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牧原两城到睿陵城,快马加鞭需十日,换毕苟过来需八日,方景城用五日。
安排好温琅等人之后,他未有一刻的停息,牵了马过来便往睿陵城赶去,杜畏不放心少主一人前去睿陵城,故而策马跟上,一点点跟不住,一点点慢下来,一点点只能看到少主一点影子,后来,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一入睿陵城,等着方景城的人是栾二千,栾二千心中百味杂陈,这个结局是他早就知道的,所以也劝说了自己很久不要太过伤心难过,祈国没了,百姓还在,天下还在,太平还在,也是好的。
可是当这国破的消息真的传来时,栾二千还是忍不住心中悲苦,喝了好多的酒都睡不着,毕竟,这是自己的国啊,以后他们就不能再自称是祈国人了,他们是战败国,是被丰国强占了国家和土地的亡国之臣。
这样想想啊,真是难受得不行。
可是难受归难受,又有什么用呢?这国啊,他还是破了,还是自己一手帮着破的,这话说出去,嘿,不被人骂得祖坟冒青烟,他自己都不信。
栾二千身后站着的是文武百官,个个都知道,祈国完了,所以赶着来认新的主子,不管他们心中有没有辱与耻,但是数年的为官之道告诉他们,识时务者为俊杰。
而且他们也发现了,跟着栾二千,总是不会出事,再大的险也过得去。
栾二千他抬抬头,想着时辰要到了,按着信上说的,少将军该进城了。
果然见到他来,只是他手刚抬起还未来得说话,便见他快马加鞭而过,直直冲向了这群站在马路中间等着迎他的人,他差点没把这一群文武百官踩死在马蹄下。
惊惊险险捡了条命的栾二千摸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跳着指着方景城的背影骂道:“见你女人重要还是天下大事重要啊你,啊呀真是气死我了,你都把祈国拿手里你看都不看一眼吗你!”
“见小姐重要。”夏夜提着栾二千的耳朵笑望着少主策马而去的背影,笑出些泪来。
小姐一直说,他会来的,他肯定会来的,他来了。
祈国的皇宫方景城不陌生,守宫的侍卫以及宫里的宫女知道祈国将破,早就逃的逃跑的跑了,偌大的宫殿早已一片兵荒马乱,萧索得再无半分宫殿贵气,方景城策马长驱直入,在扬扬飞雪中认着方向,奔向傅问渔独居的小院。
他没有什么越到眼前越不敢相见之感,他只是在院外脱掉了有太重血煞之气的外袍,里面有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说真的,方景城并不是很喜欢这样雅致的颜色,他更爱玄黑之色,一如他本不是什么高洁之人,可是傅问渔喜欢看,她说他着这颜色,好看极了,于是方景城便喜欢穿,穿着她看了喜欢就好。
所以他穿着这颜色的衣服,努力地想稳住步子走过小院,不要显得是太过匆忙的样子,她喜欢稳重的人,不喜欢自己这般冒冒失失,可是他努力很多,也压不住步子下方的着急,差点撞上了未开花的花坛,还踢到了一块突起的砖石,险些跌了一跤。
他走到门口,他记得,那天她嫁给温琅的时候,从门口到床头,扔满了皇后所有华贵之物,她该是有多恨,所以连一刻钟也不愿多穿戴?今日这门口什么都没有,他走进去,屋子里有些淡淡的花香气,在没有花开的日子里,这是她的最爱之物。
他走到屋中间,看到有一盆炭火已经熄了,她的别院里没有下人,她自己也不知来加加银炭,这么冷的天,她身子不好怎么也不知多照顾自己,便是不怕自己心疼吗?
他偏头看,看到了窗下有一张长椅,长椅上的她眉轻颦,眼紧闭,正在昏睡,白发依旧惊心,散散地垂落在肩边,不见半分好转,脸上没有半点颜色,苍白得令人不忍细看,好像似要透明了一样,削瘦的美人骨高高突起,承载着她全部的脆弱不堪,就像一阵风来,她便要随风化去。
听花璇说,她睡得越来越多,怎么都睡不够的样子,所以来时看到她正在睡,也是应该的。
他好像很久未好好笑,所以现在想笑一笑也特别的艰难,扯不动嘴角,弯不起眼角,只有一眶泪水流之不尽,他看到傅问渔的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戾煞,所有的狠厉,所有的残忍,一瞬间散去,站在这里的方景城,只是方景城,是她的夫君,别的什么都不是。
他记得那日,她含着泪笑,忍着恨意,撑着笑容,她说:方景城,你当以天下来接我,以太平来接我,以我夫君之名,来接我。
我来了,傅问渔。
我以天下,以太平,以你夫君之名,来接你回家。
他走过去轻轻靠长椅一侧,轻轻拥住她,动作轻柔熟练好像从未分开,好像上一刻还这样拥抱过,好像从来没有这一年的生离之苦,好像,他们一直一直,就这样在一起,相偎相依。
他将傅问渔抱在怀里,力气不大,只是稳稳圈住她,怕力气大了,会弄疼她,细细看着她的眉眼,未有几分变,只是冷色多了些,大概这冰天雪的地方受尽苦难,便很难再暖几分。
他轻吻过她的额间,她很凉,毯子很薄不能御寒,所以她有些受了冻,手中又还紧握着个小小的粉玉人儿,她大概是日复一日的摩挲,小玉人儿的样子都有些模样了,但那依然是她,是自己一刀一刀亲手雕刻出来的她。
他闭上双眼,像是终于可以放心睡一觉一般,不用时时想着要怎么样更快一些,怎么样可以马上回到祈国,他终于不必再榨取一切时间不顾一切,他在她耳边轻轻说着话:“我回来了,问渔,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问渔,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记得我要得这天下,但为什么要得这天下我都已经忘了,我麻木不仁得像个行尸走肉,直到刚刚看到你,看到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这才想起来,我是为了你,才要夺这天下,问渔,我现在将天下拿来了,我够不够资格,带你回家?”
整整一年,方景城从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提起傅问渔,甚至别人提起他也草草地快速掩过,他像是害怕听到傅问渔这三个字一样,把自己努力地与这三个分开,他害怕自己一听到这三个字,所以憋着的一口气,会全部泄掉,会放弃一切什么都不管,回来带她离开,会撑不住就此崩溃掉,他害怕自己不够傅问渔坚强,不够她能忍得住这痛苦。
他只是用力地往前,往前,不择手段地往前,疯了一般杀了无数的人,任由别人骂他是魔君,怪物,疯子,他全不在乎。
不要什么温情在了,不要什么顾及旁人了,不要什么兄弟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得达到目的,别的都不重要,被人唾骂千年又如何,手足相残又如何,大逆不道又能怎么样?
杀再多的人,又能怎么样?
他只是想回到她身边,除了她,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别的东西,既然陪在她身边是那么的难,那就把这些难全都碾碎了,管他身后骂名是什么样子,管他身后洪水滔天是什么样子,不重要啊。
重要的是,她还在等自己,所以,便是捱这苦捱到死,也是要捱过去。
唯一怕的,是那三字,那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碰触的三个字,会将他一切坚强粉碎成灰的三个字,只要提一提,想一想,都是不堪忍受的痛。
所以他宁可从来不想,一口气死撑到底,撑到今日,他终于撑了过来。
下了整整一年的大雪在此时停下,像是老天爷终于收起了这场玩笑,晴朗温暖的日光照进来,照进这孤寒太久的别院,将这里所有的阴沉之气一扫而空,照着她银发上,泛起了薄薄的柔光。
她在沉沉深梦中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听得清每一个字,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也清楚这个时候,该是谁来。
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从她的梦里醒过来,她跟别人不一样,她醒来要用的力气要大一些,但这不妨碍她溢出眼泪来,打湿他月白色的衣裳,也不妨碍她感受得这个胸膛依然这般厚实有力,可以让她放心依靠,收起全部的坚强,躲在这里便不会有任何风雪磨难,更不妨碍她知道,他回来了。
就像她一直坚信一直说的那样,他会回来的,他会来的。
这也是撑着傅问渔怎么都不会倒下的信念,是撑着她做尽天下人不敢想之恶事的勇气,她知道,纵使所有人都不理解她,都恨她,他是懂自己的,那别人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谁误会自己,谁骂自己都不算什么,有他就很好了,原本此生就一无所有,于是更不能贪心,有他就要知足。
所以当她从梦里终于能醒转过来,她伸手揽过方景城的腰,用力靠着他的胸口:“你回来了。”
“回来了,有没有热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