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处凉棚小茶馆处,赵义轩的手下七觅见沈寒瑶上了马车,他又亲自起身跟了长长一段路后,眼看着天色渐晚,才止住脚步回了头。
到了府中时,七觅还未用晚饭便直接到了赵义轩的书房内等着,这一次却是等了许久,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去厨房拿点吃的填一下肚子时,赵义轩火急火燎地冲进了书房。
抬头便撞见了七觅,赵义轩一怔:“你怎么回来了?”
七觅有气无力道:“主上安心,我看着马车过了幽谷才回来的。”
赵义轩点点头,等着七觅继续讲,七觅低低观了他一眼,便忍住肚饿,道:“沈姑娘在集市上租了一辆马车去玄青门。我原跟着她,还想她一个人要怎么去,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路子还挺广。”
赵义轩莞尔一笑,“倒还算是有些灵性。”七觅见赵义轩没有再问话,便拱手道:“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嗯。”
退出去时顺手将书房的门关好后,七觅急忙朝厨房方向奔去,没走出多远,却被赵义轩正妻房里的丫头霜儿给伸手拦住。
七觅一手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是吧?”这三个字从他咬得紧紧的齿缝中漏出,再配合着几乎扭曲的表情,可谓是表现出了十足的无奈了。
那丫头霜儿可不管这些,她家主子司马泷那可是出了名的跋扈,自然房里的丫头也是刁蛮,便是直接拽着七觅就往司马泷那边去了。
院子里的小厅上,司马泷坐在一把藤椅上,双手握着帕子,嫩白的几根手指动了动,抬眼看着七觅道:“听说前几日在府上安置了位姑娘。”
她这话平缓着说出倒也没什么,偏是一双眼睛盯得七觅心中不适,他只得回避了那目光,将头低得极低道:“夫人莫要多想,只是主上前些日子在屠城救下的一个身世可怜的女子,那女子说要报恩,主上心中挂念着夫人,便将那女子打发走了。”
说完后七觅吞咽了一下,稍稍抬头,余光中瞥见司马泷脸上的表情稍稍松了一点,便沉了一口气继续道:“但毕竟又是救下了,主上乃仁义君子,故派我看着那女子租了马车,有了去处......这才正好回来向禀报。”
一旁的霜儿俯身在司马泷耳朵旁咬了几句话,司马泷这才抬手道:“下去罢。”七觅弯腰拱手,正往外退,司马泷却忽然道:“站住。”
七觅愣了一下,只见司马泷收了帕子,起身缓缓道:“我问你的事,不可与主上提起。”
“是。”七觅点头如捣蒜。这才被放了出来,霜儿这回却好心送他到了院子门口,两人离得远了一些,霜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你刚才吓得。好像夫人会把你怎么了一样。”
七觅叹了一口气:“每每夫人有两日以上不着家的,就会派你来寻我问话,我哪次不是胆战心惊,唯恐说错了什么话,既得罪了公子,又要被夫人冠上个欺主的罪名。”
“你倒也是难做。”霜儿认同地点点头,又从袖子中掏出用帕子包好的糕点拿给七觅:“我见你应是饿极了,这是刚才去找你的时候顺便拿的。不过夫人没问完话,路上又不不能耽搁,所以现在才给你。”
接过糕点,七觅微微欠身道谢:“劳烦霜儿姑娘,有心了。”说罢转身离开,脸上泛起笑意。
沈寒瑶到了玄青门时,正是夜晚月上枝头时分。
那马夫在玄青门的山门前勒马,门前却并无弟子把守,马夫见此状,心生歹意,伸手撩开帘子前,试探着叫唤了一声:“姑娘?已经到了。”
见沈寒瑶没有动静,他阴声一笑,向马车内钻去,一双满是汗水味道的大手正要抚摸到沈寒瑶的脸颊时,沈寒瑶平稳的声音响起:“你干什么。”
紧接着沈寒瑶对着手中的火折子吹了一口气,整个马车内瞬间明亮起来些许。
跳跃的微光,沈寒瑶如同瓷娃娃一般的脸让那马夫瞬间心神荡漾,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心中想着四下无人,要是能同这美人快活一夜,便是怎样都值了,一时全然忽略了马车中那美人冰冷的眼神。
沈寒瑶冷笑一声,正起头,抬手一掌便将那马夫打了出去。那马夫倒在地上,一口鲜血涌出,奄奄一息地挣扎了一下,沈寒瑶下了马车,走至他面前。
马夫缩着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因口中含血而话语显得十分薄弱:“你竟......呃。”
那一掌打在他身上,让他整个身体如落冰湖,自心口发冷至全身。他也算是混迹在江湖中的人,有那么点拳脚功夫,不想这小女子只一掌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灭了火折子,月光下沈寒瑶神色冷峻,正抬脚要朝着他的脸碾去,忽然间前方灌木从里有了火光和脚步声。
那方灌木丛里的人正拐出来的时刻,皓月下,沈寒瑶隐约看到拿着火把的这些人着装正是玄青门内弟子!她急忙蹲下身子,两手抓起那马夫,自己倒在地上,大叫道:“救命啊!”
那方的人听闻,都朝着这方向注意过来,跑在前头的一个人,借着月光只看到一个男子俯在一个女子身上欲行不轨之事,急忙拔出腰间的剑,冲上去一剑砍在那男人的脖颈处,却是砍偏了一些。
沈寒瑶见状,将那已经死了的人推到一旁,急声哭出来。
后面的那个人也已经快速赶了过来,这两个人原来是值守山门的弟子。刚才第一次冲出来的名为胡为,另一个刚到的叫胡非。胡非将沈寒瑶扶起,又见她脸上被溅满鲜血,便撕了自己的袖口给她擦拭,又问道:“姑娘可有事?”
沈寒瑶止住哭声摇了摇头,“无事,幸好二位及时赶到。”
胡非看了一眼地上的马夫,一动不动的,似乎已经死了。他手中的剑忽然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自言自语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一剑就能将这个人杀死。
胡为伸出脚踢了一下马夫,又蹲下身子去探他的鼻息,“他死了......”
胡非咽了一口口水,明明十分心慌,反而却看上去异常冷静,他转头对胡为道:“将这具尸体处理了吧,不过一个赶车的马夫,随便埋了便是。”
胡为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听话地将尸体拖进旁边的草丛中,当他将尸体拖行了一段距离之后,却感到有一股寒气自掌心传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有些惊吓地放开了尸体。
等到胡为急匆匆跑回山门时,胡非已经带着沈寒瑶往玄青门正门去了。
胡为搓了搓手,一个人倚靠在柱子上,盯着沈寒瑶的背影发了发怔,一时间又起了一阵风,他见沈寒瑶身姿摇曳,走路轻飘,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这边胡非手中捏着沈寒瑶的荐信,两人走完那一百个台阶,入了玄青门后,路面变得平坦开阔起来。
微微的火光之中,四周矗立着相互叠通的亭台楼阁,就好似走进了一个小城池一般。
沈寒瑶跟着胡非穿过好几条小道,到了一处较为幽静的院子。胡非上前推开一间房门,点上了蜡烛道:“姑娘,你今晚先在里歇一歇,这里原本都是一些往来求药之人留宿的地方,正好你来的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倒也真是巧了......你若是害怕,我可以在门前为你守着。等过几个时辰天晓了,师父起来后,我再为你禀报。”
看着他极为认真的神情,沈寒瑶眉头微蹙了片刻,微微欠身,声音轻柔道:“多谢公子。方才得公子相救一命,现在又要劳烦诸多。”
烛光下,沈寒瑶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一双眼睛透出跳跃着的火焰,仿佛要将人吸进去。胡非不自然地应了一声:“不劳烦,不劳烦。”便急忙关上门退了出去。
站在门口的胡非深深呼吸了几下,满脑子却都是沈寒瑶。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将明,他提起精神便一溜烟跑到了玄青门掌门人,道无涯所居住的逍遥峰上等候着。
道无涯乃是玄青门现任掌门人,已是暮年的他,却依旧精神抖擞。一身素色白袍,一早便在逍遥峰顶练剑。
胡非站在台阶下弓腰静候,等待了许久,道无涯终于收剑回身,他步履缓慢地走向胡非,在他身前的一棵松树下站定,笑着问道:“何事啊?”
胡非将手中的信双手呈上:“掌门,昨夜我和胡为在山门前遇见一个少女被歹人所控,便出手相救。弟子救下后才知道,原来这少女有长老的荐信,正是要入我们玄青门的。”
道无涯接过信细细察看了一番,确实是一封真的荐信,而且这荐信中还有提及赵义轩。道无涯思索了片刻,微微一笑:“你领她去西峰上找云长老过新人考核吧。”
“什么?”胡非迟疑了一刻,道无涯已经起身迈开了步子,胡非转身望向道无涯的背影:“可是师父,她手中持有荐信!”这一声唤,并没有得到道无涯的任何回应,而那封荐信早已随着道无涯的离开,从他手中脱落,随风扬起,又飘落在胡非的脚下。
荐信么?这个赵义轩,近年来已经收了多人入门,他还没有当上掌门,却操心起了做这些事......
道无涯一步一个台阶,身形极稳,一双密布皱纹的眼睛却收的死紧,透出一股阴婺。
【玄青门·西峰】
西峰阔场前,沈寒瑶独自一人曝于众目睽睽之下。她就地打坐,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众人围观着她,对着她指指点点,仿佛是在看戏团里的小猴子一般。
三个时辰前,胡非带着她上西峰见了江湖上人称云魔子的玄青门长老——云无修。
沈寒瑶毕恭毕敬站在半放遮挡的竹帘外,微微抬头,只看得见云无修翘着二郎腿的下半身。站了约莫有三盏茶的时间,那方帘子内的人将一本书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抬手挥出一掌,整张竹帘啪地一声落在地面上。
沈寒瑶猛地抬起头,极为不解地看了一眼云无修。
这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妖娆的男子,一双狐眼向沈寒瑶的胸部瞥了瞥,充满了暧昧和不恭。
他的身形消瘦,坐姿懒散,神色却冷漠异常。收掌间正了一下坐姿,云无修冲沈寒瑶轻佻一笑,这笑容和殷小落有着几分相似的味道。
此人看上去不过而立的年纪,却可担得胡非唤他一声长老。这断落的竹帘开口如此整齐,可见此人内力极为深厚。
“小姑娘,你在想什么呢?”云无修开了口,沈寒瑶的思绪被拉回,她深呼了一口气,望了一眼云无修,双手抱拳道:“我受轩公子指引,前来投靠玄青门,望长老能收下我。”
这话的语气听着是再正常不过,却又带着几分想侥幸过关的心理。
云无修拿过刚才放在一旁的书,随意翻开了一页。那本书将他半张脸遮去,只余下一双灵动的狐眼,那双眼睛却盯着沈寒瑶的手掌,微微缩了那么一下,云无修聚集内力,用了二成的功力向沈寒瑶的膝盖打去。
“啊!”沈寒瑶惨叫一声单膝跪地,云无修眼中的疑虑却陡然添了几分。他收了翘着的二郎腿,利落起身走到沈寒瑶面前,掌心压在她的肩膀上。
尽管隔着衣料,他却能明显感觉到此女的身上像是冒着寒气一般冰冷,但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不禁在心中惊呼:奇怪,这个女子双手厚实,看上去应当是习武之人,可怎么全身没有半点内力?!
道无涯特意将这个人送过来,但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他这回倒是着实对道无涯的行为感到困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连门内破败堂的长老冯奎也忍不住凑了上来,大家见长老前来了,纷纷行礼后让开了一条道。冯奎摸了摸长长的胡须,看向众人道:“这是做甚?”
一直在旁边候着的胡为抢到前头道:“回冯长老,这女子昨夜手持荐信前来投门。我阿兄为她送了信给掌门,掌门让阿兄领着她上西峰找云长老,可她见过云长老之后,便一言不发出来,到了这阔场上打坐。谁人问话也不答,这已经三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是啊!我都吃了个饱饭又回来看,她还在这里。”一名弟子忍不住插话道。
冯奎摇了摇头,负手而去,边走边叹责道:“我看你等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居然有心思看这等闲事。”
虽是这么说,他自己却默默往云无修在西峰上的住所走去。不过是几天前,赵义轩才从他这里要为一个女子讨一封荐信,这下看来,多半就是这个女子无疑了。
道无涯不肯放她进来,心中必定对赵义轩有所怀疑。
玄青门自道无涯接任以来,就出了这么一个叛徒,还是出自他冯奎的破败堂下,若是道无涯因此而怀疑赵义轩,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现在连长老亲手写的荐信都如此对待......冯奎花白的胡须随着步伐微微飘动,他行至云中小院前时,云无修已经斜靠在门前等着他了。
云无修望着镌字巨石转角处的冯奎道:“冯长老,你来早了。”
冯奎边走近,边大声笑道:“你这云中闲人,倒是料事如神啊!”
云无修低头扯出一抹略带嘲弄的笑容,抬头间冯奎已经近身旁,他直起身子向后挪了挪,语气硬了几分:“掌门吩咐的事情,我也只是照做。这丫头倒是长得可人,勾得起我几分兴趣。”
冯奎道:“既是有兴趣,又何妨试一试她?”说是因为长得可人而引起兴趣,这等屁话冯奎自然不会信,但怎么也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总归是没错的。
云无修挑眉,两只眼睛缩了半分,忽然慢慢笑了出来。收了笑容后,他转过身子留下一句话:“我瞧上的东西,一般都比较危险。还是算了,我也这把年纪了,不想再折腾。”
当初他看上小落,收了他之后百般宠溺,好不容易小落从他这里学足了本事,却又硬生生被送了破败堂去。
冯奎跟上去道:“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跟你抢人!我才是真的一把年纪,再也不能折腾了。”
云无修停下脚步,“什么叫不跟我抢人?”
他语气中的怒气变得浓烈开来:“我西峰云魔,需要跟你抢弟子么?总共也不过出这么个叛徒,你抢去便抢去,反正也不是我手底下的弟子去做这些欺师灭祖的事。”
“你看看,一说到这事,你就急了,连话都前后自相矛盾了。我说......”冯奎一半的话未说完便被挡在门外,那门差点将他鼻子夹住,就冲云无修方才关门的那阵势,想来已经是怒火中烧了。
甩了一下衣袖,冯奎嘀咕道:“还真是臭脾气。”转身离开时候,却又眯了一下眼睛,回身望了一眼那扇门。
云无修少年得志,天赋异禀。沈寒瑶能得他半句兴趣,那应当是不会没有机会。只是这人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冯奎疑惑的事情,沈寒瑶心中也十分难解。那时他既然会在她身上探寻内力,他究竟是从哪里看出她的底子?
沈寒瑶脑海中回闪出云无修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到西峰阔场去静坐一日。”说完之后,他便转身进了内厅。
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间,便日落西山,进入了漫漫长夜。
星辰纵横天幕,寒风钻进衣袖,直摄肌肤。身后突然传来急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头顶声音响起:“快起来,云长老唤你前去。”
原来说这话的人是胡非,沈寒瑶听到后闭着着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胡非见她丝毫没有反应,四周看了一圈,急地拽住她的手臂,直接将她拉起来:“哎呀,你倒是快点啊,万一云长老改变心意了怎么办。”
缓缓推开胡非的手,沈寒瑶看着他不急不慢道:“除非他亲自来找我,否则我不会离开这里。”
语毕又坐下继续打坐。胡非气得“哎呀”一声跑开。到了云中小院复命时,云无修听到胡非的话,反而轻笑一声,问道:“她当真说除非我亲自去,否则就不离开?”
胡非唯唯诺诺道:“是。她,她确是如上所言。”他本还想能替沈寒瑶说几句好话,此刻,想来必也未能有任何起色了。但看着云无修又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这位长老向来反复无常,兴许有转机。”胡非一边想着,这边云无修又吩咐道:“你且回去和胡为好好守着山门吧,以后她的事,不必再来传达了。”
胡非应了一声是,便乖乖朝山门去了。他坐在山门上数星星时,胡为还嘲笑道:“我看你是将魂儿都丢在那姑娘身上了。”
胡非摇摇头,“她和别人不一样。”
胡为靠在石柱上,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空,瘪嘴道:“如何不一样了?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的女人罢了。”
“她的眼睛很亮……当她看着我,好像在告诉我,她有许多话要对我说!”
“我看你这是色令智昏。”胡为叹了一口气,心中却暗暗祝愿着沈寒瑶能有好运气。但他的祝愿,似乎没有多少作用,第二日一早他们前去查看,沈寒瑶依旧坐在那儿。
胡非站在沈寒瑶身后忍不住道:“我要将此事告知轩公子,也不知昨日云长老与她说了什么,竟然这般倔强要跟长老死磕。”
胡为疾步离开后没有多久,胡非不经意间抬头,似乎看到了前方高阁上云长老的身影,他也急忙前去追了胡为,怕他惹出麻烦。
胡为自然能是没看错,云无修站在栏杆前已经看了沈寒瑶将近半个时辰。
“还真是好耐性。”云无修冷哼一声,翻身跃下高阁。
天方初晓,阔场上十分空荡,他故意将步子放重。沈寒瑶从百步外就知道了有人来,但却一直等到他近身了才睁眼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