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的严重性是我怎么也不曾料到的。比如说,那年我跟哥哥往高主任家门口儿拉屎这件事吧,其后果就让我始料不及。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跟哥哥在往高主任家门口儿拉完屎后的第二天晚上,父亲神情有些低落地回到了家。他回到家后,就把我和哥哥叫到他的面前。
告诉爸爸,你们昨天晚上都干了什么?父亲温和地看着我们,但话语间还是显出一丝焦虑。
抓拉拉蛄来着。也许是怕我把事情真相说出去,哥哥抢先一步说。随后,他好像是怕父亲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说,我们抓了好多拉拉蛄呢。
真的吗?父亲问。
当然真的!说着,哥哥对我使了个眼色说,不信,你问柯悒。
嗯。我小声地答应了一下。
其实,哥哥对我使眼色的意图我并不太明白,但我能够感觉得到他是要我顺着他说。我不知道顺着哥哥说有什么好处,而我只能顺着他说。
父亲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他相信了哥哥的话。当然,这里面也是有我的因素的,因为父亲知道,我是从不说谎的。
我跟哥哥和姐姐在屋里的时候,听到母亲在厨房里问父亲出了什么事儿。父亲起初不想说,但经不住母亲的催问,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原来今天早晨上班后,高主任就把父亲叫了过去,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父亲当时就说没有。但高主任一脸的不信,他警告父亲说,这事儿没完。父亲当时不解,就问高主任说,是什么事儿。高主任有些恼怒地对父亲说,想整我,没门儿!看谁能整过谁!父亲听后感到诧异,问高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高主任气急败坏地对父亲说,你敢叫人往我家门口儿拉屎,我就敢把你整臭!
后来,父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但不管他怎么跟高主任解释,高主任就是不听,还扬言说,走着瞧吧。
听父亲说完后,母亲不由得为父亲担心起来。他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要想把问题解决,就必须得跟高主任解释清楚。但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呢?他们犯了难。
我们在屋里终于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原来那个高主任又在找父亲的茬了。
哥哥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不解地问,是谁把我们的行动泄露出去了?
姐姐说,没有谁看到我们啊。
哥哥摇摇头,肯定地说,不,一定有人给泄露出去了!
姐姐不相信地说,不会吧?
哥哥很肯定地说,会的,肯定是有人泄露,要不然高主任怎么可能知道呢。
姐姐问,那会是谁告的密呢?
哥哥犯难地说,我也不知道。要是让我知道了,准饶不了他!
到底是谁把我们往高主任门口儿拉屎的事告诉给高主任的呢?几乎整整一个晚上,我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本来我是不想想的,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总在想。哥哥和姐姐肯定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当然也没有讲出去,那么,一定就是有人看到我们往高主任家门口儿拉屎后,告密给高主任的,对,肯定是这样的!
可那个告密者是谁呢?我仔细地、从头到尾地回想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突然,我记起来了,那天晚上,拉完屎往回跑的时候,我不是总感觉身后好像有一个人在跟着我们吗——那个人肯定就是告密者!这时,我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起来。可是随后,我又泄气了,因为那个人我并没有看到是谁
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真正地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压力。一方面是愈演愈烈的关于父亲道德风波的传闻,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他工作上的困惑。虽然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多少证据,但我相信,他们已经判断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高主任。
我本以为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可是,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却拎着东西去了高主任家,而且还带上了我。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
虽然高主任家门口儿的那两摊屎早已不见了踪影,但当我们来到他家门口儿的时候,我还是想起了那天晚上他踩到屎后的懊恼,说实话,那会儿我特别高兴,只是我没有想到,今天我们却要拎着东西走进去。
临敲门之前,母亲叮嘱我说,柯悒,一会儿要叫干爸爸好。
我很不解,问,为什么要叫?
母亲犹豫一下,说,他不是你干爸爸吗?
听后,我倒更不解了。
敲了几下门后,高主任趿拉着拖鞋出来了。高主任见到我们后,还是那副难看的笑容,好像以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父亲和母亲差不多也是这样,只是他们的脸上多了那么一点疑虑。
这时,母亲拉过一旁的我说,柯悒,跟干爸爸问好。
我皱着眉,一声没吱。
柯悒,快跟干爸爸问好。母亲又说了一遍。
我还是没吱声。
柯悒……快跟干爸爸问好。母亲的声音有些异常。
这一次,我听出来,母亲是在命令我。但是,我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知道,我之所以说不出来,是因为我不想说。
对于大人们而言,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尴尬,但那时候我却没有这种感觉,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来呢?
高主任好像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一把把我抱了起来,然后对我父母说,这孩子,多好啊。来,进来,进来。
我们进了高主任的家。进屋后,我看到父亲和母亲都愣了一下。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我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那个中年女人咳嗽了几声,表情有些痛苦,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坐吧。高主任说。
父亲和母亲坐下。
高主任却还抱着我。待在高主任的身上,我感觉挺难受的,挣扎了几下后,才被他放了下来。
母亲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桌上后,说,高主任,一点儿心意,你……
话没说完,高主任故作生气地说,你看你们,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啊,到我这儿怎么还这么客气呢,真是的!
不是客气……母亲想解释。
不是客气是什么?我看,就是客气。高主任说。
说话间,床上躺着的那个中年女人又是一阵咳嗽,很强烈,强烈得甚至把他们的谈话都打断。马上,屋里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的身上。
等到咳嗽声停止后,高主任转过头说,没事儿,我老婆,躺了好些年了。
高主任说完后,我看到父亲和母亲表情有些愕然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后来,我们走了。一出门,我就看到远处有一个人躲在街口儿处向我们这边张望,我一下子就认出来,那不是憨胖子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路上,我问母亲,我们来干什么来了。母亲什么也没说。我又问父亲。父亲也没说。我感到奇怪,想不出个理由。
我终于猜到了告密者可能是谁——他就是憨胖子!虽然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肯定就是憨胖子,但我判断,我们往高主任家门口儿拉屎的那天晚上,正是他像幽灵一样始终跟在我们身后,这样一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当然就都被他看到了。随后,憨胖子就告诉了高主任。
当我越想越觉得那个告密者就是憨胖子的时候,我决定去找他说个清楚。
憨胖子他家其实离我家不远,拐过几个胡同后就到了。这是我第二次来到他家。进去的时候我很谨慎,因为我知道憨胖子他爸喝了酒后很凶,上一次就是因为不小心才被他提溜进去的,我可不想这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憨胖子他家的门大敞四开的,我从门口儿一直走到屋里,却没看到一个人。说实话,憨胖子家可没有我家好,不光是屋里的东西破破烂烂,最重要的是,黑黢黢的屋里又乱又脏,而且还有一股怪味儿。这会儿,正当我纳闷儿他家怎么没人时,一阵呼呼的鼾声突然传入我的耳朵,像打雷一样响,真是吓了我一跳。我扭头望去,才发现门后面的地上衣冠不整地躺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憨胖子他爸。猛然看到这个人时,我还真有些害怕。随后,我又闻到一股酒味儿。于是,顾不得多想什么,我忙转身往外跑。但还没等我跑出大门,迎面便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正是憨胖子。
我站在那里喘了半天气后才说,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憨胖子一脸惊喜又惊讶地望着我,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我又重复了一遍。
憨胖子的表情开始有些疑虑,也许是结巴的原因,他只是不停地说着,我……我……我……
你别老说我我我的。我打断了憨胖子的话说,我问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往高主任家门口儿拉屎的事儿告诉给高主任?
我……我……没有。憨胖子说。
你说没有,我看就是你!我说。
我……我……我真的……没有!憨胖子急得不行。
你还说没有,那我再问你,那天晚上,是不是你跟在我们身后?我的声音很大。
我……我……我……憨胖子支吾着。
你说啊,你说啊!你说不出来了吧?我告诉你吧,我永远也不想跟你在一起玩儿的!我的声音更大。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憨胖子他爸吓人的喊声,胖子!胖子!你听没听到我跟你说话?
哎。憨胖子赶忙答应了一声,但没动。之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然后把它展开给我看。
我一看,那不是我画的画儿吗,怎么会跑到他那里?想着,我上前一步,伸手就去夺画儿。憨胖子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这一躲可不要紧,只听次拉的一声响,那幅画儿被撕成两半。
其实那是我一幅没有画好的画儿,早被我扔了好久,不知到憨胖子是怎么找到的。但看到我的画儿被撕坏了,我还是说,你赔我画儿,你赔我画儿!
憨胖子有些不知所措,他越是着急就越结巴,我我我地说了半天,才说出一个对不起。
这时,屋里又传出憨胖子他爸吓人的喊声,胖子!胖子!胖子!……
我余气未消地说,哼,你跟你爸一样令人讨厌!
说完,我就跑了。
那时,我想,我走后,憨胖子要么像个傻子一样地站在那里发呆,要么被他爸打一顿。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令我更加生气的事情还在后头呢。那天我找了憨胖子以后,他居然去找高主任了,他找高主任的原因竟是让高主任给他证明他没有告密。我当时气坏了,因为这样的话,往高主任家门口儿拉屎的事儿可就一清二楚了。事实可不真就这么回事儿了吗,高主任从憨胖子的口中得到了他所要得到的一切答案。
还好的是,高主任竟然没有再追究下去,他只是告诉我父亲说,这事儿就这么着了,以后的事儿你看着办吧。父亲还能说什么呢,除了道歉之外,他只有用忘我的工作去回报那个高主任了。
哥哥知道真相后可不干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冲出门就找憨胖子算帐去了。母亲在后面喊了半天,也没把哥哥喊回来,忙转身招呼我去追回他。我追上哥哥的时候,他已经把憨胖子打倒在地上。
也许是被哥哥打疼了的关系,憨胖子的脸上没有了以往那烦人的笑容。虽然憨胖子和我哥哥差不多大,但打起架来却绝对不是我哥哥的对手。这个早在我意料之中。
看到我的那一刻,憨胖子好像是看到了希望。但我知道,那个时候,憨胖子的那个希望是多么的没有价值,就如我的希望是那么的渺茫一样。
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噼里啪啦地差不多下了整整一个上午,临近中午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我清楚地记得,这是那个炎热夏天里惟一的一场大雨。那天落花街上的水足有半尺多深,简直可以撑船了。
对于憨胖子一家,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日子的开始。因为那天早晨,憨胖子他妈和他爸冒着瓢泼大雨去离婚了。据说当时他们的表情凝重,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进了民政局后,相互间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好像别着什么劲儿似的。
接待憨胖子他妈和他爸的是一个看着还算面善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对他们要离婚的事儿,是持谨慎的不支持态度,这从他们说出要离婚的那一刻起就表露无疑。
中年妇女先是不解地问憨胖子他妈和他爸说,你们为啥要离婚呢?
憨胖子他妈说,我们性格不和。
中年妇女又问,你们的性格怎么不和了?说说看。
憨胖子他妈说,我们总打仗。
中年妇女看了一眼憨胖子他妈,表情严肃地说,我问的是他,不是你。
憨胖子他爸脸色发青,支吾着说,我们……我们就是性格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