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地上象下了火一样,水磨方砖地本该是凉的,现在也被晒得烫热。几个小丫头沿着墙根跪做一排,垂着头象被霜打的茄子。
四奶奶扶着丫头的手,从东边儿过来,跪着的丫头里,有两个抬起头来偷偷看了一眼,目光和四奶奶的目光一碰,又赶紧低下头。
又林跟在四奶奶身后,好奇的看着墙根跪的人。
七奶奶懒洋洋的端着碗,冰都化了,半碗莲子汤越吃越腻,最后象粘在喉咙里一样咽不下去,她把碗一推,冲喜凤说:“给你吃吧。”
喜凤受宠若惊,忙把碗端下去。
四奶奶已经进了屋,站在门边唤了声:“七弟妹?”
“哟,这会儿这样热,你们娘俩儿怎么来啦。七奶奶站起来,她是个丰腴的年轻妇人,一件翠色薄缎子衣裳绷得紧紧的,她一动,身上的肉就在微微的颤,仿佛那雪白的肉下一刻就要挣破衣裳跃出来一样。
四奶奶却很瘦,梳着垂帘髻,这样热天,她还在衣裳外面套了件灰紫的坎肩:“听说你身上不舒坦,过来看看你。”
又林也上前,行了个礼,脆脆的说:“七婶婶好,又林给七婶婶请安。”
七奶奶笑着说:“好,一看见你这丫头,我哪儿哪儿都好了。”她摸摸又林的头,看一眼这小姑娘,又看看四奶奶,这对娘俩生得可不象,又林生得黑,个子又矮,活象粒晒淌油的豆子。七奶奶想,这姑娘要是照这模样长下去,大了可不好说婆家。不过也未必,都说女大十八变,兴许大一大就好了。
说起来都是一家子,但不是一房的。七奶奶他们这一房是嫡支,住的老宅子。四奶奶他们早分家出去了,住镇东头。人哪都是这样,远了香,近了臭。七奶奶和几个亲妯娌、小姑都处不好,可是和四奶奶倒是一见如故。不在一个锅里搅饭吃,自然用不着防着算着。
又林在屋里无聊,七奶奶也有些话当着小姑娘不方便说,就让喜凤领她出去玩。喜凤拿了几个果子,带又林出了门。
屋里还凉快一些,一出门,热浪呼啦啦迎面扑上来,让人喘不过气。又林咬了一口果子,指着墙根处的几个丫头问:“她们为什么受罚?”
喜凤说:“早上打碎了东西,都不肯认。”
同一时间,四奶奶也在问:“外面跪那些丫头是怎么了?”
七奶奶答:“都才进来没几天,杀一杀她们的性子,有了惧怕,以后才知道老实做事。”
“天儿热,我看也差不多了,再跪别热出好歹来。”
七奶奶哼了一声:“你就是爱做好人。”
“那你就给我个面子,让我做一回吧。”
七奶奶没点头,却问:“你今天过来做什么呢?总不会是单来看我的吧?”
四奶奶一笑:“我怎么就不能单来看你了?不过今天倒是真有事。又林也不小了,整天这么闲着也不是回事儿。我听大嫂说家里原来请过女先生,所以想打听打听。结果她却不在,回娘家去了。”
七奶奶说:“嗳,这事儿你问她,还不如问我呢。”
四奶奶来了精神:“弟妹你知道?”
“啧,多新鲜哪。大嫂连杭州府都没去过,平时也不出门,能认得几个人,她原来给大姑娘请的那个,还是我给她找的。刘一秀,刘大姑,听说过吧?她教出来的姑娘,哪有谁不说个好儿的?”
四奶奶顿时乐了:“哎哟,瞧我这真是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儿,瞎撞了这么些天,真佛就在身边儿呢。”
七奶奶得意洋洋,往椅子上一靠:“那是,快给咱上点儿供吧,我心情好了,也给你们家又林找个好的先生。”
四奶奶正经的说:“那敢情好。这丫头让她爹惯得一点姑娘家的样儿都没有了。你知道我们搬回来头一天,她干什么了?我一眼没瞧见,她爬到后院儿的大树上头去了,他爹居然还在底下拍手叫好儿,我说,你不要笑啊。”
七奶奶实在忍不住,拿帕子掩着脸,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四哥这个人吧……其实挺好的,又体贴,又顾家。”就是不大老成,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四奶奶点了下头:“是啊,可好些时候我开口之前,先想抄起鸡毛掸子先给他一顿,不然的话跟他讲理老是不大能讲通。”
“行行,那你说说,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啊?是想找个有才气的?还是找个教规矩的?”
四奶奶犹豫了下:“当然要找个教规矩的。现在她和她爹这才气加一起我都吃不消了。不过,那教规矩的……会不会管得太厉害了?”
七奶奶又想笑,忍住了:“你还说又林是她爹惯坏的?我看你也没少使劲儿啊。这要不厉害,能教得了规矩吗?好言好语哄着,神仙也教不了啊。”
四奶奶听话听音,轻声问她:“你是身上不舒坦,还是心里又不舒坦了?”
七奶奶哼一声,把脸撇开了。
她是个很爱面子的女人。娘家体面,丈夫也体面。可是过日子,谁家也都有不体面的时候,只不过都遮遮掩掩的得过且过。
七奶奶生过一个女孩儿,两岁的时候发热没了。后来又怀过一次,小产了。成亲七八年了,现在膝下犹虚,无论如何不大说得过去。婆婆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妯娌姑嫂之间的话越来越难听。
她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把一条帕子在镯子圈儿里拖过来拖过去的:“前天写信回来,说是中秋可能回不来了。”
四奶奶明白过来,也不提这话,转而说起修房子挖池塘的事儿来,一会儿功夫七奶奶也把这事儿撂下了,两人家长里短的说得好不热闹。
又林咬了一口井水里冰过的果子,酸甜,冰凉,整个人都舒服得打了个激灵。喜凤怕她热坏了,取了一把扇子来,在一边轻轻替她扇凉。
幸好穿过来投了个小姐的胎——又林这么想。
要是投个丫鬟的胎,象墙根边那些小姑娘一样顶着烈日跪着,又林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下来。
也许真到了那一步,受不了也得受吧?
大热的宫斗穿越她是赶不上了,宅斗么——呃,虽然李家是镇上的大姓,半个镇都姓李。可是差不多早早的全都分家另过了。关起门来,自家人口很简单。自家奶奶热衷于吃斋念佛,家务事一概扔给了娘,这婆媳关系好得跟亲母女一样,斗不起来。爹爹也曾经有过一个妾,可是已经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孩儿才三岁多点儿——又林对那个妾没有什么印象,家里也没有人提她。
李又林又咬了一口果子,对喜凤说:“喜凤姐姐也歇会儿吧,别给我扇了。”
喜凤一笑:“这里热,六姑娘还是到东屋里去歇会儿吧。”
“这儿有穿堂风,就在这儿吧,屋里太闷了。”
“也好。”喜凤进屋去拿竹椅让又林坐。跪在墙根下的其中一个小丫头偷偷抬头,盯着李又林手里的果子,那果子熟透了,红得紫,一看就是饱满而甜美的。她焦渴难耐,忍不住的咽口水。
瞅着喜凤不在跟前,她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瞅着又林看。
大概打量着小姑娘心肠软,会同情她。
又林想,要是喜凤还在跟前,她必定不敢这样。
她还真没想错,又林的确不喜欢这种惩治奴婢的事情,但是这又不是在自己家里,这是四伯母家的事,自己是上门来做客的,不便说什么。再说,以她对自家老妈的了解,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
果然七奶奶让人出来传话,几个丫头不用跪了,但是晚饭还是不给吃。
这么大的岁数,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最不经饿。晚饭不给吃,明天早饭还不知有没有着落,这一顿饿,也不比罚跪轻多少。
四奶奶也从屋里出来了,朝又林召了一下手。又林走过去,七奶奶爱怜地替她擦擦额角的汗:“怎么不进屋里去?外头多热。”
“屋里闷。”
又林自己的屋子是按着她的意思改过的,窗子极大。但七奶奶家这里,窗子都小,窗纱又厚密,屋里着实是闷不透风。
四奶奶是了解自己女儿的癖好的,也不觉得奇怪,问她:“你七婶留咱们用饭呢,你说是留下来用,还是回家去?”
又林肚里好笑,四奶奶拿这话来问她,摆明是不想留下,推给她,让她给个借口嘛。
又林于是说:“奶奶不是说了晚上要一起吃饭么?咱们要不回去,奶奶是不是要生气啊?”
“对对。”四奶奶说:“你看,还是你小人记性好,娘就总忘事。那我去和你七婶说一声,咱们就回去吧。对了,你要请先生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又林有点意外:“七婶婶认得女先生?”
“你七婶没出嫁之前,也是读过书,进过女学的,可不象娘一样。”四奶奶有些感慨。这是她一大遗憾——娘家爹娘守旧,不给女儿读书,可嫁了个丈夫又是个喜欢吟诗弄赋的,四奶奶虽然后来努力的自己识了些字,可是那也识得不多。不能和丈夫夫唱妇随,她想起来就有些不乐。
“七婶婶明天就写信去替你打听,咱们去和她告个别,你也要记得跟四伯母道谢,她为你的事可要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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