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

第1091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

雪月两相宜,少年更清绝。

加上这个自称崔东山的家伙,总计六人,一同走去那栋拥有六千卷藏书楼的高门大宅。

一个瘦猴似的汉子,走在最前边,用脚扫雪开路,免得妇人脚上那双绣花鞋被积雪浸透。

名叫汪幔梦的妇人,她自称是观海境,只不过不喜欢被人称呼为仙子,干瘦汉子曾经马屁拍到马蹄上,就挨了一巴掌。

一路上,她与那个自称名为崔东山的俊美少年,很是扯了些闲天,当然野修出身的女子,笑颜如花之下,藏着诸多细腻心思,就跟积雪下边的道路差不多,瞧着雪白无瑕,真要用脚拨开一看,就是泥泞。

汪幔梦发现身边少年脚步轻浮,不像是个练家子,一双靴子早已沾满了雪屑,冷得少年直哆嗦,轻轻拍打头上和肩上的落雪,连连询问,到了么到了么。

主要就是这个妇人与姘头洪稠起了分歧,汪幔梦不愿意去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对朝廷官府更是深恶痛绝,她也没想着找个山头去开山立派,山上规矩多,是非就多,洪稠到底是江湖出身,哪里晓得山上的门道,杀人不用见血的,遇到了那些有靠山、背景深厚的谱牒修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总会有些无妄之灾的,只要与那些 起了冲突,果真有了个家业,再想脱身就难了,哪有那么容易一走了之,要说与对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到时候还能如何,就洪稠那副尊容,洗干净卖屁股吗,还不是做那“和亲”的勾当,把她推出去?你洪稠不嫌头上帽子,老娘还嫌假装在床上婉转娇太费事呢。

于是两拨人就住在相邻的高门府邸里边,颇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了。

妇人与那白衣少年并肩走入宅子,来到一座大堂,值钱物件早就被搬空,显得家徒四壁,只剩下一块楠木匾额,却不是挂在墙上,而是随便躺在了靠墙桌子底下。白衣少年跨过门槛,进了大堂后,扫了几眼,也确实没剩下点什么,就跑去蹲在桌旁,然后撅着屁股,钻到桌子底下,伸手抹去匾额上边的灰尘,“天长人寿”。

崔东山拿出匾额,先放在桌上,打算搬回密雪峰书房去。

屋内摆着两只火盆,木炭都是他们自己烧出来的,干瘦汉子手脚勤快,又去给火盆添了些木炭,最后不忘拨弄了些炭灰覆在火红木炭上边,免得木炭燃烧太快,一看就是个勤俭持家的。

分成两伙人,各自围着火盆而坐,门外大雪纷飞。

约莫是多出一个陌生少年的缘故,言语不多,气氛冷清。

此人来历不明,胆敢独自进入鬼城,怎么可能是那种表面上弱不禁风的无知少年,敢独自进入鬼城的,就没几个是善茬,瞧着是少年,天晓得多少岁了。

只有那个添加木炭的汉子,厚着脸皮,坐在美妇人一侧,刚好与那个小白脸面对面。

汪幔梦是洪稠的姘头,一般情况没谁敢去撩她,先前古丘只是瞧着像个读过书的,入了城,就没少被洪稠穿小鞋,眼下这个干瘦汉子是例外,估摸着是觉得姘头再不挑食,也不下去这个嘴。

火盆内木炭爆裂,如爆竹声响,偶尔会有火星飞溅,数次溅射到汉子裤管那边,干瘦汉子好像担心被那点火星烧穿裤管,总会拍打几下。

崔东山弯腰捻起火盆边缘的一块木炭,轻轻碾碎些许,笑道:“是白炭吧,可比一般的黑炭金贵多了,幔梦姐姐你们可以啊,小日子过得这么讲究?”

汪幔梦抬了抬下巴,斜瞥坐在崔东山对面的汉子,妩媚一笑,“我哪里懂什么白炭黑炭,是钱猴儿的独门手艺,正经本事没有,灶房当厨子,砍柴烧炭,锄头刨地,打造木车,都是一把好手。”

那个瘦竹竿似的汉子,原本正前倾着身子,低着头,伸出双手烤火取暖,顺便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美妇人的绣花鞋,喉咙微动,咽了咽口水,实在是眼馋,汪幔梦肌肤那么白,好像都能掐出水来,穿着绣花鞋的两只脚丫,又一年到头晒不着太阳,岂不是更白嫩,以往经常帮着她倒洗脚水的古丘,真是好大艳福……此刻闻言抬起头,搓手笑道:“崔兄弟好眼光,确是白炭,可不是黑炭能比的,耐烧不冒烟,不呛人,当然好东西都费钱,寻常百姓家确实用不起这种白炭。”

崔东山脱下一双被雪水浸透的靴子,致歉一声,然后一手拎一只,翻转靴子烤火,笑问道:“你家乡那边,百斤炭,能卖一两几钱银子?”

钱猴儿笑道:“我家乡那边靠山吃山,山上有几种硬木,很适合烧白炭,名气相当不小了,府志上边都有记载的,烧木炭的窑口,都叫青鲤窑,至于名字怎么来了,也有说头,一处山脚河边,有座鲤鱼娘娘庙,后来离乡远了,才晓得,那叫淫祠,名字怪难听的,也不知道朝廷和读书人是咋想的,都不改个说法。我离开家乡之前,记得鲤鱼娘娘庙那边的香火一直很好的,我小时候也常去烧过香磕过头的。要是碰到今儿这种大雪天气,天寒地冻得厉害了,老天爷赏饭吃,价格就上去了,能卖二两四五钱银子呢,要是与州郡富贵人家的账房门房,有些门路,价格还能翻一番。崔兄弟,一看就是大家门户里边出来的有钱人,又是山上修道的神仙,怎么也晓得木炭行当的市价行情?”

汪幔梦其实几次想要打岔,只是见那白衣少年听得认真,很耐烦,便等着钱猴儿扯完了一大通,这才笑着埋怨道:“崔郎只是跟你问个价,瞎扯这么多作甚,马尿灌多了口水就多?”

干瘦汉子脸色悻悻然,其实这个绰号钱猴儿的江湖人,平时话不多,没法子,只是一个会点江湖武把式的三境武夫,能嗓门大到哪里去。只是一聊到烧炭这门手艺活,又跟家乡有关系,还好不容易碰到了个识货的,汉子一时间情难自禁,就没能管住嘴。

崔东山笑道:“我先生以前也烧过木炭,他才是行家里手,我就是听了几耳朵。要是我先生在这边,肯定要跟你多聊几句。”

崔东山随口问道:“你们来这边多久了,挣了多少银子?”

汪幔梦娇滴滴道:“回崔郎话,去年入夏时节来到城内,一晃就大半年过去了,至于挣了多少嘛,财不外露,就不谈了,不好说是满载而归,反正不算白忙活一趟,比起在外边给各国朝廷当马前卒小喽啰,总是要日子好过不少,过了个难得一见的好年呐。崔郎有没有兴趣跟咱们一起走江湖?洪稠有个与带兵武将有点关系的拜把子兄弟,消息灵通,去年末捎话过来,说大渊王朝最近两三年内,估摸着还是照顾不到这些个早被榨干了油水的鬼城,那位皇帝老爷忙得很呐。”

在去年冬末,碰到钟魁和姑苏之前,他们其实满打满算,按照古丘的估价,已经赚了差不多刚好一颗谷雨钱,均摊下来,差不多是每人十颗雪花钱,只是按照约定成俗的道上规矩,账不是这么算的,真正的大头,还是自称五境武夫、实则六境的洪稠,与自称是观海境、实则是洞府境的汪幔梦占大头,这对作为 的露水鸳鸯,两人就分去差不多四成,只是这支队伍都是他们俩东拼西凑拉起来的,也没谁敢有异议,毕竟洪稠的刀子,连那飘来荡去的凶鬼都杀得,杀几个活人有何难,不黑吃黑,已经很讲江湖道义了。之后他们好像行了大运,竟然又挣了七八颗小暑钱,现在两拨人就看汪幔梦与洪稠怎么谈了。

崔东山笑问道:“来这种地儿拿命挣钱,就没死人?”

汪幔梦笑道:“没呢,实在是运道好,不枉我入了城第一件事,就去城隍庙烧香许愿,钱猴儿又有手艺,帮着烧了两大簸箕的纸钱。”

钱猴儿得了句夸,好像整个人骨头都轻了几两,坐那儿咧嘴傻笑。

确实难得,十二人一起入城,有惊无险,挣了不少钱不说,还能人人全须全尾,都没谁缺胳膊少腿。别城的同行们,可就没这福气了,旧大渊王朝的数十座鬼城,大大小小,朝廷早先都曾举办过水陆法会,一场场斋醮过后,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实在用处,凶煞厉鬼,还是横行无忌,后来临近年关时分,才消停了些。多是他们这般搭配,由几个懂点山上术法的山泽野修牵头,笼络一拨江湖武夫,一同野狗刨食,吃点从朝廷官兵指甲缝里漏掉的残羹冷炙。在去年秋冬时节,经常传出消息,在那些州郡城内,时不时有人暴毙,甚至又被鬼物附身,或是魇了的,突然就自相残杀起来,等天一亮,就是满地横尸的惨况,传闻其中有座曾经战事惨烈的鬼城,阴气太重,都冒出了一头地仙鬼物,聚拢起了周边大几千阴兵的气象,洪稠那会儿忧心忡忡,是有过想法,想要撤出城去的,就是担心那头金丹鬼仙往南边走,阴兵过境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是不知为何,先是临近年关,座座鬼城就像界限分明起来,再无那种每晚野鬼成群结队、如同有英灵鬼物将帅在调兵的迹象,等到了大年三十夜的那个晚上,后半夜,又大闹了一场,古丘竟是不惜僭越犯禁,冒着被大渊朝廷、甚至是被儒家书院问责的风险,首次穿上了一件城隍爷的官袍,坐镇城隍庙,在那之后,所有鬼物,好像就都烟消云散了,钱猴儿信誓旦旦,说这是老天爷开眼了,收了那些孤魂野鬼,让它们都有了个归处,在阳间铺出了一条黄泉路,鬼物们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便可以投胎去了。

汪幔梦是地地道道的练气士,所见所知,都不是钱猴儿听来几句乡俗老话可以媲美的,却也犯迷糊,当时她察觉到天地异象,赶紧御风到城头,只觉得好像整个人间,都多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象”,不是那座练气士梦寐以求的天地灵气聚拢起来的山水异象,汪幔梦这辈子曾经专程慕名而往,遥遥看过一座敬仰已久的仙家山头,在那座名为“太平山”的宗门附近,妇人也曾看过类似的气象,只是好像远远比不上那夜来得气势壮阔,深夜时分,汪幔梦独自站在城头上,当她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慢慢聚拢在一起,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离开鬼城,依稀可见,队伍中有那身穿官袍的文士,披甲的士卒,死后,最后一程阴冥山水路,好像还在那边维持秩序,队伍中,有那脸色惨白却有笑脸的稚童,在长辈的带领下,与城头上那个帮忙收拢尸骸、建造义庄的妇人,纷纷弯腰致谢……城头上的妇人怔怔出神,回过神,伸出拇指,擦了擦脸庞,就那么一瞬间,没来由记起了一句她从不当真的言语,天地正气,浩然长存。

只是这个想法,等她下了城头,就淡了,等到天亮之后,就彻底没了,妇人思来想去的,还是自己以后的出路。

汪幔梦看着那个将靴子放在火盆边,开始捏着鼻子烤一双雪白袜子的白衣少年,妩媚问道:“崔郎,你是做什么的?看样子,是哪座新山头的谱牒修士,来这边下山游历呢,一个人,师门长辈就不跟着帮忙护道?”

不太像是新大渊朝廷的供奉修士,没架子,简单来说,就是看旁人的眼神,确实是在看人。

这点眼力劲儿,汪幔梦作为被驱逐师门的散修,四处漂泊半百年,还是不缺的。

白衣少年一手捏鼻子,一手晃了晃两只绸缎质地的袜子,微笑道:“我啊,如今是一宗之主。”

汪幔梦一手掩嘴娇笑,再轻轻一拍少年胳膊,“崔郎真爱说笑。”

一旁火盆那边有个青壮刀客笑道:“宗主?咋不直接当个教主呢?”

山下门派不称宗,山上仙府不称教,历来是规矩,不过相对来说,对前者的约束要宽松许多,一个江湖门派真要自称某某宗,只要当地朝廷不过问,也不算太大的事情。

如果这个姓崔的不是说笑,既然是“宗主”,那就肯定不是山上仙府了,毕竟如今桐叶洲,才几个宗门?

不曾想这个小白脸,年纪轻轻的,也是个混江湖的。

大伙儿都是老江湖了,一听说少年不是山上仙师, 一下子便气氛热络起来,再不那么拘谨,至于这厮言语是不是障眼法,是练气士假扮江湖儿郎,不打紧,天塌下,有汪幔梦和她的姘头顶着,顶不住,不还有古丘这个候补城隍爷会收拾烂摊子?只说在这座州城内,他们还是极有底气的。

崔东山笑道:“真就差点当上副教主了。”

钱猴儿好不容易找到个比自己更能,都不忍心笑话对方。

崔东山继续说道:“我家山头,暂时人手不多,管着不到一万人的谱牒修士。”

汪幔梦捧腹大笑,这个崔郎,不去酒楼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钱猴儿一边笑,一边伸长脖子看那妇人胸前沉甸甸的风光。

“崔郎,那你看姐姐能不能去你那边,当个首席供奉?掌律祖师,或是管钱也行啊,姐姐顶会过日子,可会精打细算了。”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神色认真道:“那姐姐得分别问过一位仙人境剑修,元婴境剑修,九境武夫,他们仨答不答应为姐姐腾位置了。”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哄然大笑。

若真是一个山上的谱牒修士,也认了,如此言语有趣,不多的。

前提不是那种性情古怪的谱牒修士,小肚鸡肠,喜欢开玩笑,但是绝对不允许别人开他的玩笑,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后一刻就会翻脸不认人。

崔东山突然问道:“姐姐就这么想要确定我是不是谱牒修士?怎么,跟山上神仙有仇?还是那种双方见了面就得躺下一个的不共戴天之仇?”

汪幔梦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捂住呼之欲出的山峦,因为她喜欢身穿夜行衣的缘故,山脉轮廓鲜明,挺拔,高翘,双峰对峙,故而显得尤为气势汹汹,她揉了揉心口,道:“崔郎的这个猜测,好没道理。崔郎这般疑神疑鬼,倒是像我们山泽野修。”

崔东山笑了笑,“不用紧张,就是随口一问,肯定是我误会姐姐了,总觉得有杀气。”

身材玲珑的美妇人咬了咬嘴唇,“姐姐哪敢杀人,无依无靠的,只有被欺负的份。”

崔东山一笑置之,重新穿上袜子和靴子。他娘的,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吃火锅,看我与你们是怎么个宾主相宜。

一人得了屋内这边的通风报信,很快闻讯赶来这边的宅子。

是个披挂甲胄的魁梧汉子,腰间佩刀,满脸疤痕,用胖子姑苏的说法,就是长相辟邪,走夜路,可以人吓鬼。

正是洪稠,一个深藏不露的六境武夫,在如今的桐叶洲,有这份武学境界,不管是在各国朝廷里边捞个实权武将,半点不难,还是给那些风声鹤唳的将相公卿,当个保护家宅平安的家族客卿,更是唾手可得。

洪稠伸手捣住刀柄,大步而行,踩在道路积雪上,簌簌而响,在风雪夜中清晰入耳。

看了眼屋内,洪稠脸色阴沉,走了个已经与他们撇清关系的古丘,结果又来了个不知根脚的白衣少年郎。

这让洪稠郁闷至极,你这婆姨,真是不知死活,山上的谱牒修士,岂是你一个洞府境野修,能够随便招惹的?

钱猴儿赶紧起身,挤到一旁的火盆那边去。

洪稠坐在椅子上,摘下腰间佩刀,双手拄刀,眯眼问道: “小兄弟,哪里混?”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只手掌互搓,呵了一口气,笑呵呵道:“离着这里不远的一座山头,名叫仙都山,如今山上人手不多,我这不就得想着招兵买马嘛。你跟我家先生已经打过照面了。”

洪稠皱眉道:“哪个?”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如今正在小舫姑娘的院子那边,陪一位江湖前辈喝酒吃火锅呢。”

汪幔梦恍然大悟,嫣然笑道:“就是那个青衫长褂穿布鞋的公子哥,清清爽爽,多书生气,一看就跟咱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美妇人指了指天花板,“当时好像是从天上来的,事后你与我说过,此人只是瞧着年轻,约莫是个驻颜有术的陆地神仙,招惹不起,如果不是个金丹,就是金身境武夫,反正肯定是个两金之一的硬点子。”

洪稠一下子气焰就降了下去,当时那厮突兀现身,坐在椅子上的洪稠都没敢拔刀出鞘。

洪稠皱眉问道:“你那先生,是纯粹武夫?”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家先生,当然是纯粹武夫,不过一直以剑客自居。”

洪稠试探性问道:“是几境?金身境?”

也没想着对方会给出答案。

见那白衣少年伸出手,洪稠奇怪道:“这是何意?”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是武夫几境,你就打赏给我几颗小暑钱,如何?”

洪稠哑然失笑,脑子有坑吧。

看来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给了一副好皮囊,又给了个一颗拎不清的脑袋。

崔东山笑道:“那咱们换个赌法,你来猜我先生的境界,可以猜三次,第一次,一颗雪花钱,第二次,小暑钱,第三次用谷雨钱,如果你猜中了,我就翻倍给你。只要点头答应,我立即砸锅卖铁,掏出六颗神仙钱,交给汪幔梦保管。”

洪稠嗤笑道:“你这门赌术,难道是跟钱猴儿学的?”

崔东山说道:“我可以事先把答案写在一张纸上,可以同样交给汪幔梦保管。洪兄,稳赚不赔的买卖,赌不赌?敢不敢挣个盆满钵满?”

洪稠说道:“你要是随便写个一境二境,老子能猜得到答案?”

崔东山摇摇头,“汪幔梦看过纸上的答案过后,我准许她与你使两个眼色,一个是提醒你要不要赌,一个是暗示我的答案靠不靠谱。”

“当然得事先说好,你们俩不许用心声言语,或是聚音成线,嗯,换一个对洪兄更有利的赌法好了,三次押注,用什么神仙钱,可以由你决定先后顺序,唯一的要求,就是上了赌桌,咱俩必须赌完三次,算了算了,要是觉得押注一颗谷雨钱,不符合小赌怡情,可以只押注两次。”

钱猴儿觉得可以赌啊。

金身境,远游境,山巅境,一颗一颗来,总能蒙中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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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武夫的武学境界,除了六境小宗师,所谓炼神三境的大宗师,反正就这么多。

但是洪稠却有点为难,因为他知道,山巅境之上,还有个传说中的止境。

那个青衫年轻人,肯定不是六境武夫,洪稠无比确定此事,对方既然能够“从天而降”,要么是金身境武夫,先前从城内远处一跃而至,要么就是可以覆地远游的羽化境,那么三种神仙钱,就得押注四种可能性了。如果没有止境,其实确实一个可以稳赚不赔的赌注。

比如洪稠可以先花一颗雪花钱,押注这个少年的先生是那山巅境。再用小暑钱押注金身境。

赢了,就当是小赌怡情,白赚一颗雪花钱,何乐不为。

因为在洪稠内心深处,觉得那个看着年纪不大的青衫客,有一定可能,是一位远游境大宗师。

洪稠笑道:“赌了!”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使劲摇晃起来,“钱猴儿,赶紧的,笔墨伺候!崔老弟挣了钱,分你一颗雪花钱。”

钱猴儿赶忙起身,去自己暂住的屋子拿笔墨,嘴上念叨不用不用。

白衣少年讶异道:“啊,不用?那就算了。对了,记得帮忙蘸墨。”

钱猴儿神色僵硬,恨不得摔自己一个大嘴巴。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六颗神仙钱,攥紧了,“姐姐,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千万拿稳了!”

洪稠眯起眼,这厮还真有两颗谷雨钱!

汪幔梦伸出白皙水嫩的手掌,“姐姐管钱,大可放心。”

白衣少年这才松开手。

汪幔梦将神仙钱接在手心,腹诽不已,狗日的谱牒仙师,真有钱!

独自一人,出门在外,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两颗谷雨钱,这可是谷雨钱啊,一颗,就等于足足一千颗雪花钱!

钱猴儿拿来一支蘸满墨汁的竹管毛笔,有铭文的那种,城内就数此物最不值钱,在各个宅子随处散落,这大半年来,被他收拢在一起,数百支之多了。

白衣少年背转过身,整个人蜷缩起来,写了几个字后,再将白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递给汪幔梦的时候,提醒道:“姐姐摊开纸张的时候,记得学我转过身去,可别被洪哥瞧了去。”

之后汪幔梦按照约定,先背转身去,小心翼翼摊开纸张,瞧见上边的内容,她愣了愣,深呼吸一口气,再重新揉成一团,面朝洪稠,她神色古怪,使了个眼色,再点点头。

示意洪稠可以赌,那个少年没瞎写。

白衣少年蓦然轻喝一声,眼神哀怨,无比委屈道:“我的好姐姐唉,你再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可要伤人心了啊。”

汪幔梦脸色尴尬,只得收起某个自认细微不可察觉的小动作。

万一赌输了,要是洪稠翻脸不认账,她也是为难。

如果洪稠见财起意,那个几乎等于是一州城隍爷的古丘,还有女鬼小舫,肯定不会坐视不管,洪稠就是个六境武夫,当然不敢暴起杀人,将那崔东山给出的六颗神仙钱全部黑掉。何况不谈崔东山的先生,仅仅是那个自称来自宝瓶洲的老人,就不简单。所以即便洪稠大闹一场,至多就是讨要回三颗神仙钱?

说实话,经过那一场场城隍庙夜审过后,汪幔梦这拨亡命之徒,做事情是真不太敢那么百无禁忌了。

白衣少年突然望向钱猴儿四人,笑道:“都可以赌,两次,三次,都用雪花钱,咋样?”

钱猴儿没啥兴趣,赔着笑不说话,倒是其余几个,跃跃欲试,只是被洪稠转头冷冷看了一眼,就都消停了。

然后洪稠摸出一颗雪花钱,抛给崔东山。

白衣少年双手握住雪花钱,高高举过头顶,开始念念有词,估摸着是在祈求老天爷保佑?

洪稠沉声道:“金身境。”

崔东山满脸惊恐状。

洪稠愣了愣,自己这就猜中境界,赢了?

汪幔梦下意识的,忍不住想要有所表示,却发现白衣少年已经死死盯住自己,她只得板着脸摇摇头,“不是金身境。”

洪稠再拿出一颗珍藏多年的小暑钱,再不是故作豪迈地随便抛给少年,递过去。

崔东山双手搓动小暑钱,哈哈大笑,“赚了赚了。”

然后双指捻起那颗小暑钱,高高举起,来回晃动,“啧啧,头回瞧见小暑钱哩,开心开心真开心。”

钱猴儿一帮人都无语了,没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洪稠额头渗出细密汗水,说道:“羽化境。”

崔东山抬起一只雪白袖子,将小暑钱往里边一丢,嬉皮笑脸道:“收入囊中,落袋为安喽。”

汪幔梦叹了口气,说道:“不是远游境。”

洪稠瞪着她,隐约有些怒容,他娘的,该不会是这个婆娘,与一个外人合伙坑自己吧。

汪幔梦气不打一处来,翻了个白眼。

崔东山双臂环胸,嘿嘿笑道:“洪兄,还要不要赌第三次?赌大赚大,我辈赌客,挣钱之心,不凶不成啊,搏一搏,几亩宅子变山头!”

洪稠说道:“我身上没有谷雨钱。”

崔东山笑道:“不用马上给,先欠着,明早我再去查账,洪兄可以与姐姐他们几个借钱嘛,凑一凑,折算成一颗谷雨钱而已,毛毛雨的小事。”

洪稠顿时陷入两难境地,万一输了,这大半年,就要彻彻底底白忙活了。可要是万一赢了呢?

白衣少年翘起二郎腿,踩在火盆边沿的靴子,抬起又落下,“姐姐,拣出那两颗谷雨钱,马上就要进洪哥的口袋了。”

洪稠猛然间站起身,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钱猴儿几人都愣在当场,不就是只剩下个山巅境吗,这都不敢押注?洪稠来时路上,是不是脑子被门板夹到了?

众人发现等到洪稠一跨过门槛,白衣少年就霎时间汗如雨下,抬起袖子在那儿擦拭汗水,解释道:“热,天气有点热。”

洪稠脚步停滞些许,犹豫了一下,仍是大步离开宅子。

从汪幔梦那边取回纸团和六颗神仙钱,白衣少年语重心长道:“诸位兄弟,听老弟一句劝,大赌小赌,赢来输去,都是偏门出入的钱财,守不住的,玩玩就好。当然了,如果偏门财进了家,舍得从正门送出去,就是好事了,所谓善财难舍,能舍得善财出门的,便是在积攒一家门户的祖荫福报了。”

汪幔梦听不得这些毫不值钱的空泛道理,烦得很,只是脸色依旧妩媚动人,“崔郎好赌术。”

崔东山赞叹道:“这个洪稠,还是有点定力的。”

汪幔梦笑问道:“财帛动人心,就不怕洪稠?”

崔东山说道:“鬼都不怕,怕人作甚。”

汪幔梦笑了笑。

钱猴儿跑去门外,蹲在台阶那边,抖腕将毛笔轻轻了摔几下,就在雪地里抖出数条墨痕,来回抹在积雪上边,再双指捏住笔锋,挤掉墨汁,如同“洗笔”。

钱猴儿回了自己屋子,掏出火折子点燃桌上一盏油灯,将那支清洗干净的毛笔,轻轻悬在笔架上边。

蓦然发现门口那边,白衣少年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来到了这边,斜靠屋门,双手笼袖,正笑眯眯望向自己。

钱猴儿心一紧,莫不是捡软柿子拿捏,打家劫舍来了。

崔东山伸手出袖,轻轻一弹,将一颗雪花钱弹给钱猴儿,笑道:“不烫手,拿着吧。够你买一堆笔洗了。”

钱猴儿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攥着那颗其实很烫手的雪花钱,不知如何是好。收下,事后泄露了风声,很容易被洪稠记仇,不收下,好像眼前这一关就难过。

崔东山走入屋内,发现桌上有本册子,拿起来一看,乐了。

原来是钱猴儿用炭笔,绘制出 桌案椅凳、花几、梁柱斗拱样式,百余种之多。

估摸着是在这座鬼城里边,开了眼界,长了见识,钱猴儿忙里偷闲,就捣鼓出了这么一本“书籍”。

崔东山翻了几页,笑道:“有这门手艺,饿不死人。怎么就想着来这边 要不是运气好,没碰着凶鬼,就你这点江湖把式, ”

钱猴儿拽了些酸文,“马无夜草不肥,书上说了嘛,富贵险中求。靠手艺谋生,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来钱太慢,熬不出头。”

崔东山翻着书页,“他们是光挣钱,只有你是讨生活。”

钱猴儿听得迷糊,有啥两样?兜里没钱,能叫过日子吗?

崔东山抬起头,微笑道:“钱猴儿,想不想去我家山头混?不敢说大富大贵,总好过在这些鬼城日夜飘荡,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买命钱,朝不保夕,太辛苦。何况攒了钱给谁花都两说。”

钱猴儿都没如何思索,将这番话稍微过过脑子,便咧嘴笑了起来,毫不犹豫说道:“还是算了吧,这辈子都习惯了在外边晃荡,凶险是凶险,可是更自在些,让我窝在一个地方享清福,还是算了吧。”

有些日子的过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次不管是洪稠与汪幔梦分道扬镳,从此分成两个山头,还是所有人就此散伙,只要坐地分账,他大概能分到十颗雪花钱,足足十万两白花花的雪花银啊,要是拿剪子剪成碎银子,装在簸箕里边,老子坐在屋顶上,往外边那么一撒,都能下一场小雪了吧。何况按照汪幔梦的说法,如今各国朝廷,都急需神仙钱,折算成真金白银,都是有不小溢价的。

崔东山搬了条老旧官帽椅坐下,翘起二郎腿,这让钱猴儿愈发心里打鼓,这是闹哪样?

崔东山笑道:“如今我那山头,很缺人手,你要是去了,会有用武之地的,每月俸禄是一颗雪花钱,如何?刚才那颗,就当定金了。”

趁着先生还没返回落魄山,得赶紧抓几个壮丁回去,先在先生这边混个熟脸,将来先生闭关、远游再还乡、再来青萍剑宗,如今的“新人”,就自然而然成了半生不熟的旧人,与先生见了面,先生肯定愿意多聊几句。因为崔东山心知肚明,先生不光是与仙都山,哪怕是如今形若封山、以后再解禁的落魄山,尤其是以后百年,数百年,陆陆续续,之后上山修行、习武的新人们,可能就不会那么有的聊了。何况眼前这个钱猴儿,还是家乡那边烧炭出身,青鲤窑正儿八经的窑工,可不就跟先生天然亲近?

钱猴儿讪笑道:“崔仙师就别耍小的逗乐了。”

一个三境武夫,做点打杂活计之外,除了给人当替死鬼,还能做什么。

崔东山笑了笑,“不着急,省得你疑神疑鬼,反正等你哪天自己想通了,或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就去一个叫仙都山的地方找我,山门牌坊写着青萍剑宗,你肯定认得这几个字。仙都山离这边不算远,一直往南走,有座仙家渡口,名为青衫渡,以后多关注山水邸报就是了。”

钱猴儿等到那个白衣少年离开屋子,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崔东山回了大堂火盆原位坐着,隔壁几个已经各回各屋睡觉去了,只剩下汪幔梦还坐在那儿等着。

她笑问道:“崔郎,你先生真是一位山巅境大宗师?”

“不是。”

汪幔梦妩媚白眼,“还骗鬼呢。”

洪稠怎么就不敢赌了呢?

汪幔梦觉得如果换成自己,是绝对敢押最后一注的。

在山巅境和止境武夫当中选一个,有何不敢?

崔东山笑道:“其实我先生的境界是那止境,但是我觉得洪老哥挣钱辛苦,而且都是极难得的正门钱财,按辈分,他还是我的半个姐夫呢,在城内做了这么多好事,打算送点钱给他花,结果他不领情,非要送钱给我这半个小舅子,我有啥办法。”

汪幔梦其实也懒得去猜那个青衫客的真实境界,甭管是炼神几境,都是自个儿踩在梯子上都够不着的天边人物。

不招惹,不攀附,敬而远之即可。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白衣少年赖着不走,汪幔梦其实也不愿意待在此人身边,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脸色和眼神。

洪稠不就吃了苦头?

“你知道洪稠为什么不敢赌吗?”

“怎么说?”

“因为洪稠跟你一样,不相信好人有好报。”

汪幔梦笑容苦涩,“可能吧。”

崔东山转过身,看着大雪纷纷落在院中,积雪愈发厚了,“可能曾经相信,后来就不信了。”

沉默片刻,崔东山继续说道:“没法子,好像这个世道,越相信好人有好报的人,总是过不上好日子,不是烂好人,就是穷好人。就像把阳关大道让出来,只能自个儿走独木桥,辛苦攒下点钱,都还给了日子,最后只攒了一肚子苦水,又不愿意说给身边亲人,朋友,晚辈,说给他们听。”

原本觉得对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了最后这番话,汪幔梦眉头舒展起来,挤出一个笑脸,轻声道:“谁说不是呢。”

崔东山微笑道:“最恨谱牒仙师的,不一定是山泽野修,往往是谱牒仙师,因为前者早就摸出了一条相处之道,后者则不然。”

汪幔梦自嘲一笑,“崔东山,别试探了,虽然不清楚你到底为何如此阴魂不散,缠上我们这些蝼蚁,但是说实话,我真心不觉得我们这拨无根浮萍似的废物,值得你这种人浪费时间,两颗谷雨钱,很多吗?对我们来说,当然很多,十几号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挣了这么多,像那钱猴儿他们几个,可能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但是对你来说,两颗,甚至是二十颗谷雨钱,又算什么呢。”

“钱猴儿几个,不是什么可能,就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因为跟你和洪稠都不一样,他们见着了谷雨钱,第一印象,不是奇怪我为何可以拿出谷雨钱,而是疑惑,在那边猜测第三种神仙钱,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东山低头弯腰,摊开手掌,靠近炭火,“你刚才说‘你这种人’,怎么讲?怎么就觉得我跟你们不是一种人啦?”

汪幔梦说道:“说不上具体理由,就是这么觉得。”

崔东山问道:“那你觉得我先生呢,跟你们是不是一种人?”

汪幔梦无奈道:“可能吗?”

崔东山默不作声,炭火光亮映照得那张俊美脸庞愈发白皙,轻轻翻转手掌烤火,掌心朝上。

汪幔梦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曾经有过谱牒身份?”

崔东山笑道:“因为你就像半个吊死鬼,解不开脖子上边的绳索,手摸不着房梁,脚踩不着地面,没死透,又活不过来,不上不下的,瞧着可怜。”

汪幔梦笑道:“怎么就可怜了?我怎么自己都不觉得可怜。”

崔东山搓手道:“没力气去自怨自艾的可怜,才可怜,无可奈何,没法子,还能如何,就这样。”

汪幔梦默然,学那白衣少年,低头弯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有些书,滋味太苦,不忍卒读。

汪幔梦出身一个桐叶洲北方的小国,宗主国是那堪称庞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经是当之无愧的桐叶洲北部强国,如今恢复国祚,虽说大伤元气,可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的师门,是桐叶洲一个不入流的山上门派,旁门左道都算不上,说是歪门邪道,半点不委屈,只不过披了层光鲜亮丽的外衣,在那个虞氏王朝的藩属国境内,也能作威作福,加上许多师门前辈、同辈师姐妹,都是一国公卿的妻妾。除了掌门人是位龙门境的老神仙,相传还有一位闭关多年的金丹老祖坐镇山门,所以她当年上山之初,是很憧憬的,而且充满了骄傲。

但是她那个所在门派,多是女修,师门前辈传授的,除了 术法 也是房中术。正经道书没几本,春宫图倒是一大堆。

很多明明没有修行资质的少女,只要相貌好,是美人胚子,都收。

据说自家门派真正的靠山,是那虞氏王朝那个作为山上仙家领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钱的通天人物,是个女子,叫苗鱼,又据说她是青篆派高掌门的半个道侣,没有名分而已,苗鱼手握财政大权,比虞氏王朝的户部尚书半点不差了。

有些人,历经坎坷,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但是有些人生如船搁浅,水道提纲如一线,进不得,退也不得,原地鬼打墙。

好像做多错多,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就像被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一语中的,说来说去,无非是“就这样”三字。

她曾经与几个同门师姐师妹,还有一拨别家仙府的女修,并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里边,被一拨神色倨傲的谱牒仙师,拉上几个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朝她们指指点点,睡的就是仙子,山上女修。

对此她早已麻木了。

洞府境,只要跻身了洞府境,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但是直到那场导致一洲陆沉的惊天变故来临,汪幔梦也不曾跻身洞府境,她与那些仓皇失措如同丧家犬的师门祖师不一样,她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有几分解脱意味的轻松,她不愿跟随同门躲入青篆派避难,就找到机会,一走了之。哪里顾得上她,都在忙着凑巧给虞氏王朝的达官显贵,爬上豪阀家主、世家子弟的床榻,在那条逃难路上,门派的名声算是彻底烂大街了,反正直到那场劫难临头,汪幔梦才知道,自家门派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金丹祖师。

在汪幔梦看来,作为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黄庭那样的女子。

还有那个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当皇帝了。

崔东山看着她,微笑道:“想不想以后亲眼见一见黄庭和姚近之,近距离看一看她们到底是怎么个活法?”

汪幔梦回过神,悚然一惊,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

显然是勾起了妇人道心中的最大阴霾,这些个“家学深厚”的谱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践人的手段,实在是让她心有余悸。

再者,一个能够聆听旁人心声的修士,必然是传说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东山说道:“你其实也知道山上的谱牒修士,不全是手段歹毒、狼心狗肺之辈,只是跟洪稠如出一辙,赌输了两次,就不敢赌第三次了。你的第一次小赌,是赌自己的传道人,不会对你见死不救,赌输了,第二次是赌自己的心智、手段,女修身份,暂时的委曲求全,忍辱偷生,相信总有改善局面的一天,结果还是输了,看不着半点希望,不得不认命。”

崔东山双手笼袖,“有些话呢,在先生那边,我是绝对绝对不敢说的,在你这边,就没啥忌讳了。”

崔东山指了指外边的大雪,“自古隆冬大雪,冻不死半个有钱人,但是前些年那场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和谱牒仙师无一幸免的浩劫,就不一样了,好人坏人,富人穷人,都遭殃了,可是最少,至少冻死了很多早就该死、但是在我们 看来 恶人无恶报 ‘天不收’的人。”

“也对,还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梦眼中,是享尽了福才去死的,这辈子在阳间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么个死法,好像都不亏。所以你还是觉得有几分憋屈,不够痛快。”

“不用太担心,到了下边,他们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还债一事,历来报应不爽。”

汪幔梦抿起嘴唇。

一个每天把无所谓摆在脸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有所谓的。

就像汪幔梦由衷仰慕太平山,就去那边游历了,都不敢去太平山的山门口。

好像被她看一眼山门牌坊上边的“太平山”三个字,都是一种对太平山的亵渎。

崔东山笑道:“我跟太平山不熟,但是我先生,与新任山主黄庭,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关系,唉,你以后真得改改,别把天下事都往男女事上边靠。如今我家先生还是太平山的记名供奉,所以你要是愿意去太平山修行,我可以请先生帮忙引荐给黄庭,你放心,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学生,而我的那位先生,只要是他点头答应下来的事情,就没有他做不到的。”

汪幔梦都快被这个白衣少年给弄疯了,满脸神色疲惫,倍感无力道:“崔东山,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她倒是不觉得对方是觊觎美色,想要睡她?就这“少年”的容貌,谁睡谁都不好说呢。

崔东山再次翻转手掌,自嘲道:“我确实一直在想我们为何会想,以及如何想。这两个问题,困惑我们多年。”

曾经在杨家铺子,与那个曾经被先生称呼为“杨爷爷”的老人,崔瀺与对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

杨老头询问那件事如何了,很凑巧,差不多刚好就是今夜汪幔梦误打误撞问出口的问题。

当初崔瀺神魂分离,一分为二。崔瀺观看崔东山的心念,一天之内,念头最少是两个,最多是七万余。崔东山反观崔瀺,最少三个念头,最多八万。“两人”各有优劣,比少,只差一个,比多,相差一万。

要知道这种“起念”,可不是道家所谓的离境坐忘,也不是佛门的打坐参禅,否则练气士的闭关,心神沉浸,收束心念并不难。

至于凡俗夫子,如果误以为睡觉,就可以不起念头,大谬矣。

崔东山微笑道:“睡觉睡觉,是睡且觉,睡的是形骸体魄,这种休歇,是三魂七魄中七魄的一种休养,觉的,便是神思,便是三魂,只是许多人清醒过后,记得诸多模糊的梦境,有些人则误以为自己是无梦而寐。就像许多人在梦境中会有坠崖之感,其实就是一种轻微的魂魄相激。而人族之所以能够成为万灵之首,究其根本,就在于‘有梦’,相较于妖族修士,这就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天生开窍,相较于我们人族练气士,妖族的坚韧真身,既是它们在大地之上生存的依仗,又何尝不是一种坚固的牢笼。”

崔东山是有打算的,未来九个亲传弟子,比如瓷人高低,谢谢,胡楚菱,蒋去他们几个,崔东山会分门别类,因材施教,与他们倾囊相授,精心栽培,极有耐心。

崔东山还会再收取九个只是名义上的嫡传弟子,这类收徒就很随意了,只看眼缘和心情好坏,当然可以是钱猴儿,也可以是眼前这个八十岁高龄才是洞府境修为的汪幔梦,甚至可以是年近半百的六境武夫洪稠,相对而言,洪稠的武学资质,不算太差,只是没遇到明师指点,否则跻身七境不难,毕竟天底下任何一个金身境武夫,甭管是不是纸糊竹篾,都可以跟武运沾边了。

汪幔梦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离题万里的古怪问题,“那么多的死人,当真管得过来吗?”

崔东山笑道:“管得过来,而且几乎没什么错漏。”

汪幔梦摇摇头,显然不信,“地府酆都那边,难不成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冥官胥吏鬼差?”

就像城隍庙,一国之内,从都城隍,再到州郡县三级城隍,加在一起,拢共才几座?

崔东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庙,主要功用还只是接引为主,只是一审,更多是将功过得失记录在册,类似阳间衙门掌管鱼鳞册的户房而已,至于酆都那边,各类鬼差数量,哪怕加上一些临时设置的官职,有点类似阳间朝廷里新科进士在各部衙门的‘行走’吧,总数确实不少,但是远远没有到几百万那么夸张的地步,也确实不用那么多,至于具体是如何运转的,说简单也简单,一座一座衙门,就等于阳间人过日子,一个年关一关过。说复杂也很复杂,如果细究,这里边的规矩,繁复且缜密,大致说来,就是用那几条根本的、底层的、不可摇动的规矩,撑起了千百条界限分明的细微规矩,前者允许后者有小幅度的摆动,如此一来,归功于主干分明,脉络清晰,所以万年以降,那边始终井然有序,赏罚分明,当然这里边有些真正属于盖棺定论的评定功过,在阳间人看来,还是有诸多无法理解之处的,汪幔梦,你要是对这些真感兴趣,可以去问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补,以后说不定,古丘还有希望入主新大渊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庙。”

汪幔梦将信将疑,问道:“你怎么会了解这些内幕?是从哪本冷僻的志怪书上看来的?”

崔东山笑道:“因为我去过酆都啊。”

府县城隍,州城隍,京城都城隍庙,各级城隍内,文武判官,诸司神灵,再加上牛马将军,日夜游神,枷锁将军,这些是城隍庙的常设官职,就像阳间朝廷里边的清流官身,其余就都是胥吏鬼差了。一座城隍庙的大小,主要还是看诸司衙署的数量多寡,少的只有三司、六司,多的如这座州城隍庙,多达十二司。各国京城的城隍庙,要么是廿四司,如大泉王朝、虞氏王朝这样的大国,都城隍庙甚至还有卅六司。

而中土神洲灵芝王朝境内,有座天下第一城隍庙,更是多达六十二司之多。

那位神位品秩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爷,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

负责坐镇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宁。麾下四员神将,分别姓甘、柳、范、谢。

汪幔梦忍俊不禁,“崔郎又说大话。”

崔东山一笑置之。

同样的话语,若是先生说出口,谁不信?

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东山冷不丁说道:“洪稠本就不该从这边带走一颗谷雨钱。”

汪幔梦战战兢兢问道:“那我呢?”

崔东山笑道:“你无妨。”

汪幔梦幽幽叹息一声,明儿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还是算了吧,这笔神仙钱,不出意外,会是他以后在新大渊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场进阶的敲门砖。要是她真开口了,估计只会被洪稠骂个狗血淋头,怀疑她是不是见异思迁傍上个小白脸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在对面的宅子里边,生闷气,怀疑到底是不是她与崔东山合伙设局骗他的钱吧。

崔东山瞥了眼汪幔梦,笑道:“对了,我所谓的‘带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梦掩嘴娇笑不已,抛了一记妩媚白眼,回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笑骂道:“他娘的,想啥呢,你跟我们家的老厨子和大风兄弟,要是见了面,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梦双手十指交错,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当好人难,见过了坏人,想要有样学样,结果发现,坏又坏不到哪里去,这就叫两难。”

崔东山说过了道理,随即打趣道:“好姐姐,少皱眉头少叹气,愁眉苦脸多了,一个人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为何蛾眉憔悴,没道理嘛。”

汪幔梦说道:“崔郎学问是高,却真心不适合安慰人。”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汪幔梦,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汪幔梦心一紧,嘴上不饶人,“神仙打架吗?”

崔东山白眼道:“总这么说话就没劲了。”

要是你敢这么跟我先生说话,才算真正的胆识!

随即崔东山笑嘻嘻从袖中捻出一颗小暑钱,刚刚从洪稠手上赢来,“有钱拿的,至少一颗小暑钱,等于白送给姐姐。游戏的规矩很简单,你什么都不用说,就是想一想过往之人,在脑海中过一遍,也别管对方的身份,见过几面,只要能够想起来,记忆再模糊都无所谓,多多益善,想得多,挣得多,超过一百人,就可以拿走这颗小暑钱,超过五百人,我再给你一颗,过了一千人,又是一颗小暑钱,如何?是不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如果超过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还可以再送姐姐一颗谷雨钱。”

言语之际,崔东山拧转手腕,多出了两只空白棋罐,收回手后,悬停空中,用眼神示意汪幔梦可以开工挣钱了。

汪幔梦满脸迟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这么简单?”

崔东山置若罔闻,懒得搭话,他只是双指并拢如捻子状,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数颗雪白棋子,依次丢入一只棋罐当中去。

显然汪幔梦在沉默之际,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几位“故人”,然后又被崔东山“撷取”,显化为一颗颗棋子。

有个老王八蛋,曾经有过一个猜想,灵感来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亿万,又能合拢唯一。

于是崔瀺就假设,天下所有有灵众生的思想,源头都位于同一座“水池”。

所有的念头,就是一朵朵跃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梦思量片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能够影响到当下的处境,说不得还真能白赚三颗小暑钱?

在这之后,棋罐里边的白子越来越多,但是也开始陆续出现黑色棋子,被崔东山丢入另外一只棋罐。

汪幔梦已经顾不得如何震惊,无所谓了,今天在崔东山这边已经见识过太多的匪夷所思,见怪不怪,习惯就好。

因为每当她间歇记起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时,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来的棋子,就会是黑子。

大堂之内,只有双方脚下的那只火盆,偶尔响起木炭的崩裂声,屋外的大雪越下越大,院内积雪肯定可以没过脚踝了。

崔东山盘腿而坐在椅子上,汪幔梦开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过客”,有数面之缘的,有那擦肩而过却不小心因为某个鲜明特征而记住面容的,有年幼时的家乡老人,可能是摇着蒲扇纳凉,可能是肩膀处缝有厚棉布的挑米工,还有年少尚未登山时的同龄人,经常偷偷打量着她……

两只棋罐内堆积的黑白棋子越来越多。

随着汪幔梦的思绪越来越滞缓,崔东山便靠着椅把手,单手托腮,一手伸出始终悬空。

汪幔梦伸手揉了揉眉心,问道:“多少颗了?”

崔东山微笑道:“三颗小暑钱,已经到手了,就是那颗额外的谷雨钱,属实有点难挣,数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汪幔梦无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东山笑道:“挂像、书上人物,也算在内。”

汪幔梦如同开窍一般,又想出了数百“画像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棋罐,说道:“可以再加上你听说过的名字,帝王将相,修士道号,都是可以的,当然别胡编乱造,随便想个名字糊弄我,否则就要减一颗棋子了。”

汪幔梦便又开始绞尽脑汁想那些听说过的人。

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文庙圣贤,桐叶洲大宗门的历代祖师、供奉客卿,山下各国达官显贵,名动四方的纯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蛮荒天下的大妖……

崔东山笑了笑,飞快晃动手腕,将一颗颗棋子随手丢入棋罐内。

这种赌局,不能跟先生赌,也不能跟大师姐赌,尤其是大师姐,估计能让他这个小师兄直接哭穷。

汪幔梦已经满头汗水,一位洞府境修士,竟是有些头晕目眩了,颤声问道:“凑够了吗?”

崔东山笑道:“够了,早就够了。”

汪幔梦目瞪口呆。

崔东山掏出一颗谷雨钱和四颗小暑钱,一起丢给汪幔梦,笑道:“多出的那颗小暑钱,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梦颓然靠着椅背,实在是心神疲惫。

崔东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渎、山岳、仙府门派的名称?只要凑足八千颗棋子,我就再送给姐姐一颗谷雨钱。”

汪幔梦脸色微白,摇摇头,“想不动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梦擦了擦额头汗水,有气无力,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都已经不乐意开口说话了。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两罐棋子都凭空消失。

汪幔梦挣钱不少,他崔东山也就未必挣钱少了,这些棋子承载的内容,等到将来开凿大渎,是有用处的。

要说潜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细翻检他人记忆,崔东山当然信手拈来,熟门熟路,只是不如汪幔梦这般主动和盘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倒入棋罐中,来得完整。

崔东山双手笼袖,“汪幔梦,以后要多读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折算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了。”

汪幔梦摊开手掌,怔怔看着那五颗神仙钱,她抬起头,嗓音沙哑问道:“崔东山,你是谱牒修士,对吧?”

崔东山点头道:“早就说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其实崔东山多给的那颗小暑钱,只是因为汪幔梦无意间提到了自家先生,当学生的,贼高兴,很开心。

汪幔梦攥紧手,问道:“你不会要回去吧?”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好问题!

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崔东山还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

崔东山摆摆手,“赶紧收起来,省的我反悔。”

汪幔梦喃喃道:“今夜就像做梦一般。”

崔东山转身靠着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轻声道:“一个人,如果连做梦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来雪如花,良辰美景总不虚设,如何安顿无限心。可能我们都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缱绻,互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聋子与瞎子一般的自说自话,无话可说之人与不可言说之人,相对而视,哑口无言。”

汪幔梦闻言唯有默然。

崔东山沉默片刻,转过头,埋怨道:“唉,都不晓得喝个彩,鼓个掌啊,哪怕点个头都么的,半点不捧场。”

汪幔梦刚想说句心里话,崔东山已经伸长脖子往外边一瞧,咦了一声,“群贤毕至。这么热闹?”

赶紧站起身,崔东山将雪白袖子摔得劈啪作响,“姐姐,我们走,喊上钱猴儿,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拦路打劫去!”

汪幔梦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边的肺腑之言,无奈道:“便是钱猴儿,都不曾做过这种勾当。”

“不曾做过,有啥关系。”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以后跟着东山混,每天吃九顿!”

汪幔梦站起身,突然说道:“崔东山,我想起一句诗。”

崔东山笑道:“是城斋先生的那句‘最爱东山晴后雪’?”

汪幔梦满脸无奈。

在他这边,她好像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诗好诗,最爱东山晴后雪,东山最爱晴后雪。”

汪幔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崔东山一个双脚并拢,蹦跳出屋外,随口问道:“汪幔梦,你家乡那边,有没有这么个习俗,待字闺中的女子,要在春风三月里,每朝晨起梳头一二百下?”

汪幔梦摇头道:“没有。”

崔东山啧啧道:“惜哉惜哉。”

蓦然一声大喝,“钱猴儿,别看那几幅被你翻烂的春宫图了!有嘛意思。”

钱猴儿飞快从自家屋子跑出来,赧颜道:“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崔东山朝屋内那边抬了抬下巴,钱猴儿愣了片刻,很快即心领神会,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那边拿铁钳拨炭灰复住炭火。

汪幔梦转头看了眼那个蹲在火盆边的瘦猴汉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敬。她晃了晃脑袋,也笑了起来,就是丑了点。

崔东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让汪幔梦去喊上宅子里边的其余几个,美其名曰人多势众,可以壮胆。

汪幔梦走在雪地里,钱猴儿蹲在火盆边。

崔东山站在台阶上。

就在刚才,崔东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开门的钥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来的往事,跟自己有关,或者说跟那个老王八蛋有关。

还是在那座书简湖畔的高楼内。

崔瀺问他。

治学修身做学问,他能够像齐静春吗?有可能立教称祖?

练剑,百年之内,破境之快,剑术之高,能够学左右吗?

习武练拳,他要花费多久功夫,才能勉强赶得上君倩?

崔东山当时躺在地上,崔瀺便给出答案。

不出意外,谁都像一点,结果撑死了就是个四不像。

我就是要让他彻底做不成齐静春,早早死了这条心。

崔东山问他,难道就只有这条路可走吗?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崔东山心知肚明,不这样,就会来不及。

先生来不及在文圣一脉那个老秀才、诸位师兄的庇护下,能够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历天下,来不及与万古壮丽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渐完善心中的诸多道理,来不及由着一个曾经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长,凭借一颗金色文胆,一本本圣贤书籍,一个个书上道理,去炼出本命字,凭借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大炼为本命物,剑术、武学兼修,步步稳当,渐次登高,结金丹,陆地神仙,上五境,飞升境,证道……

于是当时的崔东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余斗吗?

崔瀺第一次沉默,没有给出答案。大概以当时的情形来看,说是与否,以及是与否的各自好与坏,可能都为时过早。

因为昔年与四位挚友横行天下的余斗,结果有两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这就是说,类似书简湖这样的问心局,余斗曾经走过,只需要走过一次,再走一次,以后无数次,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评选出来的天下候补十人之中,有飞升境女子剑仙,宝鳞,她最名动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纯粹剑修身份,而是她曾数次问剑白玉京二掌教,那个被称为“真无敌”的余斗。

而宝鳞与余斗问剑的理由,天下皆知,只因为她就是当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侣,更是被余斗亲手仗剑斩杀。

故而宝鳞第一次与余斗问剑,理由就是整个天下,谁都可以杀他,但是只有你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观的孙道长,在论及余斗有无私心之时,都不得不承认,余斗无私心,在这件事上,毋庸置疑,骂不出口。

青冥天下,一切违禁之辈,不论身份,不论境界,不论缘由,可杀可不杀之人,从无例外,皆死。

而就这样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数千年以来,青冥天下十四州,到底是几万人?还是数十万?有无一百万,甚至是数百万?从无人去具体统计。因为面对余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用处。

这不是一个对错是非的问题,就只是一个人心的问题。

那些死了的人,身边的所有活人,他们曾经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感受的,在历史眼中,不是一个个问号,都已经是一个个句号。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书上,更是没有一个文字的内容,死了的人,和当时死人身边的活人,他们就像那些文字间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书人,谁会注意书页上边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赌。

赌陈平安不会成为第二个余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念念有词,好像在摔谁的耳光,反复念叨着一句老王八蛋。

护道护道,就你护道的路数最别开生面,绣虎绣虎,有本事多活几年,去青冥天下抖搂威风去啊。

刹那之间,崔东山突然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处,因为方才没来由蹦出了个念头。

其实就只是个词语,长庚。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插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做推衍。

长庚?星辰之名,稍微读过几本书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天官书》一篇有言,古星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则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长庚常明呢。天下道丧三百年,五百年?

崔东山伸出手,学小米粒挠着脸。

之前先生从镇妖楼那边返回仙都山,说他想到了一个将来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陈旧。

但是先生又说,好像有过一个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经忘了。

(本章完)

1014.第1014章 下宗1177.第1177章 有人说过882.第882章 夜行1050.第1050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七)817.第817章 要问拳(一)1064.第1064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224.第1224章 剑可敌一人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时(中)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345.第345章 圣人驾临碧游府926.第926章 见个老先生660.第660章 一壶酒一盘菜1063.第1063章 桃叶见到桃花542.第542章 听说你要问剑(下)1204.第1204章 人间半部书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7.第7章 碗水98.第98章 山神作祟525.第525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下)757.第757章 崔东山的一张白纸(二)986.第986章 后手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虚舟289.第289章 对敌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陈平安来找人1134.第1134章 谁不是黄雀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1061.第1061章 吾为东道主(七)869.第869章 想搬山883.第883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507.第507章 过桥485.第485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上)464.第464章 天亮了331.第331章 过山过水,遇姚而停66.第66章 抬头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532.第532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中)69.第69章 夜幕280.第280章 抬手杀剑仙310.第310章 围杀之局144.第144章 一个坐井一个观天1193.第1193章 碧波万顷客眼青1153.第1153章 从容写去1029.第1029章 长不大的家乡1057.第1057章 吾为东道主(三)890.第890章 翻不动的老黄历72.第72章 黑云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1219.第1219章 想象759.第759章 下城头289.第289章 对敌264.第264章 一道符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63.第63章 原来如此928.第928章 一笑抚青萍480.第480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下)983.第983章 年轻人们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上)62.第62章 树倒245.第245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1206.第1206章 不如读书去813.第813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231.第231章 黑云压城763.第763章 随便破境222.第222章 有些离别可以再会1159.第1159章 自有宽路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142.第142章 百怪(中)930.第930章 青白之争163.第163章 终成师生1240.第1240章 归拢群山作一山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220.第1220章 璀璨1157.第1157章 人间校书534.第534章 收武运吃珠子471.第471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下)1088.第1088章 再见道士888.第888章 祖师堂内511.第511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儿(下)1157.第1157章 人间校书1106.第1106章 谜底215.第215章 画眉532.第532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中)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邻706.第706章 阳春面上的葱花248.第248章 就此一别,山高水长133.第133章 同行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677.第677章 心上人666.第666章 南归北游39.第39章 骂槐1105.第1105章 后生可畏1199.第1199章 早知会被仙字误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时(上)829.第829章 以一城争天下(下)421.第421章 山水依旧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1251.第1251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九)1037.第1037章 龙门对983.第983章 年轻人们
1014.第1014章 下宗1177.第1177章 有人说过882.第882章 夜行1050.第1050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七)817.第817章 要问拳(一)1064.第1064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224.第1224章 剑可敌一人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时(中)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345.第345章 圣人驾临碧游府926.第926章 见个老先生660.第660章 一壶酒一盘菜1063.第1063章 桃叶见到桃花542.第542章 听说你要问剑(下)1204.第1204章 人间半部书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7.第7章 碗水98.第98章 山神作祟525.第525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下)757.第757章 崔东山的一张白纸(二)986.第986章 后手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虚舟289.第289章 对敌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陈平安来找人1134.第1134章 谁不是黄雀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1061.第1061章 吾为东道主(七)869.第869章 想搬山883.第883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507.第507章 过桥485.第485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上)464.第464章 天亮了331.第331章 过山过水,遇姚而停66.第66章 抬头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532.第532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中)69.第69章 夜幕280.第280章 抬手杀剑仙310.第310章 围杀之局144.第144章 一个坐井一个观天1193.第1193章 碧波万顷客眼青1153.第1153章 从容写去1029.第1029章 长不大的家乡1057.第1057章 吾为东道主(三)890.第890章 翻不动的老黄历72.第72章 黑云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1219.第1219章 想象759.第759章 下城头289.第289章 对敌264.第264章 一道符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63.第63章 原来如此928.第928章 一笑抚青萍480.第480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下)983.第983章 年轻人们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上)62.第62章 树倒245.第245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1206.第1206章 不如读书去813.第813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231.第231章 黑云压城763.第763章 随便破境222.第222章 有些离别可以再会1159.第1159章 自有宽路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142.第142章 百怪(中)930.第930章 青白之争163.第163章 终成师生1240.第1240章 归拢群山作一山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220.第1220章 璀璨1157.第1157章 人间校书534.第534章 收武运吃珠子471.第471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下)1088.第1088章 再见道士888.第888章 祖师堂内511.第511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儿(下)1157.第1157章 人间校书1106.第1106章 谜底215.第215章 画眉532.第532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中)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邻706.第706章 阳春面上的葱花248.第248章 就此一别,山高水长133.第133章 同行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677.第677章 心上人666.第666章 南归北游39.第39章 骂槐1105.第1105章 后生可畏1199.第1199章 早知会被仙字误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时(上)829.第829章 以一城争天下(下)421.第421章 山水依旧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1251.第1251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九)1037.第1037章 龙门对983.第983章 年轻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