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泊雨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前天晚上子矜来偷偷跟我说,要给你写封信引你过江,得想个办法告诉你别过来,或者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好能直接带兵来把我跟元绪救出去。可信是会被人看见的,所以他问我有没有什么随身的物品,能让你一看见就知道我在南军手里的。我问他那样不是就会被人发现,他说到时就说那是他随身的东西,给你是为了让你相信那信确实是他写的。所以我就把你送我的仿制龙鳞交给他了。可我哪知道你会这么蠢,见了匕首还是就带着这么几个人来了!你不会用用脑子吗?我真纳闷儿,燕王怎么会重用你?!”
梁泊雨当然不能说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剑是自己送的,想来夏天也是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以为不过是梁庸随身的东西,梁泊雨见了就会知道。但更乌龙的是这事余信也不知道,只有乌力吉知道,可等他看见那短剑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怪谁呢?梁泊雨想了想:恐怕只能怪梁庸,儿子送的东西他明明喜欢得要命,都随身带着,却还偏要装作不怎么在意,还不让别人看见。
“爹,那你很喜欢那个仿制的龙鳞喽?”不敢直接戳破,梁泊雨便故意问。
“这……”梁庸有些不好意了,“废话!别打岔。我问你为什么看见剑还只带了这么几个人过来?”
“我……我……”梁泊雨一着急编不圆了。
“他说他的人都在江面上练兵呢,一时抽不出人来。而且就算他带人来了也上不了岸,所以就不如人少点儿,不容易被发现。只是没想到我们这边早有准备。”一直不吭声的夏天终于说话了。
“那你不说清楚!支支吾吾地干什么?!怎么现在连个话都说不明白?!是打仗打傻了?!”梁庸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训。
梁泊雨这个冤,不过好在这谎撒得还算说得过去,梁庸相信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夏天说话了,还是替他解围。
一高兴,梁泊雨又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卡到了木柱之间,“子矜!你不生气了?!”
夏文敬把地上的干草往一处划拉了两把,躺下了,还是不理梁泊雨。
“子……”梁泊雨刚要再喊,一下对上梁庸能杀人的目光,他立即收声,不敢再多嘴了。
后来到了吃饭的时间,祝云锦跟着送饭的狱卒一起回来了。
“橦华……”
梁泊雨刚叫一声,祝云锦立刻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牢门一开,祝云锦又被关了进去。狱卒分完饭就走了,大伙都不说话,端起碗来安安静静地吃。
吃完饭,有人来把碗收走。他们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然后祝云锦确定不会有看守再来回走动了,就把梁泊雨叫了过去。
祝云锦本家居金陵,祖上世代都做锦缎生意,他出生的那年祝家被钦点负责织造提供给皇家的御用云锦。祝云锦的名字也由此而来。后来家里为了让祝云锦能栖身仕途就出钱送他进国子监做了例监。可同年祝家因韩国公李善长被打为胡党一案受到株连,最后只得祝云锦一人逃出金陵。
平松上跟祝云锦从私塾起就是同学,自幼相识、竹马之交,同入国子监之后更是形影不离。当年事发突然,祝云锦走得匆忙,两人国子监颉芳苑一别至今已经十余年未见。
半个多月前,黄子澄的人抓住梁庸、查清了夏纪的事之后自然也知道了夏文敬也在大宁出现过,所以黄子澄就对夏天也起了疑心。不过这些他都没有禀报皇上,而是暗中捉拿了夏纪又跟夏天密谈了一次,最后两人达成协议:夏天帮他用梁庸迫使梁泊雨反燕,事成,黄子澄不仅帮他们父子隐瞒实情还会放了梁庸和夏纪。
只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夏天不会真心帮黄子澄,黄子澄也不会真的放过夏天。这样因为黄子澄不信任夏天,就派了平松上去协助他,所谓协助实际上也就是监视。可光监视不够,黄子澄还不允许夏天用都察院的人和金陵的监狱。
关押梁泊雨他们的地方其实是北固山悬崖绝壁上的一个山洞,看守全是平松上和黄子澄的人。而现在京中正在备战,兵部抽不出多少人来,所以留在这里的就大部分都是黄子澄派来的御林军和宦官。
另外,由于黄子澄本人现在正在苏州募兵,无法亲自过来监督,他临走的时候就让人在这山洞附近埋了很多炸药,并下了一道命令:如事败,燕军破城,则玉石俱焚。而炸药埋藏的地点和引线的位置只有一个人清楚,但这个人是谁,却没有其他人知道。
也就是说,现在被关在这里的人要想靠阻止引爆炸药来逃生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有两个方法:要么梁泊雨按照夏天说的做,但那还得是在能够保证燕王会撤军和黄子澄不会反悔的前提下。要么在燕军破城之前逃离这里,可这里地势险要,又有为数不少的御林军把守,梁泊雨他们有九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自己不能跑的。就算是出得了牢门他们也下不了北固山。
祝云锦跟梁泊雨说明了自己知道的情况,又说拿钥匙、送饭和驻守在山上的是黄子澄的人,在牢房之内负责看守的是平松上的人。而平松上认为燕军已经势不可挡,本来就没指望抓了梁氏父子能扭转乾坤,现在又见了祝云锦,就更没心思管他们的事了,但黄子澄派来的都是死忠,不能不防,说话的时候要避开那些人。
如此一来,说到重要的事情就不能大声嚷嚷,于是他们就只好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来回传话。一开始梁庸说让梁泊雨先假意答应背叛燕王,然后再想办法带兵回来救他们。可梁泊雨坚决不同意,他说那样太冒险,而且黄子澄那老狐狸没准儿已经安排了人在他离开之后再换另外的地方关押剩下的人,要是那样就惨了。
结果折腾了大半宿,他们最后得出个结论:必须在燕军攻城之前想办法跟外面取得联系,找人来救他们。那么现在唯一有可能能帮他们的就是平松上,而说服平松上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祝云锦的肩上。
第二天平松上来了,威胁了一番说要是梁峥不肯答应要求就会把他们全都炸死。随后他身边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提出要随便拉出去一个严刑拷打,逼梁峥就范。平松上反问了一句,“你就不怕过几天梁大人要真是帮皇上除了燕王回头找你算账吗?”
那人立刻哑口无言不再多说什么了。
下午的时候祝云锦装病,平松上来把他提走了。
晚上祝云锦回来说上出要考虑考虑。
夜里平松上派人来又把梁泊雨提走了。
见了梁泊雨,平松上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感谢他这几年对祝云锦的照顾。梁泊雨适时把之前离开大宁的时候梁庸给他的那半块玉珏拿了出来。
“这是……”
“家父的东西。”
平松上想了想,明白了。抬手在桌上一扫,玉珏收进袖子里,“你不怕我……”
“不怕。橦华肯信的人,我也信。”
梁泊雨被送回去之后表示等消息就行了。一宿无话。
第三天平松上没有出现,已经没什么事可商量了,闲得无聊,梁泊雨又开始琢磨着怎么能让夏天搭理自己。想想叫他他也不会理,一会儿梁庸又该骂了。
干脆!梁泊雨目光一转,“小三儿?!”
“啊?”唐小三本能地应了一声。应完了他又赶紧去看夏天。
夏天没什么反应,依然坐禅入定了一般盘着腿闭了眼睛不动。
“小三儿,那天你们坐船走了我没追上,你们是怎么回的金陵啊?”
“嗯……就是上了岸就回去了,挺顺利的。”
“哦,那回家之后呢,上朝之后呢?皇上没问是怎么回事?”
“回家之后啊?”唐小三忽然觉得作为一个体贴的下人,他有责任也有义务让梁峥知道夏文敬为他所做的事。
“回家之后大人就求老爷帮您,老爷一开始不肯,大人就跪着不起,不吃不喝,后来跪着跪着老爷就答应了。”
“啊?!不吃不喝?几天啊?!”
……
絮絮叨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梁泊雨把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实在再找不出什么话题了。刚想今天就算了,明天再说,没想到唐小三又叫他。
“梁大人。小三儿也有件事,不知道我能不能问问。”
“啊?问吧问吧!”梁泊雨正求之不得。
其实唐小三明白,现在这里老主人小主人的都在,他一个下人实在是不该多嘴,可是看看眼前的境况,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能活着出去,所以一咬牙,他决定豁出去了,因为他知道,这才是夏天最想问的,“就是你们在东昌府那次,梁大人是中了一箭吧?我们听说您当时中的是毒箭啊,不是很多人中了箭就再也……”
“这事你们都知道?”
“知道,每次跟燕军交战,金陵这边都会收到双方的死伤人数和损失大将的姓名。当时我们这边收到的消息是您战死了。”
“哦,对啊,都报的。”梁泊雨使劲往夏天的方向看了看,可牢里光线太暗,他俩也离得也远,什么也看不清楚,“嗯……也没什么,就是中了一箭,回来安大夫抢救得及时……”
“大人!”这时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余信终于忍不住了,“怎么是没什么呢?当时您晕过去了,不知道。小三儿!我告诉你!”
余信想的是这那时大人受了那么大委屈,怎么也得让夏大人知道知道啊。于是他就把自己听到和看到的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哦──难怪呢!这么危险啊!”听了余信的话唐小三禁不住感叹,想一想接着又说:“那天我们大人一接到消息,立刻就信以为真了,骑了马就往出跑,死活非要去东昌,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后来是老爷派了人去硬把大人捆回家的,大人在家折腾了几天几夜,就是要走,最后老爷只好把他打晕。直到醒来后听说是误报,大人又病了一场,这事才算完了。”
“啊?!这么严重啊?”余信把头抵在木柱上眨了眨眼睛,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对了!我家大人那时刚一醒过来,听说夏大人被皇上赐了婚,当时就吐血了!”
梁泊雨扶住额头:是在比谁更惨吗?“小石头!你俩没完了是不是?”
余信撇了下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暗自腹诽:这不是你先开的头儿嘛……
夏天睁开眼睛,朝梁泊雨的方向看了过去,可是太黑太远,梁泊雨没看见。
晚上狱卒来送饭,分到梁庸和夏纪这里时,梁庸忽然说:“小兄弟,麻烦你个事儿。”
那狱卒年纪不大,没想到梁庸会跟自己说话,吓一了跳,“啊?什……什么事?”
“你把那边那个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跟这边这个小孩儿调换一下,省得他们老隔着我们这儿喊话,烦都烦死了。”
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当然是说梁泊雨,不过实际上他的头发早重新梳过了,只是没有网巾,额角上还是支了点碎发。脸上的伤也只剩鼻梁和嘴角上不太明显的两块了。小孩儿说的是唐小三,他天生一张长不大的脸,所以虽然早就不是什么小孩儿了,可看着还是不怎么成熟的样子。
“嗯……可是……平大人不在,我不能随意调换牢房,要不他回来……”狱卒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了。
站在门旁抄着袖的夏纪正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他,“让你换就换,哪儿那么多废话?”
狱卒打了个哆嗦:这……一个号令千军万马的,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可不敢得罪。
“大……大人们稍等,我去问一下。”
很快,狱卒跑回来给梁泊雨和唐小三调换了牢房。
这回梁泊雨美了,从来不知道原来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也可以这么可爱。但他没有马上跟夏天说什么,而是先老老实实地把饭吃完了。
后来碗筷被收走,倒是余信和唐小三在那边先热火朝天地聊开了。结果气氛很快被带动起来,安明和祝云锦开始说话,夏纪也问起了梁庸大宁的事。
一时牢房里充满了嘁嘁喳喳的低语声,梁泊雨看看没人注意他跟夏天,伸脚在夏天身上碰了一下。
“干嘛?”夏天皱皱眉头,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梁泊雨一脸的坏笑,“你记不记得跟我打的赌?”
“什么赌?”
“就是在真定,我说耿炳文很快会被调回金陵那次,你当时不是不信吗?”
夏天回忆了一下,“嗯……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什么‘好像’,你输了。”
夏天眯了下眼睛,“你要干嘛?”
“你不是说输了会答应我一件事吗?”
“想好什么事了?”
“想好了。”
“什么?”
“我要你──以后永远都不可以再不理我。”
夏天一愣,“就这个?”
“嗯,就这个。以后不管我再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可以生气发火儿发脾气,但就是不能不理我。”梁泊雨很认真地看着夏天。
夏天想了一阵,终于绷不住笑了,“好吧,我答应你。”
“那你不生气了?”
“我本来就没生气。”
“那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
“你还好意思说?隔着两位老人呢。你跟只大乌鸦一样呱呱呱呱地叫个不停,丢不丢人啊?”
“还不是被你逼急了。”
夏天瞪了梁泊雨一眼,扭过脸去又不吭声了。
“喂!又不理我,你刚答应的。子矜?子矜……”
夜里,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地上硬,夏天一翻身被硌醒,正好看见梁泊雨朝着自己睡得正香的脸。夏天用手肘支起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指在他已经长出了更多胡茬子的瘦长下巴上摸了一圈儿。
如果这次能顺利地逃出去,如果一直回不去,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在这里,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多一天是一天……
两天之后,平松上回来了。他来到牢里先去祝云锦那儿看了一眼,确认他安然无恙,才又折回到梁泊雨这边看着他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根本就没注意到有人调换了牢房的事。
当天晚上大家很高兴,看来逃出有望了,都睡不着觉,就又七嘴八舌地聊开了。因为中间也还隔着牢房跟余信和安明喊了几句话,梁泊雨发现乌力吉一个人正缩在角落里睡觉,想想有些什么不对就喊他。
乌力吉扑棱一下就坐了起来。
“乌力吉,我看你这几天怎么都在我们醒着的时间睡觉?然后我晚上中途醒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你都两眼睁得溜圆地坐在那儿,你这练什么功呢?”
“啊?”乌力吉不好意思了,抬手抓抓头,“嗯……我……我睡觉鼾声太响,怕吵着你们。所以就尽量在你们醒着的时候我睡,这样等你们睡着了,我还能把把风儿,看着点儿别出什么情况。”
乌力吉说完,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看他。
“那……我们说话,你能睡得着吗?”夏纪问。
乌力吉憨憨一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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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两间牢房,梁泊雨深情款款地朝模糊不清的乌力吉望了过去,心想:等出去了一定得问问安明,回去的时候怎么才能把这傻大个儿带走,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留在身边!
后来到了凌晨,大伙渐渐都困了,一个个迷糊过去先后睡着。可没过多长时间,长廊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吵杂声,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呼喊:“不好!有人偷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