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勇伯夫人带着兰芝离开,丫鬟们也识趣地退下,偌大的客厅忽然变得安静下来。韶华平静下情绪以后,觉得有些尴尬,明明这是她最期待的场面,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严恺之坐在位置上不动,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等待母亲和妹妹的归来。
可过了好久都不见她们的身影,大厅就剩他和韶华两人静坐着,这种异样的气氛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于是轻咳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拍了拍扶手,站起身说:“我去看看她们,你且稍等一下。”
“对不起。”一句细如蚊声的道歉定住了那挺拔高颀的身影。
男子闻言,身形晃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起来,嘴唇微挑。缓缓转过身,看着几乎要把头埋到胸口的女孩,“你和我道歉做什么?”
韶华猛地抬起头,那一眼望过去,满满都是他的身影。曾经清瘦单薄的身影如今变得挺拔而伟岸,仿佛在岁月中历练些许顶天立地的感觉来,俊美的脸庞褪下了稚嫩和青涩,目光显得深邃而坚定,惟有那嘴唇紧抿后,忽然绽开的笑靥让人神魂颠倒。一时间,记忆中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和眼前男子的身影重叠起来,她看得有些如痴如醉。
时间把许多记忆都给抛在身后,却总有一些东西,越是沉淀,越是纯粹,最后像是长在心上一样,怎么洗也洗不掉那画面。
“在想什么?”严恺之身着一件玄青色菱锦绸衫,腰间绑着一根藏蓝色祥云纹金缕带,显得干净利落。可被韶华这么一打量,他也好奇是不是身上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低头检查了一下,再次抬眸时,少女已经低下羞红的脸颊。
“不知道。”韶华摇了摇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严恺之看着与兰芝一般年纪的韶华,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只得叹息道:“你该长点心了。”上一回他还想着,若是再发生什么意外,自己不在身边该怎么办。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又碰上了,很不是该庆幸,还是该叹息。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兴勇伯府和李家一个在城东一个城南,隔了好几条街。除了在宫里,平时在外遇见李家人的次数加起来都不如他遇见韶华的多,就好像今日,冥冥之中似乎就是要让他走过去,好接住她,帮她逃过一劫。
韶华很是困窘,支吾地解释:“可我没想到他会骗我,我以为、以为是你。”
“因为你笨。”严恺之轻声出口,看到少女一脸不悦地抬起头,忿忿不满地望了他一眼,又慌慌张张地捂着脸转开,他轻笑了一下。“难道不是吗?你觉得我家会这么无缘无故,连个帖子都没有,就把你接出来?”
因为他吗?
那一声委屈的控诉在严恺之心里撞开了一层涟漪,他早听过宋煜无数次和他提起韶华的事,也明里暗里地调侃他主动去追求她。可他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心思,更不提在他眼里,韶华就像兰芝一样,根本就是个长不大的女孩。
兰芝责问他是不是心里藏了人,严恺之默不作声。
确实曾经有过一个女孩住进他的心里,可是那已经是曾经,回不去的曾经,他不敢去触碰的曾经。甚至他清楚,自己的亲事是弘弋的筹码,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被利用。他不希望韶华因为他,卷入这无谓的官场是非中,像她这样性子的女孩,应该是远离京城,到外面的海阔天空去。或者等他能离开,允许他会愿意许她一个未来,可这样的想法太过自私,连自己都忍不住唾弃。
韶华不知严恺之心中所想,只是觉得被他调侃很委屈。“我怎么知道。”
明明是同样一句话,弘方就能惹起她满腔怒火,看着他那高不可攀的态度,韶华恨不得跳上去将他的骄傲扯下来。可是换成是严恺之,她即便不满,也只是小声抱怨,心里也忍不住甜滋滋。
严恺之想了一下,对守门的丫鬟喊道:“去把英罗叫过来。”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灰衣布裤,头戴褚色头巾的中年男子走进来。他恭敬地给严恺之行了礼,“少爷,您找我什么事?”
“抬起头来。”英罗身子一顿,然后恭顺地抬起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严恺之。严恺之满意地冲他点了点头,又转过脸,对韶华说:“认清他的脸,以后要是再有人打着兴勇伯府的名义去,不管有没有帖子,不是他去的,都别理。”
英罗闻言,目光朝韶华望去,略略打量了韶华一眼,然后立刻谨慎地垂下眼睑。
韶华心里窃喜,对严恺之的体贴很是感动:“知道了。”
“下去吧。”待韶华认过了英罗以后,严恺之又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有了刚刚这一段插曲,气氛似乎缓和不少。严恺之扫了韶华一眼,见她双目依旧布满血丝,但是脸蛋显得明媚朝气,目光就落到她的脚上:“你就没一刻能让人放心的吗?刚刚有没有伤到哪里?脚呢,会不会扭到?”
记得上一回,他听到李家大夫说的话后,他揪着福林的衣领,要他再三保证他的药可以治好韶华的脚伤,结果被宋煜嘲笑了好久。直到后来,他再次踩到宋煜的软肋,他才不敢再拿此事调侃。生怕韶华性子坐不住,三天两头就让兰芝过去探望,叮嘱她不要乱动。如今脚伤是好了,可她又来闹另一招,严恺之真恨不得能拿根绳子把她绑在家里,省得到处闹得鸡飞狗跳。
“不会。”韶华闻言,站起身,扭了扭脚,又动了动手,表示自己还是可以活蹦乱跳。刚刚是惊吓过度,又在马背颠簸了一阵,所以才脚软没力。想到严恺之竟然抱将她抱下来,韶华强忍着内心狂喜,忸怩地坐回位子。
“要不,你等下,我让福林过来给你瞧瞧再回去。”严恺之看她忽然顿了顿身影,还以为是哪里不舒服,立刻对门外喊道:“英罗,去安庆侯府把……算了,要是把福林叫来,宋煜这长舌的一定会知道。英罗,去把福禄巷的君老头叫来。”始终没有确保她完完整整,平平安安,他总觉得最近心里不平静。
英罗刚出去不久,另一个和英罗打扮相似的男子跑进来,“少爷,王府的人把马车送回来了。”
“人呢?”严恺之目中迸出厉色,冷笑一声。
“在外面。”男子打了个哆嗦,鲜少见到主子这般愤怒,立刻恭谨起来。
韶华有些不明所以,看严恺之对她吩咐,“我去瞧瞧。你先在这里乖乖坐着,别乱跑。”韶华只好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严恺之跟着男子一路走出来,到了偏门,看到一个车夫打扮的男人站在空地里,目光似乎在四周打量搜索着什么。男子指着前方,对严恺之说:“少爷,就在那里。”
听到严恺之他们的脚步声,莫言回头,视线与严恺之碰个正着。他先是一愣,然后抱拳行礼,耳边响起严恺之的轻笑:“原来是莫侍卫,劳你亲自把车送回来。”
“严将军客气了,这是应该的。要是没事,我先回去。”他没想到还个马车,还得主子亲自出来确认,不过想到自家主子用别人家的马车做的事,莫言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不进寒舍,坐一下吗?”严恺之见他神情淡定,心里有些佩服。他知道,弘方在的地方,基本都会有莫言的身影,又看他这身打扮,恐怕把韶华从李家骗出来的也是他了。
“不了,王府还有事呢。”莫言心中微动,故作镇定道。
“那就不勉强了,不过代我转达一句,下回要是做点见不得人的事,最好先换辆马车,要不然被发现了可不大好。”严恺之心想着莫言的身手并不在他之下,只轻轻甩下一句话,不理莫言的惊愕,转身走人。
莫言被严恺之的冷嘲热讽说得有些心虚,出了兴勇伯府后,才反应过来。于是躲在兴勇伯府门外守了一阵子,果然看到李斯年前来把韶华接走,他这才放心地回去复命。
“世子爷,我回来了。”莫言一进门,弘方立刻奔过来。
“她怎么样了?”弘方知道,没有头绪,莫言是不会回来的。
莫言道:“我亲眼看到李斯年把李五娘从兴勇伯府接回去。”
“严恺之,居然是他。”弘方脸上一滞,双眉紧锁,韶华不但弄乱了他的计划,看来还给他惹了不少事。可是不知为何,一听是严恺之把韶华救走,弘方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弘方摆了摆手,“罢了,汪家的事且放一下,别再打草惊蛇。你的伤也才刚好不久,太急功近利也不是个事儿。”
莫言不敢多嘴,“是,世子爷。”
等了一会儿,看弘方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走了好几圈都不说话。莫言正要默默退下时,弘方忽然问道:“你说她会喜欢什么?”
“啊?谁啊?”莫言一愣。
弘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自然是李韶华。今天把她吓得够呛的,不知道送什么给她好。”想到她那不要命的举动,弘方心里是有火,可是又觉得如果她因此受伤,始终有些过意不去。他没理会莫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自言自语道:“不过我真没想到,她胆子竟然这么大,她这身手要是没连个三五年以上,绝对不敢做这么猖狂的事。真是说出去没人相信,李家怎么可能教出这样的娘子,不过凌家有人习武,倒也说得过去。凌……凌,汪,汪凌?这么凑巧?莫言,你去查一下,凌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像是受到惊吓似的,弘方小小惊呼一声。
莫言却早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回答:“回世子爷,凌家本来就是普安的大户,当年端明皇后对花鸟特别喜欢,正好凌家投了巧,常常托人把新奇品种送进宫,很得端明皇后青睐。后来端明皇后病薨,凌家避嫌,也就没再捣鼓这些东西,还是安生留在普安。凌老爷子为人和气,挺得当地乡绅拥护,有什么事都会到凌家请示。”
他在追查那汪家的时候,也确实调查过凌家,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若真要挑毛病,只能说,自从凌家借着端明皇后的面子发达后,在普安享有不小的地位。哪怕后来端明皇后过身,凌家依旧风光。
弘方问道:“你试过他们的身手没有。”
莫言摇头,“没有,但据说只是会点拳脚功夫,乡下许多地方村霸恶奴多了,大部分人家的家丁都会点拳脚功夫。”
弘方表示理解,“那倒也是。”
莫言关切地说:“世子爷是想到什么了吗?”
弘方耸了耸肩,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度。“没什么,只是觉得凑巧,当年国舅爷的名字就叫汪凌。”或许只是他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