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换了人间,不久家里被没收的资产被悉数交回,他又成了一个只管研墨裁字的大少爷,却没有停止过一日找她,万念俱灰时,辗转得知她的消息,一路跋山涉水去找她。
苏州的一个小县城里,她在一个剧团里谋生,好婆死后,她孤身一人如浮萍,心无所依,随下乡的同学一路南下,凭着一点特长,辗转流零到这儿。
江南的梅雨季节,似总有下不完的雨,他寻了一处客栈落脚,二人终于相见,隔着光阴和沧桑,无限感慨唏嘘。
仿佛又回到了初恋时光,他随她去采来青梅,在客栈里,用一只小小的炉子,给他煮温温的梅酒。
窗外细雨嘀嗒,屋内暗影绰绰,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一圈圈扩散,屋内一股清冽的酒香弥漫开来,她坐在他对面,触手可及的真实,两靥绯红,清澈的眸子映着一闪一闪的烛火,他禁不住吻下去,欲望来得昏昏暗暗,他们如一片孤叶,顷刻间被淹没。
走的时候自然是万千不舍,他离开了些日子,学校、家里可能都在找他。拥着这如杨柳弱袅袅的女子,沈牧言心里暗下决心:此次回去一定要和家里人说清楚,给自己一个可以照顾她一生一世的机会。
回到家里,却见家里一片狼籍,上上下下都在收拾东西。母亲告诉他:全家准备迁往香港。他们在这场大革命浩劫中已饱受惊吓,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劫后余生的父母害怕往昔的阴霾再卷土重来,他们变卖家产,远离大陆,只求衣食无忧安稳地度过下半生。
沈牧言心想:迁往香港也好,拥着她在阳明山山顶俯瞰维多利亚港湾的流光溢彩,未尝不也是一种现世安稳的美好。
走之前他匆匆给佩苓去了封信,告诉她等他过去一切安排妥贴,便过来接她,信末留下一句: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来到香港买宅第、找学校,父亲又接着病倒了,十年浩劫让父亲饱受摧残,现在竟到了沉疴不起的地步,他是家中的长子,必当尽心尽力,日日夜夜往来医院和学校之间,心力交瘁。父亲不久后病逝,他独身一人操持丧事,无暇顾及到她。等到家中渐渐安顿下来,竟也过去了匆匆半载。一日,他和母亲谈起,说起身世飘零的她,母亲长久未语,许久才淡淡应一句,她身世太不明朗,而他,应娶一个家道磊落、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他执意去找她,不顾全家人的阻挠。木石三生,那一夜他们已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再去小镇时,剧团里的人告诉他,她已和团里的道具向师傅结了婚,随丈夫回了他的家。沈牧言不信,又一路打听到向师傅的家,在苏州河一个逼仄的水巷,他看到身材臃肿的她和一个男子并肩而立,男子身形瘦削眉目温和,拥着腹部已经隆起的她,远远望去,宁谧美好得像一幅画,那一刻,他只想仓皇而逃,好像自己的出现,是侵扰了她宁静美好的幸福。
面目全非——原来情过境迁竟是这副模样。
再后来的后来,他麻木如木偶,心如枯石,他默认了母亲作主订下的一门亲事,新娘出身于一个商贾世家,精明能干,深得母亲满意,却和他在精神世界里南辕北辙,貌合神离。
午夜梦回,他常常梦见她的脸浮在一片水银的湖泊上,如哀似泣。他后悔:当年为何自己要落荒而逃,而不是上前,问个水落石出。就算真相残酷,也好过自己现在的放不下。
九十年代初,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他们举家迁回北京。妻子江玉晴的出口公司经营得如日中天,他则在大学里觅得一个教授的职位,终日与那些古典文献为伴。
他不是没有去找过她,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怨了,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尽自己所能给她一点帮助,却打听到她已经去世的消息。最后一点火苗骤然熄灭,从此,他心中再无牵挂,他和她,终究是阴阳永隔。
沈牧言站在窗边,已完全沉浸到过去的时光里,夜幕一点点来临,书房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暮色最终把他完全吞没,他浑然不觉,仍静静伫立,宛如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