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宾看着面前的一份文稿,仔细推敲着。
文稿乃梁王亲手所书,和即将设立的马邑、云中二郡有关。
按照梁王之意,马邑郡治马邑县,辖马邑、阴馆、桑干、河曲四县。
其中,马邑、阴馆都是旧县了,两地以乌桓人为主,晋人、鲜卑、匈奴为辅。
桑干县新设,治新平城,其地百姓以鲜卑为主,乌桓人略少,晋人也有,比如莫含壁这类坞堡,但坞堡民却未必都是晋人。
河曲亦是新设,其实就在君子津一带(今河曲东北、偏关西),城都有了,刘昭遣人所筑。此县以杂胡为主,但乌桓人也非常多,且以游牧为主。
总体而言,马邑郡四县游牧大于农耕,乌桓人占多数,达到了六成以上,剩下四成由鲜卑、匈奴、晋人以及其他杂胡瓜分。
云中郡治平城,辖平城、梁昌、繁畤、崞四县。
其中,梁昌县新设,当地几乎都是鲜卑人。
平城已经空了,但周边还有部分零散的乌桓、鲜卑。
繁畤、崞是当年刘琨割让的五县之一,晋人基本都迁走了,只残留少许,以乌桓人为主,鲜卑人为辅。
云中四县鲜卑、乌桓大概对半分,其他杂胡、晋人很少。
总体而言,这是一个以乌桓人为主的地界,鲜卑人这些年数量大增,也不少。
要想控制这里,照搬当年岢岚故事估计有点困难——事实上,岢岚现在还是“羁縻”、“土司”制度。
因为搬空平城的缘故,最近又有一些部落逃散,遁入拓跋翳槐控制区,可见当地胡人对王氏母子是有点不满的,兴许认为他们太过软弱,太过倾向晋人了,是“助纣为虐”。
张宾想了想,抽出另外一份公函,那是梁王发往平阳、洛阳的命令抄本。
洛阳大鸿胪、梁国鸿胪卿一同派出属吏,快马北上平城,为八月初一的朝贺之礼做好准备。
这份抄本下面,还有更多的命令书抄本,都是发往各个官署的。
张宾看完后笑了笑,基本明白了梁王的想法。
“张侍郎,仆来了。”亲兵将王昌领了进来,随后退下,王昌躬身行了一礼。
“坐。”张宾将文稿收起,说道。
王昌依言坐下。
“有关代公国之事,大王已经允诺,以现占之地,阴山以北不置郡县,以南则置马邑、云中二郡。外加代郡,此为山南三郡,亦为代国之土。”张宾说道。
“广宁郡……”王昌低声问道。
张宾看了他一眼,道:“广宁郡本为郁律所侵,理当归还。”
王昌苦涩地笑了笑,道:“是。”
“此三郡也不是白给你们的。”张宾继续说道:“王夫人欲都平城,可也。然有三件事,其一,平城以东须得重新修缮高柳故城(今阳高县南),就由代公发役修筑。”
“不知此城何用?”王昌问道。
“屯军。”张宾毫不掩饰地说道。
王昌一惊。
高柳在平城东北九十里,这路程可不远啊。一旦有事,须臾可至。
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张宾又道:“其二,武周川水之畔,汉武州县基址犹存,当发役筑城,曰‘武周城’,用来屯军。此二军所需粮草,半由并州供给,半由代公筹措。”
王昌麻木了。
武周川水(今十里河)发自山中,春秋战国时有“武州塞”,汉时有“武州县”、“武州川”,浸讹为“武周川”。
这个地方位于平城以西一百多里,扼守着一条自西向东通往平城的山路。
理论上来说,这是保卫平城的军寨,和高柳城的作用是一样的。但可以保护,也可以震慑乃至钳制,让王夫人和代公不敢轻举妄动。
“其三,梁王会迁一部落而来,牧于何处尚未定下,知道有这回事就行。”张宾最后说道。
“仆定当回禀王夫人。”王昌拱了拱手,说道。
梁王迁过来的部落是什么“好部落”吗?而且,已经有苏忠义部将要过来了,这会还要调一个过来,真黑啊。
“还有一事——”张宾突然说道。
王昌心中一颤,忙道:“张公请讲。”
“大王欲置单于都护府,代公可领副督护一职。”张宾说道:“无需管事,单崇其位罢了。”
代公是爵位,副都护是官位,两者不是一回事。
拓跋什翼犍领单于都护府副都护一职,算是进入大晋朝官场了,有了个身份。
“单于府治何处?”王昌问道。
“暂治平城,将来或会移治单于台旧址。”张宾说道:“君可知单于台位于何处?”
“知道,平城西北百余里(一说四十余里,又一说四百余里)。”王昌回道:“前汉元封元年(前110),汉武帝亲征匈奴,率兵十八万,出长城,登单于台,便是此处了。”
“不错。”张宾朝王昌微笑道:“先治平城,余事日后再说。”
看得出来,王昌是读过不少书的,至少知道汉武帝旧事,这让他有了些好感。
但好感归好感,王昌是不可能被拉拢的,以后若挡了路,该动手还是得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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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勋住在城东七里的白登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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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丧事都办得磕磕绊绊。”邵勋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几位代国主要官员,毫不留情地说道。
众人无语。
若非你把平城之人迁得差不多了,至于如此么?而今确实缺文化人,缺能管理地方的人才,但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啊。
邵勋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想的,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再调一些良材至此,帮尔等管一管。不然的话,和盛乐那帮索头何异?”
说罢,他喊来秘书监卢谌,吩咐道:“让监察御史裴宪来平城,出任代国鸿胪卿。”
代国是大晋属国,理论上来说和邵勋之前的梁公国是不太一样的,这是外藩和内藩的区别。但管他呢,邵勋说代国当设鸿胪寺,那就设呗。
“裴景思亦得领都护府之职,给他安一个吧。”邵勋说完这句话,看向王雀儿,欣慰道:“雀儿率军北上,稳扎稳打,未出纰漏,更有攻破平城之大功。可晋位中军将军(正三品)、开府仪同三司,领单于都护(正三品)一职,府内设副都护、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郎、诸曹令史等幕职。副都护、长史、司马由朝廷任命,其余幕职许你自辟,报予朝廷准许即可。”
“仆领命。”王雀儿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拜倒于地,尽量用沉稳的声音答道。
终于,他也走到这一步了,而且比侯飞虎更进一步。
据他所知,侯飞虎有开府之权,但其实没征辟几个属吏,因为他没有地方官职,用不到几个幕僚。
但他不同,他是单于都护,这是正三品地方官。更准确地说,他是封疆大吏。
代国内政自决,这是邵师许诺的,单于都护只能管理军事。
但正如中原刺史权力被都督大量侵夺一样,军事、民事并不能完全分家,想要管总能找到借口。
“银枪左营交给骡子军的蒋恪。”邵勋说道:“安心当好单于都护。高柳、武周二镇军,还是得有精兵猛将才行,你有何建议?”
“黑矟右营新募,其家人尚未及迁至洛阳,不如发来高柳,仆就近督促操练,假以时日,必为强兵。”王雀儿起身后,垂首答道。
“去掉补缺之人,黑矟右营尚有七幢兵。”邵勋说道:“已成家者不下两千五百,拖家带口算下来便是一万余口,倒也不是不可以安置——”
王雀儿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邵勋。
“总之亏欠他们了。”邵勋叹道:“罢了,便如你所愿,安置在高柳。国中会多赐些财物,高柳那边多划拨一些沿河的好地,分赐眷属。”
“遵命。”王雀儿应道。
“武周那边先调效节军、忠义军戍守。”邵勋说道:“他们这会在陈有根帐下,尚有步骑四千余人。冀州那边会赐下一些财物给其家人,全军调来武周镇守一年,我再想一想后续之事。”
三言两语间,平城左右两柄大钳已经到位。
拓跋什翼犍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这些官职任命、军队驻防背后的含义。
反正王氏是懂的,代国的部落首领们也是懂的。
“再说回方才之事。”邵勋又道:“山南三郡尤为重要,调沔北府掾王辉出任马邑郡丞,调通事舍人陈规出任云中郡丞,调大将军掾曹胤出任代郡丞。太守就由代公自行委任,这本就是代国之事,我也不好过于喧宾夺主,就这样吧。”
“是。”大军压境,众人也不好公然反对,只能齐声应下。
一般而言,郡丞没多少实权,甚至还不如县令,尤其是在地方上都是胡人的情况下。但有单于都护府在,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初期肯定是很难开展工作的,能提一些意见就不错了。但邵勋本来也不指望立刻就能统治这些胡人,慢慢来就行,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况且,三郡丞之外,他还会安排一些代国中枢官职。不一定要主官,可能只安排副手、佐贰官员之类,但这些人的治理能力肯定是要强于胡人的,长远来说,就要看他们的本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