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宿醉过的头有些痛，他紧闭着眼，缓了好一会，才能够睁开。
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心里略有些奇怪，记得昨天晚上睡着时，他没有盖被子啊。
正奇怪着，诱人的香味传来，夜让一扭头，就看到屋内桌上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肴。心想什么时候下人敢随意进入他的房间了。
掀开被子起身，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哟，还每样菜都是他爱吃的。这就有些稀奇了。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换下喜服的宋袂，一身宜室宜家的绿萝裙，手里还捧着一碗汤，看到夜让已经起来了，她略带羞涩地笑，“夫君，你醒了？先喝了这解酒汤。再尝尝这菜合不合你口味。”
夜让以为自己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人是宋袂？捧着解酒汤朝他笑着的女子是昨夜才和他不欢而散的宋袂？
一瞬间夜让的表情有些僵硬，宋袂见了，站在原地想了想，放下手里的汤，鼓起勇气站在他面前，低头:
“夫君。
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叫你夫君了。昨晚是我误会夫君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怪我。”
她又回到了之前安静害羞的样子，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心地伸出她的右手，白皙细细的手腕上挂着一个血玉镯子。正是他从宋媚那里要来的那个镯子。
夜让下意识地看向桌子，上面放满了菜，哪里还有什么锦盒。
夜让僵硬的表情有一丝松动，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又不是给你的，谁让你戴上了？”
夜让别过头，很不齿她的行为一样。宋袂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噗嗤一笑，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大着胆子抬头，脸上带了几分调皮和无赖，“那，我就戴了，你拿我如何？”
这下轮到夜让愣住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袂巧笑倩兮的脸，视线从她的脸上落到手上的镯子，再落到那一桌子菜上。
他沉默了，过了很久，重重吐了口气，像在心里下了个决定一样，将视线落回她脸上，轻轻地说了一句，“那，这辈子，都不许摘下来了。”
宋袂惊讶地捂住了嘴，随后，她忍不住哭了，“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夜让没说话，只拉过她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
宋袂埋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夫君，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宋袂经她姐姐一点拨，就想通了，她最大的优点就是钻完牛角尖之后，立刻会悔改。更正自己的错误。加上夜让又是她深爱的人，在知道那个镯子是夜让预备要送给她的之后，她就彻底不能平静了。
趁他还在睡觉，匆忙去厨房亲手做了一桌菜，又煮了汤。就想给他醒来之后，让他知道，自己愿意做改变。
夜让的回应，无疑是对她最大的鼓励。
宋袂只哭了一会，就马上擦掉眼泪，笑着说，“看我，太开心了。都忘了你还没吃饭。”说着离开夜让的怀抱，“快吃饭，吃过饭，我们还要进宫去请安。”
夜让被她拉到桌边，提起筷子，迟疑地问了一句，“你姐姐……她怎么样了？”
宋袂弯眸一笑，“她已经醒了，大夫说，只要好生调养，应该无大碍。”
夜让放下心来。宋袂眼一转，又说，“不过……”
“不过什么？”夜让手里的筷子一紧。
“不过，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姐姐就是你姐姐，直接叫姐姐就可以了。”宋袂浅浅一笑。推了夜让一把，“快吃，吃完去给父皇母妃请安吧。”
——
秦国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前天夜里又下了场雨，天亮以后，就连呼吸到胸腔里的气息都沁着凉气。
越清河知道，冬天就要逼近了。
此时的她站在屋檐下，看东边的天空出现一抹红晕。随即慢慢升起一轮失去炽热温度的金乌。
“姑娘，你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早上露水重，当心着凉。”
一个年迈慈祥的声音响起，越清河忙拭去眼角的泪，转过身，挤出一个笑，“阿婆。”
自那夜从秦王的府邸逃出之后，她就踏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东奔西走的逃亡之路。
阿飞让她往南去，南边是晋国的方向，但她怕被追兵抓到，所以反方向而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秦齐一定以为她想要回到晋国，所以追捕方向一定是在南边。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她往北边走，一路上终于甩开追兵了。
上天眷顾她，还让她有了栖身之地。面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就是收留她的人。那天她又累又饿，差点晕过去，却在这不毛之地遇见了好心的赵婆婆，赵婆婆心善，收留了她。让她不至于挨饿。可是，赵婆婆的子女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每次来看望赵婆婆时，总会故意刻意当着她的面对赵婆婆说一些暗含讽刺的话。
她作为一个有身子的人，又是单身在外的女人。总会惹来人的非议。
对于这些，她只能默默忍受。除了忍受，还有别的办法吗？
她身上没有财物，又无一技之长，甚至
连饭都不会煮，连火都不会烧，什么忙也帮不上。
刚来的那几天，赵婆婆的女儿还隐喻地问她，是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被夫家赶出来了。如果是，她倒是可以送她回娘家。
越清河只拼命摇头，她不敢对人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这样的时候，如果说出身份，一来怕给这家人招来杀身之祸，二来，她也怕他们把她交到秦齐手中。
她已经不敢再信任任何人了。阿飞的死，更加让她警惕。也坚定了她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一定要活下去，自己的命，是阿飞换来的。
慢慢地，她也学会做很多事情了，会做饭会烧火甚至会劈柴。
赵婆婆知道她有了身子，所以不让她做很多事情。但她实在不敢让赵婆婆的子女知道她有身孕的事。所以请求赵婆婆答应隐瞒之后，为了不露出端倪，赵婆婆的子女来时，她总是做很多活，证明自己和寻常女子无异。
饶是这样，她还是整晚整晚地无法入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个响动，都会让她以为是秦齐派来的人找来了。夜晚睡不着，清晨很早就醒来。
醒来后，看着天一点点由灰蒙蒙亮起来。最后转换为白昼。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捱过这样的日子，心里慢慢地燃起希望。
“你又偷偷哭了。”
赵婆婆握了握她的手，心疼地说，“在外面站了好一会了吧。这手凉得，快进屋喝点热汤。”
越清河忙摆手，“不用了，阿婆你喝吧。”
赵婆婆的子女对她挺孝顺，住在城里还经常跑来乡下看望她，时常给她送些人参。嘱咐她多喝点，保重好身体。
而越清河来了之后，尤其是知道了她怀有身孕以后，赵婆婆就经常煮了参汤给她喝。
“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婆子，还喝那些东西做什么？不比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你不喝，孩子也要喝啊。来，听阿婆的话，把这汤喝了。”
赵婆婆慈爱地看着她，拉着她进屋，把汤端到她面前。
越清河看着这汤里两根手指粗的人参，冒出的热气一下子氤氲了她的双眼。当年，她在宫中被人推到湖里，寒魄毒发作，太医说要多喝参汤补气。一时间各个宫中源源不断地送来人参，堆满了整个屋子，吃了一个月吃到闻到气味就想吐的地步。而如今，又是一碗人参汤，却让她鼻子一酸，感动得要哭出来。
“阿婆……”
越清河望着眼前的一碗人参汤，刚拭干的眼角又湿润了。哽咽在喉不能言语。
“嗳，你这孩子，怎么又要哭？婆婆告诉过你，有身子的人是不能总哭的，你总哭的话，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赵婆婆拍着她的背，从背上传来的温暖的动作，让越清河心里暖暖的。她擦擦眼泪，平复下心情，推辞道，“阿婆，您对我的恩情，我一生都会记住，我也知道您是为我好为我肚子里的孩子好，可是这参汤，我真的不能喝，这是您的子女买来给您补身体的，我怎么能…”
赵婆婆握住了她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收了笑容，她有些严肃，又有些叹息。眼里闪过精明。
“傻孩子，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对我这个老不死的老婆子这么好？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孝顺我吗？”
越清河怔怔地，“不是吗？您不在他们身边，他们总惦记着您，隔三差五就会过来看望您，还给您送好多吃的用的……”
赵婆婆脸上浮起一个莫测的笑，带着几分神秘，“他们哪是在惦记我，他们呀，是在惦记我手里那几块金子。”
“金子？”越清河挠挠脸，有些尴尬。
赵婆婆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那个想法又被证实了几分。她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些事你不知道，本来也是，对我们家来说，你算是个外人。不过今天，婆婆却要告诉你。”
越清河慌乱地起身，摆着手，“阿婆，这是你们家的事，您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我听了恐怕不妥。”
她开始左顾右盼起来，什么金子，听上去就好像和一份遗产有着什么关联。这种秘密，还是少知道为好。
赵婆婆却强硬地拉她坐下，“不行，你一定要听，那天我在捡柴回家的路上遇见你，就注定了，我一定要把这事告诉你。”
越清河彻底糊涂了。“我活了一辈子了，该吃的苦该享的福也都吃过了享过了，孙子也抱过了，但有一桩事，一直在我心头，总放不下。”
赵婆婆按住越清河的手，紧紧地抓着她，越清河不得不听她说出这个秘密。
“那就是，我家老头子死之前，交给了我一件事，除了家业，他还攒下了一份金子。但是这金子，他不想直接给孩子们，他想他们自力更生，嘱咐我，等有了最紧急最危险的事，再拿出这份金子来救急。”
说到她老伴，赵婆婆脸上浮现出笑意，“我那个老头子，从来都是眼光独到，什么事，身前身后，都想好了。他嘱咐我这样一件事，我也记在了心里，可是这些年，也的确是他们出息，没出过什么大事需要动到那份金子的。可是，我慢慢老了，自己动不了了，
该到他们养我的时候了，他们却推辞起来了。个个都有家有业，家里养着十几个侍候的人，居然不肯把我接过去养老。”
越清河吃了一惊，赵婆婆脸色也变得难看，“我哪里会想到，辛苦了半辈子，居然养出了这么一个个白眼狼。那份金子，不曾在最紧要的时候用上，却用在了我自己身上养老。”赵婆婆很失望，继续说，“可是，我才回到这个老房子里，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我有一份金子的消息，竟个个又动起了金子的主意，一个个跟眼馋的黄鼠狼看见老母鸡一样，天天到我面前打转，扰得我不得清净。真是家门不幸！”
赵婆婆边说，边推了参汤给她喝，“快凉了，你别愣着，边喝吧。”
越清河迟疑地看着这参汤，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浮现起莫大娘递给她的鸡汤。她差点忘记了，她还中了毒，只有三个月能活，掐掐时间算一算，又过去了大半个月，自己实际能活的，已经不到三个月了。
想到这，一只手轻轻搭上腹部。孩子，娘亲能保住你吗？
“我老啦，也算是看明白了。那份金子，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恐怕是不会再拿出来的了。”赵婆婆拍拍她的手，笑起来。
越清河惊讶地抬眼，“我？”
“对，是你。”赵婆婆点头，肯定地说，“你这孩子，他们几个不明白，可我一看，就知道你出自富贵之家。定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大小姐出身，如今只身到了这，恐怕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若我猜得不错，定不是我女儿说的那样，你被夫家赶出来，恐怕你夫家待你还不错吧。”
越清河拼命点头，忍住眼泪，“我夫君待我很好，很好很好，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待我像他那样好。”
赵婆婆有些感慨，“那么，你一定是遇到什么难言之隐，我想，你一定是需要一个人来帮你。”
越清河呆呆地看着她。
赵婆婆笑起来，“老头子给我的金子，时隔这么多年，总算派上用场了。”
她起身，就要去拿什么，越清河赶紧拦住她，“不，阿婆，我不要什么金子，能留在这里，有个地方住我已经很知足了。我真的不需要金子。”
赵婆婆看着她，理所当然地说，“可你总要回去呀，陪着我这个老婆子，能有什么出路。我现在不交给你，等哪天我眼一闭，腿一蹬，谁还来照顾你？”
越清河紧紧地抱着她的手，语气激动而哽咽，“不会的，不会的，阿婆你会长命百岁的。”
现在的她，对死这个词，特别敏感。一想到有人会永远地在你的世界消失，她的心就会没由来地揪着痛。
赵婆婆以一种慈祥到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傻孩子，这世上有谁不会死呢？你想要我长命百岁，可人的命，是天注定的。你说的啊，不算。”
越清河拼命摇着头，“那我也不要什么金子银子，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想留在这里，阿婆，你让我再住两个月好不好，再住两个月，如果那个时候我的孩子能生下来，我就把孩子生下来，然后……”
赵婆婆笑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尽说傻话，现在孩子还不到五个月，再过两个月，也没有七个月，世上哪个孩子是七个月就能生下来的，十月怀胎，十月怀胎，没有十个月，也要九个月吧。”
越清河怔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听见自己，恍惚地问，“七个月，生不下来？八个月呢？”
她最多，也就只能活到孩子八个月大的时候。
“八个月？”赵婆婆想了想，摇头，“八个月是早产，早产的孩子，就算生得下，也活不下。”
越清河苦笑，是啊，她忘记这里是古代，医药水平并不发达，没有精密的仪器也没有恒温箱。她的孩子……恐怕没有希望了。
“傻孩子，你要真不想回去，真想住在阿婆这里，你大可以住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啊。阿婆也想看看你的孩子生什么模样呢。”看到越清河脸上不同寻常的苦涩，赵婆婆心里浮起一丝奇怪，她忙安慰越清河。但越清河听到这句话，像是被按下某个开关，触动了某根最要命的神经一样。抱着赵婆婆嚎啕大哭。
“阿婆，阿婆…我也好想……呜呜……好想看一眼……呜呜…看一眼我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她停不下来这心里的悲怆。死亡的威胁，横亘在回国之路上的秦国杀手，对夜琓不可抑制的想念，对孩子的期盼……在赵婆婆一句理所当然的把孩子生下来里，全部爆发出来了。
她的后半句埋藏在口中无法说出，那就是，我也好想看一眼我孩子的模样，可是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赵婆婆不明白为什么她哭得这么厉害，听得她这个老婆子都忍不住伤心了。忙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她，“乖，不哭，不哭，婆婆在呢……”
就在她俩抱着哭得动情，止都止不住时，没有察觉到，其实屋子里还站着另一个人。听到她哭，眉头皱起，脸上尽是不耐烦之色。
臭婆娘，哭起来没完没了，他等这么久，可是要等那老婆子拿金条出来，而不是唧唧歪歪逻哩啰嗦说些有的没的！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