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回家

出了老时光,她紧走几十步,才停下来吁了口气,心慢慢平静下来。

人行道上树影斑驳,正午的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留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斯晚不禁抬起头眯起眼,伸出手去掬那束阳光。

“笛”身后有汽车的喇叭声,斯晚转身,一辆黑色SRX停在她身边,车窗摇下,是沈昱扬。

“斯晚,你去哪,我送你。”他脸上很平静。

“那个,不用了,我想走走。”斯晚恼怒自己刚平稳的心跳又加快了。

“这儿也不好打车,离阳澄湖也远。”

他语气淡然而坚持,斯晚不好拒绝了,自己再拒绝,倒真显得是自己太小气,还没有释怀。

她犹豫了一下,拉开了车门。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SRX车内宽敞,她却觉得局促,身子绷得直直的,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和压抑,她把头侧向自己右边的车窗,故意去看外面迅速闪过外观模糊的建筑楼群。

“刚才我看见你了,在咖啡馆。”身边的人打破了沉闷。

“呃,那个其实,是,是一个朋友。”斯晚侧了侧头,她的视线落在沈昱扬紧握方向盘的手上,骨节分明。话刚一出口就她就开始恼怒自己莫名其妙的口吃,为什么自己不能理直气壮一点,他已是彻底忘记的坦然了,说不定心里还在嘲笑刚才自己的狼狈,为何自己还要显出作贼心虚的可笑?

车内又是一阵静默。

原来的他是多么健谈,逢他不加班的时候,他就骑着那辆他笑称为“老婆专属”的自行车来她实习的公司接她,他知道她一天的辛苦和委屈,搜肠刮肚地给她讲各种冷笑话……“蜈蚣为什么拼命工作也存不到钱?”“为什么呀?”“因为他要买很多鞋啊。”“哈哈……”

……

“你是回酒店,还是回家?”

“你把我就放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我走几步就到了。”

车里弥漫着的全是她曾经熟悉的味道,她有些窒息,撒了个小谎,只想快点逃离。

“再见,今天谢谢你了。”她匆匆地告别,拉开车门,头也没回地下车。

“斯晚。”他急急地唤了一声。

“嗯。”她扶着车门,仍没有回头。

“那个人,并不适合你。”

她咬了下唇,最后一点想要伪装的自尊被一览无余,像只被剥了壳的蜗牛,唯一可解救自己的,就是急速地、僵硬地逃离。

斯晚转过了街角才敢回头张望,十字路口的车川流不息,沈昱扬的车却还停在那儿,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许久,抬起头来,发动了车。

她抬起头,只怕自己再迟一秒,眼角的泪就会掉下来。

街上人来人往,斯晚簇拥在人潮里,感觉自己像一片浮在江面上的叶子,一个浪头打来,随时就能将她湮没。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只能听凭两条腿机械地在这个陌生的街角疾走,直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精疲力竭,像一个惊惶无助的孩子,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发丝凌乱,眼神凄凉。

斯晚无措地闭上眼睛,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破了个洞,正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她此时只想到要回家,但不是和夏橘合租的公寓,而是自己长大的那个家,那个在被掩在水巷里小小的家,做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忘记。

她意识混沌而麻木,用仅存的一点意识拦下一张出租车,像个溺水挣扎最终得以靠岸的人,把疲惫不堪的身子重重地抛在出租车后座上。

出租车里正在放潘越云的一首老歌《最爱》:“红颜若是只为一段情,就让一生只为这段情,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纤纤小手让你握着,把它握成你的袖,纤纤小手让你握着,解你的愁你的忧……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我,只有那感动的是我,只有那感动的是你,生来为了认识你之后,与你分离,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你,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

她用手指触自己的脸,是冰凉的泪。

还是这条逼仄的水巷,鹅卵石砌成一条很窄很窄的街来,像古装戏里长长细细的水袖,两旁是静默守候的青砖、黛瓦、粉墙、褐檐,有阿婆在生炉子,青烟袅袅腾腾,她呼吸着自己曾经很厌弃的烟火气,心竟一点点地踏实起来。

“喔哟,斯晚,回来了,长远不见你啰。”隔壁的艾婶晾着衣,高兴地唤她。

斯晚只觉得亲切:“艾婶,你和艾叔最近还好吧?”

“好呢好呢,快回去,你爸在家着呢。”

斯晚触了触自家那扇黑色的大门,门上的铜环早已是锈痕斑斑,门是虚掩着的,推开时门柱在门臼中吱吱嘎嘎地响。

父亲正在狭小的厨房忙碌,长年的劳累再加上早年不珍视身体的酗酒,他的背已微微有些驼了,动作略有些力不从心的迟钝。

“爸。”斯晚有些心酸。

“晚晚,你回来了,早上多多还在念着你呢。”向书铭回过头来,看到女儿站在身后,高兴得只顾一双手在围裙上擦拭。

“多多呢?”

“在后面,隔壁阿宝给送了只小乌龟,他天天盯着它看。”

斯晚穿过小小的堂屋,这是幢年代已久的祖屋,堂屋的后面是宽宽的走廊,装着雕花的木窗,窗下,是静静流淌的苏州河。

“多多。”多多正蹲在地上,她轻唤了一声,这个孩子,永远都是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妈妈。”多多转过身,见着是斯晚,站起来抱住了斯晚的双腿,亲昵地用小脸蛋儿磨蹭着。

“多多,你在看着什么呢?”她搂着孩童也蹲下身。

一只小小的,褐绿色的乌龟,趴在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盆里,一动也不动。

“阿宝叔叔在塘边捡的,说它迷路了。”

“小乌龟真可怜。”

“妈妈,它是不是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是呀,它没有家,所以不知道去哪儿。”

“妈妈,我们放了它吧,它就可以去找它的爸爸妈妈!”

摸着这个可怜的、孤单的孩童柔软的头发,她被稚嫩的、善良的童心烘得暖暖的,不争气的眼泪差点就在孩子面前流了下来。

“斯晚,多多,快出来吃饭。”

“走,多多,洗手吃饭去,吃完饭,妈妈陪你去放了小乌龟。”

“嗯!”

“也不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家里也没准备什么菜。”向书铭摆着碗筷,冲女儿抱歉地笑笑。

“爸,这些就够了,我回来得也匆忙,下车的时候给您买了瓶酒。”

“不了不了,我戒了后就没沾这个东西了。”向书铭看见女儿从包里拿出的酒,想起那些难堪的过往,忙忙摆手,脸涨成了微微的褚红色。

“爸,偶尔喝一点没关系的,今天就当您陪我。”说着话的时候,斯晚已给父亲斟了浅浅的一杯。

向书铭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女儿,想看出些端倪来,但斯晚一脸的平静,他知道女儿这些年来过得很苦,也知道女儿从不轻易在人面前一吐苦水,所以他从不去问,斯晚也从不去说,父女俩有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多多四岁了,要送去上学了,让他换个热闹的环境可能好点。”

“嗯,这个孩子太内向,总好像包了个厚厚的壳。”向书铭看了看在旁边拔拉着饭粒、沉默不语的多多,搁下酒杯,重重地叹了口气。

斯晚心里很难过,为多多,为父亲,为这个贫寒的家。她不知如何去接父亲的话头,就势喝下了一口白酒,一股液体流下去,只觉一股辛辣之气迅速冒上来,嗓子眼那里火燎火燎的。

她知道自己有些醉了,被父亲扶着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放在床上,棉布床单上印着一朵一朵的蒲公英,深蓝的底色都被浆洗得有些发白,似乎还残存着的好闻的肥皂香味,这就是家的味道,她深深地嗅了一下,飘泊无依的灵魂仿佛找到了归依之所,终于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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