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常务会议开了一上午,一年初始,工作千头万绪,各分管副市长及各部门都有许多事情要讨论,好在常务副市长穆有仁和市政府秘书长白逸尘事先碰了一下,根据轻重缓急排了排队,这样半天的会议才算开得比较顺利,该讨论的都讨论了,该拍板的也都拍板了。任天嘉虽然主持会议,但基本上没怎么做决断,大多问题都是穆有仁最后决定的。不过,她看得出来,这位常务副市长能力和魄力都堪称一流,颇有些长官意志的作派,而班子里的其他人似乎对他也很服气。
散会时,穆有仁笑着问她:“任市长,您还有什么事情吗?没有的话,我打算下午和财政、税务两个口的人去一趟东钢,今年他们应该上缴的利税大盘子还没敲定呢!”
任天嘉专注地听着,然后笑了:“你这个常务副市长可是当得够深入的了,这种事也得你亲自出马吗?不急,先到我办公室坐一坐吧!”
“遵命!”穆有仁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应道,引起一旁几个局长一阵笑声。
任天嘉用的是郭斧原来的办公室。起初白逸尘想给她换一套房间,从二楼搬到三楼,她问为什么,白逸尘吞吞吐吐地说,怕她有所忌讳,毕竟郭斧不是高升而是走下坡路了。任天嘉觉得有些好笑,但她明白这位秘书长是好意,于是没有责备他,只是坚持坐进了这套房间。
这套办公室的面积和装饰风格与孟宪梁那套差不多,只是任天嘉在入门处添了一排屏风。穆有仁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反客为主地倒了两杯茶,然后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任天嘉也就势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沙发上。
穆有仁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并不急着开口。这是一个举止儒雅的中年人,长相虽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却很注意仪表,一套合体的名牌西装,永远是那样挺括,不时更换的领带总能给人带来一丝新鲜感,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一副做工考究的无框眼镜平添了几分睿智。任天嘉在到任之前,从侧面了解过一些情况,知道在政府班子里,这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从刚才的会议上也可以看出,他的地位和作用是其他班子成员所不能替代的。平心而论,就其水平、能力而言,接任市长是完全能够拿得起来的。有这样的资历和背景,可以想见,对自己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他很难一点儿抵触情绪也没有,可是他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得体,让人看不出一点点儿失落感。
在双阳政坛上闯荡了差不多有二十年,穆有仁的仕途之路可以称得上是阅历丰富。按说他的基础并不算过硬,只是中等师范学历,早些年在一个小学当美术教师。但他从毕业那天起就不甘心一辈子困死在讲坛上,于是凭借出色的教学成绩,逐渐出人头地,由区教育局到市教育局,其后到双阳市所辖的毓岚县当了几年县委书记,回来后便升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最后成为常务副市长。郭斧出事下台,不少人提前向他道贺,他也成竹在胸地认为这个市长的位子非自己莫属,事实上,孟宪梁经过请示省委,也在全市干部会上宣布过由他主持市政府全面工作。可是不曾料到的是,“代理”了足足九个月,一纸任命,上头派来了新市长,一个女人,一个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女人。实话说,刚刚得到这个讯息时,穆有仁初是不信,后来又感到莫名其妙。他是在组织部长关本为奉命进京商洽任天嘉来双阳任职具体事宜那一刻才得知确实消息的。孟宪梁亲自把他找去,向他透露了上级的决定。但他察觉到,孟宪梁与他一样,对这样一种超乎常规的人事变动途径与形式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任天嘉打算与几位副市长分别长谈一次,以对双阳市的政府工作有个全面了解,穆有仁被她列为头一号谈话对象。两人闲聊了几句,任天嘉把话引入正题。
“我知道市长会找我了解这些情况的,”穆有仁爽朗地笑着说,“各方面的材料,我都让分管副市长准备出来了,下午我派人给您送过来,您先看看,有个宏观印象,然后找个时间,我当面向您详细汇报。开了一上午会,也该吃饭了,您看呢?”他用征询的口气问道。
任天嘉看看表,点点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下午去东钢,你还要亲自去吗?”
穆有仁看出任天嘉的不以为然,也明白她是想尽快与自己透彻地谈一次,但他却不想这么顺遂她的意图,于是笑着说:“东钢的事可得我亲自去,那伙儿钢老大,牛气着呢,根本不拿咱们那些局长们当回事儿,弄不好,地税这一块就吃不饱,您不知道,年年得跟他们讨价还价,就像打架一样。”
“哦。”这倒是任天嘉没想到的,而且穆有仁说得也在理。地税这一块,关系到全市的财政收入,东钢是纳税大户,恐怕谁当市长,也不敢慢待这样一个财神爷。
“那你还是去吧!”任天嘉起身送客,眼光投向正面墙上一幅猛虎图,那是穆有仁专门给郭斧画的。她问道:“这是你的大作?你喜欢画虎?”
穆有仁自谦道:“让市长见笑了,您如果不喜欢,就把它摘下来吧!——女同志可能对老虎不感兴趣。”
“谁说的?”任天嘉笑起来,“我就很喜欢老虎!就挂在这里,谁也不许动它!”
既然与穆有仁的谈话无法安排,任天嘉便想利用下午的时间去一趟凇河市。本省最大的监狱就坐落在凇河市所辖的山区里。在北京时,她就有这个打算。与程可帷沟通情况后,他也赞成她去与郭斧直接打打照面,只是程可帷不太主张她操之过急,同时也提醒她,这里面枝枝蔓蔓的各种勾连很复杂,务必要慎之又慎,否则弄巧成拙,会授人以柄的。但任天嘉却觉得程可帷有些过于谨小慎微。郭斧的案子,检察院已经侦查终结,司法程序正在依次展开,作为新任市长,向前任了解一些情况是很正常的事,毕竟两人不曾进行过工作交接。当然,她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政府日常事务的衔接,郭斧离开市长的位子已经九个月了,也没有什么事必需由他亲自来交代,她的内心想法是要从前任市长身上搞清楚一直困扰着她的几个关键问题,而这些,不与郭斧直接见面是绝对不行的。
任天嘉给程可帷打了电话。程可帷沉默了一会儿,让她回市委招待所等候。
午饭时间刚过,程可帷的汽车驶进招待所的院子。任天嘉和何平迎出来,程可帷对何平说:“我陪任市长到凇河市去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何平懂事地点点头,回到房间。
司机把车开出市区,在双阳市与凇河市结合部,程可帷示意停下来。不一会儿,另一辆本田轿车开过来,从车里下来的是丁忠阳。与任天嘉和程可帷见过礼,丁忠阳开车在前头引路,两辆车转上山道,继续往东开去。
“程书记,”半晌无语的任天嘉忽然问道,“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程可帷转过身来,郑重地盯着任天嘉说:“这个案子当时市委便是责成我来抓的,省里接过去后,我也是专案组的副组长。虽然现在省里指定异地审理,但我这个副组长来过问一下案件进展情况,也是职责所系,有什么不合适的?”
任天嘉笑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天嘉,”不知不觉地,程可帷改变了称呼,“你在上级纪委工作那么多年,一定深有体会,虽然现在我们是执政党,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党员都把心思用在如何巩固执政地位上,相当一部分人是把加入这个党当成筹码,用来换取最大的个人利益。当他们的既得利益与党的执政理念发生冲突时,就会千方百计来抵制甚至扭曲党的正确路线。如果一个地方一级党的组织中这种消极因素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利益集团时,我们做纪检工作的就会面临强大阻力,这个时候,许多事情靠正常途径便难于办好,我们就会有一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感受,就会像解放前搞地下工作一样感到步履维艰。这几年,经我手查办的大案要案,几乎个个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的。”
“是呵,纪检工作越来越难做了。”任天嘉深有感触地说。她觉着与程可帷的心更贴近了一些。
监狱高大的围墙出现在眼前,院墙四角的岗楼上,警戒人员的枪刺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周围的群山里杳无人迹,只有凛冽的山风呼啸着从身边刮过。已经接到电话的监狱长在会客厅里等候。不一会儿,丁忠阳扶着郭斧出现在门口。看到程可帷,本来情绪平和的郭斧勃然大怒,高声斥道:“你来干什么?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家伙!双阳市有你这个纪委书记,还能有真理和正义可言吗?你给我滚出去!”
程可帷不动声色地坐在硬木靠背椅上,这些椅子都被牢牢地逐个固定在地板上。他惊异于郭斧的变化之大,眼前的这个人与在任时的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满头花白的头发,一脸深深的皱纹,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多岁。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即使失去自由,生活待遇也差不到哪儿去,如此看来,精神上的打击要比物质方面的摧残更能击垮一个人。
丁忠阳忙把郭斧按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一叠声说:“市长,市长,您误解程书记了!不是程书记,您的冤情不会通天的!”随即,他指指任天嘉:“这位就是新来的任市长,是从中纪委来的。您有什么心里话就对他们讲吧!”
郭斧猛地站起来,伸手戟指着程可帷,怒声说:“我绝不和这样的政坛败类讲话!”然后他转向任天嘉:“任市长,我可以和你谈一谈,我一直在等着让我说话的这一天!”
程可帷还是一副平和的态度:“老郭,我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是负责你这个案子的专案组副组长,而且按照规定,案件调查必须由两个以上的人共同进行。你不会因为我而难为任市长吧?”
任天嘉在面对郭斧的椅子上坐下来,声音柔和地说:“老郭,我们来一趟不容易,我希望咱们能开诚布公,把该说的话说透。上级对双阳市的地铁集资案高度重视,也看到了你的申诉书。至于程书记在你的案子里起的是什么作用,我相信迟早你会清楚的。双阳的情况很复杂,我们不可能经常过来,整个案子的大体情况我基本上了解了,这次来,就想请你讲清楚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是全部案情中的要害环节,它不仅关系到你的政治生命,也关系到双阳市委和市政府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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