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就在人们对盖茨比的好奇达到顶点期间,有个星期六晚上,他家的灯光竟然没有亮起——如同当初莫名其妙开始那样,他的特里马乔83生涯莫名其妙结束了。起初我倒没注意,后来才发现那些轿车满怀希望地驶入他的车道,只待上不到一分钟,就大失所望地离开了。我怀疑他可能病了,于是走过去想要看个究竟——有个面目狰狞的陌生男佣打开门,狐疑地斜眼看着我。

“盖茨比先生病了吗?”

“没有。”过了片刻,他才勉为其难地补上“先生”两个字。

“我最近没看到他,所以有点担心。请跟他说卡拉威先生来过。”

“什么先生?”他相当无礼地问。

“卡拉威。”

“卡拉威。好的,我会跟他说的。”

他猛然砰地把门关上。

我的芬兰女佣告诉我,盖茨比上星期解雇了家里所有佣人,另外请了五六个来,这些人从不为了回扣到西卵村的商店买东西,而是通过电话订购数量不多的日常用品和食物。杂货店的小伙子说厨房脏得像猪圈,村民普遍认为这些新来的根本不是佣人。

第二天盖茨比给我打电话。

“你要出远门啦?”我问。

“没有,老兄。”

“听说你解雇了所有的佣人。”

“我需要不会说闲话的佣人。黛熙最近经常来——都是在下午。”

原来这整座大酒店会像纸牌搭的房子那样倒掉,只是因为黛熙看不顺眼。

“他们是沃夫希姆的手下,正好要找事情做。他们都是兄弟姐妹,原来开过一家小旅馆。”

“我明白了。”

他打电话来是受黛熙之托——我明天能到她家吃午饭吗?贝克小姐也会去。半小时后,黛熙亲自打来电话,发现我愿意去,她似乎很欣慰。可能会有事发生。可是我不敢相信他们会选择这样的场合来摊牌——他们居然准备落实盖茨比那晚在花园里提出的计划,让黛熙和汤姆从此恩断义绝。

隔日天气很热,虽然暑气将尽,但那天肯定是当年夏季最热的。当我乘坐的火车从隧道驶入阳光里,只有国民饼干公司84火辣的哨声打破了正午炙热的静寂。车厢里的稻草座席简直就要起火,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起初还矜持地任由汗水浸湿她的束腰衬衣,后来她的报纸也被顺着手指流下的汗水弄湿,这时她热得整个人都蔫下来了,发出绝望的哀叹。她的钱包啪地一响掉在地上。

“哎呀!”她惊呼。

我吃力地弯下腰,把它捡起来,递还给她。我拈着钱包的一角,把手伸得长长的,表示我对它并无非分之想——但周围的每个乘客,包括那位女士,还是怀疑我想将其据为己有。

“好热啊!”售票员对那些熟悉的面孔说,“这鬼天气……好热!……好热!……好热啊!……你们觉得热吗?热不热呀?热……”

我的车票回到我手上时,已经多出他的手留下的黑印。天气这么热,怎么还会有人关心他亲吻过谁的红唇,谁的眼泪流湿了他胸前的睡衣口袋呢!

……盖茨比和我站在布坎南家门口等待着,这时门厅里吹出微弱的风,带来一阵电话的铃声。

“我家主人的尸体?”管家对着话筒大声说,“对不起,太太,我们交不出来……今天中午太热了,碰都没法碰!”

其实他说的是:“是的……是的……我看看。”

他放下听筒,向我们走过来,看上去有点冒汗,伸手接过我们的硬草帽。

“夫人在客厅恭候两位!”他响亮地说,毫无必要地指出了方向。在这么热的天,每个多余的动作都是对生命能量的浪费。

由于窗户外面都装了遮阳篷,客厅里很阴凉。黛熙和乔丹躺在巨大的沙发上,好像两身银像,各自压住自己的白色长裙,以免被嘶嘶响的电风扇吹动。

“恕我们不能站起来招呼你们啦,”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乔丹涂了白粉的棕色手指在我手心搁了片刻。

“马球高手托马斯?布坎南先生呢?”我问。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他的声音,粗着嗓子低声地在门厅里接电话。

盖茨比站在绯红色的地毯中央,好奇地四处看看。黛熙望着他,发出甜腻而兴奋的笑声,有些细小的粉末从她胸口冉冉升起。

“有人造谣说,”乔丹压低声音说,“打电话来的是汤姆的相好。”

我们默不作声。门厅里的声音变得愤激起来:“非常好,我根本就不想把车卖给你……我又不欠你什么东西……下次别在午餐时间来骚扰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他挂上话筒说给我们听的,”黛熙嗤之以鼻地说。

“不是啦,”我安慰她说,“这门生意如假包换。我正好有所了解。”

汤姆猛地推开房门,庞大的身躯霎时把门口堵住,然后阔步走进客厅。

“盖茨比先生!”他很好地掩饰了他的憎恶,伸出他那扁平的大手,“很高兴见到你,先生……尼克……”

“给我们弄点冷饮来啊,”黛熙大声地说。

看到汤姆又走出客厅,她赶紧站起来,走到盖茨比身边,捧着他的脸往下拉,向他的嘴亲过去。

“我爱你,你知道的,”她喃喃地说。

“别忘了有女客在场,”乔丹说。

黛熙转过头来,满是不解的神色。

“你也可以亲亲尼克呀。”

“这女人多么低俗!”

“我不管!”黛熙昂然自若地说,随即在砖砌的壁炉前跳起舞来。然后她想起来天太热,又羞赧地坐到沙发上,这时有个穿着整洁的保姆领着一个小女孩走进客厅。

“乖——宝贝,”她哄着说,同时伸出了双手,“来妈妈这里,妈妈最爱你啦。”

保姆把手松开,那孩子从客厅门口冲过来,害羞地把头埋进她母亲的裙子里。

“乖乖的宝贝啊!妈妈的粉有没有沾到你黄黄的头发呀?快站起来,跟客人说‘你好’。”

盖茨比和我轮流弯下腰,握住那只畏缩的小手。然后他一直惊奇地盯着那孩子看。我想他以前并不相信这个孩子真的存在。

“我还没吃午饭就穿上漂亮衣服了,”那孩子说,热切地转身给黛熙看。

“那是因为你妈妈需要你来长脸呀,”她弯下腰去亲亲那女孩细细的白皙脖子,“你真美啊,你绝对是个小美人。”

“是的,”那孩子镇定地承认,“乔丹阿姨也穿着白裙子。”

“你喜欢妈妈的朋友吗?”黛熙把她转过来,让她面对着盖茨比,“你觉得他们漂亮吗?”

“爸爸在哪里?”

“她长得不像她父亲,”黛熙解释说,“她长得像我。她的头发和脸型都像我。”

黛熙又往后靠到沙发上。保姆向前踏上一步,伸出她的手。

“来吧,小帕。”

“再见,乖女儿。”

那个很有家教的女孩被保姆拉着,恋恋不舍地回头望,被拉出了客厅。这时汤姆正好回来,端着四杯装满冰块的金酒。

盖茨比拿起他的酒杯。

“看上去蛮冰凉的,”他说,显得很紧张。

我们慢慢地、贪婪地喝着酒。

“我在什么地方看到有人写文章说,太阳一年年变得越来越热,”汤姆友善地说,“好像过不了多久,地球就会掉进太阳里——哦,不对,我说错了。恰好相反,太阳是一年年变得越来越冷。”

“到外面去吧,”他动员盖茨比说,“我想让你看看这个地方。”

我随他们走到外面的阳台。碧绿的海湾在闷热的空气中波澜不兴,但见一艘小小的帆船慢慢地向远海爬去。盖茨比目送它航行了片刻,然后举起手,指着海湾彼岸。

“我就住在你家正对面。”

“是啊。”

我们的眼睛越过玫瑰花丛、炎热的草坪和海边无精打采的杂草。那艘小船的白翅膀在湛蓝的天空下缓缓移动。前方是扇贝般的海面和许多美丽的小岛。

“这是多好的运动啊,”汤姆点着头说,“我真想去跟他玩上个把小时。”

午饭是在餐厅吃的,那里也很阴凉,大家强颜欢笑地喝着冰凉的麦芽酒。

“今天下午大家做什么好呢?”黛熙大声说,“明天呢?今后三十年呢?”

“别担心,”乔丹说,“等到秋高气爽,生活又会重新开始。”

“但这天太热了,”黛熙固执地说,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什么事都是乱七八糟的。我们到城里去吧!”

她的声音在闷热中挣扎,不停地拍打着它,把无影无踪的它变得有形有状。

“我曾听说有人把马房改成车库,”汤姆对盖茨比说,“但把车库改成马房的,在下还是第一个。”

“谁要去城里?”黛熙毫不动摇地说。盖茨比的眼光向她飘过去。“哎呀,”她高兴地说,“你看上去真酷。”

他们的眼神相遇了,开始凝望着对方,旁若无人的样子。黛熙勉强把眼光降到餐桌上。

“你总是这么酷,”她又情不自禁地说。

她刚才说过她爱盖茨比,现在汤姆?布坎南亲眼看到了。他惊呆了。他微微张开了嘴巴,看看盖茨比,又看看黛熙,仿佛刚刚认出黛熙就是他很久以前认识的某个人。

“你很像广告里那个人,”她毫无察觉地接着说,“你知道的,广告里那个人……”

“好啦,”汤姆赶紧插口说,“我完全同意去城里。走吧——我们大家都去城里。”

他站起来,眼睛仍在盖茨比和黛熙之间瞟来瞟去。没有人动。

“走啊!”他有点生气了,“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想去城里,那就动身啊。”

他强压心里的怒气,用有点发抖的手拿起杯子,把剩下的麦芽酒一饮而尽。黛熙开口让我们站起来,大家都走到外面热气腾腾的车道上。

“我们就这样走吗?”她反对说,“这样就走了啊?也不让人先抽根烟?”

“午饭的时候每个人都抽了很多烟。”

“哎呀,你开心点好不好,”黛熙恳求他,“天气这么热,你就别发火了。”

他没有回答。

“随便你吧,”她说,“走吧,乔丹。”

她们到楼上去准备,我们三个大男人站在车道上,用脚把滚烫的石子拨来拨去。一弯银月已经悬挂在西天。盖茨比想要说话,又改变了主意,但这时汤姆已经转过身来,期待地看着他。

“你这个地方有马房吗?”盖茨比勉强地说。

“沿着这条路过去,走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就到了。”

“哦。”

大家默默无言。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城里去,”汤姆毫无风度地说,“女人的头脑里总是有这些古怪的想法……”

“我们应该带些喝的吧?”黛熙在楼上的窗户喊道。

“我去弄点威士忌,”汤姆回答说。他进了屋子。

盖茨比动作生硬地转向我。

“在他家里我什么话也不能说,老兄。”

“她这人说话不经头脑的,”我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我欲言又止。

“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他突然说。

正是如此。我以前没想到。黛熙的声音确实充满了金钱——她那抑扬顿挫、银铃般叮当悦耳、铙钹般清脆动听的声音蕴含着的,正是这种无穷的魅力……仿佛她是白色宫殿里高高在上的公主,是黄金铸就的女郎……

汤姆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抓住一个用毛巾包住的大瓶子,跟在他身后的是黛熙和乔丹,她们头上都戴着闪亮的小帽子,手臂上披着薄纱。

“大家都坐我的车去吧?”盖茨比提议说。他摸了摸滚烫的绿皮座椅。“我应该把它停在阴凉的地方。”

“你这辆车是手排挡吧?”汤姆问。

“是的。”

“很好,你开我的跑车,让我开你的车到城里。”

这个提议让盖茨比很郁闷。

“我怕汽油可能不够用,”他表示反对。

“汽油还有很多,”汤姆粗声说。他看了看油表。“就算用光了,就找个药店呗。现在药店里什么都有卖。”

听完这句显然毫无意义的话,大家默不作声。黛熙皱眉看着汤姆,盖茨比脸上闪过一丝阴晴不定的表情。这种表情我觉得非常陌生,又隐约能够认出来,仿佛我只听人用言语描述过。

“走吧,黛熙,”汤姆说着用手将黛熙往盖茨比的车上推,“我开这辆马戏团的花车带你。”

他打开车门,但黛熙走出了他的臂弯。

“你带尼克和乔丹吧。我们开跑车跟在你们后面。”

她走到盖茨比身边,拉着他的外套。乔丹、汤姆和我坐进了盖茨比那辆车的前排座位,汤姆试探着推动那不熟悉的挡位杆,于是我们冲进了逼人的热浪之中,将他们甩得不见踪影。

“你看到了吗?”汤姆气鼓鼓地问。

“看到什么?”

他冷冷地望着我,看来已经明白乔丹和我早就知道了。

“你认为我是个白痴,对吧?”他说,“也许我确实是,但我有——我有一种第二知觉,它有时候会告诉我该怎么办。说了你也许不信,但科学……”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前紧急的情况占了上风,将他从理论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我对这个家伙做过一番小小的调查,”他接着说,“调查本来可以更深入的,只可惜我……”

“你是说你请灵媒了吗?”乔丹幽默地问。

“什么?”看到我们哈哈大笑,他大惑不解地说,“灵媒?”

“问盖茨比的底细啊。”

“问盖茨比的底细?不,我没有。我是说我对他的经历做过一番小小的调查。”

“然后你发现他是牛津大学毕业的,”乔丹帮腔说。

“牛津大学毕业的!”他完全不信。“就凭他那副鸟样!你看他的西装都是红色的。”

“可他就是牛津毕业的呀。”

“新墨西哥州的牛津吧,”汤姆嗤之以鼻地说,“或者什么叫这个名字的烂野鸡大学。”

“喂,汤姆,既然你这么瞧不起他,干吗还请他到你家吃午饭呢?”乔丹生气地质问他。

“是黛熙请的,她在我们结婚前就认识他了——天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这时我们都有点心浮气躁,因为麦芽酒的后劲上来了。由于意识到这一点,我们默默地开着车。等到艾克堡医生那双褪色的眼睛在马路的尽头出现时,我想起了盖茨比的警告,怕汽油不够用。

“剩下的油足够开到城里了,”汤姆说。

“但那边就有个汽修厂,”乔丹表示反对,“天气这么烤人,我可不想车开到半路走不了。”

汤姆暴躁地猛踩刹车,车子突然激起阵阵尘土,停在威尔逊的招牌下。过了片刻,老板从汽修厂走出来,两眼无神地盯着轿车看。

“给我们加点油!”汤姆粗鲁地大喊,“你以为我们停下来干什么……欣赏风景吗?”

“我生病了,”威尔逊毫不动弹地说,“今天一天都很难受。”

“怎么回事?”

“我累坏了。”

“难道要我自己动手吗?”汤姆质问他,“刚才在电话里你听上去很精神。”

威尔逊吃力地离开阴凉处,不再靠着门框,喘着气拧开油箱的盖子。他的脸在阳光下是绿色的。

“我也不想打扰你吃午饭,”他说,“但我特别需要钱,我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理你的旧车。”

“你觉得这辆怎么样?”汤姆问,“我上星期才买的。”

“很漂亮的黄色轿车,”威尔逊说,使劲地摇动把手。

“你想买吗?”

“非常想啊,”威尔逊孱弱地笑了,“其实不想啦,但另外那辆可以让我赚点钱。”

“你要钱干什么,这么突然?”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我想要离开。我太太和我想到西部去。”

“你太太想去?”汤姆惊得叫了起来。

“她说了有十年啦,”他一只手扶着油泵休息了片刻,一只手替眼睛挡住阳光。“现在她不管想不想都得去。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跑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激起一溜灰尘,车上有人挥着手。

“多少钱?”汤姆恶狠狠地问。

“我前两天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威尔逊说,“所以我想要离开。所以才会打扰你,问你那辆车

的事。”

“多少钱?”

“一块二。”

在热浪无休无止的拍打之下,我开始有点糊涂了;我先是感到大事不妙,然后才明白威尔逊的疑心迄今尚未落到汤姆身上。他已经发现梅朵背着他,在别的世界有某种生活,他惊慌得生起病来了。我看看他,又看看汤姆;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汤姆也发现了相同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无论是智力的高低还是种族的不同,都不如生病与健康的差别来得复杂。威尔逊病得十分厉害,看上去一副罪不可赦的样子——好像他刚刚搞大了某个无知少女的肚子。

“我会把车卖给你的,”汤姆说,“明天下午我派人送过来。”

这地方总是让人隐隐感到不安,哪怕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时我觉得后面好像有点不对劲,于是转过头去。在众多垃圾堆的上方,艾克堡医生的巨眼依然监视着这里,但过了一会,我发现不到二十英尺开外,另外有双眼睛正在特别专注地看着我们。

汽修厂楼上有扇窗户的帘子被拉开了一点点,梅朵?威尔逊俯视着那辆轿车。她看得很出神,都没发现有人正在看着她,一种接一种的感情偷偷爬上她的脸庞,就像冲照片时各种东西慢慢地显露出来那样。她的表情既熟悉又奇怪——我常常在女人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但它出现在梅朵?威尔逊脸上显得毫无意义和不可理解,然后我明白了,原来她那双因妒忌和惊恐而睁得很大的眼睛盯着的不是汤姆,而是乔丹?贝克。她误以为乔丹就是汤姆的妻子。

头脑简单的人不犯浑则已,犯起浑来就非同小可;等到我们驱车离开时,汤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的妻子和情妇在一个小时前似乎还对他死心塌地,但现在很快就要与他分道扬镳了。本能促使他猛踩油门,我怀疑他既是为了追上前方的黛熙,也是为了远离身后的威尔逊。于是我们以五十英里的时速朝阿斯陀利亚疾驰而去,然后在高架铁路蜘蛛网般的支架之间,我们看见了那辆不徐不疾的蓝色跑车。

“第五十街附近那些大电影院很凉快的,”乔丹提议说,“我喜欢夏日午后的纽约,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有一种非常诱惑的感觉——熟透的感觉,就好像各种稀奇古怪的果实随时会掉进你手里。”

“诱惑”这两个字让汤姆更加不安,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跑车已经停了下来,黛熙示意我们停到旁边。

“我们去哪呢?”她大声说。

“去看电影怎么样?”

“天气太热了啊,”她表示不满,“你们去吧。我们就兜兜风,然后再跟你们会合。”接着她勉强又憋出两句开玩笑的话。“我们约好在某个街角碰面吧。你们要是看见一个男人吸着两根香烟,那就是我。”

“别在这里吵架好不好,”汤姆暴躁地说,这时有辆货车在我们后面按响了咒骂的喇叭。“你们跟我来,到中央公园南边,广场酒店前面。”

他数次回头去望他们的车,如果他们被交通灯拦下,他就会减速,直到他们进入视线。我想他当时很害怕他们会拐进某条小巷,永远地驶出他的生活。

但他们没有那么做。比去看电影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居然坐进了广场酒店某个套房的客厅。

走进房间之前那阵漫长而混乱的争吵我已全然忘了,我只深深地记得,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内裤像一条黏糊糊的蛇,不停地在我的双腿间爬来爬去,冰凉的汗珠在我后背滚滚而下。当时黛熙先是提议我们租五个浴室洗冷水澡,然后又提出更为可行的建议,“找个地方喝点冰镇薄荷酒”。每当有人提出新的想法,其他人就会反复地说“这个主意不好”——我们七嘴八舌地把酒店前台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却以为,或者假装以为,我们这样很好玩……

房间很宽敞,也很闷热;虽然已经是下午四点,可是打开窗户后,乘隙而入的只有自公园灌木丛吹来的热风。黛熙走到镜前,背对着我们,站着梳理她的头发。

“这套房好漂亮哟,”乔丹装出乡巴佬进城的样子,敬仰地赞叹说,引得每个人都哈哈大笑。

“再打开一扇窗,”黛熙头也不回地下命令。

“没有窗啦。”

“那么打电话让他们送把斧头……”

“最好别再喊热了,”汤姆不耐烦地说,“你这样嚷个不停只会让天气热上十倍。”

他解开毛巾,把那瓶威士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

“你能别说她吗,老兄?”盖茨比淡定地说,“说要进城的人也是你。”

大家都不说话了。挂在钉子上的电话簿突然啪地掉在地上,乔丹立刻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但这次没有人笑。

“我来捡,”我主动说。

“还是我来吧。”盖茨比查看那根断开的绳子,“嗯!”了一声,好像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把电话簿丢到椅子上。

“这是你的口头禅,对吧?”汤姆冷冷地问。

“什么口头禅?”

“你满嘴都是‘老兄’。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喂,看着我,汤姆,”黛熙从镜前转过身来说,“如果你准备进行人身攻击,我马上就离开这里。快打电话叫服务员送点冰块来喝薄荷酒。”

汤姆刚拿起话筒,压抑而炎热的空气中突然响起激情澎湃的音乐,我们侧耳细听,原来是门德尔松85的《婚礼进行曲》,从楼下的舞厅传来。

“这么热的天,居然还有人结婚!”乔丹惊恐地说。

“你可别说——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结的婚,”黛熙回忆说,“六月的路易斯维尔!有人热晕过去了。晕过去那个人是谁呀,汤姆?”

“毕洛西,”他没好气地回答。

“对了,就是毕洛西。他的外号叫‘方块’,是个做纸盒的。真的,不骗你。他来自田纳西州的毕洛西。”

“他们把他抬到我家,”乔丹添油加醋地说,“因为我家和教堂只隔着两座房子。他赖了三个星期,后来我爸将他赶走了。他走后隔日,我爸就去世了。”隔了片刻,她补充道:“这两件事没有任何联系。”

“我认识孟菲斯的比尔?毕洛西,”我说。

“那是他的堂弟。他走前把整个家族的历史都说给我了。他送了我一根高尔夫球杆,我现在还在用呢。”

音乐声渐渐消歇,仪式正式启动,一阵持续很久的欢呼声飘进窗户,随之而来的是断断续续的叫好声,然后是激情澎湃的爵士乐,宣告舞会已经开始。

“我们老啦,”黛熙说,“如果我们还年轻,我们就会站起来跳舞。”

“别忘了毕洛西的前车之鉴,”乔丹警告她,“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汤姆?”

“毕洛西?”汤姆努力回忆着,“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他是黛熙的朋友。”

“才不是呢,”黛熙否认,“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他是坐你包的火车来的。”

“是的,他说他认识你。他说他是在路易斯维尔长大的。火车快开的时候,阿萨?伯德把他带过来,问是否有位子给他。”

乔丹笑了起来。

“他可能是为了搭便车回家吧。他跟我说他是你在耶鲁的班长。”

汤姆和我茫然地看着对方。

“毕洛西?”

“首先,我们没有班长……”

盖茨比的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转来转去,汤姆突然望着他。

“对了,盖茨比先生,听说你是牛津毕业的。”

“倒也不能这么说。”

“是吗?我听说你去过牛津呢。”

“是的——我是去过。”

大家默不作声。然后汤姆用怀疑和侮辱的口气说:“你去那里的时间,大概跟毕洛西去纽黑文差不多。”

又是一阵沉默。有个服务员敲敲门,端着捣碎的薄荷叶和冰块走进来,但直到他说了“谢谢”并轻轻地关上房门,大家都没有说话。

“我刚才跟你说我去过那里,”盖茨比说,

“我听到了,但我想知道是什么时候。”

“那是在1919年,我只待了五个月。所以其实不能说我是牛津毕业的。”

汤姆四下环顾,想看我们的脸是否反映出他的怀疑。但我们都在望着盖茨比。

“那是停战后他们为部分军官安排的机会,”他接着说,“我们可以去英国或者法国的任何大学。”

我真想站起来,拍拍他的后背,为他叫好。我对他的信心又完全恢复了,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情况。

黛熙站起来,强作欢颜,走到桌子旁边。

“把威士忌打开,汤姆,”她发布命令似的说,“我来给你弄点冰镇薄荷酒。然后你就不会这么丢人现眼了……你看看这些薄荷叶子!”

“且慢,”汤姆喝道,“我还有话要问盖茨比先生。”

“请讲,”盖茨比礼貌地说。

“你去我家到底是想闹什么事?”

他们终于翻脸了,这正中盖茨比下怀。

“他没有闹事,”黛熙绝望地来回看着他们俩,“闹事的人是你。请你自重一点好不好。”

“你居然要我自重!”汤姆不敢置信地说,“难道现在最时髦的事情就是袖手旁观放任来路不明的无名小卒跟你的太太做爱吗?哼,如果这样才算时髦,你尽可认为我很古板……这年头大家开始蔑视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了,我看接下去规矩都要被废掉,连黑人和白人也可以通婚了。”

他脸上涨得通红,满嘴胡说八道,好像他自己正在独自守卫着文明社会最后一道防线。

“这里大家都是白人,”乔丹嘀咕说。

“我知道我人缘不好。我没有大办宴席。我看在这个现代社会,你非得把家里变成猪圈才能交到朋友。”

我虽然很生气,大家都很生气,但他每次张开嘴巴,我都忍不住想笑。这人满肚子男盗女娼,竟然能够装得如此道貌岸然。

“我有话要告诉你,老兄……”盖茨比开口了。但黛熙猜到了他的用意。

“别说!”她无助地拦住了话头,“我们大家都回去吧。我们都回家了,好不好?”

“好啊,”我站起来,“走吧,汤姆。没有人想喝酒。”

“我倒想听听盖茨比先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你的太太并不爱你,”盖茨比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爱的是我。”

“你肯定疯掉了!”汤姆脱口而出。

盖茨比猛然站起来,显得非常激动。

“她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听到了吗?”他大喊,“她会嫁给你,只是因为当时我很穷,她又不想等我。这是个可怕的错误,但在她心里,她从未爱过别人,她只爱我!”

这时我和乔丹都想走,但汤姆和盖茨比争先恐后地硬要我们留下——仿佛他们都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仿佛能够见证他们的争风吃醋也是一种荣幸。

“坐下,黛熙,”汤姆想要装出父亲教育女儿的口气,但装得不像,“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说给我听。”

“我已经告诉你怎么回事,”盖茨比说,“已经有五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汤姆转过身严厉地看着黛熙。

“你跟这个家伙来往了五年?”

“不是交往,”盖茨比说,“我们无法见面。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彼此相爱,老兄,而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常常想笑”——但他眼里毫无笑意——“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哦——原来不过如此。”汤姆粗壮的十指像牧师那样合了起来,向后靠着椅背。

“你疯掉了!”他破口大骂,“五年前的事我不管,因为那时我还没有认识黛熙——我真他妈不明白你怎么能接近她,除非你是从后门给她家送杂货的。但别的都他妈是一派胡言。黛熙嫁给我的时候很爱我,她现在也爱我。”

“不,”盖茨比摇摇头说。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她确实爱我。问题在于,有时候她脑袋里会有些愚蠢的念头,也不知道她自己在干什么。”他自以为是地点点头,“更重要的是,我也爱黛熙。我偶尔也会寻欢作乐,干些傻事,但我总是会回来,我心里一直是爱着她的。”

“你真恶心,”黛熙说。她转身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让整个房间充满了颤抖的谴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开芝加哥吗?我真奇怪大家没有把他那些风流韵事说给你听。”

盖茨比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黛熙,旧事不必再提了,”他满怀期待地说,“那已经无所谓。只要告诉他真相,说你从来没有爱过他,那些事就被永远地抹掉了。”

她茫然地看着盖茨比。“是啊,我怎么可能爱过他呢?”

“你没有爱过他。”

她犹豫了。她眼带哀求地看着乔丹和我,仿佛她终于明白她在做什么——仿佛她一直以来根本什么事也不想做。但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没有爱过他,”她说,显得很勉强。

“在卡皮奥兰尼86时你不爱我吗?”汤姆突然问。

“不爱。”

楼下舞厅里沉闷而令人窒息的音乐声不停地顺着空气的热浪飘上来。

“那天为了让你的鞋不沾水,我背着你走下酒钵山87,当时你也不爱我吗?”他哑着嗓子温柔地说,“黛熙?”

“请别说了,”她冷冷地说,但话音里的怨恨已经消失。她看着盖茨比。“你看,杰伊,”她强作镇定地说——但她那想要去点香烟的手却一直在发抖。突然间,她把香烟和燃烧着的火柴丢到地毯上。

“唉,你想要的太多了!”她哭喊着对盖茨比说,“现在我爱你——这还不够吗?过去发生的事情我没法改变。”她开始无助地哭起来。“以前我是爱过他——但我也爱你。”

盖茨比的眼睛睁开又闭上。

“你也爱我?”他喃喃地说。

“连这句话也是骗你的,”汤姆恶狠狠地说,“她早就忘了有你这个人。哼——黛熙和我之间的事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忘记的。”

这些话似乎刺痛了盖茨比。

“我想要跟黛熙单独谈谈,”他语气坚决地说,“她现在太激动了……”

“单独谈我也不能说我没有爱过汤姆,”她痛苦地坦白说,“那不是真话。”

“那当然不是真话,”汤姆赞许地说。

她转身面对她的丈夫。

“别装得你好像很在乎似的,”她说。

“我当然在乎啊。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照顾你。”

“你怎么还不明白,”盖茨比有点惊慌地说,“你再也没有机会照顾她了。”

“真的吗?”汤姆睁大了眼睛,哈哈地笑起来。现在他已经淡定了。“为什么呢?”

“黛熙要离开你。”

“无稽之谈。”

“但我是要离开你,”黛熙很勉强地说。

“她不会离开我!”汤姆突然盛气凌人地对盖茨比说,“她肯定不会为了一个连结婚戒指也要去偷来的大骗子离开我。”

“你怎能这么说呢!”黛熙哭着说,“求求你,我们走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汤姆又是破口大骂,“你是梅耶?沃夫希姆的猪朋狗友——目前我就知道这么多。我摸过你的底细——明天我还会继续打听。”

“随你的便,老兄,”盖茨比镇定地说。

ωωω_ ttkan_ C O

“我已经揭穿你那些‘药房’88的老底。”他转过身看着我们,快速地说,“他和这位沃夫希姆在这里和芝加哥的小巷收购了许多药房,公然把酒精摆到柜台上卖。这是他的鬼把戏之一。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私酒贩子,我猜得没错吧。”

“那又怎么样?”盖茨比礼貌地说,“你的朋友瓦尔特?蔡斯不也做这行吗?他可不觉得丢人。”

“你弄了个圈套让他钻,对吧?你让他在新泽西坐了一个月的牢。天哪!你应该听听瓦尔特对你的评价。”

“他来找我们的时候几乎破产了。他非常高兴可以白捡一些钱,老兄。”

“别叫我‘老兄’!”汤姆大声说。盖茨比没有回话。“瓦尔特本来想揭发你违法赌博的,但沃夫希姆恐吓他,要他闭嘴。”

那种陌生然而可以辨认的表情又回到了盖茨比脸上。

“药房的生意只是小儿科,”汤姆慢慢地接着说,“你现在做的事才厉害,连瓦尔特都不敢对我说。”

我望向黛熙,她正惊恐地看着盖茨比和她丈夫。我又看着乔丹,她又开始平衡下巴上某样看不见但很有趣的物品。然后我望着盖茨比——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虽然我很讨厌人们在

他花园里散布的那些谣言,但他的表情特别凶恶,看上去确实像是“杀过人”。恨不得把汤姆杀死的神情在他脸上盘桓了片刻。

这种表情消失之后,他开始激动地向黛熙说话,矢口否认一切,为尚未有人提出的罪名辩白。但他说得越多,黛熙越是听不进去,越是往后退得离他更远,所以他放弃了,只剩下业已死去的梦想随着午后时光的流逝继续在挣扎,还拼命地想要去触碰那再也不可企及的,还痛苦而又不绝望地想追上房间对面那已消失的声音。

那声音又求着要走。

“求求你,汤姆!我再也受不了啦。”

她惊恐的双眼表明,她原来的决心和勇气无论有多大,现在全都消失了。

“你们俩回家去吧,黛熙,”汤姆说,“坐盖茨比先生的车。”

她望着汤姆,显得很是惶惑,但他坚持这种大方的轻蔑。

“去吧。他不敢再对你怎样的。我想他已经明白,癞蛤蟆终究是吃不上天鹅肉的。”

他们转头就走,片言不留地离开,就这样像幽灵般意外地、决绝地不辞而别,连我们的同情也弃之不顾。

过了片刻,汤姆站起来,开始用毛巾把那瓶尚未打开的威士忌包起来。

“想来点这玩意吗?乔丹?……尼克,你呢?”

我没有回答。

“尼克,你呢?”他又问。

“什么?”

“想来点吗?”

“不了……我刚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岁了。又一条艰难凶险的十年之路摆在我面前。

到了晚上七点,我们随着他坐进跑车,启程赶回长岛。汤姆不停地说话,意气风发,哈哈大笑。但在我和乔丹听来,他的声音遥远如同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或者火车从头顶高架铁路驶过的轰隆声。人类的同情心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乐于将他们那场可悲的争吵连同城市的灯火抛诸脑后。我三十岁啦——眼看又是十年的孤独,单身的朋友将会渐渐变少,澎湃的激情必将缓缓淡薄,而我的头发也将会日见稀疏。但我身边还有乔丹,她不像黛熙那么傻,不会把早该遗忘的梦想年复一年地藏在心里。当我们驶过昏暗的大桥时,她那苍白的脸娇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感到非常欣慰,也就慢慢忘记我的三十岁生日毁于这件可怕的事情。

我们就这样在凉爽的暮色中向着前方的死亡驶去。

警方前来盘问时的主要目击证人是米迦勒斯,这个年轻的希腊人在垃圾场旁边经营一家咖啡馆。那天他在闷热中睡到下午五点才起床,然后漫步走到汽修厂,发现乔治?威尔逊病恹恹地坐在账房里——病得很厉害,脸色像他的头发那般苍白,而且浑身发抖。米迦勒斯建议他上床休息,但威尔逊不肯接受,他说去休息会少做很多生意。他的邻居正在进行劝说时,楼上传来激烈的吵闹声。

“我把我太太关在楼上了,”威尔逊冷静地说,“她会在那里待到后天,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米迦勒斯目瞪口呆;他们做了四年邻居,威尔逊半点也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话的人。平常他总是忙得筋疲力尽,在不干活的时候,他会搬张椅子坐在门口,望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每当有人跟他说话,他总是无精打采地笑笑。他什么事都听老婆的,从不自己做主。

所以米迦勒斯自然想弄清到底怎么回事,但威尔逊什么都不肯说——反倒开始疑神疑鬼地审视他的邻居,盘问他在某日某时做了什么事。米迦勒斯越听越不自在,这时正好有几个工人从门口向他的餐馆走去,他赶紧趁机告辞,想着过会再回来。但他没有回去。他说他只是忘记了,没有别的原因。他七点过后又走到外面,并想起了刚才的对话,因为他听见威尔逊太太的声音,在汽修厂楼下破口大骂。

“你打我啊!”他听见她喊,“把我扔下楼啊,你打我啊,你这个肮脏的懦夫!”

她随即冲进夜幕之中,挥舞着双手,嘴里大喊大叫——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自己的门口,惨剧已经发生了。

那辆“死亡之车”——报纸是这么称呼它的——并没有停下来,它从渐浓的夜色里冲出来,肇事后稍微减缓了车速,然后拐了个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玛福罗?米迦勒斯甚至连车身什么颜色都没看清——他对第一个警察说是浅绿色的。另外一辆前往纽约的轿车在开出上百码之后停住,开车的人匆匆回到梅朵?威尔逊身边,这时她已经被撞得当场毙命,扑倒在路上,浓稠的黑血和尘土混在一起。

米迦勒斯和这个人最先赶到她身旁,可是撕开她仍然汗津津的衬衣之后,他们发现她左边的乳房已经和身体分开,摇摇晃晃地挂着,没有必要再去听她的心跳了。她的嘴巴张得很开,嘴角有点裂开,仿佛是被她毕生积蓄的巨大活力冲出来时划破的。

看到三四辆轿车和围观的人群时,我们还隔得很远。

“车祸!”汤姆说,“那很好。威尔逊总算有生意可做了。”

他减缓了车速,但仍然完全没有停车的打算,后来开到近处,看见汽修厂门口许多肃穆专注的脸庞,他才不自觉地踩下了刹车。

“我们看看怎么回事,”他有点狐疑,“看看就走。”

这时我听见汽修厂不停地传出一阵含混的哀嚎。我们下了跑车,向汽修厂门口走过去,这时才听清原来是有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反复复地喊着“我的上帝啊!”

“看来出大事了,”汤姆兴奋地说。

他踮起脚尖,隔着前面的人头向汽修厂里面望去,那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挂在摇摇晃晃的铁丝罩里。然后他发出一声惊呼,强壮的双手猛地左右开路,拨动人群钻了进去。

围观的人群骂骂咧咧,很快又合上了,我根本来不及看清里面的情况。然后又有新来者把圈子打破,我和乔丹突然被挤了进去。

梅朵?威尔逊的尸体裹着毛毯,然后外面又包着毛毯,仿佛在这个炎热的夜晚她还着了凉。尸体摆在墙边的工作台上,汤姆背对着我们,弯腰看着它,浑身纹丝不动。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巡警,他满头大汗,拿着小本子涂涂改改地记录着人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四壁萧然的汽修厂里面来回激荡,起初我找不到它的来源——然后我看见威尔逊站在比外面高出一节的账房门槛上,双手抓住门框,哭得前俯后仰。有个人正在轻轻地跟他说话,时不时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但威尔逊不听也不看。他的眼睛慢慢地从摇晃的电灯往下看到墙边摆放着尸体的工作台,跟着又突然朝上看着电灯,片刻不停地、痛不欲生地哀嚎着:

“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这时汤姆突然抬起头来,茫然地扫视了汽修厂之后,含含糊糊地对那警察说了几个字。

“玛——”那警察正在说着,“——佛……”

“不对,是福,”希腊人纠正他说,“玛福罗……”

“我跟你说话呢!”汤姆厉声说。

“福——”警察说,“——罗……”

“希——”

“希——”这时汤姆的大手猛拍了拍他的肩膀,于是他抬起头问,“你想干什么,伙计?”

“怎么回事?——我想知道。”

“她被车撞了。当场撞死。”

“当场撞死,”汤姆呆呆地重复着。

“她跑到马路中间。那婊子养的连停都不停一下。”

“有两辆车,”米迦勒斯说,“一辆开过来,一辆开过去,明白了吗?”

“往哪个方向开?”警察机灵地问。

“两辆是对开的啊。是这样的,她”——他的手抬起来向毛毯指去,但半途又停住,掉到他身边——“她冲出去,从纽约开来的那辆车把她撞了个正着,时速估计有三十到四十英里。”

“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警察问。

“这里没有名字。”

有个肤色较浅、穿着很讲究的黑人走过来。

“那辆车是黄色的,”他说,“很大的黄色轿车。是新的。”

“你看到事故了吗?”警察问。

“没有,但那辆车后来从我边上开过,我看时速不止四十英里。五六十英里都有了。”

“到这里来,让我们记下你的名字。让开点。我要记下他的名字。”

这番谈话中有几个字肯定被正在账房门口前后摇摆着的威尔逊听到了,因为突然间,他呼天抢地的哭喊有了新的内容:

“不用你们来告诉我那辆车是什么样子!我知道那辆车是什么样子!”

我看着汤姆,发现他肩后的肌肉在外套下面收缩了。他赶紧向威尔逊走过去,站到他面前,用力地抓住他的上臂。

“你要振作起来,”他用粗豪的声音安慰地说。

威尔逊看到是汤姆,惊得脚尖都踮起来了,接着又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幸亏汤姆把他扶住了。

“听着,”汤姆轻轻地摇着他说,“我一分钟前刚从纽约来到这里。我把前面我们谈到的那辆跑车开过来了。今天下午那辆黄色的轿车不是我的——你听到了吗?我整个下午都没有看到它。”

只有那个黑人和我站得足够近,能听清他说的话,但那警察发觉汤姆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于是把严厉的眼光投过来。

“怎么回事?”他质问。

“我是他的朋友,”汤姆转过头说,但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扶着威尔逊的身体,“他说他认得那辆肇事的车……那是一辆黄色的轿车。”

那警察隐隐觉得有点蹊跷,于是怀疑地看着汤姆。

“你的车是什么颜色?”

“蓝色的,是跑车。”

“我们刚从纽约过来,”我说。

有个人刚才开车跟在我们后面,他证实了我的话,于是警察又转过身去。

“来,看看你的名字有没有写对……”

汤姆像提着玩具般把威尔逊提进账房,安排他坐在椅子上,然后走回来。

“就没有人过来照顾他吗?”他威严地盯着两个站得最近的人说。他们彼此对视,不情不愿地走进了账房。汤姆等他们进去就把门关上,踏下那一级台阶,刻意不去看那张工作台。经过我身边时,他低声说:“我们走吧。”

他有点不自在,那双权威的胳膊把仍在围观的人群推开,我们跟着走了出去。这时正好有个行色匆匆的医生走过来,他手里提着药箱,这是半小时前有人情急之下去请来的。

汤姆开得很慢,直到我们过了弯道——然后他的脚猛踩油门,跑车飞也似的在夜色里穿行。顷刻间我听到一阵粗哑的哽噎声,看到泪水在他脸上滚滚而下。

“那该死的懦夫!”他咒骂说,“他连把车停下都不敢。”

布坎南公馆突然浮现在我们面前,周围是黝黑而萧瑟的树木。汤姆把车停在门廊旁边,抬头望着二楼,但见葡萄藤中有两个窗户灯火通明。

“黛熙到家了,”他说。我们下车时,他瞟了我一眼,轻轻地皱起眉头。

“我应该在西卵让你下车的,尼克。今晚我们没有事可做了。”

他整个人都变了,说话很严肃,口气也特别坚决。我们在月光中沿着碎石路走到门廊,他仅用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这个难题。

“我打电话叫出租车来送你回家,等车来的时候,你和乔丹最好到厨房去,让佣人给你们弄点晚饭吃——假如你们想吃的话。”他打开门。“进来吧。”

“我不进去了,谢谢。那就麻烦你帮我叫出租车吧。我在外面等就好。”

乔丹拉住我的手臂。

“你就不进来了吗,尼克?”

“不啦,谢谢。”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想要一个人待着。但乔丹又逗留了片刻。

“现在才九点半,”她说。

我宁可被打死也不愿进去,这些人的嘴脸我今天已经看够了,突然间那也包括乔丹在内。她肯定从我的脸色上看到了什么,因为她猛地转过身去,快步登上门廊的台阶,走进了屋里。我双手抱头坐了几分钟,然后听到里面有人打电话,是那管家在叫出租车。于是我慢慢地沿着车道走开,远离那座房子,打算到门口去等。

走不到二十码,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盖茨比从两株灌木之后现身,踏进了车道。我当时肯定觉得特别怪异,因为我现在还能想起来他那套粉红色西装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我问。

“就是站在这里,老兄。”

反正那看起来像是不可告人的勾当。因为我总觉得他就要去洗劫这家人,就算他身后的灌木丛露出许多邪恶的脸,“沃夫希姆的手下”的脸,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你在路上看到什么麻烦事了吗?”他隔了半晌问。

“是的。”

他欲言又止。

“她死了吗?”

“死了。”

“我想也是,我跟黛熙说那人肯定被撞死了。先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比较好,免得到时她会太过吃惊。但她倒是表现得很勇敢。”

听他的口气,好像黛熙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

“我抄小路回了西卵,”他继续说,“把车停在我的车库里。我想应该没有人看见我们,但我也不能确定。”

这时我已经极其讨厌他,所以觉得没有必要指出他错了。

“那女人是谁?”他问。

“她姓威尔逊。她的丈夫是那家汽修厂的老板。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哎,我想把方向盘抢过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突然间我猜到了真相。

“车是黛熙开的?”

“是的,”他沉默片刻之后说,“但我当然会说是我开的。是这样的,我们离开纽约时,她非常紧张,她觉得开车能让情绪镇定下来——这个女人冲出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和对面一辆车擦身而过。事情发生得太快,但我觉得她似乎是想要跟我们说话,好像我们是她认识的人。哎,黛熙起初打了方向盘想避开那个女人,但看到对面的车就要撞上来,她吓得又把方向盘打回去了。在伸手去抓方向盘的刹那间,我感到车身一震——肯定当场就把她撞死了。”

“把她胸口撞开一个大洞……”

“别说了,老兄。”他畏缩地说,“反正——黛熙拼命地踩油门。我让她停车,但她不肯,所以我拉动了手刹。然后她昏倒在我膝盖上,我就把车开走了。”

“她明天就没事啦,”他随即又说,“我只是想在这里守着,看他会不会因为下午不愉快的事情而怪罪她。她把自己的房间锁起来了,如果他准备动粗,她就会把灯关掉再打开。”

“他不会碰她的,”我说,“他现在脑子里没空想她。”

“我信不过他,老兄。”

“你准备等多久?”

“有必要的话我会等到天亮。反正要等到他们都上床睡觉。”

这时我突然有个新的想法。假设汤姆发现开车的人是黛熙,他可能会怀疑这里面有阴谋——他可能会胡乱猜测。我向那座房子望去,楼下两三个宽敞的窗户亮着灯,黛熙在二楼的卧房透出粉红的光线。

“你在这里等着,”我说,“我去看看有没有吵架的迹象。”

我沿着草坪边缘走回去,轻轻地踏过碎石路,踮起脚尖走上露台的台阶。客厅的窗帘是拉开的,我看到里面没有人。我绕过三个月前那个六月晚上我们吃饭的餐厅外面的门廊,来到一小片长方形的光线下面,我猜透出灯光的窗户里面是厨房。百叶窗帘被拉起来了,但我发现窗台处有道缝隙。

黛熙和汤姆面对面地坐在厨房的桌子上,两人之间摆着一盘冷炸鸡,还有两瓶麦芽酒。他神情专注地朝桌子对面的她说话,说到动情之处,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黛熙的手。她时不时抬起眼看他,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看上去并不高兴,没有人去碰鸡肉或麦芽酒——但也不能说他们不高兴。反正毋庸置疑的是,这个画面是很亲密温馨的,任谁看到了都会说他们是在推心置腹地密谋什么事情。

踮着脚尖离开门廊时,我听见出租车正在黑暗中向这座房子驶过来。盖茨比仍在车道上刚才那个地方等着。

“里面很安静吧?”他焦急地问。

“是的,很安静。”我迟疑地说,“你还是回家睡觉吧。”

他摇摇头。

“我要在这里守到黛熙去睡觉。晚安,老兄。”

他把手插进外衣的口袋,背过身去,继续紧张地监视那座房子,仿佛我的在场有损他的守望的神圣性。所以我只好走开了,留下他在月光下伫立——徒劳地守候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