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女童呆滞的目光忽然转动,扬起头大声笑,一脚将那个死去的女子从肩舆上踢了下去,“谎话!谎话!都是谎话!”
“小叶子……小叶子。”看到女童原本软化的目光陡然凌厉,叶天征怔怔看着倒下的玉箫尸体没有回过神,南宫陌却是感觉到了危机的骤然迫近,立刻出声试图缓解她的杀气,“不是谎话!你知道天征从小多疼你——你八岁那年不小心中了瘴毒,你哥哥为了救你、想都不想就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你九岁的时候闹着说非要死亡谷里的那棵泽兰,你哥哥……”
“住口!”女童捂住了耳朵,忽然暴怒起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都去死!都去死吧!”
一声令下,周围的僵尸立刻汹涌扑上。
暗夜里,那些惨白的脸在眼前晃动,无数伤痕累累的浮肿手臂伸了过来,那些僵尸虽然神智已失、武功却是保留着,不畏伤痛的勇猛弥补了动作僵硬的弱点,密密麻麻将两位并肩奋战的年轻人包围在中间。夜色里,无数的幻蛊如同雨点飞了过来。
“小叶子!小叶子!”危急之下,南宫陌只来得及一拉出神的叶天征,提醒他拔剑防御,“你收手吧,不要玩了!不过是个误会,现在不是弄清楚了么?别闹了,你真的要把这个山庄毁了么?你爹、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从来都是很疼你的……”
“很疼我?”暗夜里,抚摩着袖中的短笛,女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陡然有一种令人惊心的美艳,“哈,哈哈哈……真是很疼我啊!疼得我在拜月教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心心念念想着,怎样回来把这群人千刀万剐!”
仿佛压抑许久的杀气忽然被点燃了,女童忽地从肩舆上站了起来。那些被控制的僵尸依然匍匐在她榻前,低下头,女童脸色苍白、眼神隐隐如刀,下脚一踩断了面前跪着的一个僵尸的颈椎。那些僵尸根本不懂反抗,居然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那样嗑啦啦的颈骨断裂声在暗夜里传来,带着可怕的压迫力。
“小叶子!”看到女童舒手站起,眼里闪动杀气,陡然感觉到对方终于要大开杀戒,南宫陌脱口低呼一声,手却是暗自用力握紧了灭魂剑——真的…无可挽回了么?小叶子早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变成了嗜血暴虐的魔教教主?
“小叶子!”在女童的脚再度微微抬起,向着匍匐在前的史解白发苍苍的头颅踩下去的时候,南宫陌再也忍不住厉喝,“停手,停手!那是你的史伯伯……那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史伯伯啊!”
女童抬起头看了南宫陌一眼,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穿着红绫缎鞋的小脚却是毫不迟疑地踩了上去,“嗑啦啦”一声,将那个人头踩得塌陷下去!
“现在,是‘死伯伯’了。”女童忽然拍着手笑了起来,声音尖细。
“小叶子!”最后一次,南宫陌看着她的笑靥,喃喃,微微苦笑着拉了一下旁边刚回过神的叶天征,低声,“原来你是对的——等一会她一分心,我们……就动手吧。”
“动、动手?”在僵尸的包围下,叶天征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本该是他一早就坚定不移准备执行的计划,然而此刻听得好友终于同意,脸上反而殊无喜色。
小小的脚用力踩踏着那个破裂的头颅,一直踩得老人的脸埋入土壤,女童脸上交织着恶毒和雀跃的神色,触目惊心。一边用力踩,一边再也克制不住地冷笑起来,尖声:“什么伯伯!什么叔叔!都是坏人,坏人!该死……该死的!我叫你们卖了我、我叫你们挑唆我爹爹卖了我!”
“喀喇”一声,随着孩子尖细的叫声,那个头颅破裂开来,女童一跳,避开了那些汁液,跳到了另一个匍匐着的僵尸身上,低头一看,却是罗百回,不由再度尖声笑了起来:“啊,这个是罗叔叔呀……”
“天籁!”在女童的脚再度抬起来的时候,叶天征忽然开口了,脸色惨白,“刚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爹和他们…爹和他们……把你卖了?!你、你不是从火窟里被拜月教大祭司带走的么?”
“嘻嘻……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小脚停住了,轻轻踩在僵尸的脑后,女童手指绞着头发,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白衣男子,“也难怪……那样的事情实在太丢脸了,我听爹和他们在一起发了毒誓,无论对任何人都不泄露只言片语。所以,即使是少庄主你,在拜月教忽然从罗浮山撤走后、也不知道你的妹妹是怎么被卖掉的啊……”
“天籁……?”南宫陌还没有回过神来,叶天征却是隐约明白了什么,身子猛然一震、剧烈咳嗽起来,“你、你的意思是说……是说……当年拜月教之所以忽然停战,是因为、是因为……”
那样的话,说到后来语音已经颤抖得不能自控,终于没能说完。
“嘻嘻,嘻嘻嘻……”女童停住了脚,用袖子掩着嘴笑,就这样站在满地僵尸上面,大红色的衣服如同一朵曼珠沙华盛放,“是啊,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看来换了你也会这么做是吧?——不错,那时候昀息大祭司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了,我闹着要回家,他居然很听话地把我送回去了……”
“昀息……昀息大祭司?”叶天征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前回想起多年前火场里看到的那一袭如雪的白袍——那个白袍长发的英俊祭司,带领着拜月教诸多人马一夕间攻入了试剑山庄。那样“非人”的身手和风姿,以及额环下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如同雪亮的闪电、深深烙印在当时还是个少年的试剑山庄庄主心里。
“是啊……昀息大祭司,被你们武林正道称为天下邪派第一高手的昀息。”女童微微笑着,手指绞着长发,忽然间语气就有些低缓下去,仿佛也想起了什么往事,“那时候就是他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送回到了爹那里……”
“有这么好?”南宫陌听得诧异,脱口反问。
“哈哈哈……是啊,那时候我盯着他那样好看的脸,也这么想。”女童忽然大笑起来,脚尖踢着一边僵尸的头,眼神转瞬恶毒起来,“他那时候笑着对我说:‘就算我把你送回去了,你还得回到我这里来’——我才不信!扑到爹怀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安全了,我再也不会被留在火里。”
“结果…结果,我听到那个家伙对我爹说:‘庄主,我想和你们停战,我在拜月教内一天、就一天不对试剑山庄动手。’”慢慢仰起头,看着没有一丝星光的夜,女童唇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爹那时候忍住了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看到他眼里欣喜若狂——那时候我小,只以为我们试剑山庄是天下最厉害的,却不知道那一场混战下来、庄里伤亡惨重,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爹听对方那么说,自然高兴。”
“不等爹答应,昀息那个家伙忽然说:但是要拜月教撤回灵鹫山,罗浮叶家必须要交一个人质出来!”女童的脚下不知不觉加力,直踩得罗百回额头抵上了泥土,看着脱口低呼的叶天征和南宫陌,她忽然笑了笑,“是啊,后来你们就知道了……爹爹和那些叔叔伯伯商量了一个晚上,说叶家就两个孩子,而将来山庄不能没有男丁继承,就决定……把我送过去。”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红衣女童一直阴枭冷厉的眼里陡然黯淡无光,声音低了下去:“我怎么睡的着?就偷偷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们…他们就商量好了,要把我送给昀息祭司,当作人质带回灵鹫山月宫。”
“天籁……”叶天征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脱口低呼,“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候你从火场里冲出来,伤重昏迷了好几天……就在那时候,他们、他们把我卖给了拜月教。”女童忽然冷笑起来,声音转瞬尖利,如同夜枭,“哈哈哈……他们就把我卖了!一个个……一个个叔叔伯伯,平日里那样对我笑、对我好,大难来的时候,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嘴脸!”
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小小的红鞋子陡然用力踩了下去!
“一个说:再拼下去玉石俱焚,不如牺牲一个人保全山庄……”女童的脚毫不留情地踩断了罗百回的颈椎,冷笑着,又一步踏出,这次却是踩上了刚成为僵尸的孙冯的头,“另一个说:女娃子么,反正也是要嫁到别家去的……眼下形式危急,也等不到将来用来联姻了。”
“喀喇”,复述完一句,就踩断一个人的颈椎,毫不留情。
女童冷冷叙述着,声音冷定如铁,嘴角带着凌厉的笑意:“一个个……一个个的嘴脸!还说什么,如果小叶子懂事了,也知道能为山庄作出这样的牺牲是她应有的荣光!”
喀喇喀喇声不断响起,穿着大红衣服的女童就这样踩着满地僵尸,一直走到离两人不远处,停了下来。用这样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听得失神的两个男子:“你知道我那时候多害怕么?我知道他们……他们要把我给卖了!他们要把我送给那个不像人的家伙了!我拼命哭,拼命求爹爹和那些人,我说我会乖乖的不惹他们生气,我会好好学女红针线,我会乖乖的嫁给南宫家的臭小子——我急得什么都答应了……可他们不理我。”
“小叶子!”“天籁……”同时,背向而立的两名男子嘴里吐出了低语,长剑垂落地面。
“他们把我卖啦!”女童顿了顿,反而笑起来了,举起手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不管我哭也好,闹也好,又抓又咬,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可这次没有人宠着我了……就这样把我交到了那个昀息祭司手上——对了,我送给你的那幅衣襟,还留着么?”
“衣襟?”叶天征忽然觉得怀里有烈火燃烧,下意识一勾手,拉出了那幅被撕裂的衣襟——上面,那个殷红的小小血手印赫然在目。
“我死死拉着爹的衣襟不肯放……可一直到衣襟都断了,爹头都不回。”小小的手忽然凌空一抓,叶天征手里的那幅衣襟瞬的飞入了女童手中。喃喃自语着,孩子将手缓缓放了上去,比着上面那个一模一样大小的手印,忽然笑了:“我跌在地上,死死握着那幅衣襟,对爹爹说:爹!我一定会回来的!——或许那时候我说话的样子太吓人了,我看到爹的瞳孔都收缩了一下,然后踉跄着逃也似的走了。”
“爹临死前说,如果有一日这样的衣襟送到试剑山庄,就是你回来报仇的时候。”叶天征的剑垂落在地面,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我一直以为……你是被我遗落在那里、才会被拜月教抓走,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是爹亲手把我送走的?是么?”女童忽然大笑起来,双手一扬,那幅衣襟碎裂成千百片,在夜中如同蝴蝶般扑簌簌落下,她一步步走过来,脚底下踩着那些武林豪客的头颅,“他们把我卖了……一个个,都叫我小叶子,宠我哄我逗我高兴…到头来,就这样把我卖了!那个时候,其实并没有到绝境啊……可作父亲的,罔顾人伦、舍弃亲生女儿;作为家臣的,不思拼死血战、却要主公卖女苟安!——那个时候,这些大人啊……这些武林有名的豪客,只知道欺负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孩子!”
“天籁……天籁!”那个瞬间,叶天征忽然低呼出声,向前奔去。南宫陌没有料到一直冷定的友人陡然间崩溃,要拉已经是来不及。
“站住!”女童忽然厉喝,僵尸的手瞬的伸了过来,持剑拦住叶天征的脚步。
“哈哈哈……天籁?现在叫我天籁,太晚了!火窟里的时候,你在哪里?爹卖了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那时候我叫哥哥叫得喉咙都哑了,可没人理我……”女童冷冷看着面前被僵尸长剑拦住的男子,那样熟悉的脸上、因为痛惜和焦急,浮现出和往日一模一样的表情,她却是冷然,“昀息原本就是要回灵鹫山对付十长老、夺到教中大权,才不欲和试剑山庄多纠缠——他要我当人质,其实也是为了一时好玩……他说我像个漂亮的傀儡娃娃!那个家伙…那个家伙,逼着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才像捡垃圾一样把我带回了拜月教。”
再度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女童眼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忽然卷起了手上的衣衫——大红的袖子下,苍白细弱的双臂上伤痕累累,直伸过来:“你看看!你看看!拜月教里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让蛇咬我、让蜈蚣蝎子蜇我……说是要我练什么百毒功,说这样我就不会再变大——他喜欢我像个傀儡娃娃,所以不许我长大!”
“小叶子!”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女童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还保持着孩童时期的面容,锥心刺骨的痛楚让南宫陌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杀了那个该死的祭司!”
“哦?哈哈哈哈……你杀不了他的,谁都杀不了他。他修炼邪术,已经是不死之身,”女童冷笑,眼里杀气翻涌,“自从杀光了十长老,夺了拜月教的大权,他脾气越来越古怪……这些年,为了不让自己像一只破旧的傀儡娃娃一样被他扔掉,我费尽了心思、时时刻刻讨他的欢喜,哄得他高兴了,拜月教教主他都让我当了——反正也是个傀儡教主,他的傀儡娃娃。”
“可惜他忘了娃娃也会杀人……我杀不了他,却能用我的血下咒、把他囚禁在了圣湖底下。对,祭司是死不了的……哈哈!那时候他一定恨自己为什么死不了!-早上那些恶灵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复生过来……”笑着笑着,女童眼睛里忽然隐约有了晶亮的光,仰起头,定定看着天上一片的黑,“每天都要死去活来一次,永无止境。只要我的血流动一日,他的咒语就一日不会解除!”
虽然听说拜月教内邪术不可思议,作为中原武林的人士,南宫陌却还是忍不住动容。
“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教里风浪不断、忙着钩心斗角。先是昀息和十长老,然后是我和昀息……才会让你们罗浮叶家苟延残喘到今日。”女童的声音慢慢从尖利开始平静下来,微微冷笑着,看向暗夜里无数被僵尸噬咬着、幻蛊攻击着的试剑山庄庄客,小小的手指抚弄着短笛,一指南宫陌,“你要我收手?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被所有人一夕背弃的滋味么?你知道生死不能、暗无天日的滋味么?”
“是!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你再不收手、我就不得不和天征杀了你了!”南宫陌看到她再度拿起那支短笛,脸色也是苍白,那样绝望的语气甚至让女童都安静了一下,“你还要如何?你是不是要把天征也杀了,或者让他当你的僵尸傀儡跪到你面前来你才甘心?如果是,我问你、那一脚你踩不踩得下去?你放手吧,跟我回鼎剑阁去!”
“南宫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天真?”女童的小脸低了下去,嘴角扯动了一下,忽然冷笑起来,如同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嫁给你?现在我是拜月教主,鼎剑阁却号称中原武林领袖!正邪不两立——你父亲南宫言其早就知道我被拜月教掳过去,多年来、他权倾武林,可曾派人去救过我?一个孩子微不足道,他们要的、是维持这个正邪相持的局面。”
南宫陌猛然怔住,看着这个孩子的嘴里,慢慢吐出这样冷锐的话,直斥他的父亲,竟无话可反驳。这么些年来在魔窟挣扎求生,眼前这个女子又经历了多少磨难。孩子的面容下,又是如何一颗冷漠苍白的心。
“那么……我们不回鼎剑阁!”一念及此,南宫陌只觉胸口热血上涌,说不尽的痛惜和怜爱,脱口而出,“我们找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住一辈子,我一定再也不欺负你……没有人可以再欺负你。”
“……”女童忽然沉默了一小会儿,却转瞬冷笑起来,“不可能……什么都完了!我再也不能长大!什么都完了!说谎,说谎——谁都不会要我了,我也谁都不要!”
大笑中,仿佛杀气再也掩饰不住,女童不和他们再罗嗦,忽然一点足掠回肩舆,将笛子横到唇边,吹起了尖利刺耳的曲调。那些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僵尸陡然发出了可怖的嘶喊,一起向着人群中的两个青年逼了过去,想要把他们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