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唐圣主真长策

和州的“唐”字大旗终于久违地在空中招展,吕奉先取了千余两黄金给林仁肇,解了钱粮之忧,见有了钱物可以抚恤手下,林仁肇也不是残虐之人,当下也就听了吕布的说辞,约束军士不去扰民。

但这百姓眼中最是雪亮,不出三日,便把城西那吕奉先手下驻军唤作“仁义军”。

只因话说不扰民,却没有一部人马如吕奉先这般偏执,话说回来,蕲春之战已使吕布在手下的心中如偶像一般,这和州之役,不单他的手下,杀场上只要提到那头戴束发金冠的,不论宋军唐宋,哪个不赞一声:“战神一般的英雄!”所以吕布的话对于他的手下来说,根本就是不假思索的执行,加之他在蕲春藏宝洞又起出许多黄金细软,赏罚分明。别部兵马的将领,就是有心效仿,哪里有他的威严?哪里有这么多闲钱?却又如何能做到!

茶馆闲聊说书的,都在说那左突骑使是武曲星下凡,如何“单戟取蕲春,匹马定和州”云云。间中有一嘴贱的小校,不以为然哼了一声,说了几句闲话。落了茶楼被三五个军汉殴到吐血不起,被打的莫名其妙呕着血问:“何故打我?”

巡逻的军正,也就是军法官也赶了过来,问因为何事撕打?那打人者,为首的军汉只把头一甩道:“老子便是跟左突骑使杀入和州的四十七骑之一,听他无端作贱左突骑使,便打他不得么?”

那军正一听,恶从胆边生,往那地上呕血的小校肋间就是一脚,骂道:“你这直娘贼,那天你缩在老娘们档里么?谁不见杀场上那两条雉尾的威风?”那军正骂完唱了个肥诺,请几个军汉自去了。

那小校在地上又呕了几口血,悲声道:“姐夫,我还望你管顾,谁知你却夹了外人来欺我!”

那军正见周围都散开了,才把那小校扶起道:“你这厮,我是救你性命,你可知,林大人帐前亲卫,只是抢在侦骑头前说了一句,便被一刀结果了!再说你也太没眼色,现时营中哪个兄弟,不把左突骑使当作英雄?你偏来触这霉头!平日无事别再乱嚼舌头,只把武艺练好了,日后也好跟左突骑使收复故地!”那小校也知他姐夫说的是实情,只苦叹着搀扶去了。

可惜他们不知,非但前天林仁肇就已被李煜快马召回江宁。今日又一道圣旨下来了,此时那宣旨的太监正赶赴城西的军营去了。只不过那宣旨的队伍路上遇了若干疯马撞人,市井纠闹等等琐事,短短的路程,从南门到城西,硬走了两个时辰,还没赶到。

此刻城西军营里,一众手下正围着吕布,李颜这和州之役一直跟着吕布厮杀到和州府衙,身上受了刀伤箭疮无数,此时仍吊着个膀子,他着急地道:“大人,快快决断啊!那终究挡不了多久啊!”那穆桂英、刘破虏,无不上蹿下跳,只有那岳风一言不发,拈着短须只望着许坚。

吕奉先坐在案前,脸上淡然只是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他举起案上的杯子,对许坚道:“先生,请饮此杯,某有要事相托。”许坚微微一笑,他抖擞了那宽大的文士袍袖,端起酒杯,遥遥一敬,便先干了。

“此番圣旨,怕不是好事。”穆桂英在边上急道:“大人,和这酸丁有何计较?速速点了兵马,反出和州城去便是了!量这和州守军,敢犯大人虎威的,怕还没生出娘胎!”当下刘破虏和李颜都大声赞同。

李颜更是胀红了脸道:“老岳手下我拿不得准!我们八百骑兵兄弟,是誓死要跟随大人的了!跟着大人杀敌,所向披靡!全个没去思量死活,煞是痛快!任换了谁来,别说弟兄们,我李麻子第一个不服!”

那岳风在边上冷然拈着短须道:“麻子,你不用来激我,这底下的兄弟,又有哪个吞得下这口气?打了胜仗却要问罪,不知哪朝哪代的道理。新拔来的九百来人,我也不知长短,但那千二老弟兄,就是杀向江宁,也不过大人一道将令就是。”

吕布摇头道:“打住,尔等若真心待某,便莫要陷某于不忠……”这时帐外传来张川求见的声音,吕布便让他进来,那张川趴在担架上,由两名军士抬了进来放在地上,张川打发了他们出去,对吕布道:“大人!属下有个打算,便由属下穿了大人日常服饰,来接这圣旨,若是论功行赏也就罢了,如和吾等所料一样,朝廷要坏了大人,便由属下代大人……”

“此事万万不可!”吕奉先突然大摇其头,笑道:“你身长不过七尺,如何扮得了某九尺之躯?”

边上众人听着愣了半晌,不禁大笑起来,穆桂英也道:“便是了,老张你也不害羞,就你这模样如何扮着大人的风liu倜傥?”她只图口舌之快,张川听罢只有苦笑,穆桂英方才自己本不应唱这反调的,但话已出口,却也无奈。

吕布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切莫再提叛逆之事。这圣旨未到,又哪里来的‘打了胜仗却要问罪’?莫要听风捕影。”

“大人!林仁肇大人身为此仗统帅,打了胜仗,现在这处兵马转由朱令赟统领,明明就是打了胜仗反失了兵权!大人,便是这和州城里三岁小童,也知那头上束发金冠插了两条雉尾的英雄,在此役居功至伟!这,这,这哪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李颜急得就要跳起来了。

吕布冷然道:“此事莫要再议!军令如山!”在他威压之下,众人无不凛然肃立,不敢再说下去。吕奉先缓下脸色,才道:“但如某去了,诸位在军中呆不下去,某也有个计较,不知可愿听否?”众人自然纷纷应下。

“李颜,你和穆桂英父女,带愿共去的骑军老兄弟,去大别山觅一处地方,结寨练兵,这六百来人,两年之间,须得练出一支精兵来,你可能做到?如能作到,你便和许先生一并去了。”

李颜拍着胸膛道:“若要练到穆桂英那般,那便不敢应承,但两年之内,练出一支精兵,我必能成!”

吕布点头道:“岳风,你率那千二步卒,骑了马到采石矶也寻个地方落脚,我寻思着,他们本是善射之士,如能使他们策马而射,应比要他们绰枪冲锋更好一些,此事便交付于你,此间用度,我已交付了许先生。”

岳风抱拳应了,还没出声。

却听帐外报道:“钦差大人驾到!”吕布连忙吩咐去摆了香案自去穿戴衣冠,等等不提。

那帐内李颜怒道:“酸儒!大人对你推心置腹,你便这般任他去送死么?”穆桂英若是平日,定然第一站出来与许坚争辩,但她这时却全然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只是在边上对她父亲道:“你便和李颜去吧,我却要跟着大人。”

穆瓜苦笑道:“大人是条好汉,跟着他自然也不会辱没了我等。只是之前大军起行征战就罢了。他现时若被去了官职,解去江宁,你终究一个女孩子家,如何千里相随?这事怕得从长计议才是!”

穆桂英柳眉一竖,决绝地道:“我便这般配计较,你听也罢,不听也罢!”穆瓜只有苦笑,便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女儿十六岁以后便极有主见,再也不由得他这做爹的安排。

这时帐内连素来冷静的岳风也怒目对着许坚道:“先生,你倒是弄个章程出来,否则的话,怕那千二弟兄不会便这么干休!”

许坚胸有成竹地笑道:“你等不必担心,按大人吩咐去做便是,其中奥妙,时候一到,尔等自知其解。”被两人纠缠不过了,许坚才道:“你们以为,大人如要任人宰割,何以要让你等两人带手下各自去落草?我怕这事,从出发之时,大人便有计较了。”

“此许怎讲?”

许坚笑道:“大人之智,非我辈能及,尔等可曾记得一路上,先由骑马步卒驱遣、后转穆瓜看管的裹胁青壮?任再怎么商议秋毫无犯都好,大人从不曾放了那批青壮,现时想来,我等离营,如公然而去,必又使大人多了条罪名,不正好安排那批青壮,来填我等离营空额!至此,才知大人之能!”

他这可就冤枉了吕奉先,李煜是吕布转世之后,第一个赞许他前生的人,吕布心中很有点承他的情。况且吕布此时倒真是一心想着流芳百世,他本是很偏执的人,这一时有点想左了,明知去江宁没什么好事,他却不断想起前世的骂名,立了心要名留汗青。

但他吕奉先,骨子里本是一方豪强,心中虽然想着忠义,手底下分排的,却已是自立的章程,这因在那三国乱世里,不断的危机,已使他下意识就不会坐以待毙。

一支铁骑入大别山,一支骑马步卒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龙骑兵入采石矶,这明显就是想危急时采石矶的人马可以长驱杀入江宁,李颜的六百铁骑在江北可以抢了渡口,不论是投宋还是自立,都无不可。

此时宣了圣旨,果然不出部下所料,削去吕布官职,着解回江宁发落。

那太监约莫五十岁上下,长着倒是眉清眼秀,捏着鸭公嗓道:“咱家虽在宫中,也知你是英雄。咱家也不为难你,一不去你衣袍,不二上你脚镣,但这枷总是要上的,你也莫要让咱家难做。”可叹连这太监也知吕布是英雄,独是那下圣旨的人,却偏偏不知!

这时帐外却传来咆哮之声,顿时便将那太监声音淹没,许坚在帐内听了,连忙出帐去看,却见数千士卒眼中尽赤,无不挥舞着刀枪咆哮高呼:“左突骑使无罪!无罪!”向那太监迫去,那太监吓得混身发抖,只喃喃地不知在念着一些什么,只怕下一刻就要被这数千愤怒的士卒撕成碎片!李煜向来畏战,在唐国武人向不被重视,敢战之士,求战之人,更往往被压抑,此时有了吕布这个英雄,那士卒们如见了一丝生气,哪里愿放弃?再者在吕布手下,领到钱粮、奖赏都比以往多出许多,他们更怕换了个上官,又如同以前一般,连饭都不管饱。

这时一缕淡然的声音缓缓传了出来:“放肆。军营之内,岂容尔等喧闹?”

那些士兵马上停了下来,只因说这话的人,便是他们心中的战神,他们为之疯狂,他们心中佩服的左突骑使大人。吕布保持着接旨的跪姿,淡然道:“诸君心意,某自理会,但诸君切莫陷我于不义,退下吧……”

士兵们后退了几步,有几人哽咽道:“大人!您此去,怕是,怕是……”左右士兵听了,复又沸腾起来,高喝道:“阉人滚回去,留下我们大人!”

“莫是欺军法官的刀不利么?”吕布猛的一下站了起来,袖手环顾四周,那雉尾在空中一颤一颤的,煞是让人心惊,不知谁带的头,周围那些士兵一个个跪了下去,忽有人高呼道:“大人!俺们不保这唐家江山!不保了!不保了!”这种场合,群情振奋,只要有人高呼,盲从者自然不少,加从林仁肇被召回江宁失了兵权,如今这吕布又要被枷去,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众人也是人心惶惶,此刻吕布如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是如何也不愿舍弃。

“铿!”那太监吓得就要失禁了,只因吕布一下子抢过来从他腰间拔出剑来,那太监还以为吕奉先要在这群情鼎沸之中杀了自己再反出和州!谁知吕奉先把剑往颈上一横,凄声道:“诸公便是逼死某不成?”

众军士无奈,只好叩头道:“大人,保重啊!”纷纷退入营盘,许坚对李颜和岳风道:“军心可用!速按大人的章程,把老弟兄带走,把那批青壮填入军中!”

李颜脸上横肉不住跳动,恶狠狠盯着那太监,那只没受伤的手紧紧捏着刀柄,不觉中已把腰刀抽出三分。岳风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叱道:“麻子!你要坏了大人的安排么?”李颜不忿地冷哼一声,把刀拍入鞘中,由岳风扯着他回营中去了。

“中贵怎么称呼?”吕奉先抬头问那已吓得六主无神的太监。许坚走上前,把装了十两黄金的锦囊塞给那太监,这倒让那太监回过神来,打开一看,也不知是嫌少,还是怎的,把袋口一缠,塞回许坚手里。只听那太监清了清嗓子道:“咱家姓冯,这钱物就免了,文纪贤弟如不嫌弃,叫一声冯大哥,咱家也算沾了你这大英雄的光了!”

吕布淡然道:“如此,便起程吧。”于是那太监一起来的神卫统军的军士,便把三十斤大枷给吕布上了,走出城西营盘一路上吕布麾下所属众士卒挥泪相送,许多其他营的将士亦是紧跟其后,都希望能送送这位带领他们在宋军面前扬眉吐气、大展雄风的左突骑使,只怕今日便是最后一眼了。想到这些年尽受宋军欺压,而有功之将竟是不奖反惩,心中无不弥漫着一股悲凉绝望的气氛。除了城西军营,其他士兵虽也对左突骑使战胜却无功有罪不满,愤懑不平,也欲拥护吕布,不愿他被押解回惊,但毕竟只见他战场神勇,却也不敢尽如吕布直属手下那般公然喊出叛逆之言,只是默默围观,眼中皆戚戚然。未行到南门,已有百姓拦住道路,指骂那太监陷害忠良!

那冯太监任由路边百姓推掇,却也不敢反抗,只是苦笑道:“你等都知左突骑使是英雄,咱家就不知么?实是那宋人遣使,质问我主,无奈之下……”

“那便一路向北打去便是!这有什么无奈的!和州父老这些年来无不南望,你们倒好,把收复失土的功臣给枷了去!”那百姓把前后左右都挤着密不透风,一味要那太监给个说法,可怜那阉人哪里能给出个什么说法?

这时一队十五六人的彪悍军士拔开人群挤了进来,见了吕奉先翻身就拜,领头的便道:“俺们那日跟在大人身后,一路杀入城内,只觉好不痛快,俺们商量过了,从此愿随大人麾下征战,至死不渝!”身后十来人也拱手附和。

吕布淡然笑道:“诸公盛情,某心领了,但某此刻……”

“这还不好说!”那伙军士站了起来,一个个裸了上衣散了发,露出盘虬的肌肉,抽出解腕尖刀冲过去,一下就把那太监和几个军士放倒在地,这十几个军汉哈哈大笑道:“大人您看,这厮如此的不济事,等俺们结果了这几个狗男女,便保着大人夺了和州作根基!”

“万万不可!”吕布急道:“众家兄弟义气干云,但弟兄们与某述谊,便需敬重某的这点秉性,国有法度,军有军规,如何能废?再者,我不过到江宁听候发落罢了,脸上也未刺了金印,也未有司定罪,诸位着实不用惊慌,速速把这冯中贵放了。”

尽管手下两支旧部,按了他的章程,李颜和许坚已从北门出了,岳风更已率众出了西门在寻找一处浅滩渡江。但那不过是吕奉先下意识的布置罢了。吕奉先这时实在满脑子都是青汗留名的计较,也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又在吕布的劝说下,那些百姓终于让出一条路来,吕布一行人便出了南门,身后还跟着那十五六军汉,一路向渡口进发。

约莫走了三五里,突听前方山林之间响箭飞起,两侧山林之间,无数人头汹涌,一彪人马冲下山来,当头一个虬须大汉骑了一匹驽马,提着朴刀,远远便喝道:“来的可是江都留守麾下左突骑使刘大人?”那冯太监暗叫一声苦也,指不准就要在这里失了性命。却听吕布冷然道:“不要慌。”说罢便放声道:“某便是,来的是哪一路的好汉?”

那虬须大汉落了马,身后跟着四五个伴当,身着白纸甲,来到跟前抱拳道:“俺是白甲军的鲁山,绿林中都唤俺一声小恒候!俺听说你单戟取蕲春,匹马平和州,是个英雄,故此特来相见!酒来!”

身后伴当便上当铺开一张毡,摆上两个大海碗,抱了酒坛上来斟满了,那鲁山率先端起碗。吕布枷着双手,不见鲁山给他端酒,心里有些恼他无礼,但想及对方来送自己,也是一番好意,便勉力弯下腰想去端酒。

谁知那鲁山端起酒,却兜头泼了过来!吕布根本不料他有此着,但这人中吕布岂是虚名,纵是全无先兆,仍不慌不忙将身一侧,那一大海碗酒只是泼湿了左膀,吕布只见那火红百花战袍上被弄得狼狈,心头火起,横眉怒向那鲁山喝道:“尔将奚为!”却是吕布一时火起,说的是汉末腔调,便是你要干什么的意思。

鲁山被他眼中杀意一逼,便呛得失手把那海碗跌得粉碎,又被吕布一喝,尽管这四个字他听不懂,但心头大惊,当当当倒退了三步才站停,连原先想好的说辞也讲不利索了:“你,你不配喝俺的酒!你便再利害又如何!我白甲军在江北奋战多年,又哪里用得了去听皇帝老儿的话,你没听说过,民为次!君为轻么?你若真是好汉,就该留下来与那宋人厮杀!”

吕布听了他的话,却也不生气了,只淡然道:“你说错了,应该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那鲁山本来和大当家定了计,若是不能招揽吕布,也要污辱他一番,以后在绿林中,也有个谈资,说这般利害人物,也曾在他白甲军手底下吃了亏。他们料这左突骑使,无论蕲春还是和州,都不许扰民,想是慈心人儿,便是言语间得失,也应不会计较。

谁知这碗酒一泼,还没泼中,吕布已然眼中露了杀机,鲁山心头起伏不定,方知传闻中不是虚言,当前这位不是善茬,活脱脱便是一尊杀神。鲁山身为白甲军头目之一,在江北也和宋军厮杀多场,不知多少回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若是无胆也不会有个小恒候的混号,但遇上吕布那眼中杀意,便觉心底泛起寒意,这百战余生的豪勇汉子不由自主地两腿发抖,只不敢拿正眼望吕布,他要死死咬着嘴唇,才能按压下想拔腿而跑的念头。

这时身后那十几个军汉赶了上来,纷纷拔出兵刃,鲁山正不知如何交代场面话,又不敢再去招惹吕布,一见他们便喜上眉梢,喝道:“你们跟着他有什么用?他横竖不过去给皇帝砍头或是关进大牢罢了,你们亦陪他去砍头么?还是陪他老死江宁?留下来在江北,与宋军厮杀的,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

那十几个军汉,竟然有十三四个被说得动了心,互相商量了一下,对吕布跪拜道:“大人,我等便不再送,如果大人他日铁蹄重踏江东,我等愿为马前卒!”

吕布冷冷地看着那十几个人,突然嘴角挂起一丝微笑,只对那冯太监道:“走吧。”那冯太监战战兢兢指着那鲁山和两侧草丛间的伏兵,吕布淡然道:“但随某去便是,人多,要搭棚唱戏么?”便自向前走去。

那冯太监和几个军士,小心提了军器跟在后面,吕布向前走去,那鲁山仗着刚刚把吕布身后十数人说得来投,居然吃了猪油蒙了心,又对自己被吕布眼光一扫,居然心生寒意极是不爽,眼看吕布向他走来还站着不动,直要捞回这个面子,那知道吕布深浅的军士,连忙把他拖开,等吕布一行走远了,才对他道:“你可知潘美?那给宋国打下许多疆土的潘美!我等亲眼见那潘美由五百亲卫护着,仍给左突骑使单骑杀进去,斫了头,斩得肉泥一般!你有几条命?去与他别劲!”

吕布一行转出山坳,远远的又见那薄薄一层冰封的江水,吕布只觉有点寒意,酒瘾涌了上来,习惯性地道:“酒来。”话一出口,才醒起身边再无背嵬之士,那身后此刻仍跟着的两个军汉,苦笑道:“大人,这江边春寒,哪里有酒铺?要买好酒,霸王祠有,太子汤也有。”

“霸王祠?当年某也曾去过,有卖酒的么?太子汤倒是没听说过,听来颇是有趣……这两处离此地多远?哪个近些?”吕布回首问道。

那两个军汉笑道:“说来也巧,此地往东南四十里,也就是乌江镇外,便是霸王祠;太子汤若在和州城出北门而去,也是四十里。”

冯太监惊得脸色发白,拉着吕布道:“文纪,这万万不可,和州向北四十里,还尽在宋人手中啊!你若要买酒,我等便去霸王祠好了。”吕布知这冯太监已是给了自己方便,所以也就不再多话。

走在后面几个军士忿忿埋怨冯太监:“公公何故顺他的意?多走了这四十里路?任他如何奢遮的好汉,如今也不过是犯人,出了和州营盘,万事便不由得他了,还须顾虑什么?公公只管回绝了他,若敢顶嘴,我等手中的水火棍莫非吃素的不成?”

冯太监摇头道:“你们几只猴头,他能为大唐取了和州,你们便不能容他喝碗酒么?此去又没什么凶险,他自掏钱卖酒,关你等什么事?咱家又怕什么?只是怜他生不逢时罢了。莫要多话,一会到了地头,咱家请你们喝上两盏便是。”

那几个军士一听有酒喝,便也欢喜起来,纷纷地道:“公公是英雄重英雄,便依了公公的章程就是。”

这一路行到凤凰山下,便有一处酒家,门外牵了几匹马,还有一驾马车。吕布领先入去坐定,他哪里会计较几角酒钱?取了一锭碎银给店家,叫了两坛酒,切了一大盘囟肉,自请军士们吃喝了。喝了七八碗,那两个从和州城里一直跟到这处的军汉,便向吕布讨教枪棒,吕布便问起他们平常练习的路数,略微指点了几句,那两个军汉听了将信将疑,平时死活想不通的难题,便这么解了?

两人又喝了几碗,便离座切磋起来,几个回合下来,都不自觉停了手,原来当真平日想了几年的难题,按着吕奉先这三言两语,已经迎刃而解!这两人手底下的功夫,在唐军中已是极硬朗的了,也因这样,他们平日操练的难处,连他们两人都无能为力的东西,其他人更是爱莫能助,想不到今日让吕布随口解了,当下向吕布纳头就拜,口中只称师父,吕布只弯着腰劝道:“不必如此,有什么不懂,只管问来就是。武学者,不应拘谨于门派之见,难不成就欠一声师父么?”

那小酒肆里,另一伙客人里,看来主事的,望着吕布赞道:“好!壮哉斯辞!好一条汉子!”

吕布听人赞他,双手铐在枷上扶了酒碗,转身遥一致意。那主事生得峨眉凤眼,鼻高脸白,冯太监只看了那一眼,便从心底里想跪拜下去,只觉便是对着那唐国国主李煜,他心中也未曾这般惶恐不安。那几个军人,自从那客人搭了腔,便觉坐立不安,如坐针毡,那酒喝得极不舒畅,如同在祠堂伴长辈吃酒一般,规规矩矩地全不自然。

“这位好汉,是犯了什么事体?”那客人问道:“不若请这位中贵,揭了封皮,去了枷锁,好生喝上两杯如何?”那冯太监连忙就要吩咐军士去给吕布下了枷锁,心中全然无半点违逆的想头,只觉那人的说话便是天理。

吕布摇头道:“不可如此,此是国家法度,怎可儿戏?尊兄青眼有加,如不嫌弃,某就过去喝上两杯。”那位客人大喜,连接让伴当让开一个位置,吕奉先扶了枷,便端了酒过去,笑道:“在下刘文纪,未请教尊兄称呼?”

“在下姓赵,单名一个光字。”那客人拱手道:“刘兄弟,看你不是作奸犯科之人,如何落得这般下场?”

吕布朗然一笑,咬着枷上的海碗,一仰头饮了,笑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可与人言无两三,赵兄,今日萍水相逢,一别或难再遇。所谓倾盖而相知,莫问来去,但喝个痛快更是。”

那赵光笑道:“有理。”便端起一碗酒,两人便旁若无人坐在那里,谈论古今武学,说到兴起,开怀大笑,那赵光唤了一个伴当,专门给吕布斟酒端酒。赵光说到兴起,撩起衣袍,甩开同伴劝阻虚拦的手,下场施展了两招,吕布见了,大声喝彩道:“好!某倒轻了天下英雄!这式懒扎衣,攻到击敌下盘,上步单鞭借势飞跌,守可以逸待劳,后发先至!不知尊兄用什么趁手兵刃?”

所谓是英雄,重英雄,不是光叫好便行,赵光近来少与人对敌,身边人等拍马屁者多如过江之鲫,但他本身已是武学大家,外行人的叫好,如何能和吕布这天生战神的点评相比?一下便被到搔到痒处,又喝了两碗酒,好不快活!

谁知喝了一阵,便听许多脚步声朝这边而来,那赵光左右护卫脸色一寒,纷纷离座抽出刀剑。吕布只是道:“不用慌。”那赵光也刚好是说道:“不用慌。”两人异口同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酒店外一下子围上二三十人,当头一个獐头鼠目的,挎着腰刀,对那店家都:“我家帮主就在后面,你速速把闲杂人等清了!”却又转身望了吕布一眼,骂道:“你这贼囚,都事发上了枷,等着砍头了,还穿得这么光鲜,还来喝酒,给老爷快滚,不然爷爷把你骨头都拆散!”

那赵光刚要开口,又被那厮骂道:“你个入娘贼,生得和个老娘们一般,学人家喝什么酒?还看什么看?快滚吧!”赵光长得峨眉凤目,所谓男生女相,大富大贵。可惜这喽罗有眼无珠,只管胡乱咋舌。

“好胆!”吕布和赵光不禁又是异口同声,两人都是世间英豪,哪里去和这种喽罗计较?赵光只是大笑道:“你家帮主是什么来头?”

“也不怕告诉你们!”那家伙摸着唇边两撮老鼠须,得意的道:“我家帮主便是乌江镇内小霸王,长江滩上活龙王!这方圆百里,无人能在我家帮主手下走过三招的!你若识相,快快离去,不然的话,哼哼!有你们好看的……”

“牛二,你在这里磨蹭什么?”一个破铜锣声把这獐头鼠目的家伙吓了个激灵,只见又走来了几人,当头一个大汉怕有八尺身长,一对手掌蒲扇一般,一脸的横肉,披了一条皂布直裰,踱着八字步走到店前道:“和他们磨什么舌头?给点利害他们瞧瞧便是!”

说着指着吕布和赵光道:“喂,你们这班泼皮,给爷爷看好了!”说罢俯下身去,把店门前一块栓马石一抱,喝了一声,只见混身肥肉乱颤,把那栓马石抱着胸前,又松手甩了下去,那黑脸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只喘个不停道:“见到爷爷利害没有?”

吕布和赵光相视而笑道:“果真利害!”

吕布笑道:“不如留他?也算此地一道风景。”

赵光笑道:“便依贤弟所言!”

这时那伙人便要挤进来,却被赵光的手下拦住,吕布咬着碗沿,又干了一碗酒,对赵光道:“难得见识尊兄这般英雄,某此去若有命在,必觅尊兄喝一番痛快!”

赵光抚掌道:“如此最好!刘兄弟,我与你颇是投缘,不若我等效法古人,结为兄弟,你意如何?”

“不可!”

“万万不可!”

却是赵光身边伴当,七八人异口同声,赵光脸色一紧,只把眼光一扫,那周围便静了下去,这时那个帮主仍在门外喧嚣,吕布舌绽春雷喝了一声:“呔!”那门外众人半数已吓得跌坐在地,一时再无杂声。

“刘兄弟,你意如何?”赵光笑着问道。他说得极为坦然,全不以吕布身披枷锁而轻之。

吕布点头道:“某也正有此意!”他也答得极为豪迈,心上丝毫没把这枷锁当成羁绊。

“好!吾等便效法桃园结义!”赵光喜道:“此处没得香烛,便撮土为香便是。”

“慢。”吕布却道:“某等相交,在于心,不在于形,何必拘泥?蒙兄不弃,哥哥便受小弟一拜!”他平生最瞧不起刘备,认为刘备无义,在紧要关头出卖了他,哪里肯去效法桃园结义?说罢便扶枷一拜。

赵光大喜,连忙搀起,伴当早端了酒上来,两人干了三碗,赵光便道:“贤弟,愚兄在汴京尚有些基业,不若与兄共去,总有个出身,也好过陷身囹囚不是?”

吕布哈哈一笑道:“大哥,你我结义,不问何处来,不问何处去,何不潇洒?还请哥哥示下,他日兄弟若有命在,自去小住痛饮!”

赵光见吕布这样,再劝也劝不动,心中有些惋惜,但还是解下一块玉佩,系在吕布腰间,对他道:“兄弟,若有难,可托人持此信物,到汴京城里,东门直街四海斋,无论天大的难事,自不在话下。”他语气平稳,却自隐隐有一番霸气,使人不觉此话是虚言。

吕布却也不推辞,又喝了一碗酒,笑道:“大哥,便散了吧,那门外的甚么帮主,一会不耐烦,发作起来,哈哈,怕也不好。”

赵光被他说得大笑,便也吩咐起程,出店前赵光突然问道:“贤弟,愚兄的武艺,与你相比,如何?”

吕布稍一思量,笑道:“徒步而搏,三百合之外,某当能胜;马上相搏,大哥,七八年,你大约能撑上七八十合。如今你身上尽是贵气,已无武人之杀气血光,马上相搏,怕一合也敌某不住。”

赵光一下被他说得笑了起,道:“贤弟有何绝妙招术?”

“大哥,你也是根骨清奇,天赋异禀,可惜这七八年你不再与人生死相搏,武道一途,怕是失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良机。不怕说与大哥知晓,某自十六岁起,已无招。”吕布淡然而道。

说话间走出酒肆,吕布一眼见到那块栓马石,扶着枷对那帮主道:“便也教你个乖!”只轻轻伸脚尖一挑,那三百斤重的栓马石便越过头顶,那帮主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却见吕布淡然一笑,待它落下又一脚把它踢得直飞上去,笑道:“大哥,接好。”纵身跃起旋踢,那石如箭一样斜斜劲陨而去。

那赵光大笑道:“好!”双手一圈,一个高探马势,便把那石势圈住,只一抖,便甩回原地,抬头去觅吕布,却已带着冯太监一行人走远了,远远只听吕布高声道:“大哥他日若有事,只须托人带一句,霸王祠下旧兄弟,纵千万人,某亦当去觅兄,以全你我之义!”

“走!”赵光淡定地吩咐身边伴当,一行人收拾了往北策马直行,行了二十多里,便遇上宋军侦骑,一见他们连忙放出冲天烟花箭炮,不多时极目处黑压压一条线冲这边来了,却是宋军大队人马,为首一员大将生得和那赵光有几分相似,远远便滚鞍落马,翻身拜倒,口呼:“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身后那大队军马跟着齐声吼道:“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直震得边上挂霜的枯枝簌簌落了银妆。

“平身。”化名赵光的赵匡胤扶起跪着的大将,笑道:“光义,甲胄在身,不必多礼。”

这时一个纶巾古服的清秀文士,拈着三缕长须,骑了一匹四蹄踏雪的枣红战马慢慢踱了过来,却是那位一手策划了黄袍加身好戏的大宋相爷赵普!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说的就是这位赵普。他一脸的怒容,明明回报潘美身边五百多亲卫,还让唐国那左突骑使给碎尸了,这皇帝此时居然弄出这种亲身涉险的事,叫他如何有好脸色?

赵普骑在马上,远远就摇头道:“圣上,千金之子,尚不坐垂堂!何况我皇万岁万万岁,万金之躯,怎么能青衣小帽,左右不过二十数人,就轻涉这交战边境?这章程到底出自孙子兵法?或是出自李卫公兵书?”如果不是吕布这杀神着实太过恐惧,赵普也不至于这么见面就凶巴巴,因为他也知道这皇帝当年一条棍棒打平十八座军州,当年巅峰时期,这五代十国也是无对高手,要不也不可能演绎出千里送京娘的美话。所以通常赵匡胤硬要逞强,赵普也不会过不给面子,可现在就黄州刺史王明送来的奏折,说那唐将刘纲“其智近乎妖!”这话可是出自智将王明之口啊,更甚者那素以悍勇闻名的潘美,又报被那刘纲斩于万军之中,叫他赵普如何能安得下心?

赵匡胤被他说得有些脸红,心里也自知此行的确冒险。此次先失蕲春,刚传来蕲春收复,又再失和州,还折了视为左膀右臂的潘美!宋国的强兵悍将,主要是陈列在北方防范辽人,赵匡胤立马率了亲卫,奔赴前线,不单是对唐国作战,毕竟潘美一死,这岭南转运使也需有知兵之人来担任。但他是马上皇帝,哪里能在营中空坐?中军未到,已青衣小帽率了二十几个护卫去查看地形了。

此时被赵普一说,他自知理亏,便岔开话道:“光义,你看赵普,一让他来前线,便又弄出这幅高冠古服的怪样……”

“万岁!”赵普却不给他面子,滚身下马行了礼,直起身便道:“圣上需知,潘美是被敌将于万军之中,五百亲卫拱卫之际,碎尸的!不是斩于马下,是碎尸啊!今日圣上须给为臣一个章程!今后绝对不准轻身涉险!凡事皆有法度!身为九五之尊,如何可以做出这等孟浪之事!”

赵匡胤给他吼得也是火起,便直直地盯着赵普,偏偏赵普却不退让,赵匡胤狠狠地道:“你便是说朕连自保之力也没有么!朕若不允呢?你便如何?你便如何!”要知道赵匡胤少年从军,不是去他那当大将的父亲手下混日子的,而是去柴荣手下,一刀一枪杀出的殿前都检点,这样的人物,怎地教他不自负?

“那便请万岁再把微臣发去边远之土,为大宋守土,眼不见为净!”赵普全然一点面子也不给。要知道此前正因为赵匡胤的老师辛文悦犯法,赵普硬要治辛文悦的罪,而赵匡胤硬要保他老师,结果赵普一怒辞相!赵匡胤一怒之下,也已任命赵普为检校太尉兼河阳三城节度使了。

只是横空杀出一个吕温候,兵事凶急,赵匡胤才把那任命留中,好言去劝赵普,后者也知兵势如火,前事只能暂时放下不计。这君臣才算暂时析了前嫌。

赵匡胤毕竟是英主,和赵普倔了一阵,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赵普这身高冠古服,又让他想起对方为自己策划的黄袍加身之计,心头也就软了下来,兼之细想,也知道赵普说的是正理,便转颜笑道:“朕依你便是,你便不能给朕留面子么?好了,光义过来,给你们说点开心的事!今天,朕结识了一位英雄!真英雄!想不到唐朝有如此英雄人物!”说到这里,一脚把边上一个随行伴当,轻轻踹了一脚道:“来,你给他们说说我那新结拜的把弟!说得好朕自有赏赐!哈哈!”他想起吕布,只觉实在投缘,便连听左右述说起来,也觉得意。

那伴当手舞足蹈地述说,边上那大宋相爷赵普的脸色却如上演蜀剧的变脸一般,一阵子青一阵子白,等到那伴当说完,见赵普脸色极差,赵匡胤连忙使人去叫太医过来,赵普摇头止住他,苦笑道:“万岁可知,杀潘美者何人?”

只因这王明的奏折来时,赵匡胤已出行没有收到,而前方溃兵只说得那唐将如魔鬼一般,却也说不清楚。所以赵匡胤初被他一问,有些恼火,心想不是让你们去查么?但转念一想,脸色一寒,犹豫道:“对了,两条雉尾!难道,难道是我那拜弟?刘文纪?”这便是吕布今世的躯体姓名了。

“江都留守麾下左突骑使刘纲刘文纪正是!”赵普苦笑道:“万岁,微臣方才,在那述说中,已发觉那刘文纪,足足有十五、六次机会,可以犯冒天颜啊!教臣如何不惊?”

“你不懂。”赵匡胤无端地叹了一口气道:“沙场相遇,必奋死相搏;但当时,刘贤弟便是知晓了朕的身份,也必不会动朕分毫。”说罢根本没去理会一脸不服气的赵普和赵光义,挥手道:“朕乏了,去吧。”他根本就不屑于去和一辈子玩弄阴谋诡计的赵普,讨论为什么当时吕布就算认出他,也必不会伤害他。尽管赵匡胤知道自己不少事情上,赵普是绝好的帮手。

但在某种层面上,比如和吕布相交的这种事情上,他瞧不起赵普的。毕竟,赵匡胤到底也是一个英雄啊,尽管他现在是皇帝,但当年一条棍棒打平十八座军州的赵匡胤,他骨子里,仍是豪杰的烙印,只有豪杰才能理解豪杰,也许,因为豪杰们,本就是,不能被人理解的疯子?

赵匡胤抖下长衣,慢慢地打着一套长拳,空旷的大帐里,他的身影有些孤单。

吕布这时已过了江,那守铜陵的胡正听说平蕲春战和州的好汉来了,便派了亲卫在关门截住他们,引到府衙里去了,又请了附近一些头面人物,吕布在关门口本来就不想去赴宴了,因他原是极骄傲的人,派个亲卫来唤他去,这算什么人情?

还是冯太监劝他:“文纪,咱家才陪你去了霸王祠,你说你以前去过,杜牧题的那首诗,想必你也见过,你原是国主身边的人,才情自非小可,便不须咱家多说了。”

吕布不解道:“甚么诗?某倒未留意。”冯太监却不知,吕布前世去游霸王祠,那是汉末三国时期,杜牧还要几百年后才出世,哪里来的题诗?再说这个刘文纪,却也早不是那个文采风liu为李煜所喜的刘文纪了。

冯太监叹了一声,他实在是敬吕布英雄,仍好言道:“包羞忍耻是男儿啊!文纪,咱家也明白,你是英雄,你交结的,是如那位赵光一般的人物,咱家本想赚你一声大哥,如今却也知道你嫌弃我这残缺人儿,但咱家仍敬你是个英雄,实不忍你受苦,你何苦得罪这手握兵权的胡将军?将就去凑趣喝两杯起程,不就是了?”

吕布扶着枷,淡然念了几次:“包羞忍耻,包羞忍耻……好,某依你便是。”那两个从和州跟着他的军汉,和那几个押送的军卒,便被拦在城门处,自有士卒去安排他们饮食,不提。

冯太监和吕奉先一路到了府衙,那胡正的偏将便迎了出来道:“这位便是左突骑使刘文纪兄么?快快请进,中贵,不若揭了封皮,天大的事,我家大人自有主张……”

吕布淡然止道:“不可,此为国家法度,怎能逾越?好意心领。”他这做派,却就显得和胡正生分了起来,那偏将脸上便很有些不愉,但碍着胡正的将令,却也不好发作,只招呼着他入内坐下待茶。方坐定,那偏将拱手道:“文纪兄,我家大人仍有公事在身,片刻便来,文纪兄可有兴趣到演武场看看儿郎们操练?”

吕布点了点头,便跟在身后去了,进了演武场,却见场中两队人马正在操演,龙腾虎跃一般,煞是好看,那胡正请来的乡绅,此时便看得入神,纷纷说这是虎狼之师。那偏将得意道:“文纪兄,这些儿郎们,操演得如何?”

说罢那偏将又向来的乡绅富人介绍,说这位便是传闻中的刘文纪了。吕布不耐烦与这些俗人应付,自扶枷走到场边,看了一阵,却也不作言语,那偏将得意道:“文纪兄,不错吧?如是当日和州,我家大人率这些精锐去战宋人,必然势如破竹!直指汴京!”说罢又领吕布,去看边上宋国的刀,辽国的马,吴越的剑云云。吕布看过,便不做声。

这时有位乡绅,趁趣便问道:“刘大人,你也是勇将,想必也有收藏刀剑的习俗吧?给我们讲讲这刀剑有什么讲究,啊,各位,你们说好不好?”这都成了他们赴宴的保留节目了,听胡正或者胡正的客人,讲究每把兵器的好劣,或是这把刀如何从宋军手中夺得。

“诸位见谅。”吕布冷然转身道:“某从不做这种无聊的事,唯未经战阵者,方有此叶公好龙之癖!”吕布认为只有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才会做这种无味的事,非但如此,他又道:“再好的宝刀,也须人血来养,挂在壁上的,叫什么宝刀?不饮血的刀,只不过是一件家具,一件无灵魂的摆设。还不如战场上捡着半截竹竿,撩破胸腹,挑出肠肚来得趁手。”

一下子场上的气氛冷了下去,那乡绅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喃喃地想要补救:“但,但这是宋国的刀啊,只有敢与宋人对决的勇士,才能夺得这宋人的刀啊!”边上众多乡绅也连忙称是。

吕奉先淡然道:“不知各位,更衣时会不会捎一点黄白之物回房珍藏?”那便是说,解手时会不会带些屎尿回家了。众多乡绅给他呛得说不出话来。吕布道:“某自过江,与宋军战,无不胜!这类破盔残刀,安能值某俯拾?只有那十战九败者,侥幸胜了一次半回,才把这得来不易的破刀残甲当宝贝来供罢了。”

说到兴起,吕布全然不理那伙乡绅脸如土色,也不管那副将胀得那脸上快要滴出血来,只顾痛快地道:“这些士兵,跟斗翻得是极为漂亮,但亦只有没上过战场的兵,才会弄这类花巧,上过战场的人,便会知道,那血淋淋的杀场,没有时间去给你左右翻腾得如穿花蝴蝶一般,若是这样的空心跟斗翻起,落地之前已死了七八次。”

那副将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这场中演练的士兵听了极为不服,其中那发号施令的偏将,身长九尺,膀大腰圆,尽管和吕布差不多高,但站上来几乎有吕布两个人宽,他愤怒地道:“你这死囚,可有胆与爷爷比试么?不怕告诉你,你家爷爷单手正面拗死过一头发qing公牛!”

吕布淡然道:“噢,若是某的部下,杀百姓耕牛者,斩!”

这时只听甲片撞击声响,却是那副将火燎火焦地跑了过来,愤怒地瞪了吕布一眼,对场边乡绅道:“今日我家将军另有公务要事,无闲招呼闲杂人等,尔等自去了吧!”说着那军士如同驱羊逐狗一般,把那些乡绅一古脑往外赶。

那士兵如狼似虎地,平时想必也是欺负习惯了百姓,便要来推掇吕布,被他拿眼一瞪,惊得打了个激灵,吕布自对冯太监道:“走吧,宴无好宴。”那冯太监也只能苦笑跟在他身后出去,心中却在埋怨,这吕布实在太过不识时务。

他却哪里知道,吕奉先一生如何受到这般轻视?前世唯一被羞辱,也不过是叫了刘备一句贤弟,被张飞呛了一句,他已是不能再忍!马上就带兵自去了,后面这口气还消不下,终于平了徐州取了刘备家小,逼得张飞几乎要自杀。

这胡正先派亲卫去城门唤他,已极不爽;到了府衙也不出迎,只使个副将出来招呼。在吕布看来,已是忍无可忍,哪里还留什么情面,若还能忍,他却就不是吕奉先了。当下和冯太监出了府衙,自去城门会合那些军士,直向江宁方向去了。

却说此时,胡正在府衙内堂,气得发狂,拔剑疯狂乱斫,把那上好家具瓷器斩得粉碎,几员偏将站在堂外,也都愤懑填胸,捏着拳头骨节发白。胡正发了好一阵脾气,把剑斫在几上,怒道:“这贼犯囚!敢辱我至此!当真可恼!啊!”

原来吕布在点评那些兵器、军士时,胡正刚好匆匆赶来,见有人相询吕布,便在转角处停了脚步,只听他怎么说。谁知吕布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每句话都如针刺血点在他心头,尤其是说他只因对宋军少有胜绩,才把那从宋军处夺来的残盔破刃视若珍宝,更是点中了他的死穴,气得胡正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才使了手势叫那副将过来,把一众人都驱赶出去。

胡正狂怒对堂外众将喝道:“不杀此獠!何以泄我心头之愤!尔等都给我进来!这刘文纪杀得林仁肇帐下报信的亲兵,我就杀不得他一个待罪之身么!”

那些将领一进了堂里,也无不愤愤不平地道:“姓刘的好不上道!大人方才,为何不把他留在这府衙里,任他天大的本事,一刀结果了他便是!”“这厮传得和戏文一样,俺看其中也是不真不实,凭他那身板,能有几分本事?”“了不起也就和林仁肇一样,用兵有点心得罢了,现在他孓然一身,还能翻了天不成!”

胡正一拍桌子道:“说得好!正是如此!张大牛,你号称江南第二高手,你可有胜他的把握?”张大牛便是刚才向吕布挑畔、自言拗死过发qing公牛的那条大汉。此人是胡正麾下第一猛将,号称江南第二高手,第一高手却不是指宋军视为眼中钉的林仁肇,而是神卫统军部指挥使皇甫继勋。因为林仁肇论武勇倒不出色,他是帅才,用兵有独到过人之外。

张大牛唱了个肥诺道:“大人放心,俺手下不下三十条绿林高手的性命,如是沙场厮杀,还无十成把握,现时此獠徒步而行,便是给他开了枷,马下对战,俺必然将其格杀当场!”说罢把醋坛子大小的两只拳头,按着指节“叭叭”作响。

胡正仍不放心,指着自己的亲卫头领萧遥道:“萧遥,你平时自负江南第一神箭,你随大牛前去,给他押阵,只要此獠一出铜陵边境,便给我结果了他性命,连那阉狗、军士在内,全都一个不留,但必须让他们出了铜陵关地界才动手,免得日后林仁肇又蒙圣眷,来与我等再生枝节!速去速回!”

“属下遵命!”

萧遥把手上一张泥鹊描金画弓上了弦,背上一壶三棱钢簇白羽箭,和那张大牛一同领命去了。胡正使了丫鬟收拾那内堂,自和众将一起移步演武场,坐下茶不过三巡,又召丫头去请四姨太出来述话。

不一刻,那香风如醇几乎熏得人醉,却是那四姨太轻移莲步出来,只见那描金绣花鞋踢着绿水裙裾,细腰只堪盈握,虽无小周后那步步生莲的美姿,却自透出一股江南水乡的灵气,使人如置采菱船里,荷香丛中。众将暗暗称奇,只因皆是风月老手,这四姨太见过几次,看这腰身脚步,必是处子无疑,但明明却又是这色中饿鬼胡将军的待妾,只不过品秩有别,众人这念头也不敢延伸下去,只是心头一闪而过。

“小四四。”胡正想去拉那四姨太的手,却不料一把握了个空,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当初我答应你,只要为我做一件事,便还你自由,今日这事便来了,我派大牛、萧遥去刺一个国贼,但此人颇有盛名,为万全之计,你骑快马尾随大牛他们去,若是大牛他们一击不中,你便出手把那厮解决了,如此以后,你我各不相欠。”

“江南第二高手和第一神箭联手,还有拿不下的人?”那四姨太有点惊愕。

胡正挥手道:“你自管去,如他们办成了,你也算还了我的人情,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

“好!便是如此!”那四姨太断然答道,但话声方落,却见她推金山倒玉柱却拜了下去,口中只是道:“杨氏孤女在此谢过将军十二年前援手先父,又为先父收骨入土之恩。从此,江湖再见!”

说罢众人只觉香风卷起,定下神来已失了四姨太影踪,只听门外骏马嘶鸣,那四姨太的声音娇叱道:“驾!”马蹄答答,渐渐便不可闻了。

有手下问道:“大人,这张大牛若还不成,这四姨太……”

胡正笑道:“你猜大牛可以在这小四手下走过几招?两人曾试过,五十合,小四已有两次饶大牛不死!你们不知道,江湖奇人啊,我也是机缘巧合,使得她欠了我一个人情……本用话扣着她,作保命的用处,今日被那獠羞辱,着实难下心头之气,终要杀了他才得开心颜!……这小四,你等以为寻常绿林女儿?我府上的米可会养闲人?她祖上便是隋唐出名的好汉,靠山王杨林一脉!一根水火囚龙棍败了多少英雄!”众人皆愕然不已。

吕布他们走的是官道,张大牛和萧遥骑马,马是快马,骑快马在官道上追步行人,那是全然不费半点功夫。吕布一行方出了铜陵关地界,便听身后马蹄如战鼓般急擂而来,两马迅杳从他们一行人身边掠过,奔出三十余步才勒转马头,张大牛翻身滚下鞍来,戟指着吕布道:“姓刘的,留下命来!”

那押解吕布的十来军汉,这下纷纷埋怨冯太监道:“公公好没道理!任由这贼囚去得罪胡大将军!这下大祸临头了!”

有两个老卒,哆嗦道:“公公可知前面那铁塔也似的汉子是谁么?胡正将军麾下第一猛将,江南第二高手张大牛便是,绰号唤做病元霸,我等如何有命在?”

“你看他鞍边两把铜锤,怕有两百斤上下,只一锤下来,就是铁人也给砸成饼了!”一个军士说:“他指名道姓要索这贼囚,不若……”

“便把这囚犯给他就是,我等哪里能经得住他半下?就此各自逃命去了吧……”

“公公向来说这贼囚是个英雄,那便这贼囚救你就好!”

那些军士倒拖了兵器胡乱嚷道:“张将军,张大侠,我等不敢与你作对,这就去了。”说着不等张大牛回话,便四散而去。谁知几乎七八声惨叫同时传来,冯太监吓得几乎要瘫下去,只见那十来个军汉背心全钉着白羽长箭,却听那三十余步,萧遥持弓道:“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留人到五更?老阉,轮到你了。”

冯太监吓得裤子也湿了,双腿抖得跟弹棉花一样,却不知从何来勇气,操着那鸭公嗓子尖声叫道:“你敢杀咱家!咱家可是国主身边侍候的人,奉国主的旨意来办差的,你就不怕株连九族么!”

萧遥闻言一震,杀了李煜身边人,这事终究不会不了而了,到时查出是自己下的手,怕真的以谋反论处株连九族!萧遥心中几番挣扎,咬了咬牙道:“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你也莫怪我,我不是奉命行事罢了!”

这时从江宁方向奔来一驾马车,那车夫不料有人挡在这官道之中,要勒马已然不及,那马车直向张大牛撞了过去,张大牛也不回头,只一侧身,横肘一击马脖,竟硬生生把那马撞得侧移了二尺,那马吃痛嘶鸣,人立起来,只把前蹄乱踢,张大牛一腿斜劈而起,只听“咔嚓”两声,那马悲鸣着轰隆一声跌在地上抽搐,两只前蹄关节处全被张大牛铲断,哪里还站得起来?

那车上客人却全然不知凶险,从那倒下的马车里钻出来还在吆喝:“兀那汉子,光天白日之下,我堂堂少林俗家弟子,岂会怕你……”跃起就把拳头一晃,踏了个玉环步,飞起双腿向张大牛踢出,张大牛冷笑一声,在空中掏住那人脚踝,两手左右一分,可怜这客人连惨叫一声都没有,硬生生被撕成两半,张大牛把那两半尸身抛开,转眼看那车夫,却已活活吓得七孔流血死在那里。

冯太监再也撑不下去,一下子便瘫倒在地上,吕布扶着枷,淡然对那两个从和州一路跟随他到这里的军士道:“扶了中贵,退到转角。”那两个军士,一路陪到这里,非但敬慕吕布武勇,并且心志已极为坚稳,打定主意要跟吕布鞍前马后,不然的话,过江便应散了。此时听了吩咐,连忙搀起冯太监,退入路边林中。

萧遥哪里容得他们退走,弓弦一响,一支三棱钢簇白羽箭流星赶月一般射了出去,吕布脚尖一拔,一粒小石子飞了出去,正中箭簇,尽管那石子被钢簇击得粉碎,但这么一撞,这箭虽仍迅猛,却就失了准头,整支没入边上树干,只留得白羽在外颤抖。

张大牛看得真切,他这江南第二高手也是硬碰硬战出来的,便在边上对萧遥道:“萧都头!先结果了这个死囚,再慢慢杀那老阉不迟,反正他往回跑,只能再返铜陵关地界,到时把他一刀两断,再抛尸过来便是。”萧遥点头称是,方才那撞偏了箭矢的石头,那石头的速度不可能比奔箭更快,能撞上,却是发箭之前,吕布已看破了他的劲道、仰角、方向。他很有些心悸,尽管萧遥还有家传绝杀没有使出,但他却在心中一扫对吕布的轻视之心,当下抽出长箭,只等全力和张大牛做了吕布,再去结果老阉。

吕布却一步步向他们逼来,萧遥眼看不对,再近了弓箭就失去作用了,七根长箭从壶中抽出,搭在弓上,这便是萧遥家传绝杀七星伴月了。吕布却不管他,只仍是向前一步,萧遥后退了一步,但他望着吕布,看他一脸淡然不惊的神情,他只觉自己的呼吸,却已不能和这天地草木达到一种平衡,他的心乱了。尽管他的手仍很稳。他这时终于相信,那传闻里,这个男人带着八百铁骑平蕲春,取和州的事,绝对不是说书人的加工。

但他萧遥如今却要杀他,因为将军要杀他,因为他对将军不敬。萧遥慢慢用力挽弓,这个人对将军不敬,他说胡正将军属于那种侥幸赢了一次半回的人,才会把缴获的宋军盔甲当宝一样供着,而他,自过江,无不胜,这些东西他瞧不上眼。

吕布淡然地望着萧遥,他丝毫没把这七支三棱钢簇白羽长箭放在眼中。萧遥有一种无力感,他从来弓箭在手,千军万马也敢去闯,但此刻,他却只觉心中空荡荡的。这位左突骑使,他不怕自己的七星伴月绝杀,按他刚才踢石撞箭的修为,他必也是箭道高手,没理由窥见不到这七星伴月的利害。

他为何不怕?萧遥一想至此,心头似乎被千万斤的锤子砸了一下似的。是的,他当然不怕,面对宋人重甲巨盾,多少箭矢瞄着他,他那两条高傲的雉尾都不曾慌乱,他哪里会怕?他这样的人,怕什么?有什么可以怕?过江则战,无不胜,不抢掠,不扰民。更不居功,皇命一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和几个军士,他就坦然回江宁。这样的人,他还怕什么?萧遥只觉心口愈来愈痛。

吕布又向前一步,萧遥又退了一步,弓已半开,他马上要杀了这个传闻中的好汉了,萧遥托着画弓的手,突然有些颤抖,真的要杀他吗?将军要杀他,因为将军觉得被羞辱了,因为这个男子,用他过江对宋军无不胜的战绩,把将军好好的羞辱了一番,自己真的要杀他吗?

萧遥慢慢地放下画弓,张大牛怒道:“你为什么不射他!”萧遥慢慢地松开弓弦,把七枝羽箭插入箭壶,摇头道:“我没有杀他的理由。他不是一个应该死在这里的人,他应该死在战场上……总之……但无论如何,他不该死在我箭下。啊!”

一声惨叫,萧遥喷出一口血来,张大牛从他背后撤回那蒲扇大小的手掌,狞笑道:“你敢不听将军之令,俺便有杀你的理由!”两人平日本有宿怨,这也是为何胡正派他们两人齐来的道理,便是互相牵制。萧遥被这一掌拍断了脊梁,呕了几口血,渐渐地便不动了。

吕布此时离他们不过十余步,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张大牛望着吕布,他就要出手了。

天空无端的,飘起小雪,一望无际的,如鹅毛飞扬。

张大牛深吸了一口气,高手对阵,最忌心浮气燥,他对吕布道:“你把枷去了,莫死了说俺占你便宜!”

吕布冷笑道:“此为国家法度,怎可逾越?你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便是。”

张大牛突然把脚用力一顿,整个人如飞一般冲撞向吕布,那在拐角处偷探出头来的冯太监,只觉这张大牛在飞舞雪花之中,已势若奔马,疯狂向吕布冲去。

吕布却扶着枷,就那么孤傲地站在那里,他那束发金冠上的雉尾在雪花里招展,风烈,他一身火红百花战袍在烈风里猎猎作响。

他站在冰天雪地之间,他比冰雪洁白。冯太监心头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只觉得,陪这个人走了这么一途,就是死在这里,却也无憾。他当然不知道吕布只不过是偏执地为了汗青留名而汗青留名,但冯太监浑浊老眼却为他心中的英雄滴下泪来,他只觉得吕布实在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凭一句“此为国家法度,怎可逾越?”面对江南第二高手,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这位左突骑使仍坚持他的原则。冯太监对唐国官场的腻歪,是了如指掌了,甚么国家法度,那是用来欺压百姓用的,对于官场中人,不过是面子上说说玩儿罢了,也正因为如此,他见了吕布,如污泥中见到白莲一般,越发的觉得自己的不堪。

冯太监这时已不关心场中的胜负了,尽管他深知如果吕布败了,那张大牛一定不会放过他,可这一切已然不重要,如果吕布要死在这里……冯太监危危颤颤地扶着树站起来,他想,如果这样的英雄要死在这里,那么,与他共死,也是自己的荣幸了,也许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赚得一声“冯大哥”。

张大牛冲了十一步,他的拳头已击出,他那一掌拍断萧遥生机的左掌,就要斩向那木枷,连同吕布的脑袋一并斩个粉碎!就算吕布能挡下,张大牛那踢断马腿的脚,便会急攻下盘!

吕布很淡然,他甚至没有去看张大牛,他只是看着漫天的雪花,然后,他随便地踹出一脚,如同踹开街口拦道的癞皮狗,没有人会对一只癞皮狗去用什么飞腿鞭腿谭腿,只是一脚踹开,踹在张大牛左肋下五寸六分的位置。

张大牛就飞了出去了。爬起来以后,张大牛问了一句让吕奉先有点莫明其妙地话:“你和四姨太是什么关系?”因为张大牛和四姨太比试过,吕布这一脚,和当初四姨太踹他那一脚,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张大牛怒道:“那个小娘皮居然吃里扒外,教你来找我的破绽!”

吕布侧了侧头,束发金冠上两条雉尾划了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吕布不解地道:“此话怎讲?”

这时铜陵关方向传来急促马蹄声音,远远地那马上骑士大约见到风雪里两条雉尾,放声道:“前面可是左突骑使大人?”吕布认得是张川的声音,便转身应了一声,这时那张大牛挥舞着两把硕大铁锤,向吕布身后冲了过来!

这时却听那张川沙哑着嗓子喝道:“皇上,皇上把和州还给了宋人了!”

吕布一听,心中积压已久的郁结一齐涌上心头,不禁张口长啸一声,猛的一转身,把那张大牛吓了一跳,却听吕布狠狠地道:“死!”张大牛真真切切看见吕布一脚横扫踢向自己的腮帮,可是他却怎么也挪不开。

张大牛倒退了七八步,伸手去摸那痛得刻骨的下腭,却哪里还能触摸得到?吕奉先含愤一腿之下,撕裂了皮肉整个下巴都踢飞了!张大牛摸了几把,喉间“喏喏”几声,那长大身子便抽搐着轰然倒下,血在雪地里不停地弥漫着,消融了许多雪花,不远处是那匹被他踢断了关节的马,那马还没有死,张大牛却终于死透了。

这时张川已奔到跟前勒住了马,滚鞍下来就拜。吕布却没有去扶他,只是自己在雪地里踱着步子,不解的摇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和州还给宋国?为什么?这没有道理啊,就算宋人围困和州,只要从铜陵派一支援军过去,或是江都,不可能围得死和州啊!”

张川在边上道:“大人,不如我们速速赶回江宁,你和林仁肇大人向来交好,或能从中问出个究竟。或者我们马上过江北渡,纠结队伍,不保他这大唐了!”

吕布心头一跳,不保这大唐了?

他合上双眼,那蕲春城下被擂木砸死的骑兵,是死在冲锋的路上,吕布知道,他们至死无悔;刘破虏屁股上插着三箭,仍奋力守着城门洞,与宋军浴血厮杀,他也无悔;那和州城下最后只余四十七人的八百骑,那在他身后倒下仍要拉着宋兵同归于尽的勇士,吕布知道,因为他们都是跟着他吕奉先去战,去流血,他们相信他。

但是,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刘大耳都知借了荆州就撒赖皮不还呢!那在军事上举足轻重的和州,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被送了回去,这送的是和州吗?这送的是那些相信他吕奉先的儿郎的血肉!

这样的唐国,有什么前途?

但想到刘备,他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张飞,那黑脸大汉挺着丈八蛇矛骂道:“三姓家奴!”

不,不,今世决不能再背这个骂名!吕布甩了甩脑袋,但他却又清清楚楚,知道这么下去,这大唐是迟早要亡的,自己该何去何从?应该有一条路,应该有一条路!他睁开眼睛,望着漫天的飞雪,吕布咬着牙,无论如何,他也要闯出一条路来,至少,不能再让儿郎们的血白流!他突然很想见李煜,他想好好问问这个皇帝,到底会不会当皇帝!

吕布收敛了心思,对张川道:“不得胡言,某自有分寸。”说罢又招呼那两个军汉扶了冯太监过来,收拾了萧遥和张大牛骑的两匹马,五人三骑,便在风雪里奔江宁直去了

直至他们去远了,那边上草丛里蔌蔌抖落许多雪花,却是那杨氏披了一张恙羊白毡,不知潜伏在这里多久了。她叹了一口气,很有点羡慕萧遥,也许,这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她也不想杀他,她虽被养在深闺中,但身怀绝技难免技痒潜出将军府,听说书和来往行脚商人述说,却也知道这左突骑使,决不是什么国贼,而是大大的英雄。

但她欠胡正一个人情,无论如何,这个人情总得还。她走到张大牛的尸体旁,用那描金绣鞋拔了一下张大牛的脑袋,却已死得通透,可笑这张大牛居然以为自己的破绽是她说出去的,张大牛左肋五寸六分,就是他一身武功的弱点,真正的高手,当然一眼就看透了。吕布当然是高手,所以她没有现身,因为就算现身也杀不了他。

她吹响一个竹哨,声音极为悠长,哨声方停,远远就传来马蹄声,那马离此处颇远,约莫一里多路,过了一会,才见一匹空鞍白马跑了过来,她翻身上了马,一路向江宁赶去。她无法伸量吕布的深浅,不过她已知道,吕布是一个英雄,英雄总有许多共同的弱点,她相信只要足够耐心,一定可以得手。她在蒙面的轻纱下笑了,对她来说,无所谓正邪,只须结果了吕布,她便不再欠胡正什么了。

古城江宁,三江首府,佳山秀水,冠绝江南。吕布一行到了白下桥,雪愈大了。便停住马,想去那桥边亭里避避雪。此时落天飘雪之中,那千古闻名,李白曾赋:“小子别金陵,来自白下亭”的白下亭中,唐国的文人雅士,正在上演那送往迎来,痛饮饯别的雅事,全然不见一点烽火气,不时还有人拈得一韵,赋了几句,便又自得的吟唱起来,无非风花雪月,花丛李下的陈腔滥调。吕布冷然摇了摇头,难道和州离江宁,真的很远么?宋国兵锋所指,这唐人如何一点也不慌张?他终于没有去避雪,唤了张川和冯太监他们,风雪中策马过了白下桥。

吕布一行人赶到江宁,却有些早,等了一阵才开城门。因是皇命解他回江宁,不归有司管辖,便在午门外候了,吕布叫张川先带王保和郭枵去投店,冯太监给他去了枷,自入宫去交卸差事,一直等到日近中天,才见太监出来宣旨,着吕布入宫对答。

那宣旨的太监领吕布在皇宫中七转八拐,吕布又一次见到这玉石镶砌,画栋雕梁的宫殿建筑群,的确精美绝仑,但着实胭脂气太重了,这时已过了澄心堂,转眼就到了柔仪殿外,那太监低声道:“冯总管说你是好汉子,专门吩咐咱家给你选了这块好砖,保你磕得响。”说罢便一脸卖了天大人情的模样,自一旁去。吕布听了哭笑不得,想不到这套把戏从汉末三国到如今几百年,宫中太监仍还在玩。

又候了许久,吕布只觉腹中饥饿,但那李煜偏偏不宣他进去,只听那宫殿内琴声不绝,还伴随着女子的嬉笑打闹声,一会又听李煜填了新词,命那宫娥呤唱,全然无人理会这跪在外面的吕布。

吕布颇有些不耐烦了,却又听那宫殿一个悦耳女声幽幽道:“这《周歌诗七篇》当是唱词,应有一本《周歌声曲折七篇》记下那弹奏音韵旋律才是,奈何那《歌声曲折》早已失传,这古曲却不知从何谱起……”

那李煜也跟着长叹道:“可惜啊,若能寻得那《歌声曲折》篇……”

“何难之有!”吕布时在候到忍无可忍了,便大声说了一句。

“何人惊扰圣驾!”宫中禁卫鱼贯而出,纷纷把刀枪对着吕布。

“刘文纪,你给朕进来。”李煜急道:“你方才说什么?”

吕布淡然道:“要寻那歌声曲折,何难之有?某便知晓。”

这断代曲谱,在汉末三国时,也不过寻常物事,加之吕布听貂禅弹奏得多,这曲谱也是极为熟识。接过瑶琴,吕布尽管手指技法不太熟悉,但还是能把这旋律弹奏出来,李煜只听了一次,便有所得,由他弹来,自和吕布不可同日而言,吕布又指了其中几个节拍,李煜便依言改了,又弹了几次,极是欢喜。

李煜便对吕布笑道:“你不错,要朕赏赐什么给你?”

“皇上。”吕布也不遮掩,直接便问:“微臣请问,为何要将和州割让宋人?”

“你还好意思说!”谁知他这么一问,李煜却就暴怒起来,指着他骂:“你和林仁肇两人,为何要轻启战火?你们在江都好好练兵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去惹宋人?尤其是你刘文纪,你太让朕失望了!”

“你为何无故去夺那蕲春城?又为何去取和州?难道你要把这战火,引过江来么?你一个刘文纪,就能抵挡千军万马么?你是何居心!该当何罪!如不是朕有先见之明,一接战报马上遣使入宋,承诺归还和州,我大唐不就要被你们两人拖入战火之中么?”李煜骂得着实激动,气喘不已。

吕布刚想开口,便被李煜打断,怒然道:“不准再提此事!”

那杀入蕲春在城门洞下了马和宋军生死相搏士卒,那被擂木滚石砸成肉酱的手下,吕布这种三国时期的将领,已把士兵当成自己发家的本钱,想到那和州城下,那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八百骑前仆后继,两千步卒弃弓绰枪把自己绑在马上,硬杀入敌阵去救林仁肇,那些士兵就白死了,就因为眼前这个人,白死了!吕奉先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提,又,如,何?”

李煜一下子几乎就要倒退跌坐在椅子里了,但他毕竟是皇帝,天天受人三叩九拜,经年累月自有一种皇室贵气。便是汉末陈留王,也敢怒叱董卓,这种皇家气势,除非真的刀斧加身,否则很难让他一下子屈服。

吕布却全然不管李煜,他根本就不是想要吓李煜,他只是愤慨地道:“用士兵生命,用鲜血打出来城池,就这么白白送给宋国?如果明天宋人要铜陵呢?要江宁呢,是不是也一一送出?某是铁了心,要汗青留名,你是皇上,却也不能封天下人之口!你到底在怕什么?怕什么?明明我们可以打赢的,你还怕什么?要杀某么?来啊!有纣王,也有比干流芳千古!某敢回江宁,就存了做比干的心!”却是禁宫卫士听见吕布的大嗓门儿,连忙围了过来。

李煜脸色发青,他不是傻瓜,他知道吕布说的是实情,但他着实没有勇气,去面对强大的宋国,就算一两场胜仗,也不足以让他壮胆,他就是害怕,他在吕布面前突然有种无可遁形的感觉,他也有听说,吕布在和州之战如何的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但愈是这样,他愈觉得下不了台,他发狠咬牙道:“刘文纪!你好胆!你信不信我诛你九族!”

“你要诛便诛,便是世上绝了某这一脉,汗青之上,自会千古传流!某怕你甚么?怕只怕,你今天杀了某,明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吕布一下子也怒了,吼得青筋迸现,他是个很偏执的人,一想到可以青史留名,他几乎有点神经质的挑畔李煜杀他。

李煜气得不停地踱步,他一下子竟想不出对付这个臣子的法子,但李煜毕竟是极聪明的人,否则他也不能成这千古词宗,踱了几圈,却得意地笑起来,冷哼一声道:“好,你不怕死,你要留名,你要留名,来人!拟,去刘纲左突骑使之职,着任虞部郎中、史馆修撰。就这样,你要是敢辞官就是不忠之臣!去吧!”

但李煜没等吕布站起来,却又缓了声道:“今天你献了这个曲儿,就赐紫吧。”

吕布愤愤地出了殿,由小太监领着转了两弯,那冯太监早在那里候着,一见他就问面圣如何?吕布没好气地和冯太监说了,冯太监送他走到宫门口道:“文纪,你需知依制,六部侍郎、中书、门下侍郎等未达到三品的重要官员,如有必要,才可赐紫,而你仅仅是五品的郎中,便能得到赐紫,说明圣上对你仍然是信任的。先忍忍吧,等这一阵过去,圣上说不定还能再起用你呢。”

想到被叫去修撰编史,吕布就哭笑不得,哪有心情去想什么赐不赐紫?和冯太监匆匆作别,吕布就见那张川远远守着街口,心中不由有些感动,正想走过去会合张川时,却见一个青衣小僮飞奔过来跪下道:“少爷!少爷!老爷叫明月去城门口候着你,谁知见到少爷你被枷了回来,如今没事,实在太好了……”

吕布有点不知所措,直到张川走过来见礼,吕布才醒起,这个叫明月的,怕是自己这身体原来的仆人,不容他多想,那明月挥手叫来再在边上候着的轿子,吕布本不想上轿,但这明月又在街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少爷当初不辞而别直接去了江都,老夫人就病了好长日子,现在少爷回来若不回家,怕府里上下,都不得安宁云云。吕布实不愿被街上行人指指点点当猴戏看,也就只好让张川在后面跟着,上了轿任他们抬着去,那明月在轿旁不停在述说多么思念少爷云云,让吕布很有些不耐烦,最后忍无可忍喝他道:“你若再喋喋不休,某便自投客栈去了!”那明月才算消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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