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沧海军大都统收拾好威严甲胄,海蓝色大麾披在肩上,老当益壮威风凛凛。他看了儿子一眼,语重心长道:“儿啊,爹爹今天必须回西南,军务催的紧……爹爹交代给你的事上点心,李家兴衰就看你了!爹爹打拼一辈子,现在没心力再去争抢什么,李家雄踞西南三郡,家大业大,迟早是要交到你手里,让爹爹省点心!听到没——”
老将军最后三个字如恶虎怒啸,震得李轻裘耳朵嗡嗡响。
李球儿这次出奇没嘴贫,只是重重点下头,甚至没有躲闪父亲犀利的目光,与之忤视,神色平静至极。
老将军心中暗叹一声,自从那晚上和他说了那么多话后,儿子的确不一样了,这几日甚至没出去玩乐,心能收回些,这是好事。不怕儿子现在没出息,毕竟才二十岁,还年轻,就怕一直那么颓废堕落,李家再大家业都要被败光。
看到儿子有了长进,老将军一下心情大好,觉得自己还能上马提枪杀进杀出五百回,看向儿子的目光也稍稍温和了些。
“儿啊,情况又有了点变化。”老将军缓缓走到庭院中,李轻裘尾随其后,李府外一众挎刀披甲武士已经整装待发,就等老将军出现。
“爹爹安排在尚吉城的谍子发现了两具鬼部斥候尸体,人是硬生生被拳头砸死,身上筋骨寸断,绑了石头沉进甲秀湖里。能这么强杀鬼部精锐斥候,不是一般人!据爹爹所知,鬼部目前掌握在二皇子手里,这两名鬼部应该是暗中保护宁正公主,或者被派出来找寻公主殿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李轻裘手中持着爹爹的沧海军都统佩剑,跟在身后仔细听着。就算听不懂其中大势道理,就这么囫囵吞枣记着,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不是?
“儿啊,你要抓紧时间了,鬼部既然潜入尚吉城,说明二皇子在找宁正公主,陛下年末要立太子,大皇子和二皇子目前威望旗鼓相当,二皇子想试图找回宁正公主,让陛下为他记下一功,好压过大皇子一头……而杀了鬼部的人,应该与宁正公主有过接触,鬼部要出手杀人却暴露被杀,在梵阳二皇子执掌鬼部不是什么秘密,既然敢下死手,说明杀人的在梵阳权势不下二皇子……而你要抢在他们之前接触宁正公主,找到后不要遮遮掩掩,就大张旗鼓叩头就拜,就说,沧海军牛虎都尉李轻裘迎接公主殿下……声势搞大一点,排场摆得要有皇家威严,到时候爹爹再加派武士,一路送你回帝都,保证让陛下对你刮目相看,年末陛下立太子时,顺便就把你的驸马之位定下来,咱李家福泽绵延,就再也不怕势单力薄了!”老将军特意说的详尽,就是为了让儿子能听明白,能从事情表象里看到更深的意义,不能再像个无头无脑的愣头青乱碰乱撞。
“沧海军牛虎都尉?”李轻裘疑问道。
“万一真和大皇子二皇子撞上,你也有个官秩,好说上话。爹爹知道帝国没几个人能看得起咱李家,你要说你是李暹的儿子,皇族估计不买账,有了官职,执臣子礼,皇族要是再使脸色,就太没度量了。其实这当官的,就和耍无赖泼皮没什么两样,早当初爹爹刚投军打仗时,给朝廷要钱要粮要兵马,就差没躺在地上撒泼打滚闹腾,这才一点一点攒军功爬到现在的位置!”
李轻裘面露红光,兴奋道:“这个牛虎都尉,算几品官?”
这小子一听要当官了,过果然露出本色了,李家别的不怎么样,就是官瘾大,这一点,随自己!老将军呵呵笑道:“不大不小,正五品武将,能调用一千兵马。”
“才正五品?”李轻裘脑袋又耷拉下去。
“臭小子别不知足,爹爹也不过正二品沧海军都统而已,梵阳官秩正从九品十八级,六品是道坎,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被困在六品以下,你小子随随便便就捞个正五品官职,还不满足?这换成别人,还不眼红死!”老将军笑得乐开了花——儿子终于没有拒绝,以前要给他找个事做,这小子打死不愿意。现在给他个正五品官职,还嫌小?
父子两边走边聊,已快到正门口。老将军不忍唏嘘,给自个儿子谋个一官半职,算不了什么,反正李家名声本来就臭,不怕那些帝都自诩清流的酸腐读书人隔着几千里骂他。读书人的笔杆子,武士的刀枪,要是互砍起来谁生谁死一眼明了。从战场里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人,对那些名声尊严什么,早看淡了,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那些酸腐书生不懂这些生死之间的道理,李暹也懒得和他们计较,若是在西南三郡,他们敢随便泼李家脏水,免不了剥皮抽筋一顿拾掇。
若只是六品以下官职,皇族不会计较什么,可直接任命六品以上官员,就要走好些程序了。李暹顾不了这些‘规矩’,皇族不讲规矩要剥他军权,那他也不讲规矩乱来,狗急了还跳墙,更何况军功卓勋的沧海军大都统?
臣子必须为皇族肝脑涂地,尽死尽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放屁!老将军没觉得是受了皇族的恩赐才得了现在的地位,他十四岁投军,一路杀人打仗及攒军功,现在这位置是他应得的,他李暹没死在战场上没死在敌人手里,现在却要折在尽忠的皇族手里?没这道理!
“儿啊,爹爹给你调了一百名咱沧海军谍子,供你驱使,哪怕是皇子们,只要说一声杀,他们也会毫不犹豫下死手!”老将军站在大门口转过身,身上淡蓝色甲胄泛着寒光,高大的身影将李轻裘整个遮在阴影中。“只是万不得已情况下,莫不要对皇族生杀心,真和皇族撕破脸了,咱李家在梵阳再无立锥之地。只是皇族现在做事越来越不讲理,万一这次找寻宁正公主,皇子们真要为难你要你命,那也就不能怪咱捡起砖头撂死一条乱咬人的家狗,爹爹也就你一个儿子,什么君臣之礼,还能大过父子情分?”
李轻裘听了这话,打个寒战,杀皇子?他不敢,真不敢!可是逆光而站的父亲面容冷酷,湛蓝色的眼睛寒光幽冷,像逼入死境中的兽,竟看得他脊背犯寒。
老将军伸手接过儿子手中宝剑,配在腰间,说道:“儿啊,爹爹这就走了,一百斥候谍子不日就到,有他们在,爹爹相信不会出纰漏!你也要相信自己,不要怕皇族,不要忌惮什么,大着胆子去做,和以前一样,捅破了天,都有爹爹给你撑着!”老将军拍了拍儿子的肩,接着转身走去。
大都统的扈从武士牵来马,老将军踏镫而上,大麾翻滚如云,上马利落潇洒——足见老将军当年雄姿。老人头发花白,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转头对身后一众扈从武士吼道:“走——”
三十余骑绝尘而去,李暹老将军匆匆进城又匆匆离城。老将军在西南三郡时,那些自诩清流的骨鲠忠臣在便不惜口水大加笔伐口诛,甚至有人声称只要见了李暹,非要当面细数他这些年的跋扈罪责,屯兵自治,不尊皇礼,要让他众目睽睽下羞愧难当,自己动手剥下甲胄,无颜再当沧海军大都统。可老将军真的离开西南,在这最不缺名士清流的尚吉城,却是无人敢逆其锋,那些逞口舌之利,也是缄默其口,甚至连个脸面也没露。
读书人的笔杆子,骑马武将的刀枪,真要互砍起来,老将军自问一人可杀上百号读书人,那些只知圣贤书的虚伪君子,对生死之上的事,远不如征伐一生的沧海军大都统来的深刻!
李轻裘目送父亲离去,站在李家门口迟迟未归。
他在回忆父亲的话,仔细品味其中道理,还有那个让他脊背犯寒的眼神——父亲从未用过那样疯狂幽冷又透着绝望的目光看过他!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跟随父亲去观看处决一众西南作乱蛮夷,在刑场上,一名临死囚徒面对屠刀竟放声狂笑。那时候的自己跟着父亲站在高台上,俯视刑场,而那名死囚抬头远远看着要处死他的将军,眼神就是这样的——绝望又疯狂。
那个囚徒的眼神至今他记忆尤深,那时候小小的他被那样狰狞的目光扫了一眼,就畏缩在父亲身后不敢再看。直至父亲冷酷下令斩首,咕咚一声人头落地,他才敢从指缝间偷偷看,那名死囚最后的疯狂眼神被凝固在斩下的头颅上,却是蒙了血色。
现在才意识到,父亲方才看自己的眼神,和那名死囚临死前的眼神何等相似?
父亲与皇族之间的嫌隙,真的到了要不死不休的境地了么?他李轻裘不是傻子,怎听不出父亲这几日对他说的话,近乎于要与皇族作对。
此时皇族就是那行刑人,爹爹就是那逼上绝路即将斩首的死囚?
李轻裘一拳狠狠砸在镇守李府大门的石狮子上,血花迸溅。
再看俊逸面容,狰狞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