手软。当然,如此人物,世道之上多多益善。当然了,他毕竟还很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所以将来他会如何,未来成就到底有多高,道友你倒是可以拭目以待。”

“白玉京,成也余斗,败也余斗。”

“青冥天下,无错也是余斗,有错也是余斗。”

“真是豪杰。”

“以前一万年,以后一万年,道祖,余斗,尚未确定的某人,真豪杰,仅此三人而已。”

白骨真人叹息一声,“余斗确实无敌。如果把陆沉换成余斗,我就乖乖回去白玉京任凭差遣了。”

高孤微笑道:“与他为敌,不枉此生。”

书楼内白骨真人与那松荫中的毛锥,几乎同时说出一句“何必至此”。

高孤却同样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岔开话题,说了一句可算谶语的话。

“毛锥,我帮你选好开山大弟子了,他姓茅,名列前茅、茅草之茅。他暂时还不曾赶来地肺山修道,你耐心等着就是了。”

白骨真人轻轻点头,“高孤,你们一走,人间就愈发寂寞了。”

高孤洒然笑道:“毛宫主,多学学我。今天人不说明天事,除非是值得期待的好事,心想事就成,美梦可成真。”

白骨真人无奈道:“学不来。我这个人比较悲观。”

高孤说道:“道友你也不是人啊,就是一副白骨架子。”

白骨真人愈发无奈,“高孤,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高孤点点头,“确实非我所长。”

白骨真人低头一瞥,调侃道:“也不短,可惜了。”

此话一出,白骨真人便挨了一袖子,瞬间横飞出去,一架骷髅真身差点当场粉碎,好不容易站稳身形,所有关节咯吱作响。

此次道会,按例是高孤为下五境练气士传授道法。

一讲凡俗夫子与修道之人的魂魄学问。

二讲练气士人身小天地之内,关于那些“储君之山”气府的开辟和搭配。

三讲白玉京掌教陆沉的说剑篇和齐物论。

好像与高孤的以往传道不太一样。

此次道会所说内容,似乎三种境界的练气士,都用得上。

高孤坐在山巅一张蒲团上,身前是一只香炉,高孤在传道之前,身体前倾,在底部篆刻“宣德”二字的铜炉内,点燃一炷山香,香雾袅袅升起。

数千道士只需在地肺山中随便挑选一地即可,身份各异,一座地肺山,聆听高孤传道者,神仙精怪鬼魅奇异皆有。

“山下凡俗,人身蕴藏三魂七魄,宜如胶似漆。夜深不可深思某事,容易夺魄。白昼不可凝视某物,容易伤神。”

“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故而魂不可飞,魄不可降。修道之人,人身小天地,原本与此无异。我辈修道之人,有守心,有炼气,有了登山修行,道不在高,在心中,脚下,路上。之所以与俗子不同,在于反其道行之,故而有心斋,有坐忘,有屏气凝神,呼吸吐纳灵气,炼外物化为己用,勾连两座天地,结金丹,塑元婴,魂飞身外即天外,阴神出窍远游,魄降至脚踵作真人别窍呼吸,阳神与地脉牵连,返璞归真,起桥登天,就有了长生。”

只是今日传道的开头,如一篇文章的楔子而已。

一座虚假的地肺山,数千道士听得全神贯注,一些个原本只是奔着丹药而来的,就都开始聚精会神。

那座真实的地肺山,与弟子并肩坐在台阶上的那个高孤站起身,面带笑意,喃喃低语。

“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

(本章完)

742.第742章 淡淡风溶溶月(一)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232.第232章 又见城隍爷937.第937章 饮者45.第45章 阳光462.第462章 应该要下雪了143.第143章 百怪(下)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风流114.第114章 再见阿良507.第507章 过桥482.第482章 横波府108.第108章 春蒐128.第128章 奇观647.第647章 剑客行事(二)46.第46章 压衣刀1052.第1052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九)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656.第656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1100.第1100章 炼剑即远游543.第543章 关于一把竹剑鞘的小事1106.第1106章 谜底963.第963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338.第338章 拳头太硬,罚酒好喝864.第864章 书信660.第660章 一壶酒一盘菜198.第198章 少年想要远游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龙抬头976.第976章 大概1156.第1156章 题外话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问春风317.第317章 大战才起381.第381章 离别之后又有重逢639.第639章 别有洞天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上)808.第808章 一个年轻人的小故事251.第251章 从最北到最南424.第424章 少侠遇见大侠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393.第393章 山雨欲来符满楼692.第692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1182.第1182章 一片孤城彩云间638.第638章 离别悄然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龙抬头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26.第26章 好说话46.第46章 压衣刀1060.第1060章 吾为东道主(六)692.第692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398.第398章 异乡见老乡1231.第1231章 陈道友关门待客99.第99章 山神和竹刀27.第27章 点睛561.第561章 缘来情根深种1156.第1156章 题外话1029.第1029章 长不大的家乡372.第372章 正月822.第822章 数座天下第十一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复何言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虚舟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万里667.第667章 忽如远行客76.第76章 背对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烛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见底146.第146章 靠山和帮手546.第546章 水堵不如疏1044.第1044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240.第240章 观瀑766.第766章 不知不觉十五年464.第464章 天亮了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镇剑941.第941章 刻舟求剑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576.第576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一)933.第933章 脚步1017.第1017章 下棋1181.第1181章 原来是护道276.第276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20.第20章 横生枝节234.第234章 尘埃落定1189.第1189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为哪般344.第344章 谨遵法旨72.第72章 黑云155.第155章 相谈甚欢956.第956章 国师陈平安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275.第275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371.第371章 新年新气象647.第647章 剑客行事(二)1061.第1061章 吾为东道主(七)1228.第1228章 教拳传道两不误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关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813.第813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49.第49章 碎瓷490.第490章 天下大势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318.第318章 别人无敌当如何883.第883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
742.第742章 淡淡风溶溶月(一)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232.第232章 又见城隍爷937.第937章 饮者45.第45章 阳光462.第462章 应该要下雪了143.第143章 百怪(下)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风流114.第114章 再见阿良507.第507章 过桥482.第482章 横波府108.第108章 春蒐128.第128章 奇观647.第647章 剑客行事(二)46.第46章 压衣刀1052.第1052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九)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656.第656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1100.第1100章 炼剑即远游543.第543章 关于一把竹剑鞘的小事1106.第1106章 谜底963.第963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338.第338章 拳头太硬,罚酒好喝864.第864章 书信660.第660章 一壶酒一盘菜198.第198章 少年想要远游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龙抬头976.第976章 大概1156.第1156章 题外话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问春风317.第317章 大战才起381.第381章 离别之后又有重逢639.第639章 别有洞天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上)808.第808章 一个年轻人的小故事251.第251章 从最北到最南424.第424章 少侠遇见大侠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393.第393章 山雨欲来符满楼692.第692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1182.第1182章 一片孤城彩云间638.第638章 离别悄然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龙抬头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26.第26章 好说话46.第46章 压衣刀1060.第1060章 吾为东道主(六)692.第692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398.第398章 异乡见老乡1231.第1231章 陈道友关门待客99.第99章 山神和竹刀27.第27章 点睛561.第561章 缘来情根深种1156.第1156章 题外话1029.第1029章 长不大的家乡372.第372章 正月822.第822章 数座天下第十一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复何言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虚舟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万里667.第667章 忽如远行客76.第76章 背对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烛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见底146.第146章 靠山和帮手546.第546章 水堵不如疏1044.第1044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240.第240章 观瀑766.第766章 不知不觉十五年464.第464章 天亮了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镇剑941.第941章 刻舟求剑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576.第576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一)933.第933章 脚步1017.第1017章 下棋1181.第1181章 原来是护道276.第276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20.第20章 横生枝节234.第234章 尘埃落定1189.第1189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为哪般344.第344章 谨遵法旨72.第72章 黑云155.第155章 相谈甚欢956.第956章 国师陈平安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275.第275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371.第371章 新年新气象647.第647章 剑客行事(二)1061.第1061章 吾为东道主(七)1228.第1228章 教拳传道两不误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关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813.第813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49.第49章 碎瓷490.第490章 天下大势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318.第318章 别人无敌当如何883.第883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