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大地笼罩着一层朦胧。
沈寒瑶伏在马上,眼眸低垂。马匹走得慢,她却不肯歇息,强撑着赶路。常州往东是屠城,往西是偌大的淮川。
从常州到屠城还需乘船,屠城是一块被两条大江同常州以及江阴分隔开的城池。很久以前淮川镖局的人从淮川逃离到屠城,便占据了阴婺山。想必也是考虑到这里是个不容易被外人打扰的地方。
一夜未眠。天微亮时,沈寒瑶从马上半跌着爬下。她脸色苍白,眼窝变成青灰色,整个人看上去像病入膏肓之人。
终于行至渡口,一位老叟迎面而来,便对她笑盈盈道:“姑娘,你也是去屠城么?这里的船都被那些人包下了,这几日是去不了喽!这些守在渡口的人,都是武功高手,脾气古怪,你还是不要靠近的好......”。她顺着那老叟眼神望着的方向,只见虎啸山庄的特有旗帜插在高处,迎风飘扬。
“多谢。但我,非去不可。”
沈寒瑶错开老叟,径直往前走去。
“站住!”两个守在木栈道口上的男人伸手拦住她,“今日渡口不通!改日再来!”
沈寒瑶思忖片刻,从袖间掏出银子,又从头上拔下银簪,一同交上后,低声下气道:“两位兄弟,麻烦通融一下,我被卖到这里,眼下就要嫁给一个遭汉,好不容易逃出来,我要回家,求求你们,帮帮我吧!我要是被抓回去了,会死的!”
她说话时有气无力的,再加上面目苍白,发鬓凌乱,看上去颇有几分被人折磨已久的样子。那两个男人虽都是虎啸山庄门内的,但这些名门正派,明面上都讲究个礼信道义,如此一个被拐卖的少女,凄凄惨惨的样子,怎能不让人心生怜悯?
其中一人道:“师兄,我们帮一帮她吧,如果她被抓回去,后果不堪想象!”
两人低头耳语一番,终于是对沈寒瑶使了个眼色道:“你直接上那艘小船,这船原本是接应我们少主的,可惜船身太小,如今霸着反正也是没用处,就送你一程吧!”
沈寒瑶连忙要下跪道谢,却被两人托住手臂。两人又唤来刚才的老叟,交代一番后,沈寒瑶便上了小船。
撑船老叟连连摇头,悲愤道:“姑娘,你是从歌舞坊里逃出来的吧?真是作孽呀!这么小就被卖了!”
再转头看沈寒瑶,已经蜷缩在船尾似乎睡去了。老叟拿来几个麻布袋子,想帮她盖上取暖,却在刚要触及她躯体时,被她猛然睁开的眼睛吓得愣住。那双猩红的眼睛,布满血丝,恶狠狠盯着老叟!而她双手防御地扣在身前,似乎随时准备袭击别人。
当视线中看到老叟手上的拿的几个麻布袋时,沈寒瑶方放松警惕柔和下来。她正要开口,老叟却上前用粗糙干枯的双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莫要害怕,莫要害怕......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先睡一会儿吧,老头子我是怕你冻着了,想给你身上盖点东西。”
看着沈寒瑶重新闭上眼睛,老叟一边划船,一边连连叹息。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船停靠在屠城西北方向的渡口。老叟本想让沈寒瑶多睡会,但船在快靠近岸边时,她已经起身走到了船头。
“那边......”沈寒瑶惊讶地张了张嘴,从这里远远看去,城中唯一的高山上,冒出滚滚浓烟。似乎是起了大火!
“老爷爷,有劳了。这是给你的一点酬劳。”沈寒瑶掏出了仅有的一点碎银给了老叟,便急匆匆上了岸。
撕下一片裙角慌乱将面蒙住,沈寒瑶使轻功抄了近道,至屠城东边的一片沼泽处。从这里穿过去,可以直接到阴婺山的断崖处。
沈寒瑶从林子里扒了一堆树皮,又采了野果充饥,挥掷树皮,将它们铺落在沼泽上,便是使一段轻功,又停下来铺一段。等走完这片沼泽时,已经是烈日炎炎,她整个人因体力不支,最后一段勉强从泥潭中爬到杂草堆里。
满身的臭味令她感到不适,但山上浓烟滚滚,看着飘散开的轻烟,她心急如焚。
“从此处攀爬上去,应当能在黄昏之前上山。”深吸一口气,靠在岩石阴凉处,沈寒瑶掏出已经被沾满臭泥的野果,在杂草上擦了擦,便咽下肚。
歇息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沈寒瑶直接开始攀爬。
这个地方,她从前来过无数次,也记不清从上面跌落下来受了多少次重伤。原本十二当年只是为训练她的耐力,却没想到,能在今日让她就算闭着眼睛,也找得到攀爬的下一个落脚点。
烈日缓慢在空中移动,一下子藏进一朵巨大的乌云中,凉爽的山风迎面拂来,沈寒瑶双臂用力一撑,爬上了一处开阔的平台。
从这里往上开,轻功好的人可以一跃而上,便到了山顶。然而这个平台旁边有一处狭小的洞穴,里面有一条暗道是直接通向淮川镖局门内的山洞,不过机关却设在里面。
这里从前是十二一个人练武的地方,每当她从山底攀爬上来,就能看见十二在这里练武。
“咳!!”沈寒瑶跌坐在平台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十指因攀爬已经磨得满是鲜血,她站起身来,淮川镖局落点处的那个山洞口,源源不断冒出浓浓的黑烟。
出于怀疑,她往暗道里走了一遍,发现机关似乎并没有被开启,但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惨叫!
“啊!!!”惨叫声逐渐扩大,里面的人,似乎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难道,是火烧吗?沈寒瑶在石门面前定住脚步,她将耳朵贴在上面。
“你的死期,到了!!!”是十二的声音!
沈寒瑶可以确定,她刚才听到了十二的声音,那句话满腔悲愤,带着死生绝决的意味。
“十二!十二!!!”沈寒瑶大叫起来,她捡起地上的石块,朝石门砸去。
刀剑相拼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足足维持了一刻钟的时间。沈寒瑶已经失去理智,用一双血手,不断在掌心凝聚内力,竟妄图击穿这道石门。
“打开机关,打开机关啊!!”她的双手已经麻木了,整个人跌靠在石壁上,嘴里却下意识还在喊着。
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忽的戛然而止。下一刻,石门缓缓开启,浓重的血腥味从里面散出。火光微弱的暗道里,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背着光,一瘸一拐向她走来。
待他出了石门后,整个人直直倒在沈寒瑶面前。
“十二!”沈寒瑶大叫一声,在石门砸落在十二的双腿上之前,将他快速拖了出来。
沈寒瑶将已经昏迷的十二挪到靠近洞口的位置,发现他的脸上,身上,满是上粘腻的血,手臂处......湿哒哒的还在渗着黑血!
“怎么......怎么会......”
沈寒瑶的泪水开始模糊了视线,她从来没有见过十二受这样重的伤,而且从手臂渗出的血,似乎还是带毒的!即使是昏迷了,十二仍旧咬牙皱眉,额头不断冒出冷汗,可想而知他是有多疼!
日光柔和,趋渐西下。
石门缝隙处渗出丝丝烟雾,沈寒瑶思忖片刻,迅速将十二的外衣脱下,撕成布条,将他双双臂环抱,捆在在自己腰间,又将他的双腿和自己的双腿绑在一起。
那两个门派的人已经找到了暗道,又放了火,想必不会逗留太久。她必须尽快把十二带出这个地方,找到人给他医治。
当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沈寒瑶艰难地站起来,十二脉搏微弱,时有时无,在她抓住他的双手时,呜咽了一声。沈寒瑶喉咙一酸,低声吼道:“别死!我不许你死!”
她双手摸到岩石突出部分的结点,双脚艰难地朝外探寻。
如果只是沈寒瑶一人,上去简直太轻松,可现在,她背后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每向上攀爬一下,十二的身躯就像拉拽她下地狱的恶鬼,让她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
所幸这段路是个向内倾斜的断面,断面上还盘踞着在山顶上的一棵老树的根茎。终于在手触及平坦的地面时,沈寒瑶躬起身子,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往上爬,可惜终究今天耗费了太大力气,再加上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她终于是没能爬上去,整个人瞬间向下滑去!
“啊!!”沈寒瑶沉声一叫,一只手卡在老树交错根茎的空隙间,另一只手及时扒住旁边的岩石。
十二的身体往下一沉,双手卡在她的腰间,身后的身躯重重往下坠,她的双脚再也抬不起来。
“再这样下去,会摔死的......”沈寒瑶往坡面趴着休息片刻,憋了一口气,拼命向上爬去。
终于是靠着这口气,她半个身子已经爬上了顶部,奈何身后背着一个沉重的十二,任凭她怎么使劲,也无法翻上去。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的腰间双侧也被十二的手腕勒得生疼。最主要的是,她已经快没力气了!
“呃......”背上的人咳出一口血,忽然,他被绑着的双手颤抖着挣扎了一下,下一刻,沈寒瑶只觉得腰上紧紧向后拉拽的手松了一个度。
“呵......”十二呼出一口气,他的双脚抵在沈寒瑶触不到的枝桠上,被绑着的手则拉住了另一处凸出的根茎。沈寒瑶整个人松下来,大口呼吸了几下。
她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十二......”
“嗯。”背后的人轻轻应了一声,片刻后头顶处又传来声音:“解开它。”他晃动了一下手指,沈寒瑶伸出一只手,终于解开绑在他手上的布条,十二又解开了绑在脚上的布条。于是沈寒瑶双臂撑住地面,爬了上去,又一鼓作气,将十二也拉拽上来。
两人一同靠在老树的躯干上,十二微微睁开眼睛,伸出手艰难地抚摸了一下沈寒瑶的头顶。
他看着她,眼中带有疑惑和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心疼。那时候在暗道里面,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听到了沈寒瑶的声音。
昏死过去的时候,十二以为自己是真的死了,却因手臂上裂开的伤口被痛醒。此刻他心中千般滋味,出口却只一句:“你怎会来?”
“咳!”沈寒瑶又咳出一口血,她只是摇头道:“我已经等不下去了,就过来找你了。”
“你不该来。”
十二身子坐直了一点,不远处的火光映照了整个山峰,他脸色露出复杂的神色。
“等天亮了,他们就该走了,到时候,我们一起下山!”沈寒瑶支起身子,看着十二认真道。
十二笑了笑,缓缓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
犹豫片刻,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放在她的手心里。
“这......这是?”沈寒瑶接过锦囊时,却被他一把拉进怀中,下一刻,她感觉自己手腕处似乎被一根细针猛地扎了一下。
“呃......”
沈寒瑶错愕间,被十二抱上树,他将她放在大树高处的一根粗壮的躯干上,又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神在月光下变得无比柔和。
“十三,活下去,但不要为我报仇。我......有一个亲人,自小同我失散了,找到她,将谢家剑谱交给她。谢家剑谱就在......”
他温柔一笑,将她握着锦囊的那只手收了收紧。
他的手心温热,即使有粘腻的血液,却那么让她贪恋。
再次抱紧她,十二哽咽道:“抱歉......真抱歉,让你......变成了这样的人。”
沈寒瑶微微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全身瘫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二飞身下树,跌落在地上,却强撑着站起,他双手支撑在自己心口,一步一步走远。
意识越来越模糊,沈寒瑶瞪大的眼睛缓缓闭上,泪水大颗大颗从眼角滑落。
她的身体被老树撑开的枝叶所掩盖,如果不是有人刻意上树,是不可能发现她的。
十二走到顶上的岔路口,一条下山,一条通往门内。
那路口站着一个白衣男人,他身后背着一把大剑,一手握着长弓,一手举着火把。
神箭白凛。
十二轻蔑一笑,忽然又咳出一口血,腹部猛地痛了一下,令他单膝跪倒在地。
白凛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他披着一件白色斗篷,宽大的衣帽将他整张脸掩埋在黑暗中,如同鬼魅般伫立在十二面前。
“哼,掌门......?!”白凛他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一只脚踩上十二撑在地面的手背上,语气略带怜悯道:“真是想不到,昔日同我一争高下的你,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忍痛抽出手,十二沉声道:“也多亏你联合外门,我才有今天。”说着,他竟低头狂笑起来,边笑边道:“白凛,多亏有你,多亏有你啊!哈哈哈!哈哈哈......”
“你!”白凛扔下火把,一把抓揪十二的衣领,愤愤地盯着他道:“死到临头,逞什么强?!你若真厉害,也不必同他们一起躲进暗道了!不过,你竟然没有和他们一起被烧死,还真是让我意外啊。”
“呵。”十二将头偏向一边,却仍是止不住地笑,他笑着笑着,眼底竟涌出泪花。白凛放开了手,他便倒在地上,眼睛睁着,一动也不动。
不远处地上的那堆将要熄灭的火把映射在十二睁着的眼中,晶莹的泪滴挂在眼中,模糊了视线,火把渐渐熄灭,眼前失去了光亮,仿佛多年前那场大火,随着涣散的意识,在脑海中终于消散。
“白凛少爷!快走吧,我们要启程赶回淮川了!庄主在山下的渡口等你!”
身后传来虎啸山庄弟子的叫声,白凛拂袖道:“你们先走吧,我自会出发前来!”
那弟子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犹豫片刻后,便带着身后的众弟子撤退下山。
月上枝头,阴婺山上一片火海。
玄青门和虎啸山庄的弟子陆续下山,那条下山的路密密麻麻的星火光芒,在夜间仿若游龙盘桓山腰。
山脚下的一处农家,一位老者轻轻拍了拍怀中花猫,又将手中酒壶抬起,灌下最后一口烈酒,烈酒入肠,引起一阵剧烈咳嗽。缓和下来后,他满目泪花,伏地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