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月白色衣裳的青年站在药庐门前,手执着一卷书,看着满目的绿,有种莫名的宁静感。
他听见了身后有人喊他,青年回头轻轻一笑,柔声说道:“后卿。”
后卿依旧身穿鹅黄衣衫,缓步从药庐内走出,对着眼前身材修长,面目清雅的男子道:“少爷,我最近想练一首曲子,你帮我听听成果如何?”
“好。”慕容无垢看着后卿,接过她手中的曲谱,而后卿从室内拿出了琴,放在石案上,坐定了,便用那纤纤玉指拨弄起琴弦来。
后卿看着慕容无垢,三年了,他的眉眼愈发的柔和起来,似乎已经褪去了刚硬的棱角,他愈发的缄默,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看书,弹琴就是一天。
他不再提起慕容涉归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从来不存在,他说他叫慕容无垢,只叫慕容无垢,不容置疑。
慕容无垢的眼中没有忧没有愁,仿佛只有满目的青山。
后卿仍记得那一日,霍清尧把慕容无垢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她松了一口气,然而不久之后,慕容无垢在休养期间却干了一件事情,让后卿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表情。
霍清尧说,慕容无垢用金针没入脑中,封了自己所有的情爱,包括对楚辞的所有记忆。他从此不会再爱任何人。
少爷不是没有武功了吗?
霍清尧只是说,这只需要复杂的针法以及施针准确便可以做到。
那时后卿默然的看着霍清尧,“你教他的,对吧。”霍清尧淡淡的回应说:“是,我不忍无垢如此痛苦。如果他自己不把金针拔出,没有人可以让他再去爱人。”
后卿想起,霍清尧那时候的眼神有些怜惜,他看着自己的样子,仿佛她应该痛哭一场。何必呢,反正从头至尾,慕容涉归都没说过爱她,要痛哭也是另一个女人的事情吧。
所以慕容涉归是真的死了。剩下的慕容无垢亦不是原来的慕容涉归了。
琴声渐入激昂,后卿不知不觉加重了拨弦的力道,她想起了三年前那场大火,差点把慕容无垢烧死的那场大火。
是陶洪,救了慕容无垢。
那日,后卿被霍清尧带走了,托给了夏诺照顾,霍清尧又直奔回云归城内,却见熊熊火光直冲天际,霍清尧暗道不好,却仍旧迟了一步。他心中迟疑了一秒,却想起后卿和他说过,云烟楼是有暗道的。
霍清尧连忙赶往暗道出口,等进到云烟楼时,火焰四窜,几乎没有容身之处。
霍清尧暗恼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就莽撞的进来了,浓烟滚滚,也不知道慕容涉归是否在楼内,此时却听见一声痛苦的惨叫,分明是慕容涉归的声音,霍清尧循着声音避开了火焰,好不容易看见了慕容涉归倒在地上。而在不远处竟还有一个人,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陶洪,却出现在了这里。
霍清尧忙赶过去,把慕容涉归扶起,而一块木梁又脱落砸下,霍清尧暗道不好,火势已经越来越大,必须快点把慕容涉归带出去。他听见慕容涉归强忍痛苦的声音,“霍清尧……救……救陶洪
,他刚才……推开我,被倒下的横梁……砸中了。”
霍清尧回头一看,陶洪自然也看到了霍清尧,他却笑了,霍清尧不知道那一刻他为什么还会笑得出来。只听见陶洪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喊,“快走,把将军带走,不用管我,啊……快走,这里要塌了!”
霍清尧看了一眼慕容涉归,正打算移动,往陶洪那边靠,却被火舌烧红了眼,霍清尧知道若是再不走,可能三人都会命丧于此,他只好狠了狠心,带着慕容涉归,从密道逃了出来。
见到光明,脱离浓烟那一刻,霍清尧突然想起了陶洪的笑,有一种死而无憾的决绝。
情况危急,霍清尧和夏诺只好带着后卿和慕容涉归离开了楚国,霍清尧突然有一种倦怠,他看着只剩下半条命的两人,看着用尽全力保全这两人性命的夏诺,突然自言道:“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如何死去才会死而无憾?”
陶洪,为什么会露出一种死而无憾的表情?
慕容无垢遣散了他所带领的几千士兵,告知他们若是愿意回燕国继续为国效力,就继续,若是想回家,就回。
他不知道李景峰那边如何了,即使成功了又能怎样呢?他心中的执念,真的值得吗?
霍清尧看着自己发白的头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这个乱世了。
四人回到了深山中的药庐,霍清尧凭借其妙手回春的医术,把这两人从鬼门关外拉了回来。后卿假以时日尚能恢复,但慕容涉归,筋骨已废,此生都不能再习武。等他能够从病床上下地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年了。
慕容无垢请求霍清尧教他金针封情。这是一种失传已久极难的针法,统共有七套。霍清尧本不愿,只是见他心如死灰,坚决的样子,不忍其苦,传授了给他。
霍清尧不知道慕容涉归施了哪一套针法,所以世上唯一能解开金针的人只有慕容涉归他自己。如果解针人用错了手法,被解之人便会死去。
除非慕容涉归愿意解开,否则他从此永远都不会爱上别人。
霍清尧把这些都告诉了后卿,其实他答应慕容涉归的时候,有想过,如此一来,后卿也应该死心了,不必把年华耗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
爱不应该让人如此痛苦。
琴声渐入高潮,后卿却未把持住,奏出了一声极尖锐的音。她停了下来,颓然的看着慕容无垢,慕容无垢亦转头看着她,正欲给后卿讲此处关节。
“今日,是陶洪的祭日吧。”
慕容无垢收了曲谱,并不作声,他想起了陶洪,刚来到他身边的样子,被他责罚的样子,坚定的在他身旁的样子……还有,最后死去的样子。三年了,陶洪,你还好吗?
后来从慕容无垢的描述中,后卿她们亦知道了陶洪为何会出现在云烟楼,知道了陶洪为什么会死去。
三年前,云归城被攻占了,楚军入城。陶洪同意了副将投降的提议,却未跟着副将出降,反而是躲在了城中。他看着将军府被烧,看着楚军进入云归城,看着褚俊非一脸得意的样子。
陶洪乔装打
扮了一番,他知道他不能冲动,他知道慕容无垢答应了他一起回到云归城,就一定会回来。慕容无垢于褚俊非有夺妻之仇,褚俊非这般恨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需要保住命,免得慕容无垢落入褚俊非的陷阱。只知道,不能让将军回来。城中有三万埋伏,若他来了,必然有进无回。
陶洪见褚俊非频繁的出入云烟楼,于是他留了一个心眼。没想到就是这一个留心,让他可以有机会,救慕容无垢一命。他说过的,他只想保护慕容无垢。
褚俊非身边太多人了,陶洪没有把握,他只好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只是他没想到,褚俊非会放火。
陶洪闻到了烧焦的味道,暗道不好,他从暗处冲出的时候,已经一片火光。他看见了慕容无垢,被反绑在椅子上,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他箭步冲过,用刀把绳子隔开,又不停的拍打慕容无垢的脸,他焦急的唤着他的名字,正打算把他背起的时候。看见慕容无垢睁开了眼。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境地。
陶洪背起慕容涉归,一边避着火,一边说道:“我是陶洪,你保持清醒,我带你出去。”
而慕容无垢的声音是带着茫然的,显然是被烟呛到了,不停的咳嗽着,“你怎么会在这里?”
陶洪便一五一十的给慕容无垢解释,脚步却不停,他第一次恼怒这云烟楼怎么这般大,他们仿佛置身火海,但他不停的说着,似乎这诉说能够降低他此刻的紧张。
火愈来愈旺了,陶洪身上的汗正在不停的滴落,快要到出口了,却发现出口已经被这大火完全堵着。
他立即折返,想找另一条生路,却不料,头上横梁突然脱落,带着烈焰之火狠狠的砸下来,他只来得及松开双手,转身把慕容无垢推出一米余远,却来不及躲开。被那横梁砸中了腰身,皮肤烧焦的味道,蔓延开来。
陶洪忍不住发出了闷哼。而慕容无垢被陶洪一推,重重的跌落在地上,他亲眼看见陶洪被横梁砸中的那一瞬间,“不。”
却无力挣扎,却无力起来,更遑论把陶洪拉出来。
慕容无垢以为他们都必死无疑了,霍清尧却出现了。只是火势从来不饶人,完全阻断了他们之间。
陶洪死了。是被火活活烧死的。只是他却不能去收敛他的尸骨。只能仓皇逃脱。
后来,慕容无垢总是会想起陶洪死前的那一个笑容,他很少见陶洪笑,没想到这笑竟是诀别。
慕容无垢在不远的青山处给陶洪立了个墓碑,只刻了“陶洪”二字。没有尸骨,没有衣冠,没有任何和陶洪有关的物事,只有念想。
慕容无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那里,一站就是很久,他并不说话,眼中亦没有悲伤,只是淡淡的凝视着。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不理智感情用事的时候。旁人或许会质疑不理解甚至嘲讽,这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当事人认为感情用事是否值得罢了。
只是,值不值得又如何呢?生而为人,能用生命去爱一个人,本身就很了不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