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二人还来不及顾上这位晕了的皇帝陛下,那厢已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不大,却有穿墙之力:
“为何你二人未中我这花阵?”
说话的女子站在距离二人不远的高台上,盛装而立,头戴凤冠,额间绘有牡丹花纹,双目却透出凶光,全身上下只透着一种气息:
死气。
想来,这便是皇帝陛下口中那位贤惠温柔、貌美如花却不幸生了怪病的皇后了。
“这位美人,长得这般好看怎说话却这么凶?”
山祖不着痕迹地走到默斐身后,而后探出半个脑袋说道。
果然不出山祖所料,这位附身在美人皇后身上的邪祟是个比较暴躁的主,二话不说便见其挥动衣袖,从衣袖之中嗖嗖嗖地便飞出数十片叶子,这叶子看着虽小,也弱不禁风很是柔弱的模样,经由此人之手,却是有断人肌骨的力量。
不过这些,自然伤不到默斐,只见他一扫袖子,便是将这些叶片统统卷入袖中。做完这些,他还转过身,视线从山祖身上扫了一圈,免不了的,山祖忍不住又是抖了一抖,思忖着默斐这莫不是秋后算账的眼神?
“你们不是人?”
美人皇后这话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是说的也是事实。
默斐是仙,山祖从前是仙,确实不是人。
“此事与你们无关,若你们现在离去,我便可不予追究。”
“与我们无关,与那些无端暴毙的宫女便有关吗?与被你附身的这可怜皇后便有关吗?”
山祖死死扒在默斐的袖子躲在他身后,嘴里却是可着劲地与美人皇后唱着反调。
“无辜?无辜二字,向来不免无辜之人!”
“你心有所怨,却被困此地,伤人无数,唯独不伤皇帝,你的仇人不在皇宫,你与皇帝有颇多牵连,你是谁?”
一直沉默不语的默斐,陡然出声,那美人皇后闻言,眉眼之间却是不经一动,看来默斐是一语中的,说到了要害之处。
山祖见状,本想着夸赞默斐几句,却不想话还未出口,那美人皇后又是嗖嗖嗖地飞来上百片叶子,并伴随阵阵阴风,吹得她头上的步摇,叮咚作响:
“你知道什么!竟敢口出狂言!”
“战神大人!默斐!小心左边的叶子!啊啊啊,那叶子要扎到我了!”
山祖紧紧搂住默斐的左胳膊,整个人就差挂在他身上,默斐虽然仅剩下一只手御敌,倒也还是能够处变不惊地将这些叶子尽数挡下。
美人皇后所放出的百片飞叶,一半被默斐挡下,剩余一半,则割断了二人身旁身后的牡丹花茎,竟是转眼便废了一半的花海,一片凌乱之中,山祖陡然瞧见一些花茎根部,似有白色骨状之物,定睛一瞧,这……这分明就是人的指骨。
“默斐……”
似有心通,只见默斐轻轻挥手,那埋有白骨的土壤便被打出一个坑,这一打不要紧,竟是打出了被埋在花下的数具尸骨,有些看着已有些年岁,只留下累累骸骨,有些则看着死了没多长日子,腐肉依旧还挂在白骨之上,并且散发阵阵恶臭。这些腐肉先前被埋在地下,气味被遮去了大半,眼下腐肉重见天日,竟是连这成片的花香都掩盖不住臭味。
“这……这……这……哪里来的这么多死人?”
“找死!”
显然,山祖与默斐的这一举动,已彻底激怒了这位美人皇后,只见她双目猩红,双手大张,手指微微蜷曲成爪,仰天大吼,却不是尖利的女声,而是犹如巨钟敲击,音色浑厚。
这是鬼鸣。
要做到这种程度的鬼鸣,正主必定是有巨大冤屈的厉鬼。
而能称之为厉鬼者,她的手中,必定已然沾染了不下百条人的性命,而她也正是依靠这些无辜被夺命之人遗留在人世间的怨念不断壮大自己。
这鬼鸣比方才那金粉和叶片杀伤力更大,山祖紧紧捂住耳朵,却还是觉得胸中闷顿,喉咙之中仿佛冒出点点血腥之味,而头却痛得仿佛要炸了一般,脑海之中陡然飞过无数画面,这些都是他从前所亲身经历的往事,心中却无端冒起巨大的愤懑,是杀念,他的心中起了滔天的杀念和仇恨。
“不要听。”
默斐挥袖,暗念咒语,此法倒是有效,山祖眼中很快恢复了清明。紧接着,便见默斐掌中突然祭出一铜铃,铜铃摇晃发出叮当之响,伴随着这阵铃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浩大,硬生生打断了这笼罩整个皇后宫的鬼鸣。
鬼鸣断,美人皇后亦遭到了反噬,重重跌倒于地,口中吐出一口血,面色苍白之际,这位看似风吹辄倒的美人,果然便不负众望地晕了过去,而她的身旁却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此人容颜较之那美人皇后还要美上许多分,身上穿着的竟也是皇后才可穿的凤服,只是身上带着隐隐的血腥味,应是死前沾上的,眉眼之中带着满满的煞气,想来这便是附身在美人皇后身上的本体了。
这本体刚遭反噬,面色不佳,右手紧紧按住胸口,想来必是受了不小的伤,却将身子站得笔直,对着二人说道:
“这事与你二人无任何关系,为何非要横加插手!”
“是与我二人无关,却与皇帝陛下有关。”
说话的是山祖,他从默斐身后走出来,缓步走到这本体跟前:“你附身皇后,杀人无数,唯独不伤皇帝性命,你是谁?”
闻言,本体的神情有变,眼中依然充血,却已少了许多杀伐煞气,更似添了一二分莫名来的希冀,只听她双眸低垂,盯着地面,冷冷说道:
“你们究竟是何人?”
“我们是何人并不重要,只需明白,我们对你并无恶意,只是受皇帝陛下所托,为皇后治病。你是亡者,已死之人,却迟迟不去投胎转世,流连人世,为祸帝后。你罪孽深重,应受重罚,但若你愿意就此收手,我们可以手下留情,并且为你超度,将你送去轮回。”
“不能!我不能被超度!我恨呐!我恨呐!我还不能走!”
那本体一听山祖说到“超度”二字,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之间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因着通体大红的凤服,山祖与默斐这才注意到,那本体胸口的位置有一处伤口,伤口的位置正正是心脏的位置,而那本体捂着胸口的位置痛得倒在地上,这副模样,显然是……心丢了。
竟是死前被挖了心,难怪呼有如此大的怨气,死了之后徘徊宫内,不肯去投胎,还惹出了这么大的幺蛾子。
“啊!”
那本体已然痛得在地上翻滚,发出的哀痛之声却能够响彻整个皇后宫。
凄厉与绝望、憎恨与愤怒。
山祖看着这个浑身笼罩于黑云之中的女人,眉头渐渐紧缩,脑海之中陡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几乎是同时地,他赶忙拉过身旁的默斐:
“快奏安魂!她的灵体不稳,再唱下去必定要让这里所有的尸骨都尸变!”
安魂是一首曲子,其主要功能,便如其名字,就是用来安抚亡魂的,几乎所有仙界的人都会,但是唯有在吹奏的时候加注仙力,才能起到安魂之效,山祖如今法力尽失,即便吹奏安魂也没什么效果,故而才会催促默斐吹奏此曲。
默斐身上并无乐器,但听见山祖的话之后,转手用掌力将不远处一竹叶吸附于手,将竹叶放于口中,便有音色奏出,声音不重,但是有穿墙之力,很快,方才还暴躁不安的本体便捂着头安静了下来,而不再仰天哀恸,身上的黑云也清浅了许多,看来是安魂奏效,将她暂且安抚了下来。
但是毕竟这是只厉鬼。
毕竟是用竹叶吹奏的安魂。
其能发挥的效果有多大尚且不知,为了以防万一,山祖从默斐身旁向那本体走去,默斐看着山祖的举动,眼神一动,却依旧未发一言,只是看着他的动作,手中不知不觉地握紧了腰间的鞭子。
“你已死了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前究竟是何事,让你至死都难以放下?”
山祖于本体身前站定,如此近的距离,才看得清,她的身上满是血迹,或许应该说,整件衣服都浸满了鲜血,鲜血太多,将身下的青石地砖也染红了一大片,双手亦是一手的红色。
本体听到山祖的话,微微抬头,双目无神,似在看着山祖,又似在透过山祖看着其他东西:
“身死。夫离。子离。不入轮回,魂入地狱。”
身死,被人挖心,全身血液流尽。
夫离,恩爱夫妻,饱受生离死别。
子离,襁褓婴孩,幼而失母护佑。
不入轮回,魂入地狱,尸骨被埋于皇后宫内的花下,一宫婢女皆是丧命,魂魄被锁一隅之地,不得自由,不得转世,平生不做恶事,死后却宛入地狱受尽折磨。
许是本体所含怨气过重,宫内的煞气又有隐隐发作之势,山祖上前一步,伸手放在本体额前,道:
“过往万千事,悲喜无臾,今皆诉于身前人,沉冤昭雪。”
山祖使的这一招,叫做问魂,通过控制死魂的思想来与之对话,得知死魂生前之因,来解死魂生后之果。
很快,本体闭上了眼睛,顺遂地跪坐于山祖身前,分外温顺的模样,与方才那浑身煞气的鬼,截然不同的模样。
“汝何人?”
“江氏女,帝之生母。”
“因何死?”
“有妖夺命,挖心而死。”
“妖何人?”
“不知。”
“死后如何?”
“弃尸骨,设阵锁魂,不得生。”
“妖何在?”
“先帝皇陵。”
“汝当何?”
“……沉冤昭雪。”
问完这些话,山祖缓缓放下置于那本体额前的手,刚一转身,却是脚下一空,摇摇欲坠,幸有默斐及时将他扶住。
“可有大碍?”
“无碍。”
山祖摇了摇手,站直了身子,伸手扶住身旁一花坛,对着默斐说道:
“看来事情远比我们想的复杂,这件事情,并不单单是鬼怪作祟,恐怕还涉及……”
话音未落,原本已被安魂安抚住了的本体,突然再度钻入皇后体内,一身红衣的皇后目露凶光,长长的指甲划破手腕的肌肤,一瞬间鲜红的血液便流了满手都是,染血的双手在空中微微张开,指骨微折,结了一个复杂的手印,伴随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鬼泣声,一眨眼的功夫,整个皇后宫内便被黑气充斥覆盖,山祖心道不好,刚要叫默斐小心,手却已经被默斐先一步拉住,紧接着便听见耳畔传来默斐一贯以来淡漠的声音:
“无碍。”
虽然默斐说了无碍,但山祖被这团黑气围住之后,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周身力气都被封住,紧接着便觉得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