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和市政府两幢大楼相距不过五百米,坐落在双阳市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南端,窗下便是九龙河。双阳市之得名,一在山,二在河,城市的南边是九龙河,北边是仙人山,按勘舆学的说法,山之南曰阳,河之北曰阳,于是这个城市便被称作双阳市。早先市委与市政府都在老城区,不仅办公楼老旧、条件落后,而且交通拥挤,彼此相隔四五公里,很不方便。国家批准建立双阳高新区后,孟宪梁便提议把两大机关迁出市区,腾出那两块寸土寸金的地开发商业圈。这项工程是由市长郭斧一手操办的,虽说事后因大建楼堂馆舍而被省监察厅点名通报批评,但双阳市的政府形象大为改观倒是实实在在的,于是两幢大楼里上上下下都交口称赞孟书记有魄力,肯为机关干部谋福利;可惜在建大楼的一年半时间里,倒下好几个干部,其中就有原市长郭斧。
任天嘉随孟宪梁进到市委大楼,不禁也为这里的豪华气派而暗自咋舌,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电梯在三楼停下,走廊尽头是常委会议室,五大班子成员都已经在里面坐等着了。常委秘书许竟如见两位主要领导到了,手脚利落地把孟宪梁的保温杯端到他面前,又给任天嘉沏了一杯茶。
孟宪梁在居中的沙发上坐下,他的背后是一只巨型鱼缸,里面游动着几十尾名贵的热带鱼。这是一只三人沙发,但他却没请任天嘉与自己坐在一起。这是一种暗示,表明在这个房间里,决策者只能有一个人,便是市委书记!许竟如仿佛孟宪梁心中的蛔虫,他也没把给任天嘉的茶水放在主桌,而是顺手放在稍侧一点儿的单人茶几上。任天嘉不动声色地笑笑,很自然地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孟宪梁掏出一柄精致的牦牛角小梳,理了理自己保养得很好的头发,开玩笑似地对任天嘉说:“天嘉同志,这茶叶可不是白喝的,每包要五毛钱呢!——咱们常委会的同志是向中央领导看齐,从小处着手防止嘛!”
“是吗?”任天嘉举起茶杯端详一下,笑着答道,“那我可真不见得能喝得起哟!我还不知道来双阳工作,工资是多少呢!”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笑声,稍显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
由于是常委扩大会议,五大班子的全部成员几乎都参加了,平时很宽松的会议室便有些人才济济的模样。孟宪梁轻轻咳嗽一声,这是他要开口说话的表示。首先他向任天嘉逐个介绍了与会人员:市委常务副书记叶韶周,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程可帷,市委秘书长冉欲飞,常务副市长、市委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军分区政委等一干常委,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是孟宪梁自己兼着,所以来参加会议的是市人大的常务副主任竺宇风,再就是市政协主席贾吉哲和几位副市长以及市政府秘书长白逸尘,他们都不是常委。
“还有一位常委,是东钢集团的老总蓝盛戎,他正率团在欧洲考察。”
任天嘉向每个被介绍到的市级领导成员微微颔首致意,众人也以得体的微笑表达对她的欢迎。听到“程可帷”三个字,她不为人注意地多看了他一眼。在北京时,她就听到过这个名字。
孟宪梁脸上浮出庄重的表情,说:“任天嘉同志到双阳工作,是省委的重大决策,我个人表示坚决拥护。天嘉同志在北京工作多年,而且一直是在中央机关任职,理解和领会中央精神肯定比我们这些常年在地方工作的同志要深刻得多、全面得多,她来双阳,属于下到基层,具有高屋建瓴的天然优势,肯定会对双阳市委、市政府的班子和双阳市的各方面工作有极大的加强和促进。上午省委肖书记和王部长都对我们双阳市提出了明确的希望和要求,我也向两位领导做了郑重表态,双阳五大班子的所有同志都要与天嘉同志搞好团结,实心实意地支持天嘉同志的工作,尤其是在经济工作方面,要让天嘉同志放手工作,唱主角,当头羊,挑重担!我相信,只要我们这个领导集体同心同德,和舟共济,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扎扎实实地贯彻中央和省委一系列方针政策,结合双阳实际勇于开拓创新,就一定能在本届班子未来的四年中再创辉煌,让中央放心,让省委满意!”
孟宪梁的话言简意赅,但是很富于鼓动性,也符合他此刻的身份和心境,加之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感染力很强,所以话音未落,与会者便纷纷以掌声回应。
任天嘉免不了要再做一次表态。她依然讲得不多,但比较上午的大会,她简单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当了五年兵,读了军事院校,转业后回到北京,在中央机关工作十年,当到处级干部;丈夫是驻外商务代表,有一个女儿正上小学,留在北京由外公外婆照料,自己的父亲是一位老军人出身的离休干部。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孟宪梁邀请任天嘉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坐。他的办公室就在常委会议室隔壁。这是一个三进套间,外间有一圈沙发,陈设简单。中间是办公间,宽大的写字台侧后,矗立着一面党旗;写字台上各类文件整理得很有条理;隔桌相对是两把椅子,显然那是为市委书记接待下属谈话所设。还有一道门通向里间,估计是为孟宪梁午间小憩而备。任天嘉注意到,墙角摆着一张精致的大理石棋枰,配着两把靠椅,显得很特别。
这次孟宪梁没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主位,而是很亲切地拉任天嘉在两个单人沙发上对面而坐。任天嘉此时才得以细细打量这位双阳市的最高领导。他看上去五十岁出头,一头保养得很好的浓黑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方方正正的面庞上,有一双比他人更为粗重的眉毛,两只眼睛里时时透露出不怒而威的气势。藏蓝色暗纹西服里,系着一条白点绛红领带。算不上虎背熊腰,但也是宽肩阔背,颇符合时下影视剧中地方大员的形象特点。
两人互相寒喧几句北京与双阳的风土人情,谈话引上了正题。孟宪梁大致介绍了市委近期正在抓的几件大事,对政府工作的现状也谈了自己的意见,尤其表达了对郭斧案件的痛心和自责,言语间显得真诚而坦率。
“我与老郭合作得很默契,不仅全市有目共睹,在全省也是有公论的。老郭是个老同志,能力很强,一向表现得很低调,平时也很注意自律,真没想到会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天嘉——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吧?”他笑着问。
“您就应该这样称呼我,”任天嘉笑着回答,“无论从年纪上还是从资历、水平上,您都是我的前辈,我要向您学习的东西多着呢!这次能到双阳工作,对我来说,是个机遇,也是个挑战,我感到压力很大,但有您来把舵,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我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以后难免会给您捅出乱子,到时您可要随时点拨我哟!”
“到底是从首都来的,说话招人爱听。”孟宪梁用调侃的口气笑道。这一刻,任天嘉从他脸上看到的是一个年长者对晚辈那种喜爱、满意的神情,她的心里也涌出一丝丝暖意。
孟宪梁征求她对住处安排的意见,任天嘉说:“我还是在市委招待所住吧,那里环境挺好,闲杂人也少。”
孟宪梁沉吟一下,说:“我原本打算在双阳大酒店给你安排一套房子,那里条件更好一些,也是,刚刚上任,注意点儿影响也好。”
“那就谢谢孟书记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任天嘉告辞出来,由白逸尘和办公厅一行人陪同回了政府办公大楼。
孟宪梁起身走到窗前,手抚茶杯,朝楼下望去,任天嘉娉婷袅娜的身姿在雪地里显得分外醒目。官场上历练多年,孟宪梁锻炼出了超常的识人本事,通常情况下,与生人初次交往五分钟便可以对其有不离十的准确判断,而且屡试不爽。这个年轻的女市长看上去温文尔雅,似乎处处表现出初出茅庐般的青涩,但孟宪梁却从她那从容不迫的言谈举止上看出她的深藏不露,无疑这是个城府很深的人。郭斧虽然从政经验丰富,但却属于一根肠子看到底的人,更容易把握一些,与他相比,任天嘉就有些难以琢磨了。
难以琢磨的不仅仅是她的为人,从北京派一个市长来,对孟宪梁来说是件很意外的事,而且在双阳市的历史上也没有先例。按照常规,市长离任,常务副市长应该接班,这些年,孟宪梁也是按这步棋来运作双阳市的官场结构的,穆有仁作为市长的后备人选,是在省委组织部备案的,而他本人,也早早就做好了接任市长的准备。不料省委一个通知,把孟宪梁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当然穆有仁的失落感比他这个市委书记要大得多。
想到任天嘉,孟宪梁又想到省委书记肖远驰。这次新市长到任仪式可谓高规格,这一点,全市干部都看得很清楚,以往各市任免政府首脑,根本不用省委主要领导亲自出马,就连当初孟宪梁就任市委书记,也不过是省委副书记代表省委前来宣布的,而肖远驰虽然只讲了短短十分钟官场上的例行话,但为新市长撑腰的意图却彰显得十分明白。因此,孟宪梁总觉着任天嘉的背景肯定不会像她自己介绍的那么简单。
郭斧倒下了,那是他咎由自取,双阳市既定的发展思路不能因为市长换人而改变。孟宪梁认为这是一条底线,而能不能按既定方针办,穆有仁显然可以起到左右大局的作用。所以有必要再找穆有仁好好谈谈心。常务副市长若是给市长设起绊子来,那可不是小事情,何况这个市长又是个“外来户”。
孟宪梁按铃招来许竟如,让他打电话请穆有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