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烛残焰微光跳动,掩映着香案上一排排整肃罗列的杨门列祖列宗牌位,忽明忽暗,如夜幕中摇摇欲坠的寒星,又仿如棺木中一双双幽光明烁的眸子,洞若观火般冷眼俯视跪在祠堂中的后世子孙。
阴森森的祠堂,空气中都透着令人窒息的潮闷。
汉辰长跪在祖宗牌位前,身边是泪光涟涟的小弟汉威。
“大哥不用替威儿受罚,就把威儿交给叔公发落吧。祸是威儿惹出来的,是杀是剐都是威儿自作自受。”
汉威沙哑着嗓音哀求:“大哥,大哥的病还没大愈,大哥起来吧。跪穿祠堂也该是威儿自己受着。”
汉辰巍然不动,汉威一股莫名的感伤齐涌心头。三叔公叫嚣着要严惩他以儆效尤,大哥却坚持承担所有的罪责,僵局的结果就是大哥在杨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思过。
大哥从来不原谅他丝毫的过错,这回捅下天大的漏子,大哥却毅然用自己的身躯为他遮挡。
汉威鼻头一酸,扯扯大哥的胳膊抽泣哀告:“求大哥狠狠打威儿一顿吧,也好给叔公个交代,威儿心里或许好受些。”
汉辰疼爱的摸摸小弟短短的头发,柔软一如往昔,还是早年那贴在他身旁调皮胡闹的小乖儿。没了旁人在场,小弟又恢复那人见人怜的小模样。
“怎么,想通了?肯让大哥打了?”汉辰沉下脸一本正经的说。
汉威哭得涕泗横流,胡乱的点着头:“只是求大哥暂且留乖儿一口气,分批分次的打,让乖儿长大些,好挣回这一千万还给杨家。”
汉辰反被小弟这孩子般赌气言语逗得忍俊不禁。
捏了弟弟宽平的肩头,汉辰面容依然沉寒,补充说:“你只需还八百万就够了,那二百万没有你成婚的证明,律师没有打款给那些骗子。”
汉威怔怔的呆望大哥,忽然脸边笑靥腾升,珠泪盈睫哽咽提议:“大哥,不然就让小弟把那个丑八怪孙小姐娶进门吧,好歹还有二百万,可以还给大哥。小弟知道龙城处处需要钱。”
话说完,小弟垂下长睫强忍了心中的委屈不甘,反逗得汉辰笑骂:“你不怕娶,大哥还嫌进进出出的看了碍眼呢。”
“哥是有意拖延这桩婚事的?”汉威欣喜的问,难道大哥也不喜欢那个丑丑的孙柔嘉,才推三阻四故意拖延他的婚期。
汉辰拉下面孔,嗔骂说:“就你这副改不掉的奶娃子模样,还想娶媳妇?”
“哥~”汉威声音里又含了执拗。
“娶妻娶德,相貌还在其次,只不过~~”汉辰回头望了眼紧闭的祠堂厚重大门低声对汉威说,“孙家小姐有痼疾,瞒了从来没对杨家讲。是申大夫的师弟发现偷偷告知的。”
“什么病呀?”汉威惊闻这个秘密,不敢自信。
“小孩子,打听那么多做什么!暂且过两年就能看出些状况。”汉辰佯怒骂道。
见汉威虽然强打精神,但神情中仍掩饰不住颓丧失落,汉辰逗他说:“那说好,可是你自己送进来讨打的,大哥也不多打,一万元打一藤条,不多吧?”
汉威知道大哥在逗弄他,“啊?”的惨叫一声,嘟哝说:“那岂不是要八百下?”
大哥点点头说:“不过威廉律师发来的电文说,因为时差和国际间运作的关系,款项只转过去了五百万,还有三百万~”
“扣下来了?”汉威惊喜的望着大哥,祈求一个肯定的答复。
汉辰安慰的点点头。
汉威的泪水忍不住又夺眶而出,短短的一夕间,罄尽了所有泪水。
“你是真欠打,小处聪明,大事糊涂。若不是郑探长他们探查到不明电波,怕连你到要被那个女特务抓去当人质了。不过也多亏了你惹这场祸事,反歪打正着当了诱饵,引得特务浮出水面,让我们一网打尽。”
※※※
三叔公被气得大病不起,大哥尽量推却所有的公务在三叔公床前伺候汤药起居,如一个孝顺的孩子。
三叔公拉着大哥的手,老泪纵横的说:“汉辰呀,你的苦处三叔公看得到,你爹的用心,如今三叔公也明白了。你别怪他,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杨家,可惜委屈了你。”
汉辰淡漠的笑笑,端了白粥喂三叔公。
德新社的老魏老板过府探望三叔公的病情,这令汉威十分意外。
汉威知道大哥和魏云寒关系不错,那不过是因为欣赏小魏老板的才华。而爹爹在世时也对老魏老板的戏赞口不绝,经常请德新社来杨府唱堂会。但戏子在当时的地位十分低下,再当红的戏子也难真正被达官显贵以礼相待,平起平坐,而老魏老板摇着折扇潇洒而至,三叔公反是高兴得要大哥汉辰搀扶他去出迎。
老魏老板几句嘘寒问暖,三叔公请他在床边一个锦墩上落座,就连大哥都如子弟一般垂手侍立在床头。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人生若梦呀。”
三叔公叹息几句便切入正题说:“汉辰,你怕是知道魏老板同杨家的渊源的。”
汉辰点头称是,简单的说了句:“魏、杨两家在前清康熙年间是世交,先祖杨忠肃公同魏世祖爷同是康熙爷幼年时上书房伴读,同纳兰明珠、曹寅等大人是故友。魏杨两家一直多年交好,穷达升沉,从未一改故人之情。这个先父在世时多次提及。”
汉威听得惊讶,他是头次得知这段家史。
汉辰说得谦恭有礼,三叔公频频点头,魏老板却摇摆了折扇汗颜的拱手暗示“高抬了”。
三叔公接着说:“后来,雍正爷年间,魏大人为了江南织造府曹家冤案仗义执言,累及获罪,先祖忠肃公却明哲保身,到死都愧疚愧对朋友。”
“唉,往事休提了。若没有杨家多年来的照顾提携,怕魏氏一族早不知道流落民间如何落魄了。魏家败落,败在子弟们不求上进,都如振飞一样吟风舞月不思正途,才混迹梨园谋生。”老魏老板打断这话题,汉威明白,原来魏家祖上也曾是官宦,而且是有头面的人物。
三叔公言归正传,吩咐汉辰说:“汉辰,今日请魏老板来,就让他讲一段你爹当年听戏的轶事,听了,你就明白了。”
老魏老板拱拱手,折扇拍合在手中说:“若说杨大帅,这听戏做人都是行家中的行家。比如他最爱听《夜奔》这折戏。杨大帅说了,这《夜奔》是英雄戏,整个舞台就那么一个英雄,没有任何龙套,就这么一个角儿。天下的英雄,都是寂寞的,都是一人唱满整个舞台,唱出一台喝彩。”
老魏老板声音抑扬顿挫,慷慨激昂,说:“杨大帅去世前不久,曾一晚上连点了两场《行乐园》。”
汉威心惊,莫不是爹爹对魏老板说了什么隐衷?当初提到《行乐园》这部戏给自己知道的就是魏老板。
“杨大帅那晚留了魏某在杨家水榭吃夜宵、赏月,那晚杨大帅感慨良多,从戏文里的故事,谈到了现实中的子孙家业。杨大帅就问魏某说,如果这戏里的倪太守的大儿子是个德才兼备的嫡长子,同那小儿子也是兄友弟恭的,这十坛金银的遗产该如何分配?”
魏老板说到这里,望了一眼听得聚精会神的杨汉辰少帅。
“魏某就答了说,‘那自然是全数留给长子,长幼有序’。杨大帅说,错了!说若是他,他就会把这不为人知的财产尽数的藏起来,留给小儿子。因为长子不只是个名份,应该是担当家族重任,既能‘创业’,又能‘守业’,不能只贪图安逸,躺在祖宗家业上坐吃山空。这人都是要破釜沉舟断了念想,才会一心去励精图治,发奋图强。钱财留给小儿子不过是为了防个天灾人祸的万一,这长子若是败家了,逼到要向弟弟去讨要这笔钱,怕也不配做嫡长子继承人。”
“汉辰,你听明白了吗?三叔公一直奇怪你爹这遗嘱立意蹊跷,还是顺藤摸瓜查访许久,才从魏老板这里找到了答案。”
汉威望着大哥依旧淡然的面色,不喜不愠。
原来,在爹爹的心里,只有大哥才是继承杨家大业的英雄,爹爹相信这场独角戏大哥一定会唱出满堂彩。爹爹是深信自己的儿子不用祖宗留下的巨额资产也能守住江山,或者爹爹是有意给大哥摆了重重难题让大哥去知难而进。爹爹的性子是绝不容许大哥失败,因为只有大哥才是“龙城王”名正言顺的儿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爹爹留给了大哥足够的“忧患”,大哥才能如雍正即位时那样夙兴夜寐的成就霸业。
也正是因为爹爹不能饶恕大哥的任何过失,所以才把这大笔钱留给了他这个幼子。若是杨家平安,他在三十岁前都不会知道有这笔巨额资产的存在;若是杨家败落了,受到池鱼之殃的他就会提前拿到这笔巨款,而大哥汉辰却分不到一分,这将是九泉之下的爹爹对大哥严厉的惩罚。那仅能让大哥从他手里得到些钱财的唯一可能,就是兄弟间的手足情。但这之前若是大哥虐待他这个弟弟,到时候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还有一种例外,就是大哥视他这个曾被父亲娇宠的弟弟如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九泉下的爹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这个小儿子依照遗嘱中设好的迷局拿了钱远走高飞。
“大少爷,何秘书小姐求见,说是有要事要禀告。”胡伯进来说。
汉威心里郁闷,偏在这个关键时刻,何莉莉不知趣的跑来做什么?
汉威当然不想只身留在屋里面对很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三叔公,于是紧跟了大哥身后出去。
“司令,不好了,汉威出事了!”何莉莉疯疯癫癫的一句话,反吓到了随后跟来才要迈步进屋的汉威。
“全国各地很多小报都在刊登风闻,说是龙城杨司令的幼弟勾结外商,拐骗了全国民众募捐的‘航空救国’款。各地舆论沸沸扬扬,都在共讨‘蛀虫’、‘国贼’。西京急电,要派人来提审此案,要杨司令配合。这几日司令电话不接,外客不见,是不是都不知道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