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编入之后,自然不能与老人混为一队。
豪门僮仆、部曲总计二百四十余人,被整编为五队,各有队主——基本都是大家子弟。
这些人大多看过之前的战斗,表示情绪稳定。
从第二天开始,邵勋对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整训,并派人至城南各处,搜刮粮草,搬运回辟雍甚至隔壁的太学存放。
十月初一,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搬了过来,部分安置在辟雍,部分去了太学。
粗粗一看,倒也兵强马壮了起来。
初二,北边传来消息,张方吃了败仗后,放纵士兵在城西烧杀抢掠,以鼓舞士气,洛阳士民死者万计。
随后,张方率部攻洛阳正西的西明门,不克,退走。王师出城追击,斩首数千。
初三那天,大都督司马乂奉帝返回京城。数日后,牵秀率邺兵追至东阳门,战败,狼狈而走。
以上这些消息都是庾亮带过来的。
他想通了,说服了父亲庾琛,带着家人转移至辟雍暂居——事实上不来也不行,部曲都没了,无以自守。
“自九月以来,王师虽步步后退,但胜多负少,杀敌甚众。如此看来,洛阳之战或能取胜。”庾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幅临摹在丝绢上的洛阳舆图,在糜晃跟前侃侃而谈。
糜晃连连点头,神色间有些振奋。
邵勋倚在廊柱上,静静看着。
作为辟雍守军事实上的核心,他虽然没说话,但无论是糜晃还是庾亮,都下意识关注着他的态度。
糜晃还好,早习惯了,但庾亮心中却有些淡淡的不爽。
其实,在这个社会环境下,他有这种不爽老正常了。
士族与平民之间,确实存在鸿沟。南方先不谈,北方的秩序虽然在逐渐崩溃,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快速转过弯来的。
“战报可以骗人,战线不会。”邵勋突然说了一句。
糜晃、庾亮二人闻言有些愣怔。
“今日大胜,明日复大胜,后天还胜。赢赢赢,赢到最后,天子缩回皇宫了,大都督也撤回了洛阳。战场变成了西明门和东阳门,你就不觉得有问题么?”邵勋反问道。
“难道这些捷报都是假的么?”庾亮不可置信道。
“多半是真的。王师可能确实打了胜仗,杀伤敌军甚多,己方伤亡较小。这很正常,毕竟洛阳中军的战斗力还是可以信赖的。”邵勋说道:“但大都督无法给予敌人决定性的杀伤,即一战击破敌主力,俘斩五万以上,令其彻底胆寒。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你今日击溃一部,俘斩数千,贼众退走之后,收拾军心,重新整顿,复又杀来,你待如何?”
“战术上不断胜利,战略上始终被动,这仗打得——问题很大。”
“之前还在缑氏县、偃师县等地厮杀呢,现在退到洛阳城下了,我担心衮衮诸公会有想法啊。”
“洛阳中军并非大都督嫡系,人家真的会为他一直卖命么?河间王、成都王若开出合适的价码,卖了大都督又如何?”
“反正这么多年下来,赵王伦、齐王冏都被卖了,再卖一个长沙王乂又能怎么样呢?早卖完大都督,洛阳早日恢复平静,我还能踏雪寻梅,服石登仙,岂不快哉?”
糜晃听了默默叹气,显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庾亮虽然早慧,但他才十五岁,没经历过太多人心诡诈,这会直面如土色。
邵勋说完,直接扭头离开,
检查新来之人的安置情况了。
其实他心中也很烦躁。
这仗打得不知所谓,而自己的前途也愈发莫测。
司马乂看似连战连胜,战术上取得了上风,打得司马颖、司马颙暗暗皱眉——讲道理,当他们尽起三十万大军征讨洛阳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被教训得这么惨,说到底,还是战斗力弱了一些,如今却只能靠体量来赢了。
但司马乂的死穴也很明显:后劲不足。
开打到现在一个月了,精锐主力完全放弃了洛阳郊县,开始依托都城及外围阵地,试图打防守反击。
但反击真打得起来么?很难说啊。
无解,无解。
邵勋一间间馆舍走过去,检查得非常仔细,重点询问有没有军士骚扰。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心中满意,他现在还是有威望的,说话比正牌幢主糜晃还好使。
“又见到你了。”玄堂之内,邵勋看着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女孩,笑道。
“是你呀。”小女孩将手里的书放下,起身行了一礼,眼睛又眯了起来。
她身边还有几个小姐妹,不知道是哪家的,欲言又止,装作没看见邵勋,低头做着女红。
“在做好吃的?”邵勋看着溢出香味的瓦罐、饭甑,问道。
“仆婢都被你抓走了,只能自己做了。”庾文君小声抱怨了一句。
邵勋哈哈一笑,道:“兵荒马乱的,学会做饭有好处。”
“我本来就学的呀。”庾文君捡起那本书,炫耀似的在邵勋面前晃了晃。
邵勋看到了名字:《食疏》。
他本以为士人女子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呢,看来有点误会了,或者他真不了解这年头贵族女子的教育情况。
“妇人需修妇功,无不蕴习酒食。”庾文君自顾自地背着书里的内容:“侍奉舅姑、四时祭祀,不可任僮使,定要常手自亲。”
意思很明白,侍奉公婆、四时祭祀,女主人最好不要借手仆婢,要亲手制作饭食。
对于自家丈夫的饮食,也要时时关注,挑选《食疏》中合适的菜肴,更换口味,将养身体。
所以,做饭是“妇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妇功”也是贵族女子的必修课。
邵勋觉得挺好的。
贵族女子还要亲手做饭讨好公婆、夫君,至少比后世很多普通人家的小仙女强啊,属实是时代红利了。
“小小年纪,想得倒挺多。”他笑道。
庾文君脸上涌出淡淡的桃红,明亮的眼睛低垂着眨了眨。
“外面是不是打得很厉害?”她转移了话题,问道。
“你见过吗?”
“从御街过来的时候,满地是血,闻之欲呕。”
“害怕吗?”
“这个天下——”庾文君突然仰起脸来,认真地问道:“是不是就这样了,一直好不了?”
邵勋突然发现,小女孩的目光还挺复杂,蕴含的意味很多。
似乎有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三月的春游大概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吧。战争的间歇给了她足够的温柔,让她对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产生了过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似乎还有许多对现实的忧虑。
九月以来的战争足够残酷。尤其是张方所率领的关中兵,大大刷新了底线。开阳门御街上杂乱的尸体、腥臭的鲜血给她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冲击,这是与三月份春暖花开、游人如织的美好截然相反的画面——当时与她一起踏青出游的小姐妹们,应该已经有人永远地消失了吧?
永康以来的乱象,真的是重新塑造了一代人啊,连小女孩都没有放过,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顺着历史大潮,一路狂奔向黑夜。
“只要还有希望,就还有机会。”邵勋说道:“若一个个丧失希望,只想着逃避,那就难了。”
“逃避?”庾文君问道:“你是说有人想去南方避乱吗?”
邵勋一怔。
按理说,没有经历过永嘉之乱,北方士人不至于彻底丧失信心啊。难不成,现在就有人判断八王之乱将造成巨大的破坏和难以挽回的损失,以至于悲观失望,想要南渡逃避了?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应该有这么些人,且他们的群体在不断壮大之中,但应该还没上升到主流吧?
庾家难道也想南渡了?不至于吧?
颍川老家那么大的家业,怎么可能说舍弃就舍弃?张方这人并未肆虐到豫州,匈奴更是尚未展露出野心,真不至于。
“我要去做饭了。”庾文君又行了一礼,向后走去。
她的小姐妹们拉住她,悄悄说着什么,还有人偷偷看向邵勋,应不是什么好话。
邵勋离开了玄堂,默默思考着刚才得到的讯息。
王雀儿被赶回去温习功课了,陈有根扛着重剑跟在他身后,抓耳挠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精英背叛了这个国家,嘿!”邵勋说了一句陈有根听不懂的话,兀自看着天空。
穿越者怎么混得这么艰难呢?
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实在太差了。
“督伯。”陈有根终于忍不住了。
“说。”邵勋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匪里匪气的亲随侍从。
“庾家小娘子虽然早慧,六岁就能诗文,但终究太小了。”陈有根说道:“她娘亲毌丘氏倒有几分姿色,督伯若喜欢……”
“嘭!”邵勋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
老子又不炼铜,又不是变态,至于这么恶意地猜度么?
陈有根有些委屈地看了邵勋一眼,仿佛在说,你杀人的时候就是个变态,病得很深那种,以至于把吃人肉的西兵都吓得一哄而散。
“起来吧,装什么?”邵勋又踹了一脚他的屁股,笑骂道:“你刚才说的话我很不喜欢,但你说话的语气,我很欣慰,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很好,继续保持。”
陈有根懵了,督伯这是什么意思?
邵勋大笑着离开。
陈有根丝毫没把世家、朝廷放在眼里,对这些权威十分蔑视,只真心认同能让他服气的人。
这就很好嘛。
有的时候,两害相权取其轻。
邵勋以前觉得这人习气过重,不适合当兵。但现在看来,关键时刻,陈有根反倒是有很大可能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那么,该到哪里去找更多的陈有根呢?这是他需要长期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