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康熙四十二年的索额图事件只是一个开头, 很隐秘的开头。
草灰蛇线,伏笔千里。平静的岁月中,波涛汹涌, 暗藏杀机。
历史的车轮一旦开始转动便势不可挡, 碾碎一切的阻碍, 只为奔向那如烟花般华丽而惨烈的结局。谁也不配有更好的结局。
一只灰羽的鸽子扑拉拉的拍着翅膀从窗台前飞了出去, 轻巧的掠过飞翘的屋角, 很快便化成一个小点,隐入无边的碧空当中。风撩起铁马,叮叮当当, 响得零落。
女子的手还伸在半空中,仿佛是在道别, 那姿势, 美丽而凄凉。
“你又一个人躲在这里!”八福晋的声音响起来。
林宁转头, 冲来人微笑道:“就来了!”
她是真的可以不在乎了,胤祥的那些妻妾们、以及不断诞生的孩子们。她并不是他心中无法取代的那个, 她不再相信他的甜言蜜语,可是她真的不在乎了。
经过练习,她甚至可以与这个庞大的家庭中的每一个人和睦共处,这是每一个人都喜闻乐见的吧,她终于修炼成一个合格的皇家的儿媳妇了。稳重、有容、识大体, 除了没有诞育子嗣, 实在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爱了就爱了, 不爱就不爱, 决不强求。她记得自己的承诺, 永远记得。
这是时间赠给她的礼物。
流水缓缓,洗出一枚又一枚的鹅卵石。
香烛燃烧的味道有些刺鼻, 往来的人声也十分吵闹,庭院中是世俗的,如市集一般。进了殿堂才觉幽隐。
是因为殿堂的昏暗,才会显得那些木雕泥塑的神像们高不可攀吧?
“你还站着干什么?快来一起拜!”八福晋扯了扯林宁的袖子。
林宁笑了笑,顺从的在蒲团上跪下来。向东岳神君相叩头的时候,心里却净是些大不敬的想法,不知道会不会上达天听?
表面的顺从会让人活得轻松许多。这是她这些年学会的东西。
拜完之后还要求签,解签的人叫张明德,自称“张半仙”。半仙半仙,半个神仙,不过总有神仙也改变不了的事情吧。反正林宁只是陪着八福晋而已,她才不管什么好坏呢。
好又如何?坏又如何?
是眼前这个女人曾经跟她说过的吧:不论如何,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不能过得太难看。
从东岳庙里出来,林宁向八福晋道别。
八福晋道:“别呀,还想让你到家里去玩呢。”
林宁笑道:“八嫂,我是真有事,下次吧,下次再去。”
八福晋娥眉轻颦:“下次,下次,老拿‘下次’来敷衍我。”
林宁目送八福晋的马车走远了,自己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赶车的小厮:“去教堂。”
其实是有意的避让。她不能原谅八阿哥。玉颜的事情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她曾经说过:“若是玉颜开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可她明明知道玉颜已经长眠于地下,永远也无法开口对他说一声“原谅”了!所以这才是无尽的折磨,叫他的余生都在悔恨与煎熬中度过。如果他的心还会有悔恨和煎熬的感觉的话。
“夫人,您今天的情绪不太好。”金发碧眼的穆神父说。
他曾经是尼布尔神父的助手,现在独当一面了。
尼布尔神父终于也离开了中国,天主的力量也无法驱散他的心灰意冷。他走的时候,林宁没有去送行,因为她害怕自己抵挡不住悲凉与绝望,也萌生要走的念头。
谁都可以走。她却不自由。
不过回到家之后,林宁的心情就会平衡很多。也不是她一个人不自由嘛!但是她们都无知得很快乐。只有她,清醒的看着结局从黑暗中慢慢走来。
“夫人,如果这里加一条辅助线的话,就会简化很多步骤。”穆神父的手指点在画在宣纸上的几何图形上,从一个点移向另一个点,指甲画出一条浅浅的痕迹。原本已经繁复不堪的图形,又增加了一条线条,变得更加的支离破碎。
上行下效,在中国的西洋传教士们,几乎人人都精通历法算学,这也算是中国特色之一了吧。
“我觉得,即使不加这条辅助线,也可以得解。”林宁拿着长尾巴的羽毛笔,一下一下的点在演算纸上,却没有听从穆神父的建议,去加上那条辅助线。
“确实,但是演算的过程会变得很复杂。”穆神父在桌子的对面坐下来,双臂架在扶手上,交叉十指,眼神晦明。
好吧,他有一种气势。
林宁撇撇嘴,埋头继续解题,用穆神父乐见的方式。
其实她知道一个公式,很简便,但是不能说。她现在所做的事情,其实是在证明这道公式的存在。很无谓,但是是打发时间的绝佳方式。
“夫人,您很有天赋。”穆神父给了林宁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如果她要求,还可以多加一颗巧克力糖果。真的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乖乖解题,就有奖励。
“多谢。”林宁谢的是穆神父的咖啡,而不是他的夸赞。
她学了十六年的数学好不好,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不是把从小到大各位数学老师的脸给丢光光?
热咖啡是很有必要的,暖手暖心麻痹神经。这是康熙四十七年的初春,凛冽的风将会一直刮下去。
北京城里的传教士圈子很小,因为人数不多。
林宁知道穆神父一直和九哥胤禟有来往。他实在是个滑得像泥鳅一样的人,所以比尼布尔神父混得要好得多。不过她倒是从来没有在穆神父这里见到过九哥,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穆神父的刻意安排。他知道她的身份,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
所以当明黄的马车和她的马车一道停到西什库大教堂门前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出卖了!
不过转念一想,穆神父出卖她能有什么好处?他若一心只是为九哥帮衬,何必将她这个十三阿哥福晋巴巴的捧到康熙皇帝面前去?须知,这世上尽人皆知十三阿哥是太子党的成员啊。若是他朝她在御前说上了话,也绝计落不到好处在他们身上。
不过她实在不是那样的人。要她去害人,她做不到。要她为了某人的利益而去倾轧另外一方,她亦是做不到。
或许正如人说的,她是个活得太过天真的人。
她以为她真是三百年前的古人了,她以为她叫了那一声“皇阿玛”、“二哥”、“四哥”、“八哥”、“十四弟”她就真是他们的亲人了。哪怕大厦将倾,她也会奋不顾身的扑上去,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她是说到做到的人。
“儿臣见过皇阿玛。”林宁向康熙行礼。因是微服,所以只行简单而不失隆重的家常礼。
康熙看着林宁,眼睛微眯,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他的眼神并不凌厉。半晌,才说:“十三家的,免礼。”
林宁微窘。这情形,是要跟他一起进去呢,还是假装路过转身离开?好像哪一样都不是很好。
幸好穆神父及时迎出来,替林宁解了围。
“尊贵的客人,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穆神父右手横在胸前,左手垂于身侧,对康熙行单膝着地的西式礼节。
康熙并不是拘于小节之人,冲穆神父点点头,说:“上次你出的那道难题,朕已经想出解决的办法了,今日特来请教!”言罢径直向教堂深处走去。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兴致很高,浑身上下散发的确实是解出难题后的充满成就感的气息。
林宁就站在教堂门口跟穆神父告辞:“穆神父,改日再来叨扰。”
就连穆神父也是要送客的架势了。
已经走出去很远的康熙却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叫林宁:“十三家的,你也来。”
羽毛笔的尖端与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符号和数字从笔尖连绵不断的涌出,庞大的算式逐渐形成。解题的过程就好比组建一台机器,每一个零件的位置都有精密的要求,哪怕一个最微小的错误都将给你最严厉的惩罚,就在你自以为看到胜利的曙光的时候,整台机器轰然崩塌。空气中仿佛有隐约的声音在嘲笑:对不起,你功亏一篑。
林宁写下答案的最后一个数字,习惯性的点了一点,抬起头来看了看坐在旁边那张桌子上的康熙皇帝。他的鼻尖已经起了细密的汗水,眼神却是专注至忘我境界。
这是个什么状况?
一瞬之间,林宁是真有种时空扭曲的错觉。
时间,是在十八世纪初期。地点,有龙有地下城的西方世界。人物,中国皇帝和身穿黑白传教服、胸前挂着银质十字架的神父。那么她呢,她是谁?福蓉,还是三百年后的林宁?或者这些根本不重要,她只是一个行为越矩,思想出格的十三阿哥福晋。
“皇阿玛,请喝茶。”
穆神父给准备的是中国传统的绿茶,也许他早已摸清康熙的脾气,不过林宁却是眼巴巴的望着那一杯香浓的咖啡呢。
“哦,唔。”康熙随口应着,伸手去接茶杯,眼睛却还直直的盯着演算纸。
林宁赶紧把茶杯稳稳的递到他手上。
她自己的那道题已经解完了,暂时无事,便大起胆子站在康熙后面偷看他算题。
这不就是她前几天刚做的那道题吗!老爷子和她一样卡在辅助线上了。不过林宁有办法绕过去,老爷子就比较头痛了。
林宁张了张嘴,刚想出声。
侍立在旁的穆神父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声道:“夫人,陛下不喜欢旁人在做题的时候打扰他。”
林宁耸了耸肩,继续静静的陪着。直到老爷子终于扔了笔,有些不甘心但十分坦诚的说:“朕还是没有算出来。穆神父,朕输了。”
康熙又看了看林宁,说:“十三家的,你做出来了吗?”
林宁说:“刚刚做出来。”
康熙立即皱起了眉头:“你这是欺君之罪!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站在朕背后都已经好久了!”
林宁一口气提在胸口不敢吐出来,膝盖一曲,跪在地上道:“儿臣该死,请皇阿玛恕罪!”
康熙却是开怀一笑:“哈哈,朕哄你玩呢!快起来吧,地上凉。”
帝王游戏,通常以江山和人命为筹码。
自从在穆神父处巧遇老爷子之后,林宁就自动自觉的给自己禁了足。几天之后,德妃差人传话过来,想让林宁进宫去陪陪她。这自然是义不容辞。
“儿臣参见皇阿玛,德妃娘娘。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万福金安。”在长春宫再度“巧遇”,这次林宁表现得淡定从容。
林宁不是赌徒,但是当骰子捏在手里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诱惑,想要试一试。
“十三家的,正好,过来帮朕瞧瞧。”老爷子盘腿坐在炕上,手头正在摆弄一件类似于模型的玩意。
很好,这个她拿手。小时候家里的那些个闹钟、收音机啥的可不是白拆的。
林宁答应着过去,接过老爷子的模型,倾身往窗前凑,仔细观察内部的构造。
“来,你上炕上来坐。”老爷子往边处挪了挪身子,给林宁亮出一个位置来。
林宁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受宠若惊,道:“儿臣不敢!”
老爷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有什么不敢的,皇阿玛让你坐你就坐!”
林宁这才城隍诚恐的捧着模型落了座。
趁着林宁专心研究模型构造之际,老爷子和德妃小声说起话来。
“你觉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德妃道:“她们姐妹俩长得都像王爷。”
老爷子笑了一下,没应。德妃也就不再做声。
过了一会儿,林宁放下模型,对老爷子说:“皇阿玛,这个儿臣做不来。”
“怎么回事?”
“缺一个零件。”
“缺零件?怎么会缺零件?你拿来朕看看。”
林宁有时候会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感慨:老爷子真是英雄迟暮了。
不过他依然有鹰一般锐利的目光,能够让一切宵小无所遁形的目光。当这目光落在林宁身上的时候,却是柔和的,仿佛是等待反哺的老鸦。
“可能落在乾清宫了,你随朕来,去看看究竟是缺了哪一个零件。”
送走康熙和林宁,德妃转身对冯嬷嬷长叹道:“巴巴的让我把蓉丫头招进宫来,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今儿是悫丫头的生日,我这个亲生额娘怎么会不知道?”
人老了,难免莫名的贪恋一份温情。姐姐也好,九姐姐也好,林宁之所以与众不同,到底还是因为她身上有别人的影子。
老爷子回到乾清宫其实还有许多的正经事情要做,林宁便被安置到西暖阁去,和一大堆的零件共处。老爷子不时的差人送各种各样的茶果点心进来,等到他发现林宁其实没怎么吃的时候,他就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不吃呢?不好吃吗?”
林宁正在专心致志处,手上不停,头也没抬,随口道:“马上,还差一点就好。”
老爷子就笑起来:“不急,弄不好也没关系。”
他从碟子里捡了一块山楂糕吃起来,又捡了一块递给林宁:“唔,这个好吃,快尝尝!”
林宁只好恋恋不舍的放下模型,一伸手,才说:“皇阿玛,我还是先去洗一下手吧,好脏……”
康熙哈哈大笑,吩咐道:“快去给十三福晋打水来洗手。”
他把那块山楂糕自己吃了,对林宁说:“你没口福,这块朕自己享用了。”
“皇阿玛……”林宁除了满脸黑线,还敢有什么别的反应么?黑线也不能让老爷子看见,她只能低下头去,假装摆弄模型。
“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玩吧。”
林宁抬头,样子有点呆呆的。
“赏你了,还不赶紧谢恩领赏?”老爷子故作威严状。
“呃……儿臣谢皇阿玛赏赐!”林宁不情不愿的跪下去。
“平身。这些零件你也拿回去,拼好了再给朕送回来。”
老还小,老还小,人老了总是有些小孩子脾气。要理解,要顺着他。不顺着也没办法,谁有胆子逆龙鳞?
林宁拎着一个包袱从乾清宫里被放出来,里面装满了小模型和零件。她走西六宫的夹道出去,马车停在神武门外面。
在路上遇见了胤禵。他奉旨改了名,林宁起先老是叫错,被众人联合起来纠正了许久,终于习惯了。
胤禵对林宁笑道:“你也来给额娘请安?”
林宁想了一想,算是吧,就点了点头。
ωωω▪ ттkan▪ ¢O 结果他说:“正巧,咱俩一起进去。”
林宁便道:“不了,我已经请过安出来了。十四弟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林宁正想绕过胤禵,却被他出声叫住:“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胤禵从林宁的身侧走过去。林宁仔细研究了一下他的面部表情以及眼神,却什么都没发现。
她没办法,只好依言等在马车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宁都快盹着了,忽然间阳光扑面而来,刺得她下意识的伸手遮了遮,迷蒙中只见一团光包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咱们就坐这辆车走?”胤禵一猫腰,钻进马车来,大大咧咧的坐下。
“你没坐车出来?”林宁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的变化,正色道。
“哦,我骑马。”胤禵回答。
“那你就接着去骑马,在前面引路,我跟你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