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氏终究没能熬过来,在开春的第一场暴雨中溘然长逝。
她伤的太重。
映疆城只是边地的一座小城,雪刃背着她尽全力也未能及时赶到下一座城。她死时暴雨倾盆,雪刃抱着她坐在废弃的山神庙里,呆呆地望着屋外的大雨。
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声息。雪刃握着她的手,摩挲着上面每一个她熟悉的老茧。不知多久,终于有滚烫的泪水从她眼里流出,她才从梦中惊醒一般,抱着乳娘的头,嚎啕大哭。
她的哭声被淹没在狂风暴雨里,飘摇破碎,零落成泥。
她哭得累了,在乳娘的怀里沉沉睡去。有人从雨幕里走来,雷光映出他锋利的眉眼和如同堆雪的白衣。凛锋坐到她身边,安静地看着在梦里依旧哽咽的雪刃,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
“别哭。”他说。
而后他就在她身旁坐了一夜。直到雷雨渐止,天光破晓,他才悄然离开。
雪刃不会知道,他陪了她整整一夜,她也不会知晓,在离去前,他曾把唇轻轻印在她额上,对她说:“活下去。”
聂江寒摩挲着扇柄,对青黛道:“你说这小姑娘的乳娘已去,为何雪狼王不将她带回族群?”
青黛轻轻叹息一声,同他说道:“你听说过狼孩吗?”
“怎讲?”
“我曾听来访西月阁的妖谈起,他遇到过一个被人抛弃于荒野中的孩子,尚在襁褓中时被狼收养,便形如狼一样活着。不论吃食或者行止,与狼别无二致。你说他是人,还是狼?”
青黛望向聂江寒。聂江寒眯起眼:“自然是人。”
青黛继续问道:“倘若让你遇见这孩子,你会将他带回人间,还是任由他继续过着狼一般茹毛饮血的日子?”
聂江寒略一思索,回道:“他是人。”
“他是人。”青黛点头:“所以他不能像狼一样活着。那只妖当初便做出了选择。他将自己视为亲子的人类孩子送回人间,那孩子恨了他一生,恨他抛弃自己,让他独自一人面对陌生的人间。可那妖从未后悔。因为他的孩子是人,不是狼。”
青黛望着沉睡中的雪刃,低声道:“凛封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想必雪刃心里也是明白的。”
山神庙外雷雨渐止。云散天开时,雪刃从梦中醒来。
她将常氏埋葬在山神庙外,这里远远可以望见映疆城的轮廓。她在常氏墓前磕了几个头,而后抹去眼泪,咬牙往前走下去。
她并未回去雪原,而是往凛封曾指给她的南国的方向走下去。
这个瘦小的小姑娘,孤身一人翻越崇山峻岭,吃了不知多少苦,终于来到凛锋曾对她说过的水乡。
她看到了南方最美的景色,遇到了最美的人。盛渡河上画舫穿行,华灯初上,她在桥上遥看见画舫船头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他也望见这个趴在桥上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朝她微微一笑。
他叫杜辞舟。
那夜恰逢杜辞舟设宴,他不在意多宴请一个看起来颇为狼狈的小姑娘。雪刃被请到画舫上,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听着他们将王城的趣闻。
听说十几年前盛渡河上最美艳的花魁宋嫱为自己掷千金赎身,义无反顾地跟着一个书生而去。结果书生考取了状元,迎娶太傅府上千金为妻,休了宋嫱。宋嫱不堪其辱,投湖自尽。
听说远嫁西北的郡主红颜薄命,她的兄长万里远赴西北想接她遗体回家,却空手而回,回来后再不提起这位胞妹,且不知为何开始吃斋念佛,信鬼神之说。
曾经多少盛名荣华,如今尽付与他们一场笑谈之间。雪刃不懂这些见闻哪里好笑,只将其全都默默记在心里。
在满场锦衣华服当中,雪刃一身破旧衣衫无疑异常显眼。有人嗤笑一声,上来挑事:“来时曾道杜兄志趣高雅,所往来者皆非寻常之辈。没想到还有如此不堪入目之人混入场中!真是脏了此处的美景,污了诸位公子的眼!”
雪刃茫然抬起头环顾四周。席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她身上,她向来懵懂,不善于辨识人心,顷刻间慌了手脚,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错惹来众人瞩目。直到说话那人朝她走过来,指着她的鼻尖挥斥她:“哪里来的野丫头,也敢与诸位公子同坐?还不快滚!”
雪刃终于了悟,这人是在嫌弃自己脏。她想起凛封曾对自己所说,即使所有人都看不起自己,自己也不能作践自己,任由别人轻贱,要学会反抗。
于是她鼓足勇气,将面前盛着酱肘子的盘子卡在那人头上。
满座哄然,哄堂大笑。
嘲讽雪刃的男子暴怒地掀开头上卡着的盘子,扬手作势欲打雪刃,雪刃吓得推倒桌椅蹿到画舫边上。杜辞舟及时挡在她身前,抓住那年轻男子的手:“诶,李兄,看在在下三分薄面上,何必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舫中设有汤池,有佳人伺候!”
说着,杜辞舟用扇子轻轻敲了下男子的腰,男子会意,脸上浮现满意的笑,瞪了雪刃一眼便走进画舫中私会佳人。
杜辞舟平息骚乱,又举杯劝了众人酒,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岔开,待到众人酒酣饭饱时,舫中陆续走出几名手持乐器的美貌女子,以歌舞助兴,好不风流快活。
而杜辞舟悄悄跑到忐忑地重新坐下的雪刃身边,饶有兴味地吓唬她:“你是哪里来的小丫头?胆子不小!你知道你用酱肘子拍的那人是谁吗?尚书大人子侄!小心他唤来官兵将你逮进狱里去!”
雪刃警惕地瞪着他:“是你唤我来的,你要反悔赶我走吗?”
杜辞舟见她瞪圆杏眸,娇俏可爱,忍不住笑出声来,立马又板起脸,严肃且认真地忽悠她:“我请你上来,不是请你来惹事情的!这个。”他用折扇敲了敲一碟被雪刃吃得干干净净的糕点盘:“好吃吗?”
雪刃迟疑地点头。
“想吃吗?”
雪刃更迟疑地盯着他,但喉间忍不住咽下口水。
杜辞舟见鱼儿上钩,用折扇指向画舫行去的岸上,对她道:“约莫还有一炷香这座画舫便会靠岸,一炷香之内,你讲个有趣的故事给我听,之前发生的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可是……”雪刃落寞地垂着脑袋看着鞋尖:“我没有故事可讲。”
她的脑袋快垂到桌子底下,连背影都写满可怜。杜辞舟手握在嘴前咳嗽几下,陡然间满是欺负小丫头的罪恶感,唤来侍女重新上了几盘糕点,全都堆到雪刃面前:“好好好,不讲不讲,吃,今夜放开来吃!”
雪刃抬起头瞅着面前色香味俱佳的糕点,疑惑地看向杜辞舟:“可是你为何要请我吃东西?我不认得你。”
杜辞舟眯起眼,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仔细地看着她的眉眼,道:“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
杜辞舟点头,脸上带着笑,但莫名略有咬牙切齿的意味:“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哄着她宠着她,任由她欺负,然后她远嫁给一个我不认得的男人。”
“后来呢?”
“后来……”杜辞舟笑意渐消,淡淡道:“她死在西北,我连她尸首都没见着。”
雪刃见他脸上流露出一丝落寞,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连忙将自己面前的糕点推几盘到他面前:“给你吃,你别难过了!”
“难过?”杜辞舟不可置信地扬起眉头:“她哪里值得我替她难过!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些什么?”他将糕点推回雪刃面前:“吃!不吃完不许下船!”
雪刃不知自己哪里说错,委屈巴巴地将糕点望嘴里塞。
她刚塞完一半画舫便靠了岸。杜辞舟将她拎下船,径直领到景德侯府中,闯进书房便直嚷嚷:“苏锦荣!出来!看我给你带回个填房丫头!”
雪刃局促地跟在他身后,看见书房里间走出来个人,手里握着书卷毛笔,容貌俊朗,皱着眉看着自己。
苏锦荣将目光从雪刃身上移开,抬起手隔开朝自己凑过来的杜辞舟,道:“你又来做什么?”
“给你带美人啊!”杜辞舟笑得飞扬跋扈,挤开苏锦荣毫无形象地占了他书案前的位子,示意他看雪刃:“怎样?称心否?”
苏锦荣无言地瞥了他一眼,唤来丫鬟,将全身脏乱的雪刃领下去梳洗并且换身衣裳。
雪刃没被人如此伺候过,缩在澡盆里躲着丫鬟伸过来的手。待她梳洗完毕,回到书房时,杜辞舟已拖着苏锦荣在书房外的石桌上开了坛酒对月赋诗。
苏锦荣被他烦得头痛,抬头看见雪刃走过来时,呼吸一滞,愣了半晌。
月光朦胧,照在人身上仿佛度上层幻影。雪刃腰上挂着两柄弯刀走过来,神色懵懂,小心翼翼。
苏锦荣一把推开赖在自己身边的杜辞舟,扑到雪刃面前,扯过她腰间的弯刀。
他一遍遍地抚摸弯刀银鞘上的花纹,眼泪不知何时已涌了出来。杜辞舟坐在原地托腮淡淡地看着他们,他早在第一眼看见雪刃时便看见她腰间挂着的弯刀。
“你是何人?”苏锦荣握住雪刃的肩:“你为何会有舍妹自幼不离身的刀?”
雪刃被他吓到,猛然推开他连退几步,紧紧握着弯刀提防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