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

第1205章 天上雨下

宝瓶洲,大渎以南的青杏国。

一个背剑的草鞋少年,大口嚼着热气腾腾的桶饼,站在人头攒动的戏台边缘地界,不看那位浓妆重彩的花旦女子,只看切末。

夜幕沉沉,玉宣国京城那栋确实经常闹鬼却是不作祟艳鬼的府邸内,有道士忙碌一天终于得闲,挑灯看闲杂书,桌上搁放着两碟“下书”小菜,这个摆摊算命小有名气的道士吴镝,正在翻看一本《天工开物》,边看边读,不过挑着喜欢看的内容,将那《陶埏》和《锤煅》两篇反复看了两遍,期间道士从序言那边念起,中气十足,“万事万物之中……”“此书于科举制艺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好,说得真好,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夫子自道!”窗外女子嗓音幽幽响起,渗人是真渗人,“那你还看得这么起劲。”道士大言不惭,回答了一句,“贫道是私箓道士,学那进京赶考的举子书生作甚。”后来站在窗口那边身穿艳红衣裙的女鬼,昔年负责给女皇帝开箱验取石榴裙的宫中女官,她实在是听得乏了,就踮起脚尖,伸手屈指敲击窗户纸,让道士改读那篇光是听着就津津有味的《曲蘖》,财迷道士伸手按住书籍,说得给钱,女鬼不乐意花这冤枉钱,双脚离地蹁跹飘走。

寺庙暮鼓悠悠,抄经的中年书生停下笔,抖了抖手腕,转头望向门外,檐下旧年蛛网破碎飘摇,没来由记起一本文人笔记所写内容,佛经有云,蠢动含灵,皆有佛性。

一个小国秘书省内,在此长久做那梁上君子的借书看之人,坐在一根高悬的梁柱上边,低头看着一位当值结束的官员,在官袍外边套上一件厚重棉衣,来此挑选心仪的那几本孤本书籍,左右张望一番,四下无人,其实唯有门口帮忙望风的胥吏罢了,一有动静,得了钱财的胥吏就会通过咳嗽提醒屋内的官老爷,官员将三本书都放入怀中后,似乎是觉得不妥,棉袍会显得不够熨帖可能会露出马脚,只得忍痛割爱,将其中一本古书放回原位,蹑手蹑脚走出这间经久失修的藏书库房,胥吏锁门的时候,文官回望一眼,想着自己哪天当了大官,一定要让户部拨款重修此地,下令看守胥吏务必尽忠职守,再不能让这些珍贵书籍被雅贼们年复一年日复一年搬回家去了。

一个青年道士找到一个大髯佩刀、容貌粗犷的江湖游侠,在山间溪涧旁,狭路相逢。

余时务微笑道:“好找。”

化名陈仙的大髯豪客,掬水洗了一把脸,眯眼笑道:“好好的真武山不待,大道可期的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非要趟浑水吗?”

余时务面带愁苦神色,说道:“陈山主,实不相瞒,你这阵法妙是妙不假,我可以斗胆破之。拦不住你去跟马苦玄报仇,却能让你少去一层依仗,争取为马苦玄争取一线生机。”

陈平安笑道:“且不提玉宣国京城马氏会如何,马苦玄会不会自己找死。不如就说说看你在破阵之后怎么离开吧?”

余时务答非所问,“只要陈山主愿意留下马苦玄一命,我有些家底,有金精铜钱若干,古本道书若干,都可以送给陈山主。”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你这个给他当师门长辈的家伙,恁小气,不够豪爽。马苦玄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余时务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破不破阵,得看你找不找死,能不能破阵,就得看我的符箓造诣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无碍大局走势。只是我对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两座兵家祖庭,一向观感极好,你在山中的辈分,毕竟就摆在真武山祖师堂谱牒上边,所以奉劝一句,余时务,做事情不要顾头不顾腚的,好了,我话说完了。”

大髯游侠模样的金丹地仙,朝那余时务勾了勾手指,“不管你破阵与否,我今夜都会先打了小的,回头再找老的问剑一场。”

余时务疑惑道:“你要牵连我师门?”

陈平安笑道:“怎么,早就把我当成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了?那可就要让余真人失望了,对不住。”

余时务神色复杂,在确定陈平安没有丝毫的虚张声势过后,重重叹息一声,退而求其次,“我能不能最后劝一劝马苦玄?”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神仙难劝找死鬼。只管走一趟玉宣国京城,丑话说前头,劝归劝,若敢泄露我的手段,这笔账一样要记在你和你师门头上的。”

余时务打了个道门稽首,算是谢过这位陈山主,道士身形凭空消失。

莲藕福地,作为“观道者”的符箓分身,到了叠叶山那座乞花场山神庙附近,偷偷崖刻“叠叶与高节,俱从毫末生。”

再找到松籁国年轻皇帝黄冕,与他说出了心中答案,就两个字,“中间”。

在那水神宋检管辖地界的一条水脉源头处,蹲下身,轻轻放入一颗碧绿珠子,潺潺细流中,宝珠悬停远处,只是缓缓旋转。

最终重返秋气湖大木观,自己搬了条椅子过来,坐在上次议事的原位,想着问题所在,到底是乌江,袁黄,还是那个看似冒冒然祭出一条捆仙绳的女修。

青冥天下,玄都观。

白也现身桃林,未能找到王孙的踪迹,只好找到了晏琢。

其实也能没问出什么,晏琢只说当时是自己跟王孙一起将老观主送到门口。

老观主只说了两句临别赠语。

“晏胖子,偷桃浆酿酒、桃叶制作书签赚钱之余,别忘了练剑。”

“师姐,帮忙多看几眼明年春的桃花。”

大潮宗,已经是飞升境圆满的鬼物徐隽,重看一本书桌上的书籍,同一人不同时日不同心境看同一本书,如看新书。

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的那篇《徐无鬼》,其中就有一句“时为帝者也”,便让徐隽道心一震,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青神王朝,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女子剑修,傅玄介,她坐在廊下蒲团上,身边就是两位高到不能再高的道士和剑仙。

老观主以心声问道:“小陌,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在这边尽可能多待一段时日吗?”

小陌点头道:“好让我顺势补缺某条剑道。”

老观主眯眼道:“你不乐意?我可是做好准备了,哪怕白也此刻重返玄都观,都可以让白玉京那边,让你留到那场问剑结束。”

傅玄介感受到了一股莫大压力,近乎窒息,呼吸不畅,如鱼在岸。

怎的,朋友反目了?

小陌点头道:“不乐意。”

老观主怒其不争,厉色道:“道友!你可想清楚了,这极有可能是你此生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唯一机会了!”

小陌反问道:“是又如何?”

傅玄介头皮发麻。

虽然她听不见两位前辈的心声言语,但是这场神仙打架,任何一方随便打个喷嚏,可能就让她肉身不存、魂飞魄散了吧。

老观主冷笑道:“道友啊道友,你都不像你了,真是待在陈平安身边久了,好的不学坏的学,只学会了妇人之仁!”

老观主大手一挥,水雾弥漫,变出一幅山河画卷,正是那莲藕福地一处流民聚集地,有个在那青楼当龟公的年轻人,形容猥琐,正在给客人们低头哈腰,“瞧见没,这厮藏在此地多年,出自蛮荒重光一脉,却是符箓一道的奇才,境界不高,才是元婴,却有几种相辅相成的歹毒手段,寻常瘟神作祟,尚可围堵可医治,他却是在所有近些年最新版刻的书籍上动了手脚,驻守此地的姜氏子弟还怎么提防,只要被他得逞了,寻来陈平安的些许毛发、精血甚至是肌肤碎屑,这厮自有秘术手段嫁祸给陈平安,那落魄山就等着数十万流民,饿殍千里,生灵涂炭,所有因果,都要落在他陈平安一人身上!实在不行,就算陈平安足够小心谨慎,在百万流民重返桐叶洲家乡之前,都未能抓住陈平安的蛛丝马迹,这厮亦可退一步,将这些因果转嫁给狐国某位出门远游的女修,到头来,至少半数还得算在落魄山身上。”

蛮荒甲申帐,公认是六十军帐中最不可挑衅的一座,只因为甲申帐曾经拥有五位剑仙胚子,而且比拼靠山和背景,一个比一个强,滩是大妖仰止的弟子,竹箧是刘叉的唯一弟子,流白是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雨四被绯妃称呼为公子,离真是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属于中途临时补录甲申帐的斐然,则是切韵的唯一师弟,更是后来的蛮荒共主。

而这头隐匿在莲藕福地之内的年轻妖族修士,出身于一座看似很不起眼、整体战功更不显著的癸酉帐。

却是个旁门左道、古怪邪祟扎堆的地方。

蛮荒天下总计设置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在那边,不是王座,就是飞升境老修士。

桐叶洲这边登岸的,绯妃坐镇癸亥帐,搬山老祖袁首负责己酉帐。

己未帐是剑仙绶臣主持大局,听说还出了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只是她从头到尾都没做半点正事。

唯独癸酉帐,既无大妖坐镇也无煊赫战功。

但恰恰是这座蛮荒军帐,当年或是主动或不得已,留下了一些妖族修士,而且最关键的几颗钉子,至今尚未被桐叶洲拔掉。

小陌疑惑道:“道友的意思,是拿这个要挟我留在青冥天下?”

老观主笑问道:“有何不可?”

小陌瞥了眼福地那处,淡然道:“死去。关我何事,这种隔了好几层的因果,来一层我就以剑砍掉一层。”

老观主抚须道:“说一千道一万,你就这么信任陈平安的手段?”

小陌点点头。

老观主眯眼默然,神色漠然。

小陌无动于衷。

老观主蓦然而笑,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起的字帖,“不愧是道友,行了,就不与你卖关子了,孙道长有事相求于你我。打不打开都无所谓,相信他的心意,你是懂的。不如猜猜看,‘有请道友’的后边,写了哪四个字?”

小陌却懒得去猜,径直打开那幅字帖,有请道友之后,确是四个字,“更高更远”!

桐叶洲中部。

一处僻静山头洞窟内,是个藩属小国境内鸟不拉屎的地儿。

一男二女,在此点燃火堆,其中一个身材纤弱的少女伸手烤火取暖,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霎时间就七窍流血、满脸血污的男子恶狠狠咒骂一句,“问题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张珍贵异常的替身符,莫名其妙就挨了一下,符箓当场就崩碎了,

而且不知为何,近期道心总是起伏不定,若说被那位年轻隐官惦记,怀恨在心,当然是早有预备的,他做这些,本就是奔着恶心对方去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先后察觉到了两股不同寻常的心绪,第一股,如一条汹涌江河扑面而来,大浪滔天,但是直觉告诉他只要运气好,不是不能躲避,暂避锋芒便是了。

毕竟他的运气一向不差。

但是第二股,就让他更加揪心了,并不气势汹汹,就像……阴暗处伏藏着一条毒蛇,已经盯上了自己。

少女神色木然道:“可别连累我被一并抓个现行,那个姓温的,不是什么省油灯,做事情路子很野,半点不像个读书人。”

他笑道:“我们几个,千万千万,别落在这家伙手里,尤其是你,需不需要我帮你量身打造一张符箓?砰一声,跟个爆竹似的,死之前可以当个仙人境剑修,运气好就可以拉上一个温山长陪葬,黄泉路上好作伴,不亏。”

少女继续以刀锋缓缓划破手心,用鲜血洗刀,抬起头看了眼他,“再挑衅一次,就别怪我与你问剑一场了。”

当年在桐叶洲冤句派的一处名胜古迹,犀渚矶观水台,斐然在这边,遇着了后到的师兄切韵,还有甲申帐雨四,这是一个能够让绯妃敬称为“公子”的年轻剑修,还有一个身材纤细瘦弱、两眼空洞无神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风,腰佩短刀。按照切韵的说法,少女昵称豆蔻,就是这么一个走在浩然山下江湖,都有可能会被浪荡子调戏几句的少女,却是玉芝岗和冤句派两座大仙府覆灭的罪魁祸首,全部落了个死无全尸、剁成肉泥的凄惨下场,故而当时在冤句派观水台那边,就连切韵这种性格诡谲的旧王座大妖,都要称呼她一声“小姑奶奶”,求她别滥杀了。

当然不是切韵心慈手软,而是那些女子练气士的面皮,是他的心头好,喜好收藏之物。

少女便保证只是砍下女子的脑袋,留给切韵前辈。至于那些男子修士,就让切韵别管了。

她虽然佩刀,也一贯以刀杀人,并且手段极其残忍狠辣,可她却是一名隐藏身份的剑修,本命飞剑名为“厉鬼”,能够汲取仇恨和怨气等情绪,故而杀人就是炼剑。可惜飞剑的本命神通未能涵盖“惊惧”,不然她早就是上五境了,说不定都有望跻身仙人。

一旁那个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赶忙打圆场道:“别吵了,我们仨如今少了谁都是死路一条,何必怄气呢。”

只是说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抱怨道:“悔不当初,悔青肠子喽,是该学那年轻隐官见好就收的。青壤,怨你。”

男人笑了笑,“受不了贪欲作祟,是道心不够坚定,再来怪别人更是道心有亏,如此这般不济事,还怎么跻身上五境。”

对很多蛮荒妖族修士而言,道号什么的,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反正爱怎么取就怎么取,也没谁管,就变得不稀罕了。

女修叫仙藻,出自广寒城雪霜部,广寒城是大妖绯妃三座宗门之一,论辈分,仙藻可以喊绯妃一声太上祖师爷,只是她哪敢。

女子自怨自艾道:“唉,以前还想着与姐姐一起给雨四公子暖被窝呢。”

姐姐银粟,在柳条部当差,已经跟着绯妃返回蛮荒天下了,运道好得很呐,说不定过几年就是广寒城的城主了。

不过仰止那个老婆姨,在海上被重返浩然的柳七阻拦,再被文庙抓去关押起来,她还是很幸灾乐祸的。

少女讥笑道:“两个连百剑仙都没入内的废物,雨四瞧得上眼就是怪事了。”

仙藻哀叹不已,说道:“窝里横有啥子意思嘛。”

她伸手攒起一团火焰,放入嘴里细细嚼着,竟然真有咯吱作响的动静,沉默许久,她忧愁不已,问了个问题,“我们主动招惹那个年轻隐官,真不是找死吗?”

少女淡然道:“那就小心再小心些,只是恶心恶心他,别瞧见他,一旦跟他面对面,我们几个加一起,十条命都不够他杀的。”

仙藻使劲点头,昔年在剑气长城之下,托月山大祖的得意弟子离真,是怎么死的?

还有后来整座甲申帐的剑修,精心设伏围杀陈平安一人,结果如何,蛮荒天下皆知。

好像当时连斐然都出手了。

狗日的读书人,真是城府深重,有心算计起来比那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都阴险。

男人笑道:“富贵险中求,只要我们几个能够活着返回家乡,就会有一桩泼天富贵等着我们去领赏了。”

少女默不作声,将痛饮鲜血的短刀放回鞘内。

涉险行事,留在桐叶洲,是一个正确选择。一洲之地,山河破碎,怨气滔天。

但是前不久,不知为何天时有变,导致她坐享其成的炼剑之路,效果大打折扣,这让她在十年之内跻身玉璞境,从定局变成了

实在不行……她瞥了眼两位这些年并肩作战共进退的家伙。

男子嗤笑一声,“杀得掉我?高一境了不起?”

他再抬了抬下巴,“她好像也不好杀吧。”

像那仙藻,曾经与雨四当面说一句“杀得乏了”,可不是什么邀功之语。

没点真本事,活不到今天。

一洲搜山,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别洲修士,尤其不遗余力。

仙藻好奇问道:“青壤,你的传道人到底是谁?”

男子笑道:“寒士英雄不问出处,草野豪杰无需靠山。”

少女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年轻隐官怎么可以做到刻字一事的。更无法想象,百年几百年后的他,境界又是如何。”

就在仙藻满脸笑意想要调侃一句,在她刚刚说出一个陈字、尚未说出平安之际,男子闪电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脑袋按在墙壁上。

少女看也不看,只是点头道:“活该。”

蛮荒天下。

一双师姐师弟,走在荒无人烟的夜路上,作为师弟的周清高,在与师姐流白询问一些关于师尊如何授业的过往事迹。

暂时失去了天干之一的女修春宵,换一个补缺就是了,其实问题不大。春宵若是被关押起来却始终身在蛮荒,才是问题。

不知为何,郑居中并没有拦阻弟子顾璨将她带去浩然天下。

而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一个相貌英俊、笑容温和的中年剑修。

正是周密谋划多年、故意留给蛮荒天下的一记后手。

才让如今蛮荒大地之上,多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剑修宗垣。

宗垣,董三更,一前一后,都曾是剑气长城最有希望跟随老大剑仙跻身十四境的剑修。

万年以来,剑气长城战死的剑仙,一个跟着一个,但是能够被后世剑修时常提起的先人,宗垣第一。

流白下意识低头搓手呵气,缓缓道:“当年先生就带着我们走过这里,如果没有记错,再往前走十几里,就会遇到一个村落。”

周清高问道:“有门道吗?”

流白摇摇头,“没有学问,是一处很寻常的风景。但是我们几个都察觉到当年刻意收起境界修为的先生,倍感惊喜。听大师兄绶臣说过,当时先生脸上的喜悦之情,可能比起先生当年替蛮荒天下创造出那种总计六万多个文字的‘水云文’,都要更高兴。”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被视为天下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广收门徒,有教无类。

而且周密对每一位弟子都悉心栽培,只说每一位身为剑修的年轻弟子,无一例外,都在后来的托月山百剑仙种子之列。

甲申帐木屐,这位关门弟子,是唯一的例外。

王座大妖白莹曾经询问高居第二王座的周密,只是那会儿的白莹,自己是谁,并不自知。

所以白莹并不知道,他与周密的问答,其实属于一场自问自答。

“周先生是想要当咱们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不够。”

流白抬头看天。

跟随师尊周密一同登天离去的,都是剑修,采滢,同玄,桐荫,鱼藻等,他们都属于文海周密弟子当中的年轻一辈。

留在人间的,首徒绶臣,女子剑修流白,还有关门弟子周清高,曾经的甲申帐木屐。

按照最早先生订立的门规,所有“有名无姓”的亲传弟子,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他们才能自行挑选一个姓氏。

而在绶臣和周清高之间,其实周密还有一大批可以称为登堂入室的亲传弟子,或显或隐,至于到底有几人,大概无人知晓了。

周清高和师兄绶臣、师姐流白,都没想着聚拢、找出所有同门,既然先生有意为之,他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行走在夜幕里,他们脚下犹有一些土埂泥垄的痕迹,远处星星点点起伏不定的微光,分不清是坟冢磷火还是游荡的萤火虫。

文海周密,曾经带着绶臣、流白在内的这拨嫡传弟子,在最终决定正式开启那场战事之前,曾经一起负笈游学蛮荒大地。

流白轻声道:“当年先生瞧见那处光亮后,率先脚步匆匆向前,终于离着近了,手持竹杖的先生兴之所至,临时起意,作了一篇诗,夜深归客依筇行,冷燐依萤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诗无名,也无序文,以断开的“夜”与“归”二字组词,既是诗文开篇,又统摄全篇。其实意思再浅显不过了,但是我们这些学生弟子,就只是听着,都没敢多问一个字。”

先生当年手中那种竹杖是实心的,撇开修道之人不谈,老者平地可以作为拐杖,犹有心力登山就是行山手杖。

“我们哪怕待在先生身边多年,但是连同师兄绶臣在内,我们始终不知道先生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还会不会伤心。”

身后那个“宗垣”终于开口说话,微笑道:“故作文人雅士的无病呻吟罢了,他一贯擅长假托客乡游士、收拢闺怨词篇以寓放臣逐子之忧。”

“归根结底,是周密大恨这人间,更对不如他聪明的一切蠢人蠢事倍感恶心。故而不要觉得是他的学生就沾沾自喜,只是你们先生隐藏得好。”

“他只对自己抱有气若游丝的渺茫希望,对自己之外的天地间所有人事皆是失望透顶,故而心生绝望。”

“周密要单凭一己之力换了人间,第一关,就是如何成功登天,第二关,就是他该如何与三教祖师对峙。估计第三关,会是如何重返人间再登天。”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

来时路上,因为有老瞎子的拖拽渡船,谢狗故意站在船头,张大嘴巴,哇哇叫着。

原本已经与谢姑娘很熟络的狐魅韦太真,她打定主意要与谢狗保持距离。

路过雨龙宗的时候,谢狗就这么含糊不清通报一声,自称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自家山主近期会来此作客,诸位仙子记得备好仙酿……哇哇哇……

谢狗蹲在最高山的崖畔,双手插袖耷拉着脑袋,她身后就是破茅屋几栋,老瞎子混得惨兮兮啦,空有地盘,半点不晓得享受。

韦太真毕竟不清楚蛮荒风土,只觉得这边群山绵延,气象很大,她却不清楚,这儿就是从蛮荒硬生生割走一大片的十万大山。

老瞎子站在貂帽少女身边,问道:“怎么跑去浩然晃荡了?”

谢狗说道:“男女情爱一道,你就是个门外汉,连个屁都不懂,跟你说个锤子。”

老瞎子说道:“不就是一厢情愿孤枕难眠嘛。”

谢狗呸了一声,“不懂装懂净扯淡。”

两颊凹陷皮包骨头一般的老瞎子扯了扯嘴角。

谢狗稍稍视线偏移,看了看那双草鞋里边的干枯脚趾,收回视线,唏嘘不已,“之祠,你到底咋个想的嘛,故意折腾出这么一副骨瘦如柴的德行,遥想当年,说句良心话,如果只论长相,陈清都他们几个,给你提鞋都不配。嗯,如今倒是有个人,比你当年容貌气态,都要更胜一筹。”

老瞎子笑道:“哦?那么不去卖屁股真是可惜了。”

谢狗啊啊啊尖叫出声,抬头瞪眼道:“老瞎子,警告你啊,别再跟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这些有的没的。”

“远古多少豪杰都被一个情字误修行。”

老瞎子双手背后,难得有些感叹语气,“如今竟然连剑修白景都不能例外了。”

谢狗以心声问道:“我当真没有机会,面对面会一会那个周密啦?”

老瞎子沉默片刻,“万年一两出的人物,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谢狗问道:“那个宗垣怎么算?”

老瞎子说道:“只保留粹然剑心,人已非人,把他当做一把剑更恰当些,跟那四把仙剑皆可道化为人,不全是,有点类似。”

谢狗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之祠,别愣着了,拿点酒水来待客啊。”

老瞎子笑呵呵,伸出一只几无血肉的干枯胳膊,就要去解开裤裆绳子。

酒水没有,尿喝不喝?

谢狗骂了句三字经,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境界高就是了不起,你等着,下次问剑不削平几万座山头,老娘就跟你姓。”

老瞎子嗤笑道:“就凭你也想跻身十四境?你白景要能成,我就把裤裆里这条玩意儿剁下来给你泡酒喝。”

谢狗站起身,再没有半点随意神色,神色肃穆道:“怎么说?只差半步就能过门槛的,怎就不能跻身十四境了?”

老瞎子说道:“修道之人,谁不是在窃取天道,有人偷盗,手段不够,心性不足,就成了飞升境,有人强盗,心高胆大,就叫十四境。”

谢狗皱眉道:“尽扯些虚的,这些空道理,万年之前老娘就想明白了的,劳烦之祠道友说几句正事?!”

老瞎子说道:“那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也是十四境修士的题中之义。你是我见过资质最好的十人之一,与后世剑修宗垣、白也是一个水准的道士,恰恰是因为这种头等天材的还债,宗垣的生与死都在剑气长城了,白也未能成为纯粹剑修,而你白景,当年分刮天下,你就与蛮荒沾了边,之后就又被白泽赶去睡觉了,如果不是白泽这么做,你肯定早就身死道消了,也不对,不会太早,会遇见周密,要知道他那么多年来,走遍蛮荒,谋划之余,其实一直在寻觅人间最佳的一副剑修身躯,不找你找谁,所以白泽不管是预料到了,还是无心之举,结果就是白泽在救你。”

谢狗疑惑道:“这跟我现在无法跨出一步有个卵关系?”

老瞎子叹了口气,“所以说一个道士资质太好、修行登顶太顺遂也不好,都是要还债的,白景的还债,就是在这半步之上。”

谢狗问道:“小陌呢?”

一双道侣万年才修成正果同被眠的苦命鸳鸯,总得有一个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嘛。

北俱芦洲某本志怪小说上边不就写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跟小陌这都十几个千年了。

老瞎子一时语噎,约莫是被这娘们给恶心坏了,喉咙微动,吐了口浓痰在地上,就那么双手负后走了。

好徒儿在屋内弄了个火锅,老瞎子跨过门槛,随口问道:“要不要搞点狗肉当锅底。”

只要弟子点个头,他就把那个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风八面的嫩道人从桐叶洲抓过来。

李槐打了个激灵,大骂道:“倒灶了,一下子胃口全无!”

老瞎子改口说道:“想吃什么别的山水野味?”

李槐说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备好食材了,十几样呢,尝个鲜,够吃了。”

天晓得这大半个师父会不会随手抓头妖族过来切肉开涮。

老瞎子点点头,坐在长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面,“开伙。”

李槐朝门外喊道:“谢姑娘,开伙了,一起吃顿火锅?”

谢狗只是坐在崖畔,背对着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们吃你们的。

韦太真细嚼慢咽,发现自家公子和那个老前辈都蹲在长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问了一句,“老瞎子,陈平安说他如今是元婴境,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说道:“一般来说跌境并不可怕,比如飞升境接连跌两境都不算什么,元婴一路跌到洞府都没什么,相对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婴比较可怕,但是对于那个小子来说,不算什么,可能他的那个升境过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经亲眼见过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人,在城头那边成天闲着没事做,就是在那边结了金丹再碎金丹闹着玩。

韦太真越听越迷糊。

李槐直截了当说道:“你就说陈平安还能不能、什么时候重返上五境得了。”

老瞎子嚼着一片铜锅涮肉,点头说道:“好吃。”

李槐见问不出什么,就只得给老瞎子夹了一块肉。

老瞎子以心声说道:“李槐,当年在你家乡那边,你其实是有机会的,并且留到最后的机会很大,至于马苦玄,刘羡阳,顾璨,宋集薪,他们这拨,只是相对扎眼的,其实优势一直不算太大,毕竟都不曾真正接近那半个一的高度,倒是那几个如今看似泯然众矣的庸碌之辈,比如差点打死刘羡阳那个卢氏子弟,在山中第二个瞧见那娘娘腔的男子,还有几个身份卑贱的福禄街、桃叶巷婢女杂役,他们当年都是有不小机会的。”

别忘了被老瞎子自己挖掉的两颗眼珠子。

李槐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己走的路,然后回头看道上都是美好事,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再让我重走一回,我都得可劲儿走远路,生怕走错一步。”

好,不愧是我的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跟某人就是不一样,那家伙,约莫是在几千年后吧,终于境界不低了,心有不甘,就变着法子花空心思,不惜重走光阴长河几百趟,依旧赢不过一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其余约莫有三十次,都是他早早打死了陈平安,结果依旧赢不过另外的人,何况还有更多情况,以有心算无心,却依旧都是他被那个生性谨慎的泥瓶巷少年反手打死。

之所以知晓这些内幕,不是因为老瞎子是十四境,跟这个有关系,但是关系不大。

曾经有一只野猫,蹲在药铺后院的那条板凳上,因为杨老头的法外开恩,故而在它眼中,能够瞧见一口天井,如一只大香炉。

四水归堂的天井香炉内,插满了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燃烧香火。

老瞎子点头道:“好徒儿。吃完火锅,我传你几门上乘剑术拳法,不用如何学,你只需听了记住就能成事……”

“打住!再这么聊天,我可就不念师徒情谊了,老瞎子你下桌吃去!”

“行吧,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老瞎子,我带酒了,咱俩咪两口?”

“这敢情好。”

老瞎子抿了一口酒水,转头望向外边,估摸着要下一场万年未有的滂沱大雨了吧。

记得离着貂帽少女,那个白景不远处,曾经有个来自浩然天下的落魄读书人,就站在那边,像个傻子一般,在那儿自言自语。

“年轻气盛,锐不可当,遍览群书,过目不忘,发誓要道古今学人诗家未能道者,坚决不给后人放出一头地。”

“问什么鬼神呢,从今往后,人间事问我一人即可。”

“决定了,为人思虑周全,行事手段缜密,就叫周密好了。”

四处归墟通道,天目,黥迹,神乡,日坠。文庙再打造出三座仙家渡口,秉烛,走马,地脉。

相对而言,三座渡口位于靠近剑气长城遗址的蛮荒最北方,四处衔接浩然、蛮荒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位于更南方的蛮荒腹地。

其中神乡,有符箓于玄,大端王朝国师裴杯,趴地峰火龙真人和白裳在此驻守,白裳因为需要闭关,返回了北俱芦洲。

再加上合道星河的于玄需要坐镇天外,所以此地,陆陆续续增添了一拨浩然顶尖战力,其中就有风雪庙剑仙魏晋。名气不显的,还有道号“正形”的不知名道士王屋,跟宝瓶洲天君曹溶、金甲洲剑仙徐獬一般无二,他们都是在战后才横空出世,以实打实的剑术、道法惊骇世人。只说那年轻剑仙徐獬,就有了个绰号是“徐君”,这就与姓氏加个“子”字后缀无异了。

而魏晋得到了一部老大剑仙亲手赠送的剑谱,编撰此书之人,是宗垣。

不过即便如此,魏晋依旧是时隔多年,重返城头,才继承了宗垣的四条剑意,正是书上明明白白记载脉络却让魏晋百思不得其解的剑道。

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简素茅屋内,身为郑居中大弟子的剑仙傅噤,亲自来此,邀请魏晋担任他那座白帝城下宗的首席供奉。

魏晋当然明确拒绝了此事。

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傅噤还是有些惋惜,抬起白碗,闷了一口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前不久刚刚说服桐叶洲止境武夫吴殳,担任首席客卿。

傅噤有强迫症,准备在一座宗门之内,同时汇集诸子百家练气士。

魏晋微笑道:“喝酒就喝酒,可别摔碗,是我好不容易才亲手烧造出来的白瓷碗。”

傅噤笑道:“只好去找那位备选剑修了。”

魏晋问道:“是那位剑仙徐君?”

傅噤点头道:“因为你我,还有徐獬,都很年轻,不止是说年纪不大。”

魏晋笑道:“可以理解。”

傅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魏晋,如果你心中有一份假想敌的名单,最不愿意与之为敌的,有哪些?”

魏晋摇摇头,无奈道:“没这种事。”

傅噤依旧不依不饶道:“说说看,就当下酒菜了。”

魏晋说道:“你先说说看?”

“我心中只有师父一人,打死自己都不敢与之为敌。”

傅噤抬起酒碗,一口闷掉,说道:“一个换一个,现在轮到你了。”

魏晋黯然神伤,喝了一碗酒水。

傅噤气笑道:“她不算!”

真是奇了怪哉,你魏晋当真就如此痴情种吗?!连那根明知属于他人编排的红绳都不舍得斩断?

魏晋默不作声。

傅噤倒满了一碗酒,只得再报出一个人的名字,又是一口喝完酒水,“武夫曹慈。”

魏晋点点头,“我也是。”

傅噤拿着空碗重重一敲桌面,“劳烦魏剑仙稍微拿出一点诚意!”

魏晋伸手指了指北边。

傅噤微笑道:“魏大剑仙,跟我打哑谜呢?”

魏晋晃了晃酒碗,沉声道:“离开剑气长城避暑行宫、又不在落魄山上的陈平安。”

傅噤有些讶异,思量片刻,起身道:“不虚此行。”

————

山上山下水云天,梦里梦外主客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无坐标,四方八面,古往今来,我在其中,如何确立?

陈平安有点理解陆沉和郑居中的心态了,准确说来是切身体会,而非局外人的惺惺相惜。

所以与柳赤诚言语一句,“风雨茫茫,吾友珍重”,既是说给两位前路道友的,也是说给陈平安自己。

顾璨问道:“怎么回事?”

修道之人少有梦寐才对。

陈平安说道:“方才在山上,本想竹楼小憩,不料做了个怪梦。”

刘羡阳笑道:“什么梦境,怎么个古怪法子,说道说道。”

若真是那鬼打墙的处境,反倒好说了,擅长“解梦”的刘羡阳可以去陈平安梦中一观。

陈平安仔细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迷迷糊糊的,已经记不得梦的开头了,其实断断续续的,偶尔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鬼压床一般,就是醒不过来,甚至就连醒过来的意念都不强烈,期间用过几次自行压胜梦魇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没什么后遗症,藕断丝连的梦境就一直更换和延续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听到你的喊声而惊醒,相信梦境会持续很久。现在我还能记起的第一场梦境画面,是小时候在外玩闹结束,暮色里回到家里,见着了爹娘,但是那个家,却不是泥瓶巷祖宅这里,具体是哪条小巷也说不上,然后在地上捡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丢失的钥匙,梦境就随之自行更换到了下一场,路上见到了许多过世的老街坊,整个家乡小镇的格局都变了,现在想来,那些对话,画面,都是与真相出入很大的谬误,混淆不清的,在邻近街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里,吃了顿饭,顾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门走过几条巷弄,在某条小巷里,下了一场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后来就凭空到了一个新家,有几层楼高,不知怎么是在桃叶巷,因为透过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后我就坐在了轮椅上,推轮椅的,是一个让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终无法转头,没有看见他,却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后我试图逃跑,宅子又一变,自然是不合理的,因为出现了一口天井,梦境中却不会深思,我从天井跃下,如同坠崖,等我到了楼下,结果发现四面八方,一间房子,不管从哪个方向望去,怎么看都是一模一样的,抬头和平视,上下和四方,都组成了一种同样的房屋格局,所以哪里有出路可言。之后就梦见了你,刘羡阳,梦到了我们一起在烧造瓷器的窑口,看到了那个娘娘腔,坐在灯下剪红纸,他将剪刀递给我,我依稀知道自己当时已经是二十多岁了,就问他坟头在哪里,他竟然也回答了,说葬在了离着小镇最近的小山头那边,还感谢我去看过他好几次。再后来,景象就更乱了。”

刘羡阳问道:“在这期间,有梦见齐先生和宁姑娘吗?”

陈平安摇摇头,“从头到尾都没有。”

刘羡阳点点头,“这就对了,在你内心深处,他们虽然至关重要,但依旧不属于‘钥匙’一般的角色,并非是解梦的关键,只因为在你看来,你跟他们的相逢,都属于那种年幼时自己想都不敢想象的美梦成真,其实并不牢靠。还好,至少我可以确定,你是真的在做梦,而不是被谁算计了。”

刘羡阳缓缓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还是未知,都在试图拆解、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拼凑出一个新的故事,故而这场‘做梦’就是‘做梦’,身为造梦主,置身于自己编织的梦境中,这就是这场怪梦的‘古’与‘怪’所在,过往之事,即是作古,仿佛重新走一遍崭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时,顾璨突然问道:“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还在梦中?”

陈平安点头道:“是啊。肯定还在做梦,否则为何会来见你们。哪怕你们是如此趋于真相了,可惜我还是做梦。”

当陈平安说出这句话,刘羡阳的面容就变成了陈平安,顾璨亦是,在这之后,又有异象横生。

一个少年模样的刘羡阳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泥瓶巷内。刚刚被人打死,故而是鲜活的,满身血污的。

身边的顾璨,变成了他在书简湖时候的模样,同样是一具尸体,却是干瘪的陈旧的,像是被人亲手打死再被收尸回乡,摆放在这里,尸坐于长凳而已。

现身泥瓶巷的刘羡阳会说什么话,见着了陈平安之后,连同刘羡阳会生发什么念头,都是陈平安的一场铺垫和预想。

就像顾璨将那瓜子壳故意丢入宋集薪院子当中,何尝不是陈平安编写的故事当中的一个细节。

“当初在剑气长城的半截城头,周密曾说我之所以能够保留希望,只是因为我始终不曾真正体会过绝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证明。若有万一,就得未雨绸缪。所以在这个梦里的陈平安,用了足足八十个长长短短的、既无限趋于真相又想入非非的梦境,制造了三十万六千多个山水、建筑、人事场景,把一切到达言语文字和想象力边界的事情,曾经陈平安不会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圣贤的,至人的,将功补过的。恶的,伪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阴险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睁睁看着一切不幸发生,或主动为恶,睚眦必报,甚至是在道路上见人杀人,不留活口,死气沉沉的落魄山,走几步就是作古的尸体,整座家乡小镇的有灵众生,都被我屠戮殆尽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无力改变和补救的,也有我念头作祟,撕破伪善面具,故意将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滥杀身边亲近人一手促成的惨剧,既有毫无征兆的天灾人祸,又有我让我故意为之,七情颠倒,六欲横行,将那桐叶洲的每一种礼乐崩坏,奸-淫掳掠,横行无忌,道德仁义一败涂地,人间所谓美事幸运事,口舌之欲,学而优则仕成就殷实之家,耕读传家,或豪强一方,为富不仁,三妻四妾齐人之福,杀皇帝当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或跻身十四境剑修,只身仗剑杀穿整座宝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纯粹自由,好与坏,善与恶,修道纯粹随心所欲,摇摆不定行走在两个极端中间,四种情况的人生百态,都尝试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数遍。更换二十七种身份,让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谋朝篡位坐上龙椅的武将,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乡野村妇,云游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过或奋发或庸碌或惨淡一生。心死如灰、当场道心崩碎或是气急身亡的好人陈平安,三十有五,从恶如崩、最终逃无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宫的恶人陈平安,临了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四十有六。其余悉数形神枯槁,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迷宫内,寻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脱。”

“那个坐在轮椅上不自由的陈平安,我不敢回头看的高大怪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觑了心魔。错了!我才是心魔啊,陈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这座迷宫,原来没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捡起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把心关锁。

下一刻,场景画面倏忽变幻。

这个“陈平安”置身于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过后,忍不住跳脚骂道:“崔瀺这个王八蛋,教你什么不好,偏要教你搞坏自己的道心就没有别人可以搞死你,你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贱种,狗贼,更是不学好,道德圆满的至人也做了,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也做了,惫懒不求上进的富家翁也当了,还不满意,非要来一场正法全毁的末世、再由你这个万年一出的圣人现世才满意吗?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法无天,胆敢姓规名矩?!你配吗?陈平安,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要赶紧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杀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谩骂不休,不痛不痒,自然是毫无用处的。有意思的话再有意思,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他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化外天魔。

它这种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属于废弃残次品。

只因为它还夹杂着一丝一缕的人性。

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道友”,一位是陈平安揣摩出来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间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陈平安。

即将问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宫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间武运彻底打散天下灵气,亲手造就出一个没有练气士的崭新世道。

一个是以剑修为主、百家学问为辅同时行走两条大道、最终跻身十四境的练气士,虽然作恶多端,无法无天,但是道心之纯粹,是一种堪称最为理想的杳冥状态了,练气士陈平安,以大自由横行于再无十五境修行坐镇的数座天下。

刚刚反杀女冠吾洲,用鸠占鹊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门远古铸造法。这条迷宫出口道路,是凭此跻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远古天庭遗址,重新布置人间。

还有一个既非练气士也不是武夫的迟暮老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读过书当过官,年老了就归隐山林,含饴弄孙,闲暇时校书。

最后一个是“吃掉陈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为主的陈平安,远离人间,遥遥凝视着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看着所有熟悉的亲朋好友,结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独自守着远古天庭遗址,一如当年,独立剑气长城的城头,只是这次是长达一万年。

这处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陈平安”骂累了,重重叹息一声,并无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躯,此刻眼中所见,却可以同时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圣先师带着后来的文庙十哲、七十二贤的三千远古书生,浩浩荡荡游学人间。

一方是宛如佛国某座法坛,佛门龙象,高僧大德,金身罗汉,层层叠叠,渐渐高去,最终是四尊菩萨法相巍峨,以及更高处顶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内,不计其数的道士仙君如青鹤群立,数百灵官矗立青云端,环绕拱卫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陈平安”,面带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还是法相,双指并拢,竖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蝼蚁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颠倒,心魔高如人间所有山岳叠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间小若尘埃,变成心魔陈平安居高临下。

那个双指并拢的青衫虚相陈平安,抬起头,微笑说出二字,雷声大作,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外道。”

余音袅袅,响彻天地间,好像接连不断说出了“外道”二字数以百万计。

这尊心魔当场崩碎,化作尘埃一般,散入位于迷宫中央的“战场遗址”,汇入无数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积成山,筑造京观。梦境总计才是八十个,但是“同一个陈平安”却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万次。

一个双眼粹然金色的陈平安坐在白骨京观之巅,摇摇头,看来不太满意现在的成果,进展过于缓慢了,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得更换一条底层脉络才行了。”

亲手布置的第六层“迷宫”,心境景象不可谓不复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个符箓分身的所见所闻越来越丰富,身为竹楼总阅官的不断补充这部书本内容,当下已经“成形”的身外人,已经有三十余万,稍具雏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两千多个。

杀心中贼,就是一场场自杀,杀来杀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陈平安”,以及兜兜转转不得离开迷宫的自己。

一袭青衫凭空飘然现身,双手缩在袖中,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实陈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吗?”

面对元婴境瓶颈,面对心魔,修道之人是没有“天才”一说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宁姚,符箓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旧轻松蹚水而过。

陈平安就只能……勤能补拙。

于玄当时在山顶那边,觉得这是一句陈道友的玩笑话。

如果老真人能够亲眼目睹这片遍地尸骨的战场遗址,兴许就会感叹一句陈道友所言不虚、确实以诚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陈平安自嘲道:“差不多点就得了,老规矩,见好就收。纯粹武夫在此练拳何止数千万拳,剑修在此演练剑术、推衍剑道何止一万年,就连那些符箓在内乱七八糟的手段,都学得差不多了,方才这头心魔的脑子,已经属于几万个我们里边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宫边界所在,就是言语和思想的边界。可惜。”

可惜,九个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书,尤其是那个有意让念头生发、不拘束心猿意马的练气士分身,举动形若“开天辟地”。

故而每一个当下的“陈平安”,永远无法触及边界。

光阴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牢笼,只要陈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跻身上五境,就是……无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内,所有陈平安悟得的剑术、拳法和符箓等一切神通术法,都是空中阁楼和镜花水月,凭此带来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归还给虚无,甚至就连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态都带不走。不过可惜归可惜,并非没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陈平安所谓的可惜,只是一种大打折扣,嫌弃耕耘和收获太不成回报,只说将某些拳招查漏补缺、反复演练至炉火纯青境地,又比如画符一道,所有陈平安以往只能说是会画、能够画成的数十种符箓,都可谓到达一种化境的极致了,甚至还创造了十几种天马行空的大符,只要将来陈平安收回所有分身,开始着手“真正”绘制这些推演而出的符箓,哪怕只有一种符箓是可行的,最终成功被陈平安绘制出来,就都是赚。

青衫陈平安问道:“就不能一步跨过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陈平安讥笑道:“做梦自然是可以做梦的。”

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复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于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于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𢙏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余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于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么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复复,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陈平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没有丝毫的志得意满,反而心事重重,确实是被境界太低、不够有钱给拖累了啊。

只见破开层层迷障过后,自己的心相内,天地中央,好像矗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大概可以视为一棵道树。

比如一根位置较低分叉出去的主干树枝,命名为“山”,就分出了岳、峰、岭、等众多支脉,然后各有延伸、分叉出去的更细树枝支脉,而最终在最外端呈现出来的景象,就是数座天下的所有陈平安见过走过听过的有名之山、无名之山脉峰岭。

又例如人,分出两根树枝,修道之士与凡俗夫子,前者又分出人身、鬼物、山水神祇三条支脉,在接近末端的枝叶上边,例如人身练气士这条枝干上,就有诸子百家,然后每一条脉络,所开花所结果,就是不同形象的或真实存在、或是陈平安假想拼凑而出的人物。而山下俗子这一大类别中,涵盖了历史上所有出现过的身份、职业,最终每一张或是相邻的数张同结“树叶”,都是这个行当的人物模样。

而那种看似最不起眼的纤细树干,例如装饰一枝延伸出来的女子妆容“一栏”,就又有百余种细分类别,而数以千计的最末端,每一片“树叶”,都坠着一种栩栩如生的挑心类物件。

好像人间万物,都在此被分门别类,就在这棵每一颗都在往高处生长的道树之上,都在此逐渐汇总和趋于完备,种类越来越繁多,细节越来越细节。

这就是陈平安闭关所求的第四层“小千世界”,真正意义之所在。

吃掉越来越多的金精铜钱,打造一条河床越深水面越广的光阴长河,终究需要“实物”来不断充实。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霎时间眉眼温柔起来,“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白衣看了眼青衫,忍不住撇撇嘴,心思这么深沉,还不是废物一个,都不惑之年了,你牵过几次手,亲过几次嘴啊?

陈平安抬脚就要踹过去,他干脆后仰躺在地上装死算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喃喃道:“辛苦了。”

他抬头怔怔看着不知是天还是地的那道屏障,微笑道:“难得如此自夸,确实别开生面。”

陈平安一笑置之,“能者多劳,各自努力。”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

(本章完)

945.第945章 落魄山观礼正阳山732.第732章 炼剑(一)930.第930章 青白之争812.第812章 人间又有金丹客307.第307章 老僧不爱说佛法766.第766章 不知不觉十五年556.第556章 好久不见(下)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间第几天647.第647章 剑客行事(二)1202.第1202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116.第116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中)1198.第1198章 问拳问道问剑一起上50.第50章 天行健656.第656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1216.第1216章 借拳426.第426章 紫阳府,剑叱堂578.第578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三)724.第724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758.第758章 等个人849.第849章 白也真剑仙,剑灵则不然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1169.第1169章 那么些师徒们164.第164章 近朱者赤308.第308章 眼底脚下562.第562章 赶赴京观城340.第340章 怪人怪梦632.第632章 天上纸鸢有分别(一)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斋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钱堆366.第366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1108.第1108章 火符967.第967章 共斩蛮荒373.第373章 剑仙在后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坏的(下)1236.第1236章 吾辈剑修当如何257.第257章 同样是少年郎27.第27章 点睛275.第275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一)360.第360章 言念陈平安836.第836章 出两剑334.第334章 螺蛳壳里有道场619.第619章 跻身三境1215.第1215章 如龙走渎994.第994章 惜哉302.第302章 伤心341.第341章 下笔有神556.第556章 好久不见(下)1131.第1131章 观书喜夜长1153.第1153章 从容写去966.第966章 谁围杀谁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二)197.第197章 陈平安喝酒了728.第728章 没我刘羡阳便不行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1267.第1267章 谁敢立教称祖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闷1044.第1044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397.第397章 竹篮打水捞明月18.第18章 五去其三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镇剑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师父500.第500章 驱马上丘垅(中)696.第696章 角落里的那个孩子11.第11章 少女和飞剑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124.第1124章 阵容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358.第358章 雨停896.第896章 仗剑飞升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959.第959章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582.第582章 有些遇见722.第722章 为何话多6.第6章 下签818.第818章 要问拳(二)95.第95章 小庙255.第255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57.第57章 养剑葫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剑者545.第545章 江湖还有陈平安225.第225章 夜路1007.第1007章 看酒479.第479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上)7.第7章 碗水542.第542章 听说你要问剑(下)608.第608章 思悠悠120.第120章 远游735.第735章 叛变657.第657章 登门做客吃顿拳1044.第1044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579.第579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四)860.第860章 问我春风436.第436章 南下772.第772章 再来一碗阳春面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945.第945章 落魄山观礼正阳山732.第732章 炼剑(一)930.第930章 青白之争812.第812章 人间又有金丹客307.第307章 老僧不爱说佛法766.第766章 不知不觉十五年556.第556章 好久不见(下)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间第几天647.第647章 剑客行事(二)1202.第1202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116.第116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中)1198.第1198章 问拳问道问剑一起上50.第50章 天行健656.第656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1216.第1216章 借拳426.第426章 紫阳府,剑叱堂578.第578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三)724.第724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758.第758章 等个人849.第849章 白也真剑仙,剑灵则不然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1169.第1169章 那么些师徒们164.第164章 近朱者赤308.第308章 眼底脚下562.第562章 赶赴京观城340.第340章 怪人怪梦632.第632章 天上纸鸢有分别(一)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斋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钱堆366.第366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1108.第1108章 火符967.第967章 共斩蛮荒373.第373章 剑仙在后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坏的(下)1236.第1236章 吾辈剑修当如何257.第257章 同样是少年郎27.第27章 点睛275.第275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一)360.第360章 言念陈平安836.第836章 出两剑334.第334章 螺蛳壳里有道场619.第619章 跻身三境1215.第1215章 如龙走渎994.第994章 惜哉302.第302章 伤心341.第341章 下笔有神556.第556章 好久不见(下)1131.第1131章 观书喜夜长1153.第1153章 从容写去966.第966章 谁围杀谁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二)197.第197章 陈平安喝酒了728.第728章 没我刘羡阳便不行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1267.第1267章 谁敢立教称祖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闷1044.第1044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397.第397章 竹篮打水捞明月18.第18章 五去其三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镇剑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师父500.第500章 驱马上丘垅(中)696.第696章 角落里的那个孩子11.第11章 少女和飞剑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124.第1124章 阵容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358.第358章 雨停896.第896章 仗剑飞升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959.第959章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582.第582章 有些遇见722.第722章 为何话多6.第6章 下签818.第818章 要问拳(二)95.第95章 小庙255.第255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57.第57章 养剑葫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剑者545.第545章 江湖还有陈平安225.第225章 夜路1007.第1007章 看酒479.第479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上)7.第7章 碗水542.第542章 听说你要问剑(下)608.第608章 思悠悠120.第120章 远游735.第735章 叛变657.第657章 登门做客吃顿拳1044.第1044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579.第579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四)860.第860章 问我春风436.第436章 南下772.第772章 再来一碗阳春面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