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谁

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谁

幽州,一处著名的古战场遗址。

视野所及,荒无人烟,了无生气。

但其实此地花草生长繁茂, 只是没有繁华的城池和参天的巨木而已,才会显得那么沉寂和那么不热闹。

有两骑并驾齐驱,一男一女,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马,另外一匹却是极为神俊的胭脂骢。

一个年轻道士,穿着青色棉衣道袍,随着马背颠簸而晃荡肩头, 笑吟吟道:“老马识途, 慢慢行,迟迟归,晚来好过不来。”

另外那位女子则面容姣好,但是她一直面无表情。

说是恍若隔世,再恰当不过。

正是离开浩然天下的陆沉和朱鹿。

陆沉没有带着朱鹿直接去往白玉京。

不过这个“陆沉”,当然只是一张符箓分身而已。

陆沉伸手指了指前方,“我在前边一处小道观里边,当过几年的典客道官,跟他们关系处得老好了。天黑之前, 咱们俩只要快马加鞭, 肯定能够赶到, 就在那边对付一宿。 ”

朱鹿只是默然点点头。

在家乡那边, 朱鹿其实也曾见过一些喜好游戏红尘, 仙家酒色之徒。至于那种人不可貌相的世外高人,同样没少见。

但是他们这一路行来,诸多景象, 还是会让朱鹿觉得光怪陆离, 匪夷所思,不过更多还是因为身边有个陆掌教, 总能让一些原本的平常事,变得不那么寻常。

市井门户,张贴有某座寺庙赠送的红纸黑字,上边写着喜庆的“山君迎新”。

当时陆沉说了一句,“路边行亭,山上道脉,人间文字,虽久不废,此为不朽。”

他们途径一处河道,酷暑时节,烈日曝晒,久旱无雨。有那身形枯槁的河伯,站在干涸的河床里边,蹲在龟裂地上,一勺水,与岸边一位山神笑呵呵言说一句,“我干了, 你随意。”

那河伯瞧见了两骑身影, 便大声询问一句, 你们可是会仙法的授箓道官,能否行行好,降下一场甘霖?

陆沉双手插袖,破口大骂,道爷不会什么仙法,撒泡尿,要不要?

河伯就开始回骂那个好像脑-子有病的过路道士。骂急眼了,一摔白碗,就要揍那厮一顿。

道士好像就在等这一刻,蓦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兆头,碎碎平安!

道士伸手出袖,轻轻打了个响指,顷刻间,乌云滚滚,大雨滂沱,黄豆大小的雨点,涌入一条干涸河床。

县城坊间,陆沉带着她漫无目的穿街过巷,遇见了老巷子里的野猫,院墙里边的土狗。陆沉就会停步,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一处雨水充沛的地界,有那手持木棍的采玉人,成群结队走在河水湍流中,只是用脚踩石头,来判断是否美玉。

陆沉就会卷起裤管,让朱鹿留在岸上,陆沉自己则变出一根绿竹杖,大步走在河水中,这里踩一踩,那里敲一敲。

有个负责编撰类书的都总裁,老人在告老还乡途中,与山林间偶遇的陆沉聊得很投缘,一番看手相,说了几句好话,一个积蓄不多的年迈清官,就被陆沉“骗了”好些金银细软。

在山顶风餐露宿,这位白玉京掌教,竟然还会架起一顶蚊帐,一边吃着果脯蜜饯,与那些蚊子叫嚣着你们有本事来咬我啊。

此刻陆沉手腕一拧,变出一只小碟,也没顺便变出一双筷子,嗦了一口,转头问道:“这叫八宝芋泥,要不要尝尝看?”

朱鹿摇摇头。

陆沉笑道:“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登高又登顶,以后你就会明白一个道理,能够享清福的,才是真正的神仙。”

朱鹿说道:“那就以后再说。”

陆沉点点头,竟然不是反驳和教训,而是附和一句,“很有道理了。”

朱鹿突然问道:“我真不是在做梦吗?”

陆沉笑呵呵道:“梦里梦外梦中梦,搞清楚了就一定更好吗?”

朱鹿问道:“那你真是陆沉吗?”

陆沉忍俊不禁,“可以是,可以不是,看你的心情好了。”

不谈晦暗难明的程度和合道过后的杀力强弱,只论合道之法的瑰丽神奇,陆沉自称第一,当之无愧,没人会去跟陆沉争这个。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从未对外界藏藏掖掖,故而陆沉的合道十四境,是最……敞亮的,知道了、记住也好,不知道、或是听说了又忘记也罢,天下人间都随意。

道士梦儒师郑缓,活人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中化蝶不知我是谁,主次谁是谁。

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其中四梦皆已解梦,所以那位化名毛锥的白骨道友,愿意躲到哪里,就躲到哪里去好了。

至于心相七物,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早就收回,木鸡是那藕花福地的俞真意,鹓鶵是那法袍金醴的旧主人,在海外孤岛“兵解”的某位天师府黄紫贵人。鲲鹏也已收回,夜航船上的那位曾与陆沉有过“濠梁之辩”的旧友,既然他都开口了,再者当时吴霜降都知道了,陆沉乐得顺水推舟。只有鼹鼠,被陆沉依旧留在了浩然天下,也不是算计谁,就只是好玩而已。

至于陆沉率先提出“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有大椿者”,此树不符绳墨,不合规矩,故而最是无用。陆沉其实无所谓收不收回这个椿树心相,因为此树,就是陆沉的那棵心中道树,不过是从浩然天下移植、栽种在了青冥天下。

陆沉以拳击掌,“想好了如何与新鲜面孔自我介绍,小道不才,祖籍曲辕,道号散木。”

朱鹿刚要开口,陆沉变掌为手指,朝朱鹿那边递出,轻喝一声,“密!”

朱鹿下意识闭嘴,只是片刻之后,才发现这位陆掌教是在故弄玄虚,她完全可以开口说话,“有意思吗?”

陆沉双臂环胸,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开始环顾四周,看天上看地下,“天高地阔唉。”

天外,一座摇摇欲坠将碎未碎的秘境。

余斗悬空而停,法剑归鞘,背在身后。

远处,是三个并肩而立的十四境修士,皆是郑居中,已经根本分不清真身、阳神阴神了。

不过因为其中一个郑居中,因为身穿道袍头戴道冠,倒是很好认。

余斗只是看了眼“此人”,就想要换一处场地,各自都别留力三成了,双方手段尽出,真真正正问道一场。

好个无法无天的郑居中。

只因为眼前这个“道士”郑居中,虽然相貌与师尊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那份气态,偏偏让余斗都要误认为是真身少年模样、法身老者模样之外的中年师尊!

郑居中光是施展出来的道法,就有十数条道脉至多,其中就有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甚至是白玉京三城四楼的不传之秘,

此外郑居中还能够以假乱真,随意模仿儒家圣贤的本命字,西方佛国的结印,仿剑无数的旁门剑术,兵家神通,失传已久的远古秘术,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阵法……

两个郑居中身形消散,秘密返回浩然天下。

最后一个郑居中盘腿而坐,伸出拇指擦拭脸颊鲜血,不愧是四把仙剑之一,确实锋芒无匹。

若是自己能够得到碧霄洞主的那座太阳宫就好了,可以自行铸剑。

可惜当年走了一趟桐叶洲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双方“价钱”没谈拢。

郑居中问道:“余斗,你知不知道,万年之前,到底有几个一万年。”

余斗倒是没有藏掖,淡然道:“听说有一万个,只是听说而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出去的你们,可以问问我的师尊。”

郑居中笑问道:“听说陆沉去过一个古怪世界。”

余斗点头道:“可能还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大千世界,陆师弟就曾去过其中一个,他在那边待了很多年,准确说来是知觉上的无数年,以至于陆师弟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几百几千万年,还是几亿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没有多问,他也难得没有多聊几句,只说他在那边,只是用双指就捻碎星辰无数,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道化生发出一条广袤无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与嘘,就已经是整个天地的大道规矩的收和放了。再后来,陆师弟在那处,道心坚韧如他,依然绝望到只能一次次自我毁灭,却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换个身份,在某一刻恢复一部分记忆,境界越高,或主动或被动,最终都会记起全部。又后来,他已经不得不给自己树敌了,让自己亲手杀掉自己,于是就有了成百上千个惊才绝艳的所谓天才,毅力和机缘都不缺,或顺遂或坎坷,或意气风发,或悲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单枪匹马,或与数个道友、或成群结队拉拢到了数以万计、百万计的同道中人,最终将他这个所谓的反派角色成功杀掉,或者功亏一篑,总之故事数不胜数,不一而足。”

郑居中微笑道:“听上去很精彩。”

换成别人,余斗就真让他去试试看了,就算他没办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个类似的“道场”不是难事。

可既然是郑居中,就算了。

对付这种人,一旦起了大道之争,就只能是以更高一筹的杀力将其彻底杀之,别无他法。

余斗准备返回师尊身边,只是临时起意,停步问道:“郑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没想着得到答案,但是让余斗感兴趣的事情,确实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误问上一问。

“就目前而言,暂时所求……”

郑居中收起蒲团,站起身,微笑道:“余斗求败,我求共斩。”

余斗看着他,摇摇头,笑道:“真是个疯子。”

刹那之间,刚刚转身的余斗突然转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郑居中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喊一声师尊?”

并没有觉得余斗是在装神弄鬼,故而郑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却是一个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来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彻底斩断那条因果长链,凭此来确定一个“现在”,确定所谓的光阴长河,其实是虚无之物,才是一种莫大的牢笼,彻底超脱此物、准确说来是此名的禁锢,兴许就是未来一只脚踏入十六境门槛的契机所在了。

所以确实是得去见一见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了。

余斗背剑,却已大笑着离去。

————

宝瓶洲,玉宣国京城。

二十余年前,马姓的外来户,在这边花大价钱,买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旧宅邸。

京城内,寻常有钱有势的门户,哪怕是马家的街坊邻居,也就只当马家是个有几个臭钱的外来户。

一个姓马的青年,在今天黄昏时刻,早早来到家族祠堂内,进了门,既不敬香也不拜挂像,直接就跳到了横梁上躺着。

婢女数典,弟子忘祖,都没跟着他一起进入玉宣国地界,都是蝼蚁,兴许某人打个喷嚏,或是抬个脚再落地,就把他们这种废物压死了。

余时务劝他不要回来。

马苦玄说那个人想要报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债子偿,都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既然对方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自己躲什么,不躲。

马苦玄躺着,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甘草,打了个响指。

一位山神娘娘就被马苦玄敕令而来,是直接被他从金身神像当中拖拽出来的。

她察觉到是马苦玄的手段之后,站在横梁上的山神娘娘,忙不迭坐着。

马苦玄睁着眼睛,望着美轮美奂的那口藻井,说道:“我那个弟弟,没有骗你,是真心想要帮你改名,不过他没那本事,如今大骊王朝那边变天了,与马家关系极好的鹿角山山神,也就是你顶头上司,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帮这种忙。不过马研山做不到,我做得到,帮你改山名,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把名字先改了,宋腴,这个名字实在太好,你好像配不上。”

女子山神宋腴哪敢说一个不字。

折耳山风景极美,远看是朝堂公卿抱玉笏,近观是美人盘鬒发。而宋腴按照大骊朝廷颁布的金玉谱牒,在同样等级森严的山水官场,是七品神位,好歹入流了。她就想想着将山名改为“折腰”,更好听些,寓意也更好几分。上次马研山在她酒铺那边再次醉酒,被怒气冲冲赶来这边抓人的妹妹,大骂了一通,不痛不痒的马研山在离开酒肆之前,承诺她会帮忙改名。

马苦玄的这个亲弟弟,货真价实的膏粱子弟,烂酒鬼一个,就连马研山的探花郎,还是妹妹马月眉帮忙作弊代考而来。

至于马月眉,喜欢瞎折腾,小小年纪,神仙志怪和江湖演义小说看多了,她专门请一位家族供奉,是个金盆洗手的武学宗师,帮她栽培出了一拨少女,侍女皆佩剑。这拨少女都是老百姓眼中货真价实的练家子,不是那种花架子。

还有那个表弟马彻,好像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少年神童,其实才学如何,品行如何,马苦玄都不在意,少年岁数,气血旺盛,想睡几个体态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又怎么了,有本事就睡去嘛,有那郡主县主身份,或是诰命夫人算什么,暂时睡不了她们,就继续乖乖对着那几幅亲笔描绘的画像,用手嘛。

马苦玄笑道:“宋瘠,我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一般,你觉得呢?”

也不敢计较那个新名字,宋腴怯生生说道:“我觉得马仙师的运气很好。”

马苦玄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这个很实诚的答案,只是他又摇摇头,“反正运气不如这些家族同辈的年轻人,他们有个哥哥叫马苦玄,我马苦玄喊谁大哥去?”

宋腴无言以对。

确实,他们都有个靠山,是宝瓶洲年轻十人之首,至于真武山谱牒修士这层身份,反而是马苦玄自己不当真,真武山不当真,好像外界也都不当真。

但是只说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双兄妹,却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个大哥。

关于亲哥哥马苦玄,所有的事情。

听说。

在家中就只是爹娘念叨,除此之外,他们兄妹只能道听途说。

在玉宣国可谓根深蒂固的马家,如今家族产业多到不计其数。

京城最大的酒楼和仙家客栈,还拥有一座位于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更有两艘能够跨越小半个宝瓶洲的私人渡船。

但是马研山对那些山上飞来飞去的神仙老爷们,什么仙子,都不感兴趣。

他是好酒之人,对于家乡唯二的念想,除了祭祖,就是参加一次披云山的夜游宴,去那儿喝上一顿酒。

让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妹妹帮忙代考,马研山得了个探花郎的身份,算是在翰林院当差,其实去不去点卯,只看心情。

皇帝陛下和朝廷那边都没说什么。

举家离乡搬迁到了这里,经过二十余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可谓枝繁叶茂了,加上那几房子弟,据说最新编修的族谱,上边的名字有了百余个。

马苦玄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每想到一个名字,就弯曲一根手指,最终握拳。

龙泉剑宗谢灵,好像刚刚又破境了。真武山余时务,可能是马苦玄唯一的朋友。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真境宗宗主刘老成的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弟,姜韫。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马苦玄再抬起一只手。

观湖书院副山长周矩。山泽野修,道士赵须陀。落魄山剑修隋右边,因为她去了桐叶洲,谱牒身份一并迁到了那座下宗,就等于给宝瓶洲的年轻一辈天才修士,空出了个位置。

马苦玄想了想,好像还漏掉一个人,记不起是谁了。

至于那八人的具体排名,马苦玄当然更记不清楚了。

马苦玄弯曲两根手指,再次握拳,说道:“宋瘠,你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点头,“听说过很多次。”

马苦玄稍稍抬起头,双手作枕头,说道:“那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就不明白这个浅显道理。”

宋腴轻声提醒道:“大门打开了,要开始议事了。”

马苦玄点点头,“那我们竖起耳朵听着就是了。”

家族祠堂内,今天的议事,气氛肃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养尊处优的马氏家主,一旁还有张椅子,坐着那位极有手腕的马家主妇。

大堂内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红烛,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昼。

悬了匾额,写着堂号。

马苦玄都没注意写了什么。

众人头顶的大梁上,有两个谁都没有发现的“梁上君子”。

马苦玄转过头,那个亲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内,与沽酒的美妇人有过一场有趣的问答。

明天会不会下雨。肯定不会。但是总有一天肯定会打雷大雨,对不对?到时候撑一把大伞就可以了。

马苦玄觉得这场问答,很有意思,所以才愿意帮着宋腴改山名,其实很快鹿角山那边就会降下一纸公文,准许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变。当然是马苦玄用自己功德换来的,何况只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于宋腴以后改不改名为宋瘠,无所谓了。改了没好处,不改也没坏处,马苦玄没那心情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内,其中有两个年轻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资格坐在这里。

他们经常与玉宣国那拨豪门公孙,只要觉得待在京城无聊了,就一起找个由头离开经常,参加一场不为人知的“秋狩”,去南边几个小国境内的偏远地界,在当地好友的带领下展开狩猎,这些货色到了玉宣国京城,就是一帮低三下四的狗腿帮闲,但是在他们家乡这边,却是一等一的权贵子弟,所谓游猎,骑马披甲,背弓佩刀,狩猎的对象,是那些“马贼”和“流寇”,当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横梁上的马苦玄看着他们,再看看两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发现马研山这个亲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顺眼多了。

毕竟是个为数不多的聪明人,祠堂内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实都不如马研山聪明。

曾几何时,夜幕沉沉,一个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听着屋外大堂的吵闹声,奶奶劝着,爹娘都不听,反而骂奶奶老糊涂,至于结果,就是杏花巷马氏得了一桩泼天富贵,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锦人人艳羡的光景嘛。

马苦玄始终睁着眼睛,什么都懒得计较,就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样是玉宣国京城,有南北两县。

北边富贵豪门永嘉县,南边寒门陋巷长宁县。

离着长宁县衙不远的宅子,一座摆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内。

今夜天气不错,红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秋千上边,轻轻晃荡。

几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着穿,其实也愁人。

虽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闹鬼凶宅”,但是不比京城别处,就连近在咫尺的县城隍爷都不会管她,只因为上任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曾经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官大着呢,与她却是旧识,因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她虽是鬼物,又守规矩,这么多年几乎足不出户,就没谁管了。

那个摆摊算命的中年道士,依旧是每天风雨无阻的早出晚归。

化名吴镝,自称真名陈见贤。无敌?陈剑仙?

反正就没几句真话,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给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转头望去,看着那个坐在台阶上刷牙漱口的家伙,随口问道:“吴道长,你到底是什么境界?是不是传说中的陆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不如坦诚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道:“贫道修行资质还凑合,说是‘尚可’不脸红,不过确实不是书上记载的那种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说好的出门在外诚字当头呢?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可是你的口头禅。”

道士笑道:“又没骗人,只是薛姑娘不信,贫道又能如何,这可比从别人口袋里挣钱难多了。”

薛如意笑问道:“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不是中五境神仙,资质当真能算‘尚可’?”

记得先前询问此人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结果对方来了一句听着挺有仙气的“大言”。

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会这么废话几句,是因为不曾想真被这个骗子道士给说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师地界天无雨,土膏地气异常温暖。

而且道士当时还说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说今年清明这一天,有可能会打雷,动静较大,让她别多想。

在那之后,道士还抖搂了一手“句读”学问,确实让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纪姑娘一起登门,或者说“串门”,张贴在门上的彩绘门神金光一闪,当时洪判官没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装束,作为扈从和下属的纪小苹,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形制的法剑。她已经职掌京师城隍庙阴阳司三百年。

他们称呼宫娥出身的女鬼为如意娘。自然缘于一桩过去便过去了的老旧掌故了。

果然如他们所说,院试案首,春闱的会元头衔,再之后除了马彻是状元,其余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都是早就内定的人选。

一国文运权衡,完全视若儿戏。

京师城隍庙的那尊武判官参与其中。按照纪小苹的解释,那位与洪老爷一般位高权重的城隍庙武判官,对方自有理由证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实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来,因为确实是钻了阴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术不正的高人帮忙谋划,确是可以在祖荫阴德和阳间善举上边动手脚的。

关键是京师城隍庙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该归洪判官直接管辖的文运司,都转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气连枝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内幕了,可真的事到临头,薛如意还是气不过,那几天,气得她牙痒痒,没事就挑刺,骂那道士几句,拿他当出气筒了。

所幸那个道士也不恼,只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听见了,差点就是一脚踹过去。

今夜又听着薛如意的唉声叹气。

“薛姑娘,老话总说一个人少叹气。”

道士笑道:“老话又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命里有时终须有。”

薛如意气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了,一个人一个人,得是个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异,幽明殊途,这不假,但是道无旁门,理无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家伙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个道士,不是读死书死读书的那种迂腐读书人?

肯定不是,必须不是啊,真要是读书人,挣钱肯定没他那么多路数,五花八门,生财有道。

薛如意抬头望向明月,记得当时纪小苹还曾愤懑言说了几句犯忌讳的真心话,那座管辖玉宣国一众山水神灵和城隍庙的西岳储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对于玉宣国的科举乱象,至今不闻不问,可能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山水内幕,也能是被蒙在鼓里,终归是天高皇帝远,反正结果就是玉宣国的文运,就这么一塌糊涂了。

薛如意开口说道:“吴道长,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官官相护吗?”

道士坐在台阶上,将那白碗和刷牙的家伙什放在一旁,双手笼袖,微笑道:“要说清楚一个道理,就得撇开两种极端,讲一讲比例了,这其中,又有一时一地的差异,各个官府衙门又有自家的门道,主官性情如何,当地旧习俗又如何,比如就说这……”

薛如意已经听得头疼了,抬起一只手,“打住!”

她习惯了,中年道士其实也早就习惯了,准备起身离去,方才临时起意,打算给自己做顿宵夜,火锅就很不错,厨房还有些新鲜食材,犒劳犒劳五脏庙,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问道:“吴道长,你觉得我如果胆大包天,不计较那些山水官场的忌讳,明儿就去挑一座城隍庙或是文武庙,备好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你觉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经升迁调任去往大骊陪都附近的一个小州,担任一州城隍爷,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与那大名鼎鼎的处州一般高!

而纪小苹作为佐官,跟随洪判官一并离开了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当然不可能继续担任那边的阴阳司主官了,名义上看似“贬谪”,其实神位依旧与旧职相同,还是一种属于官场的重用了。

事实上,洪判官和纪小苹卸任之后,通知薛如意,说与鹿角山那边打了一声招呼,但是如果科举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就意味着没有用处,做事情千万别冲动,他在上任担任大骊本土州城隍爷之后,会尽量想办法,将此事告知中岳掣紫山的一座储君之山。

道士笑道:“随你,但是事先说好啊,写状纸这种事,我可做不来,给再多钱都免谈!”

薛如意叹了口气,“有胆子挣钱,就没胆子仗义执言吗?”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妇当年咋个瞧上你的?图你的才情啊,还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边傻乐呵。

薛如意跳下秋千,伸手扶住一根绳子,面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颜笑道:“装神弄鬼的吴道长也好,不是剑修却仰慕剑修的陈剑仙也罢,当邻居这么久了,我知道你胆子再小,也还是个好人!”

“好眼光!”

道士竖起大拇指,“实不相瞒,贫道年轻那会儿走江湖,有个化名,就叫陈好人!在异乡挣下了一份好大名气。”

薛如意神色认真说道:“好话已经说了,明儿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赶人,是劝你远离是非,犯不着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挣钱而已,却落个一裤裆黄泥巴的下场。”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听口气,你是真要烧符投牒告状啊?”

薛如意故作轻松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后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岳甘州山,山君佟文畅。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岳拥有两座储君之山,除了已经注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实还有一座鸾山,山势巍峨不可攀,主峰高过甘州山数倍。

虽说也还是不太敢想,可是鸾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试试看的。

至于眼前这个外乡道士,他好像除了挣钱和鬼画符,竟然还略懂一些望气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张侯,是一位祖荫庇护、且有文运在身的碧纱笼中人。她虽然是观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气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寻常练气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种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庙文运司的主官,才敢说自己精通此事,当然,能掐会算的道士,估计也可以算一个?

道士曾问她为何不去当个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总好过在京城这边处处看人脸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官说成是三十六骊珠,藏着一门高深纯正的导引术,可以算是张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训诂学问,实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爷与纪姐姐,毕竟是阴冥一途的官吏,不宜为阳间少年泄露天机, 所以薛如意就只能硬着头皮,四处搜寻 ,一边辛苦自学,一边为张侯解惑,这才让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为二境练气士。

然后就被那个道士“假装世外高人、还真就被他装到了”。

因为按照道士的正确句读之法,再有偿传授了一门洞府开门术和火法日炼术,张侯竟然当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练气士了!

一开始道士还不太情愿,说自己就是个道士,哪敢误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动提出要购买那几种鬼画符,财迷道士见风使舵,立马转口,说早就看出乐张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过就连洪判官和纪小苹,上次他们来到这边,与薛如意算是道别,都没能看出那个中年道士的根脚、来历,纪小苹说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个道行高深的陆地神仙,要么就当真只是个每天摆摊挣点辛苦钱的下五境练气士了。

因为一个售卖春牛图少年的缘故,薛如意曾经觉得那道士是个铁石心肠又道貌岸然的腌臜货色,当时差点被她赶出宅子,后来见他实在可怜,就算了,再加上最后发现对方其实并非那种人,让她对这个道士的印象随之大为改观。

既然认定他是个好人,就甭管什么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剑仙什么的了,早早离开宅子,天大地大的,哪里不能挣钱呢。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后果了?要是官官相护,你告状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关押起来,你的那个赌约和誓言怎么解决,隔壁的张侯又怎么办?”

薛如意抿起嘴唇,轻轻点头。

道士默不作声。

人间很多委屈,经常来自做了一件对的事,但是偏偏被身边所有人孤立,其实没有错,这很好,完全不必为此自我怀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经明明白白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样的事情,不做了,没什么,还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开口笑道:“我听薛姑娘一句劝,明天就搬出宅子,那么薛姑娘能不能也听我一句劝,告状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后?”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状一事还要翻看黄历,有无黄道吉日啊?说来听听,哪句老话告诉你的老理儿?”

道士眼神清澈,不说话,只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边的那架秋千。

薛如意一时间犹豫不决。

道士却直接帮她下了决定,“就此说定。”

薛如意松开手中的绳子,抬起双手,使劲搓着脸颊,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认得鸾山那位铁面无私的山神娘娘,呵!”

她终究是一头孤魂野鬼,换成平时,别说告状递到鸾山,她都不敢随便靠近这种储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说道:“贫道也不认得。”

然后道士又补了一句,“但是贫道认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问道:“你认得佟山君,佟山君认得你吗?”

中年道士一时哑然,试探性问道:“贫道说都认得,你信吗?”

薛如意笑得合不拢嘴,道:“你说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们就山水有重逢,后会有期?”

薛如意点点头,想起一事,“对了,你说的那个钟姓朋友,什么时候帮忙介绍介绍?”

道士自称有几个山上朋友,绝顶厉害。其中就有一个姓钟的朋友,会帮忙引荐。

道士笑道:“好说。只说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为朋友。”

“口气恁大!”

薛如意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伸手指向那个道士,“咋个不说自己叫陈平安呢,还陈好人,哈哈……”

道士满眼笑意,却是脸色佯怒道: “放肆,即便不喊陈山主陈剑仙,你不得喊一声陈公子啊!”

看着眼前中年道士,再想着那个陈公子的说法,又想起某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全不押韵,打油诗么。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剑光当空错,欻然人头落……

再回头来看眼前这个中年道士,歪瓜裂枣不能算,勉强能算模样周正吧,且不说什么陈山主陈剑仙,道长你扪心自问,跟“清俊”沾边吗?

她先咳嗽几声,再啊忒一声,转头作势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语调上扬唉了一声,转身就走,“成何体统!”

————

槐黄县城,旧学塾外。

君倩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马瞻笑容愈发苦涩,“君倩师兄,你有所不知,当年大师兄根本没有给我亲自改错的机会。”

原来当年马瞻死后,作为大骊国师的师兄崔瀺,只是聚拢了马瞻的魂魄,然后就让后者一直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何况我那会儿,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始终认为山崖书院,太过松散了,相较于齐师兄的什么都不约束,任由那些读书种子去往别国求学,至少有八成学子,就那么一去不归了,回来的读书人中,其中一成,还是在外边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认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选择离开是你们的自由,那么你们以后在大骊能不能当上官,就没那么自由了。”

君倩说道:“我确实不会安慰人。”

何况他也不了解当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小师弟愿意邀请马瞻来这边,就等于认可了马瞻在自家文脉内的师兄身份。

小师弟认可,其实就等于先生依旧承认马瞻是自己的学生。

不然君倩跟马瞻,甚至是茅小冬,当年关系其实都比较一般。

见气氛有点沉闷了,君倩只好没话找话一句,“我猜大师兄是故意给你挖了个坑。”

马瞻摇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同样是当师弟的,大师兄就不会如此算计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只在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让好学者皆有所学,他显然比我更像一个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书院,换成我来当山长,改弦易辙,好让大骊王朝的读书种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都别想跑到外边去沽名钓誉,再大摇大摆回来当官。等我成为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再杂糅崔师兄的事功学问,进入大骊庙堂担任礼部尚书,最终成为儒家圣人,进入文庙担任陪祀圣贤!”

“那会儿,我想着我们文圣一脉,先生的神像被迁出文庙,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为禁书,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给砸了!崔师兄离经叛道,等于与文脉彻底划清了界线,左右倒好,出海访仙,转去一心专注剑道了!你刘十六虽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却从来就挑不起文脉的大梁,境界高有什么用?他齐静春就只会守着一座与大骊京城只有几步路的山崖书院,专程赶来宝瓶洲这边,非但不帮着崔师兄,反而处处掣肘崔师兄,难道他齐静春真心半点不念师兄弟的情谊,就只会窝里横?!”

听到这里,君倩没有生气,反而小有几分心虚,毕竟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师兄弟几个,确实就数他最不靠谱,屁用没有。

至于骂左师兄和齐师弟的内容,反正他们俩,肯定都是无所谓的。左师兄听见了,至多是摸着马瞻的脑袋,说句“自家话”再动手吧。

马瞻脸色惨然道:“结果大错特错,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明知道自己学什么都慢,崔师兄不用说了,先生总说崔师兄都快可以教他学问了,齐静春天资过人,能够处处举一反三,那么多的圣贤书籍,他只需读过一遍就能够融会贯通,我当年每次与他请教学问,不管是多么生僻的书籍,多么冷门的学问,他好像早就看过了,早就胸有成竹,至于那些没有看过的,齐静春就让我将整篇内容读给他听,齐静春听了一遍,就能够为我解惑,他总是对的,因为我拿着同样的问题,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与齐静春的说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问崔师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来以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齐静春比好了,我只要在学问一途,争取不出错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样,他是诚心诚意给齐静春当副手,要当个教书先生,我却是因为崔师兄在大骊王朝当国师,才来这边的。”

当初与他马瞻勾结的,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就是师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这样明显,马瞻就越是无所谓,确有私心,但是自认私心再大,都大不过想要重振文圣一脉的公心。

当一切水落石出,马瞻无地自容的时候,大师兄还是那个大师兄,没有安慰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种略带讥讽的语气,撂下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好似临别赠礼,送给这个昔年的师弟马瞻,一个明明是内心最为崇敬他师兄崔瀺的同砚。

马瞻背靠学塾墙壁。

将崔师兄的那些诛心言语,原原本本说给君倩师兄。

“马瞻,你原本可以成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兼任大骊吏部尚书,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总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说啊,你到底是多蠢,才会自以为一个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来加减乘除的?”

“其实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聪明,从来不在读书不开窍,先生当年总说你读书是笨了些,你以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实是句好话。所以你并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时常让我多学学你,记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们文圣一脉,要出个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头来,晒书一般,将阴暗面的人心放在太阳底下,丑陋不堪,惨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当先生的那个老秀才,他能原谅你,你马瞻自己当真能够原谅自己吗?一个什么都没能改错和弥补的学生,又有什么脸面原谅自己,再去见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觉,马瞻已经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说几句刻薄言语,是因为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当年那个来自一个贫苦小地方的年轻人,千里迢迢,登门求学,在多如过江之鲫人心百态的那么多求学书生当中,衣衫穷酸,兜里仅剩最后一点盘缠,他不是想着给自己留点路费返乡,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书肆那边买了本价格不便宜的书籍,只当给求学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个念想。我当时凑巧也在书铺,就问这个年轻人,姓甚名甚,为何要买这本书,可真是当了冤大头了,既然书上的学问内容都是一样的,何必要买这本所谓的精刻善本。他说自己名马瞻,字惠君,他还说自己的志向,是修齐治平,更要建功立业,以后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实事。”

说到这里,马瞻神色木然,呆呆无言,然后抬起头,笑道:“君倩师兄,我这次本来就是悄悄而来,千万别告诉陈平安,更别跟先生说这个了。”

君倩点点头。

马瞻挤出一个笑脸,“君倩师兄,我可知道你是个藏不住话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证。”

早知道自己就不来见马瞻了,该让小师弟头疼去的。

一个人的委屈,可能来自外人的不认可,但是身边亲近之人的不理解,兴许更让人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更伤心。

那么更进一步,如果一个自己内心深处最认可、最敬重的人,彻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该何等伤心呢。

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马瞻那番言语,唯有称呼早已叛出文脉的崔瀺,还是崔师兄,其余几个先生的嫡传弟子,马瞻都是直呼其名。

马瞻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当时说自己是“偶尔想起”某人某事。

而马瞻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哪怕被崔师兄那么否定了,马瞻还是对当年在书铺那场偶然相逢,记忆犹新,铭刻在心。

在那间满是书墨香气的书铺内,最后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儒衫青年,神色温柔,耐心听过马瞻的言语过后,他便微笑着自我介绍起来。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的大弟子。

从现在起,你大概就是我们文圣一脉的记名弟子了,因为我答应了,还得先生点个头,算是走个过场吧。

但是以后能不能成为我们先生的入室弟子,马瞻,你要靠自己,当然求学路上碰到任何问题了,不必处处劳烦先生,可以问我。

马瞻呼出一口气,笑着站起身。

能够成为先生的学生,崔师兄的师弟,此生足矣,无憾了。

曾经的文圣首徒,其实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远彬彬有礼,气态温和,平易近人。

书上早就有那个成语,就像就在等着崔瀺的出现。

冬日可爱。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凭空出现在君倩身边。

他满脸疑惑问道:“马瞻,我很奇怪,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想明白崔师兄为何要跟你多说几句吗?”

马瞻认清对方身份后,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师兄。

君倩一本正经耍无赖道:“我只是说了保证两个字,也没说保证不说出去啊。”

马瞻沉默片刻,“怎么说?敢问陈山主,我崔师兄言语奇怪在什么地方。”

既然对方对自己直呼其名,马瞻也就称呼对方为陈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说的内容,当然句句是真,给你留了退路,骂你蠢笨,有人心阴暗一面,不忍直视,自己都不敢在太阳底下晒书,崔师兄偏不给改错的机会,让你始终难以原谅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当初,先生对你曾经寄予厚望,你却始终看轻自己,同时内心深处嫉妒齐师兄,最后崔师兄来了个最狠的,让你看到一个曾经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个连他崔瀺都愿意代师收徒的读书人啊。”

马瞻默不作声,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坚决不掺和这种同门内讧,实在是同样的亏吃太多了。

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来的一个好习惯了,至多师兄弟间闹到动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劝个架,至于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热闹就好了,省得事后里外不是人。左师兄揍齐师弟,或者齐师弟追着崔师兄干架,又或是齐师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师兄,君倩最早都会拉架,次次结果都不是特别好啊,人家师兄弟两个是和好了,就数他君倩两边不讨好,好嘛,我好心劝架,都成了煽风点火?

见对方都没还嘴,不然陈平安就要还手了。

你马瞻都有脸来这座旧学塾,就没脸去落魄山?

架子还挺大,真当自己是师兄了?

再等了一会儿,马瞻还是闭嘴不言。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崔师兄是因为觉得你还有救,才值得他说几句所谓的刻薄言语,可惜事实证明,你仍然无法自救。”

马瞻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故作惊讶,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怎么讲,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陈山主,怎么谈,怎么聊?”

马瞻一时哑然。

君倩只能忍住笑。

陈平安摇摇头,“同样是传授师弟书外的心上学问,你马瞻的难度,至多就是考个举人,结果你还考不中。在我这边,师兄亲自出的那份问卷,难度可是考个一甲三名,才算勉强合格,考中状元才算一个‘良’字考评。”

停顿片刻,陈平安自顾自笑道:“当然了,我也没考中。”

马瞻点点头。

陈平安收敛笑意,正色道:“崔师兄是故意引诱你去处处思量‘原谅’二字的,就是要让你在这个词语上边鬼打墙,当年你就咬钩一次了,结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师兄说你一句蠢笨,其实都算客气的了,换成我,算了,我辈分不够,脸皮不厚,就只是个无亲无故的陈山主,哪有资格骂你,我们文脉,又没有将马瞻除名,你有脸喊君倩师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马师兄。”

陈平安说着说着,就味道不对了。

君倩赶紧咳嗽几声,其实很想开口提醒一句,但还是忍住了。

小师弟,你骂人归骂人,可别牵连自己啊。

君倩师兄,我能忍住不动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怎样?

你再这么骂下去,小心马瞻翻脸。

他妈的,翻脸就翻脸,我打不过师兄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

那你继续骂,师兄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俩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溅,就是吵到最后,脑袋顶着脑袋,君倩师兄都见识过。

陈平安说道:“马瞻,我问你,你为何要苦苦纠结于是否原谅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谅?崔师兄要的就是你这辈子都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后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好的、正确的、能够让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坚持不去原谅曾经犯过错的自己,唯有这样的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马瞻的先生,去原谅啊。”

马瞻一团浆糊,呆滞无言,真是这样吗?就只是这么简单吗?可好像又很难,并不简单?

陈平安说道:“我们先生曾言,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那么在我看来,言与默,说与不说,理与行,做与不做,都是要两两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庙那边给身份,送头衔,就已经是正人君子,小到个人,门户,家族,大到书院,郡县,一国,天下,想来都是如此,此理无二理。”

“首先,犯错之错,能改就改,错了一错就改一错,事上改错,心上认错。”

“其次,若是错无改错的机会了,确定已定成局,绝不可自欺欺人,将错就错,在心与事上轻轻揭过。而是尽量补救,事后永远不去自我宽恕,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绝不就此翻篇,要一直为此愧疚,且难受着。”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对错是非,同样不可加减。错一即是一错,所谓补救,先让自己不去犯同样的错误,此外更需要对二对三,乃至于对十对百。”

“最后。”

陈平安说到这里,笑道:“最后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细听着,其实一直在点头。

马瞻正衣襟,神色肃穆,先挺直腰杆,再与陈平安作揖。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刚想要作揖还礼,却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摇摇头,示意不用还礼,同理,你且受着。

陈平安这才站在原地,受了对方这郑重其事的作揖一礼。

君倩以心声笑道:“这些道理,说得不错。”

陈平安长舒出一口气,同样以心声笑道:“毕竟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再说了,我如今的学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个学塾蒙童,亏得小米粒暂时不知此事。

不行,赵树下还好,是知晓自家门风的,但是忘记提醒宁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赶紧回去。

裴钱曾经泄露过一个秘密,其实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宝典,其实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文字内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当好耳报神的心得,今天写几个字,明天写个成语或是一句话,反正每次只写一页,积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开篇第一页,就只是写着“多看多听且少说,切记切记!”勤串门,多走动,察言观色,眼观八面耳听四方,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兵书有三十六计,只要争取每天学成一条计策,三十六天过后了不得哇哇哇……(备注:必须多写几个哇,更能激励自己)……以诚待人,不说假话,但是必须虚实不定,让人摸不着头脑……

落魄山的山门口桌子那边,小米粒听着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学生的几句无心之语,她皱着两条小眉毛,气呼呼道:“火大嘞!”

(本章完)

369.第369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也669.第669章 还乡(一)1137.第1137章 风雨桃李荠菜花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498.第498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605.第605章 学生造瓷人698.第698章 宁姚出剑会如何278.第278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32.第32章 桃叶471.第471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下)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223.第223章 小街一战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摇曳的悲欢离合278.第278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1033.第1033章 逍遥游958.第958章 来了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503.第503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中)628.第628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29.第29章 狐魅1111.第1111章 笛声里校书330.第330章 山水之争156.第156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58.第58章 先生1221.第1221章 是谁991.第991章 剑斩飞升巅峰846.第846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457.第457章 故事里的名字(上)429.第429章 夫人请自重850.第850章 真无敌394.第394章 灵光乍现山渐青1237.第1237章 境界岂可匀一匀355.第355章 山上的腥风血雨574.第574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二)1132.第1132章 一坛四十年的老酒975.第975章 泥瓶巷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负的孩子们736.第736章 新一任隐官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909.第909章 无话可说639.第639章 别有洞天1219.第1219章 想象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场369.第369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也880.第880章 剑修如云575.第575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三)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361.第361章 到达老龙城302.第302章 伤心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302.第302章 伤心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闷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969.第969章 官子无敌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点735.第735章 叛变1249.第1249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七)678.第678章 就他陈平安最烦人755.第755章 朱敛有拳要问(二)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778.第778章 醉酒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917.第917章 很绣虎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1013.第1013章 何谓披星戴月327.第327章 小巷中755.第755章 朱敛有拳要问(二)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远游640.第640章 得宝566.第566章 千山万水,明月一轮901.第901章 还礼856.第856章 问剑高位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1153.第1153章 从容写去1084.第1084章 炭火357.第357章 道争毫厘,左右徘徊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934.第934章 教拳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303.第303章 分道574.第574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二)285.第285章 姑娘请自重782.第782章 簪子561.第561章 缘来情根深种98.第98章 山神作祟176.第176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383.第383章 棋盘上846.第846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176.第176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1069.第1069章 如此护道496.第496章 一边聊天,一边杀人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563.第563章 肤腻城的下马威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989.第989章 重提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110.第110章 无不散的筵席
369.第369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也669.第669章 还乡(一)1137.第1137章 风雨桃李荠菜花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498.第498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605.第605章 学生造瓷人698.第698章 宁姚出剑会如何278.第278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32.第32章 桃叶471.第471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下)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223.第223章 小街一战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摇曳的悲欢离合278.第278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1033.第1033章 逍遥游958.第958章 来了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503.第503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中)628.第628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29.第29章 狐魅1111.第1111章 笛声里校书330.第330章 山水之争156.第156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58.第58章 先生1221.第1221章 是谁991.第991章 剑斩飞升巅峰846.第846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457.第457章 故事里的名字(上)429.第429章 夫人请自重850.第850章 真无敌394.第394章 灵光乍现山渐青1237.第1237章 境界岂可匀一匀355.第355章 山上的腥风血雨574.第574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二)1132.第1132章 一坛四十年的老酒975.第975章 泥瓶巷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负的孩子们736.第736章 新一任隐官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909.第909章 无话可说639.第639章 别有洞天1219.第1219章 想象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场369.第369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也880.第880章 剑修如云575.第575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三)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361.第361章 到达老龙城302.第302章 伤心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302.第302章 伤心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闷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969.第969章 官子无敌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点735.第735章 叛变1249.第1249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七)678.第678章 就他陈平安最烦人755.第755章 朱敛有拳要问(二)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778.第778章 醉酒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917.第917章 很绣虎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1013.第1013章 何谓披星戴月327.第327章 小巷中755.第755章 朱敛有拳要问(二)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远游640.第640章 得宝566.第566章 千山万水,明月一轮901.第901章 还礼856.第856章 问剑高位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1153.第1153章 从容写去1084.第1084章 炭火357.第357章 道争毫厘,左右徘徊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934.第934章 教拳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303.第303章 分道574.第574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二)285.第285章 姑娘请自重782.第782章 簪子561.第561章 缘来情根深种98.第98章 山神作祟176.第176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383.第383章 棋盘上846.第846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176.第176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1069.第1069章 如此护道496.第496章 一边聊天,一边杀人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563.第563章 肤腻城的下马威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989.第989章 重提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110.第110章 无不散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