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念头是纪十以前从不容许浮起的,她想,如果人生能够重头来过,她宁可一辈子当乞儿骗子小偷,也不会再踏足天彻庄一步。她又想,能够就这样死了,未免不是便宜了自己。
此念方起,身体蓦然重重落在一样物事之上,在急速下沉后又飞快被弹起,她五脏本就受损,受此冲击,不由哇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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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万带着奚言豫出了乌泽,直到邻近的白水才停下。白水镇小,只有一家客栈,却是当初纪十与梅六住过的。
奚言豫受伤颇重,之前在奚言主寨中还是硬撑着才勉强保持清醒,待得脱离乌泽,人便已昏睡过去。子万忙着给他请大夫,煎‘药’喂‘药’,一通忙碌,也没什么闲暇去想纪十。待一切忙完之后,看着‘床’上那张清隽的脸以及散在枕上的半白头发,他突然有些恍惚。
细雨,石桥,乌篷船。他永远也忘不了两人初见时,‘花’朝乘船由远而近,仿似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那一幕。‘花’朝大他几岁,且不喜欢男子,开始只是视他如友如弟,后抵不过他的痴缠,终遂了他的心愿。然而正当两人情浓时,‘花’朝却突然消失不见,任他疯了般寻遍整个中原,也没找到一丝踪影。
是生?是死?是逃离?还是苦衷难言?他都已无法得知,只是在回到奢香时向家族坦言了自己的‘性’向,并被囚入黑暗之狱。出来后他不死心,又找了几年,仍是一无所获。‘花’朝就像凭空从这个世间蒸发掉了一般,连点痕迹没也没留下。
后来他觉得自己已渐渐忘了这个人,身边也开始有了别的人,却没想到会在此地再次相遇。他想,‘花’朝还活着,很好。心中存在多年的那一分不安终于彻底消弥,至于是否曾被欺瞒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花’朝是我的‘乳’名,因我生于‘花’朝节而得,并不是骗你。”奚言豫醒了过来,第一句话说的便是这个。
“唔,喝水?”子万从往事中回过神,站起身,不等对方回答已转去倒温着的茶。
“多谢。”奚言豫咳了一声,自己吃力地坐了起来。
“当年为何不告而别?”子万走回来,将茶送到他手中,返身坐下后,问。
奚言豫只手握着温热的茶杯,缓缓地啜着茶水,半晌没有回答。
“不想说就不说罢。”子万并不勉强,目光转向敞开的窗。因是二楼,又是夜晚,只能看到漆黑天幕上的几点星辰。
奚言豫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时隔多年,已经没有说的必要。当初他悄然离开,原本是为了向父亲坦承自己和子万的关系,以使两人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谁想不仅被驱逐出族,且被一囚多年。那时终究年轻,行事不能周全,反使得两人从此殊途。如今时移事易,有的事还是自己咽下比较好。
“明知是苦‘肉’计,为何还要往里跳?”良久,他缓缓问。以他如今之能力,若要报信,又岂用亲自前往;若他不愿,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抓受刑。他不信子万看不明白。
“虽然是计,你家那族长眼中的杀机可不假。”子万倒是没否认,而后蓦然一笑,“你既想保自己的族人,我怎能不答应,此事于我并无损失。”
奚言豫莞尔,心中却升起一丝暖意。他母为族中贱奴,因此虽然是奚言长庚的第一个儿子,却是不得承认,从小受尽冷眼欺凌,成年后依靠着绝顶的炼蛊天资,才勉强在族中占有一席之地。他虽不喜欢男儿,但那时还是少年的子万也是像如今这般,让他平生首次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是被人珍惜,所以他根本无法拒绝。
“自此以后我便再不欠奚言家什么。”他低叹口气,“却欠你许多。”
那便以身相报吧。子万本想顺口接道,却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的脑海中浮起纪十离去前决然的背影,莫名地一阵气闷。
“我在中原诸事了结,这便要返回奢香,你可与我同去?”将那让人心烦的事抛开,他问。
奚言豫低眸沉‘吟’了下,淡笑:“也好。”撇开两人旧时‘交’情不谈,西南之地巫蛊盛行,却是他向往已久的。至于奚言巫家,那已与他无关。不得不说,他们这次是真正让他寒透了心,哪怕他确实有意配合他们。而后,他想起纪十,但却没开口相询。事实上,在那远古秘境里他便看出了两人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故而始终戴着人皮面具,没与子万相认。在他看来,两人的事不是他能干涉的。至于他和子万,那已是多年前的事,如今怕已不止他一人无心了。
话至此,便是一阵沉默。噼啪一声,灯芯爆裂,屋子里的光线一瞬间明亮了几分。子万吐出口气,站起身。
“歇了吧,待你伤好,我们便起程。”将人扶躺下,他关上窗,熄了灯,便去了隔壁房间。入店时他下意识地要了两间房,而后虽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但也没退掉,于是此时便又心中称幸。奔‘波’数日,他也确实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奚言豫之前昏‘迷’多时,这会儿一时也不能入睡,但心中却一片安宁。压在心上多年的大石在今日终于挣脱,之后又没了奚言血缘的束缚,以后的日子于他来说可谓是天高任鸟飞了。
反倒是子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是疲累之极,脑子却万般清醒。他原本是没将纪十的离开当一回事的,但是这时冷静下来,再回想起在奚言主寨中发生的一幕幕,以及她的反应,他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味,然而具体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轻轻煽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地嘀咕,“那丫头最是‘奸’滑恶毒,这次指不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如果她真的肯就这样放弃,那自然是最好。”
如果她真的肯就这样放弃,那自然是最好。那个时候,子万确实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