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皇帝是借口养病,并未表明他将远行,朝政亦是暂付于太子处理,太子对皇帝出外忠诚地实行了封口保密,皇帝当真遇何意外,天幸回归尚可,若是不归,此事过于敏感,朝堂上势必有大批别有用心之人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出行那天,离水上面三只座船、七艘小船,护行轻舟三十来只。浩浩荡荡,驶出京都。
炮号响,大船平缓启动,玲珑立于船头,风吹乱发丝,眼内有揉进发丝的酸涩,直直地,钻入心底。
望青碧江水,两岸滔滔,景物风华便似奔马涌过,京都、皇城,那威赫赫,光灿灿,意悬悬,颤巍巍,十六年来烙刻于生命中地深重记忆,化作轻灰烟尘,远去。
公主的座船是三只大船中最为恢宏的一只,内外装饰其华美,但未带上皇家标记,早一步旨意下达,吩咐两岸官员各出其力相护,表面不可迎送。
原主管太监施云波因收授杏儿好处导致玲珑遇刺,废黜后尚无补派。
玲珑索性一名太监也未带,只要了八名宫女,随身侍候的除了如烟,梅若珏伤势渐愈,便也带上她,至于火凤,一向神出鬼没,玲珑并不确知她们躲藏在哪儿,但只要玲珑需要她们,她们会第一时间出现,经过两天相处,玲珑偶尔也与她们进行交谈,也都还是年轻少女,并不象表面看起来的冷漠疏远,言辞间流露对皇家忠心耿耿。
江面风大,她这样痴痴地站了一会,浑身似冻僵了,如烟扶她回舱,这段日子,如烟越发贴心,玲珑话少,有时只需一个眼神,如烟便能心领神会。
回舱时见到梅若珏,她无所事事地靠着船桅,眺望远方地目色流露几分迷茫,这个哑巴女子常常如此,终日沉浸于她自己的世界,玲珑并不在意。
梅若珏实行保护职责,但不象宫人那般恭谨有礼,玲珑也习惯了,毫不在意走过她身旁。
忽觉背后两道无形视线,玲珑回头,梅若珏投注于她背影的目光若无其事收了回去。
玲珑没作声,走自己的路,可却暗暗皱了眉头。
这位梅大娘,以前没那么奇怪,是打自己受伤痊愈后,重新见到她,才发觉她有一点点变化,以前就算站在她眼前,也是目不斜视,浑似毫不关心,如今却爱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悄悄地观察她。
至少能肯定的是,梅若珏心里有某种情绪发生变化了。
她是哑巴,又与众人刻意保持距离,玲珑暂时猜不到她所起的变化为何,但肯定是和自己有关。
不过没有关系,梅若珏于她虽有救命之恩,玲珑也没打算就此信任她,之所以特意带她同行,便是为了杜绝那份不安定因素。
船速很快,不过水路无论多快的速度,依然比不上陆路,快马加鞭仅需三天地路程,船只行驶时间多上一倍。
这一大群人,如非水路,在陆路上行,那就过于引人瞩目了,两岸风景再好,看个半天也就厌了。
玲珑闲着无事,如烟建议抓棋子玩,找来一枚荷包,一把围棋,黑白子皆有,游戏规则是将棋子随意洒落,扔出荷包,待荷包犹未落于桌面时抓住一枚或多枚同色的棋子,然后接住荷包,抓棋子少或者两者不能兼顾者为输。
玲珑哪里玩过这种民间小游戏,不免手忙脚乱,先上三局一次也没完成,要不是来不及抓棋子,就是抓了棋子接不到荷包,第四次总算勉强做到,摊开掌心一看竟无意抓了一黑一白,如烟心中有数,故意碰落一地棋子她自己一枚也未摸到,笑道:“奴婢输了!”
玲珑渐谙于此,越发得了趣味,玩起来亦渐得心应手,如烟将棋子以各种复杂顺序排列,规则也逐步严格升级,如抓棋子时不许碰动其他棋子,玲珑眼见摆放难度加大,
即使抓到一粒也难免会影响到别的棋子,略一沉吟,用力将荷包高高地掷起。
孰料她玩了好一会了,手力减弱,那荷包并非直升,而是斜斜地抛了出去,向着弦窗外滑去,如烟叫声,“哎哟!”起身去抢。
她以更快的速度退了回来,双颊红晕遍布,她前面还有一人,笑着把那荷包一抛一抛的,道:“美柔公主,莫非有意将荷包赠送给在下?”
玲珑大惊,待见对方形貌,方才安下心来,叫道:“慕大哥。”顿了顿,低声道,“闷极无聊,和如烟闹着耍,请还给我吧。”
那荷包虽不如何贵重,却是玲珑亲自绣的,一时找不到别的荷包,就把随身这个剪下来了,里子还绣了个小小的“玄”字,故而刚才见有人接到时大惊,船上终究不比宫里或她宅邸里清净,两弦所列浆夫水兵不少,要是落到旁中手中,可就麻烦了,见是慕名贞,先放了一大半心,这个少年虽爱玩笑,行止上面却是极其正经的。
慕名贞一看她急得有些心虚的样子,果然不好意思继续逗她,将荷包掷还给她。
索取时带三分焦急,接过来,却是漫不着意地丢在桌上,示意如烟一同收下去。
慕名贞救过她、甚至抱过她,在她心里,他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这荷包,他拿过了,她是再也不会佩戴了。
慕名贞为何上她的船?倒有几分好奇,一面令如烟上茶,笑道:“慕大哥,你是和仲大人一同登舟的吗?我没瞧见呢?”
她先上的船,临上舟前瞥见仲天文同他的妻子难舍难分,未曾留意他旁边尚有别人,不过想也猜得到,这是鲁国夫人担心丈夫安危,把慕名贞派来给他做保镖了。
有趣的是,慕名贞性情不羁,与那位颇为古板的仲太君似乎很不合,仲家却又极重他,三番两次的都是烦劳他来办仲家事。
慕名贞摸了摸鼻子,笑嘻嘻地道:“我跟着他上来的,结果这家伙居然晕船的,在舱里晕得昏天黑地的,跟个金贵的小面人似的,揉又揉不得,搓也搓不得,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溜出来了。”
玲珑抿嘴微笑,按理,别说他一介平民,就算朝中大臣,未经许可也是不能随意登上公主之船的,不过她出宫这些日子,学到的一点就是决不能与帮众打上官腔。
一个随时能有人与皇帝交谈、气他、梗他的帮派,如若明着与其作对,那才是真正的傻瓜了。
她柔声道:“可惜江上无聊。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玩地。”转了转眼珠,忽然问道,“慕大哥,那天赛马,第二场结束你和玉兰姐姐就一起离开了?”出奇暧昧的眼神出卖了她真心想问的话,其实是转弯抹角地在问,他和张玉兰是不是一对儿。
不料这个总是嘻皮笑脸没正经的人歪了歪头,脸上很罕见地掠过一丝惆怅,只回答了玲珑表面提的那个问题:“当然,我们被派来比赛,比试完了,可不就走了吗。”
他想避重就轻,玲珑可好奇得很。想了想又提了一个问题:“慕大哥,你真的是那位王帮主的徒弟吗?我看你们年龄相差不大啊?”
慕名贞神情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搔着头,喃喃地道:“小丫头,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所提两个问题,无不是他所刻意回避的,不过相比第一个,还是后面这个容易接受一点,哼哼似地说,“那个可恶的……她只比我大八岁,偏爱假充老大做人家师傅,没办法,打不过她,只好做她徒弟罗。”
玲珑不由笑了,道:“那你岂不是很吃亏?这么糊里糊涂地当了她徒弟,她下面有多少师妹,比如我那位表姐,看起来不比你大吧,都成你长辈了。”
“这个嘛!”慕名贞漫不经心地道,“我没怎样考虑过的,我就管我
师父叫师父,又不是拜的其他人做师父。”
玲珑酸溜溜地道:“你这位师父真是能人,每个遇见她的人,好象都是无比崇拜似的,可惜我只一面之缘。”
“这话听起来酸溜溜地。”慕名贞淡淡笑道,不知怎地一转,那股漫不在意地神气陡然消失了,他脸上俱是肃然,盯着玲珑的眸深如海,“公主,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师父她是一点儿都不想与你做敌人,你大概不与她同样的看法,你想做的也和我无关,但是你只要别利用我,就行。”
玲珑脸色微微一变,道:“我想利用你?”
慕名贞深不可测的凝视着她,道:“你明白的。”
玲珑脸色渐渐地白了,低声道:“那么,你既知我同你师父有仇,却为何愿意救我,并且,喜欢跑来找我玩呢?”
慕名贞愣了愣,先前那付吊儿啷当又出来了,笑道:“连三姨,对我师父的事比我关心更甚十倍百倍,她也行若无事,何况于我?只要别提让彼此不开心的玩,我交交朋友,聊聊天,天底下没人约束得了我吧?”
他的意思,只要她不利用他去报复王晴薇,他们就是朋友。
玲珑暗想,便是想要利用他,这个人武功又高,人又聪明,还不知是谁利用谁,他也好,秋明怡也好,之所以这么放心,明知彼此有仇,也能很好很尽力地扮演老师、朋友的角色,大约也是料定了,她这无用地公主最多只能心里想想,无力报复的。
不再时时念着慕名贞那个似乎挺尴尬的身份,玲珑似也轻松不少,笑靥若花,重新唤道:“慕大哥。”
可是这样一来也麻烦,他们两个并不熟识,话题又有禁忌,很快便无话可谈,忽然笑道:“有了,才不是玩抓棋子嘛,你拿出来,我教你一个好玩的。”
玲珑虽也觉着在船上气闷,哪里见过象这么爱玩地,心下好笑,吩咐如烟把围棋子重新拿出来,道:“既然如此,我和大哥玩一盘棋。”
她的棋是再烂也没有,明知这人性情脱跳,说不定还不会下,乐得大方。
慕名贞果然摇头笑道:“下棋么,有甚么好玩的。你瞧。”
他也玩抓棋子,却是随手抓起一颗高高掷上,抓起底下的棋,黑白相间迅速砌成一座倒宝塔状,上粗下细,当那棋子落下时,他又抽起一颗把那颗弹上去,直到倒塔砌成,空中那颗棋子,方才扑的一声,落于塔顶。
他道:“我们从顶上开始抽取棋子,每人抽取一粒,宝塔不倒,而必须想尽方法让对手在抽棋子时,宝塔倒掉。”
玲珑仔细看那座倒塔,虽是随手砌成,所用手法极其精妙,尤其是塔底部分,通常就是圆圆的围棋子或竖立或架空,仅是维持着一种很巧妙的平衡方可不倒,别说是抽取到下面,就是拿塔顶的棋子,都觉得有些颤巍巍地,她从未玩过,生怕出手便倒,便犹豫不决。
慕名贞笑道:“两人完全一样玩法,你必是觉得不公平,这样罢,你用手拿,我呢,始终站在五步远,拿棋子来打,其他规则相同,你看如何?”
玲珑只觉那宝塔抽了几颗就会倒的,远掷的难度自然更好,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她先取,拿走最上面的一颗。
慕名贞站到五步开外,老老实实地,也打掉了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玲珑手指再度靠近,只觉那塔脆弱不堪一碰,这塔是用光滑圆润的围棋子做成,极不受力,两人分别拿掉一颗棋子,纵然再轻,也使下面的棋子受到影响,震颤之势就极为明显。
她犹豫了半晌,将指尖一点一点接近最上面的那颗棋子,与其轻微接触,感到尚还稳可,以极快速度下手,迅速拿走了它,塔未倒,玲珑将棋子握在手中,发现自己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