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天时生到小别墅看望梨奈,日本的冬天很冷,他把一张银行卡递给她。
“你可以去银座买新的衣服。”
“我不需要。”梨奈没有接。
画画的时候容易沾上油彩,衣服全都是便宜的运动装,洗不干净可以直接丢弃。
穿着银座买的衣服去上学……老天,会被人当靶子看的。
时生把那张黑卡放在桌子上,转身望着站在对面的妹妹。长发凌乱地披散着,皮肤苍白身子瘦削,有点营养不良。
他静默凝视许久,刚准备出门,一直没搭腔的她却突然发话:“纱和的眼睛……是不是可以看见我们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梨奈转头看向男子,“有天晚上她突然大叫,我冲过去看,发现她面前根本没人,她对着一团空气怒吼……为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吧?”
“纱和有中度抑郁症。”
“啊?”
“三年前就开始了,”时生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通常都比较呆滞,偶尔会大喊大叫什么的。”
“怎么会得这种病?你们不给她治治么?”
“医生定期开药。”
“啊,这样,”梨奈终于想通。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语句顿了一顿,终于开口道,“你的中文,已经相当标准了。”
她看见男子别过脸去。
有静谧微光打在他面颊上,如粉末状的淡柠檬色轮廓,形成某种说不出的神秘隐喻。
她为他打开了大门。
“哥哥,”男子出门前,梨奈平静地叫住他,“你们家的事与我无关,所以请你,也不要把我牵连进去。”
屋外的天空开始飘雪,日本的气温比原先生活的沿海城市要低上很多。
隔了良久,她看见对方转过身,几片雪花落在他肩头,又迅速化开。
他冲她微笑。
“我不会的,梨奈,”他说,“请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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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去买了点御寒的棉衣。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过圣诞节了,东京街头非常热闹,梨奈从涩谷的一家小**店出来,外面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以前在中国的时候,住的是华南沿海地区,三年也盼不来一场冬雪。其实雪景非常美丽,通透且浩渺。内心会为之震颤许久,只是因为太不多见,所以印象稀薄。绘画也很少以雪作为背景。
梨奈边走边不住观望。脚力逐渐匮乏起来,睫羽上挂满白色细小冰粒,将视野阻隔。她伸手拍掉身上脸上的雪片。有当地女孩子从两侧急急走过,穿灰色绞花毛衣和短裙,手上拿一杯冒着奶白色热气的饮料。突然就觉得刺骨寒冷,想要找一家小商铺停留歇息,口袋中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哆哆嗦嗦地按下接听键,听筒中传来男子低沉嗓音,“梨奈,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哥哥?”
“是。”
反应慢了半拍,“我在涩谷……等等,不是有松本来接么?”
“松本去接千夏了。”
“啊,那我可以自己坐的士,”她顿了顿,“而且,我还没逛完……”
那边没了响动,梨奈以为对方已经挂断,刚要放下手机,声音又传了出来,“五点,我在109大厦下面等你。”
“109?喂,什么109?喂?喂喂?……”
这次是真的挂断了。
匆忙拨回去,那边传来“嘟嘟嘟”的短促忙音。梨奈一头雾水,她站在十字路口,眼前一座高楼耸立,仰着脖子望去,大大的三个红色数字映入眼帘:109。
呵,原来这就是109大厦啊。
离五点还有半个小时,已不够喝咖啡吃甜点。她站在路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踏入了面前的这座高楼里。
但是没走几步又退出来了。
打扮奇异凛冽的涩谷少女云集在大厦内,画浓稠妆容,说那种口音放肆的日本语,叫人难以习惯。
梨奈惶惶然走出大门,街道上车水马龙,一个端着纸质咖啡杯的男孩子从她面前掠过,若有似无的清香扑面袭来。
诶,等等。
那个人……怎么如此面熟?
梨奈猛地扭头望去,清瘦身形,不高,穿淡色的毛衣外套……
查墨!
眼见着就要消失在人群中,她疾步上前,男孩子边走边喝着咖啡,冷不防被人拍了下右侧肩膀,惊得杯中的褐色液体溅了一手。
“墨墨——”
对方转过脸来,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诧异,皮肤白皙黑发细碎柔顺,下巴尖尖……无论哪里看起来都很像,但不是。
不是那个熟悉的面孔。
梨奈微怔,倏忽想起几个月前与查墨的告别。此刻该是在纽约的人,怎可能跨越上万公里跑来涩谷街头闲逛。
她有些尴尬,冲那男孩子说了声:“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又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中国,于是补了句:“ごまんなさい(对不起)。”
谁知对方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扯住她的衣袖。
“你……是中国人?”
用的汉语。
而且还带着自己从前住的那座沿海城市的口音。
梨奈给震惊得彻底僵住,她缓缓转过脸,对那有点像查墨的男生脱口问道:“你是N市的?”
对方愣了一下,而后点点头。
一瞬间突然想要落下泪来,她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有咖啡的香味于鼻尖萦绕,属于美式拿铁的清淡气息。她看见他发间的白色冰粒,快速融化成水珠滴垂在毛线围巾上,将那些丝状肌理一根根凝聚濡湿。
想开口,寒风铺面,牙关发抖,内心紧张。终于没能说出话来。
她看见对方亦是同样反应,两个激动的人总要有一个先开口,男生眨了眨眼,缓缓道:“我叫路离,是道路的路,不是海陆空的陆。”
梨奈点头,而后报出自己的姓名。
却不知道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周围人潮涌动,他们的寂静,与之极不和谐。
低温使思维逐渐迟钝,神经反射弧似延长了好几公里,如此僵持半晌,梨奈看见对方突然笑出声来,发丝于晚风中轻轻拂动,让她恍惚间以为是查墨站在自己面前。
非常像,但又稍显不同。
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梨奈甚至都想问他: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查墨的人。可还没等开口,路离却不知为何渐渐敛起笑颜,伸手指了指她身后的某个方位,“那个人好像认识你吧,”他轻声道,“一直盯着你很久了。”
女生闻言扭过头去。
穿一身藏青色毛呢长风衣的英俊男子,站在离自己两米开外的地方。脖子上一条格纹男士围巾,眼镜换成了黑框茶褐镜片,颜色深邃,梨奈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神情。
她冲路离尴尬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得走了。”
男生似欲挽留她,脸上有短暂无措惋惜的神情,梨奈并未觉察。她已经迈开步子朝时生走去,侧身向他挥手,以作道别。
车就停在不远处,梨奈钻进后排,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名女子,只见那女子笑眯眯转过头,一张脸无比熟悉。
竟然是那个翻译员。
“梨奈,这么快就交男朋友了?”
“啊?”说话的对象此刻正扣着安全钮,“那是刚刚认识的,中国的男孩子……请问,你是——”
“我叫栗川葵。”
“啊,原来你是日本人,”梨奈瞥了一眼前面正开车的时生,“是哥哥的……女朋友?”
只是不经意的提问,却仿佛触动了某个绝密机关。车厢内空气突然凝结,冗长静默逐渐令人产生微妙窒息感。
隔了一会儿,栗川轻轻笑道,“你哥哥的中文就是我教的,我是他的私人助理。”
车子转过一个大弯。
借着后视镜,梨奈看见哥哥紧绷的下巴,线条硬朗且僵硬。
她点点头,从鼻腔里发出“嗯”的一声作为模糊应答。三个人都没再说话,车窗外一盏一盏的街灯依此点亮,形成斑驳光影效果。雪仍旧下着,路面上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有小孩子穿臃肿棉服在一片白茫茫中奔跑,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突兀红晕,与楼宇一并疾掠而过。
到达家门口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时生拔出车钥匙,侧头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子说道,“栗川,我去送我妹妹进屋。”
梨奈晓得他有话跟自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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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关好大门,纱和便迎了上来,眼角泛着难得一见的笑意,但这笑容在看见时生的一霎那瞬间凝固,转而流露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忍神色。
此变化从头至尾不过一两秒,但梨奈还是看得清晰。
可是她不想去深究。
屋里开着暖气,时生脱下围巾搭在手臂上,转头问梨奈:“刚才在涩谷的那个男孩子是怎么回事?”
“只是普通平民而已,何必这么紧张。”
“我担心——”
“怎么,”梨奈抬头看着他,“没人知道我的存在,关于私生女这件事不会因为我在涩谷遇见一个中国男孩子而受到任何威胁。”
她凝视他的眼眸,扑捉到其中一闪而过的无奈与黯然。饭厅里传出烧鳗鱼的馥郁芳香,在此暮色笼罩的紧张氛围中变得有些寡淡,亦无法激起任何食欲。
男子沉默良久,呼吸仍旧维持惯常速率,让人不能够揣度其心中所思所想究竟若何。
有管家前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即刻用餐。她听得他终于叹出口气,缓缓说道,“以后,请你还是谨慎些。明白么?”
“好。”她回答。
一瞬间没来由的疲惫。或许因为今日下了雪的缘故,那些终究会融化的卑微的自然使者。
梨奈静静望着对面神情严肃的男子,突然走上前拉出他搭在小臂上的围巾,转而替他围在脖子上。
“哥哥,”她看见男子的眼神明显一顿,“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