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凡宿醉后脑子有点懵,他脚步虚浮地踏在清晨的阳县大街上,张开眼睛,正对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太阳晒得他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他眯起眼睛,对太阳比了个“摘日”的手势,心里却又觉得不大可能,自嘲地笑了。
笑了没多久,他挑了挑眉,脸上换了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加快脚步向西街一间民房走去。
他头戴书生巾帻,身穿长衣,二十来岁,脸长得不错,也因阳县是小地方,所以得了个“玉面才子”的美誉。
他看上了西街一个姓徐的美貌寡妇,听说这寡妇还是个处子,所以他很有耐心地和她周旋,但同时,他又畏惧县城里的人们讲些有的没的,为了自己的前程考虑,在明面上并不承认经常与她来往。
最近还有一件让他烦心的事,那就是徐寡妇一改以往风流缠绵的态度,对他变得讲礼貌了,那态度,真是书上所说的“相敬如宾”。他希望她热情似火,却不喜欢她相敬如宾,本来还以为哄得她如此,终于可以留宿在徐家,在温柔乡中寻些乐趣了,没想到她似乎铁了心要当个贞洁妇女,不嫁他之前,竟然让也不让他碰一下。
笑话。章凡心里嗤笑着,一脚踢飞了路上的一颗小石子。他并没有娶她的意思,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包括每月把辛苦纺织所得的银钱交给他,以为他用在了买纸买书上,也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西街上,一间小小的平房,门口有“徐家”俩字,门口还有一棵紫薇树,在寒风中颤巍巍地抖着,章凡看见了,劈手折断一根枝条,旋即无趣地把它扔到邻居家的庭院里去了。
他走进徐家,纺织机的声音还在规律地响着,他有些惊讶,她不会从昨晚一直织布到天亮吧?
抬脚走进徐云眉的房间,果然看见她一脸倦意,头靠在织机上,但手上还在飞快地动作着,不一时,完整的布匹便从织机的后面掉下了。
终于又织完一点,徐云眉疲倦地趴在织机上,想稍作休息。
章凡脸上换上一副痛惜焦急的样子,疾步走到徐云眉身边,扶着她的胳膊,道:“云娘,你怎么又熬夜了?我不是说那些钱不急吗?你累着了身子可怎么办?”
徐云眉这才发现他来了,她抬起头来,眼中水光闪闪,温然含情,眉因倦意微微蹙起,更加增添了惹人怜爱的程度:“玉梁,我听说过的,你要买的那本书是考举人的学子必不可少的书,早买到一日,你好早一日学习,怎么可以缓呢?而且,那要一两二分纹银啊,我若不努力些,那么多钱上哪儿找呢?”
章凡闻言换上一副黯然表情:“云娘,都是我不好,我没用,现在只能靠你给我筹钱买书,我知道你辛苦了……要不,要不,我不读书了,回家种田,也好早点娶你……”
徐云眉听到他“不读书”的话也说出来了,愤然转头,甩开了他牵着自己的手,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看好的就是你作为书生的傲骨和志气,咱们现在穷一点怕什么!我怕的是穷苦消磨了你的斗志啊!等你科考中举了,再说娶我的话不迟!你再说这话……”她摇了摇头:“我就不见你了。”
“云娘,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章凡心中一喜,抱住了徐云眉。
徐云眉在他怀里挣了挣,脱出身来:“这些都是我应做的。”
说着,她从台面上取了一两银子,交到章凡手里:“剩下的,把这些布匹卖了也就筹来了,你尽快去买书吧。”
章凡大喜:“云娘,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徐云眉看着他温柔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拧干水盆里的毛巾,拿起来拭了拭脸,她一夜未睡,有些头晕,毛巾的清凉让她的意识清明了些。
章凡看着她的侧面,只见柳眉朱唇,琼鼻鹅面,即使一脸倦意,也是这么漂亮,她身材窈窕,身上也散发着未经人事的女子才有的清纯,章凡忍不住凑近了她,从后抱住了她的腰:“云娘,我知道你待我最好,可你为什么不愿与我再亲近一点呢?”
徐云眉脸上升起红云,但还是坚定地推开了他,道:“我知道你待我也好,但我毕竟是寡妇,须得格外注重自己的名节……其实我心中一直等着你抬轿子接我嫁入章家的那天……”
看她不乐意,章凡只得罢了,但脸上还是安慰道:“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徐云眉看着他欲语还休,最后含羞颔首。
章凡拿到银子,就想走人,徐云眉挽留他:“你要留下来吃个早饭吗?”
章凡喝了一晚上酒,肚子里有点恶心,留在徐家吃点清粥小菜本来挺好的,但他担心待久了有人会撞见,所以还是摇了摇头:“云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徐云眉点点头,目送他的身影离开,在他走后,仍旧扒着门框,看了好久,然后才转过身去了灶房。
她在灶台上忙活了一阵,张罗自己的早饭,煮着煮着睡意却来了,于是在小凳子上坐着,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熟睡了起来。
灶房里烟熏气很重,但始终没有弄醒她,饭也快焦了,她也没有发觉,兀自睡得深沉。
“唉。”
有人叹了一口气,但包括徐云眉在内,谁也没有听到。
“就是她?”那人又说话了,是个冷冷的女声:“寡妇难得有命好的,而她,不幸之中也算格外不幸。”
“我知道了。”这一声过后,女声就消失了,取而代之,徐云眉醒了过来,一股刺鼻的烟熏气传来,她皱了皱眉:“这是股什么味道?”
“啊,饭焦了。”她快步走到灶前,灭了火。
她愣愣地坐回了板凳上,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哀叹道:“怎么搞的,手怎么这么疼啊!”
只见她的手上布满红痕,那些像是鞭笞一样的宽宽肿起的痕迹,全是在织机上过度操劳所致,除此之外,手上还有被竹丝、针头等物刺破造成的伤口,还有在大冷天气搓洗衣物,操持各种家务所造成的粗糙。
手虽然有点糙,林迢抬起手摸了摸脸,脸却嫩得像块豆腐似的,这徐寡妇也算相貌拔尖了,若想再嫁,想娶她的男人绝对能排一条大街,但她偏偏吊死在章凡一棵歪脖子树上,而且愣是没感到对方对她是个寡妇抱有偏见。
林迢在徐家转了一圈,皱了皱眉,这真是家徒四壁了,一个有柴房、灶房、卧室、堂屋的小家竟然穷成这样,还不是因为家里的东西都被卖掉交给章凡了,林迢顿时觉得徐云眉太想不开。
她也够狠的,有了心上人,便连夫家的东西也搬空了,就为了帮他。
仔细想来,徐云眉自己姓徐,夫家也姓徐,是个经营药铺的,经营不善,快倒闭了,这才娶徐云眉做嫡男的童养媳,没想到徐云眉进门没仨月铺子便倒了,之后徐家一家人到寺院求菩萨保佑,因为路途遥远,夜里就宿在寺庙,那天只有徐云眉一个人在家看家,而寺庙突然着起火来,几十条人命就一下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徐云眉成了寡妇,在徐家的旧院里靠织布度日,她布织的不错,勉强能维持生计。
徐云眉一生最不该的事大概就是对章凡死心塌地,此人之后做下的恶事真是罄竹难书,林迢一想到,也不由有些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