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三年夏, 林迢来王府满一年,这一天,她在王府正院的凉亭里乘凉, 忽然, 从百步外的月洞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
林迢皱了皱眉, 放下手里的茶杯, 对身边服侍的丫鬟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叫声是个女子发出的, 十分尖锐恐惧,总让人感觉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似的。
丫鬟去了好久,回来的时候战战兢兢的, 目光躲躲闪闪,小声在林迢耳边说:“夫人, 前方没什么事。”
林迢怔了一下, 看她表情, 明显是在撒谎,她提高了声音喝道:“实说。”
丫鬟浑身发抖, 跪在地上回道:“夫人,王爷不让说,奴婢、奴婢不敢……”
“王爷不让说?”林迢反问了一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觉得那个女人的叫声十分诡异, 回想起来还像在哪里听到过。
“究竟何事?”林迢又问了一遍。
丫鬟闭紧了嘴巴不说, 林迢总觉得右眼皮不停地跳, 让她不得安宁, 实在没法, 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亲自走到月洞门外去察看。
待她走到, 月洞门外已恢复了宁静,只有几个奴才匍匐在地上,用地刷和毛巾刷洗着什么痕迹,林迢定睛一看,长长的血痕错落分布在地上,有的地方更积聚着一滩血水,看去十分古怪。
一个奴才朝地面泼了一桶水,险些泼到林迢身上,林迢问他:“这里刚发生了什么?”
奴才差点做错大事,心有余悸,听她这么问,犹豫了一下竟然说了:“刚有个丫鬟被打了,小的们在这里善后……”
林迢板着张脸:“胡说,我刚才在亭子里坐着,怎么没听见人被打呢,就那声尖叫听见了。”
奴才苦着张脸道:“回夫人的话,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小的是从别处被派来洗地的,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女的被下人拖着走了,裙子上都是血,小的问兄弟们,发生了什么,兄弟们说丫鬟做错了事,正受罚呢。”
“处置哪个丫鬟,需要王爷亲自监刑?”林迢眯着眼睛,咄咄逼人地问道。
奴才愣了一下,没回上话来。
这时,远处的总管王进看到这里的情况,忙走上前来,对林迢说道:“夫人,奴才来解答夫人的疑惑,是这样的。”
“你说,我听着。”
“实在是一个丫鬟手脚不干净,偷了府里的东西,王爷命奴才略施惩戒,谁想她从西厢一下跑到正院,冲撞了夫人,实在抱歉。爷不让说,也是不想让那蠢妇扰了夫人的雅兴。”
林迢勾了勾唇,笑了:“王管家,你就实话实说吧,我也不蠢,那女子为何跑到正院来?只为了向我求情。我们府里可没有多少人和我有交情,再猜下去我也快知道是谁了,你还要瞒着?——即使是替王爷瞒着,也没意思,不如如实说出来吧。”
王进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张了张嘴,说道:“夫人,奴才哪敢瞒您,实在是……”
林迢打断他:“王爷那里有我担责,你只管回我的话。”
王进便道:“其实是枫歌姑娘在临水阁领罚,她吃不住笞打,跑到正院,想向夫人求助,被王爷拦了回去。”
“是王爷下令对她用刑?……”林迢乍听枫歌受刑吃了一惊,这时说话还带着一股子不敢置信。
“是,”王进道:“是王爷监刑。”
“王爷说怎样用刑?”
王进噎了一下,抬头看到林迢严厉的目光,这才小声道:“王爷说,打到体无完肤。”
“为何用刑?”林迢十分震惊,一年前遣散广春园中女子,只有枫歌作为广春园的管理人留了下来,她和何浩问关系匪浅,这一年来,她也经常和林迢往来问候,林迢却没想到,何浩问竟然对她用刑。
王进像是被封了口似的,接下来的话,一句也不肯说。
林迢连续问了三遍,王进都一字不说,林迢没法,道:“你不回,我去问王爷便是。”
林迢直奔临水阁而去,临水阁却已人去楼空,林迢从另一个管家口里问到枫歌已经被扭送进了王府的狱室,何浩问也在那里。
林迢忙往狱室赶去,在去的路上,和何浩问当面撞见。
何浩问穿着黑色大袍,浑身散发出沉重的戾气,看见林迢,一惊,林迢看见他也是一惊。
先说话的是何浩问:“好吧,你要问什么。”
“她犯了什么罪?”林迢疑惑地看着他。
何浩问闻言撇过头去,冷笑了一下,转过头来,回她:“吃里扒外,本是细作,潜于府中多年,通风报信,死有余辜。”
林迢听到他的话,着实吓了一跳,细作?
“她跟我说她是罪臣之女,全家问斩,是你救了她,你们之间有这样的瓜葛,她为何会当细作?”林迢问道。
何浩问似乎是笑了一下:“她跟你说她是罪臣之女,却没跟你说是谁让她爹下狱的?”
林迢浑身一颤。
“不错,”何浩问道:“虽然不是我让她爹下狱,但是却在背后推了一把,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既然如此,为何下令鞭笞她,让她体无完肤?”林迢抬头看着何浩问,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为什么不逐她出府或是索性杀了她,而要对她严刑拷打。
“我的夫人,这你也不知道么,”何浩问一手搭在头上,摇了摇头:“自然是为了从她口里套出些有用的情报。”
林迢身体摇了摇,她知道何浩问现在处在什么样的时候,和清河王已经斗得不可开交了,随便发生一点什么,就能让他们其中一个万劫不复。
在这种时候,何浩问为了挖掘对方的情报而不择手段,并没有错,但是她还是感觉很冷,因为她从何浩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孤军奋战、谁也不曾相信的尖冷。
“她找你求情,你心软了?”何浩问看了看她的脸色,道。
“她嘴里有很重要的情报,非吐不可吗?”林迢握了握拳,问道。
“也不是,”何浩问耸了耸肩:“她在我府里待了多年,表面看深得我的信任,也爬得很高,但是有价值的消息并没带出去多少,她那边的人对她早已失去了耐心,自然也没告诉她太多秘密,但是……对我而言,她还是很有价值,若能吐实,是再好不过了。”
“那么,”林迢看着何浩问的眼睛道:“王爷从她口里问到什么了吗?”
何浩问露出很苦恼的样子:“并没呢。”
“让我告诉王爷为什么吧,”林迢说:“一个女人是不会在她讨厌的男人面前屈服的。”
何浩问愣住了。
“她讨厌王爷,不是吗?”林迢转了个身,说道:“王爷从一开始就很清醒,枫歌渐渐知道自己注定会成为无用的棋子,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在王府内等着,既仰仗您的庇护,又为自己的下场忐忑不安,王爷不愿放过她,加上她父仇未报,她必然恨你。”
何浩问一言不发地听着,目光颇有些深不可测。
林迢继续道:“说到这里我也不绕弯子了,王爷答应我一件事,我替王爷问出王爷想知道的事,如何?”
何浩问笑了:“夫人要我放她一马?”
“饶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王爷。”林迢说道。
“允。”何浩问抛下一个字,转身离开了。
林迢望着他的背影,觉得真能从中感受到几分属于上位者的睥睨和霸道,啧了啧舌。
她倒也不是想做好事,只是枫歌和她有些情分,林迢不想见死不救。并且,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何浩问身边的卯仲留了下来,带着林迢往狱室走去。
他似是有些犹豫地说:“夫人不要怪王爷无情才好,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情见惯不怪,手段也比别人强硬些,这些都是寻常的。”
林迢“哦”了一声。
卯仲又道:“有夫人这样的人在王爷身边,时时规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卯仲由衷为王爷感到欢喜。霸道不是为皇之道,唯有刚柔并济才行。”
“……”林迢挑了挑眉,说道:“卯仲,你说漏嘴了。”
“呃,什么?”卯仲遭她反驳,有些红了脸。
“王爷现在还是王爷,别为皇、为皇的说了。”林迢笑道:“小心隔墙有耳。”
卯仲闹了个红脸,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林迢,里面写着一些崇拜。
没错,卯仲作为一个合格的侍卫,曾经觉得王爷不该娶一个出身卑微的戏子为妻,就算林迢人品不错也不该坏了规矩。但是,现在他越来越觉得王爷当初做出的决定是对的了。
林迢走进狱室,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她皱着眉,往狱室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