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永远有宁静遥远的湛蓝天空, 流云丝丝絮絮的缠绕在琉璃金顶上,夹墙红得刺目,如血如火。
德妃是亲切可爱的人, 林宁是早就知道的, 所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忐忑不安。倒是胤祥, 他的手心湿湿的, 几乎要淌下水来。林宁不由得想笑, 她想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没想到刚一动弹,便被他攥得更紧了。
因为并非是十分正式的场合, 林宁和胤祥都只穿便服。春夏交接的时节,衣裳最是难穿, 林宁不过稍微穿得厚点, 站着等候了一会儿宣诏便出了一层汗。她笑着说:“你松开我一下, 我拿帕子擦擦汗。”
胤祥的睛闪烁了一下,然后才有些讷讷的放开林宁的手。
林宁微微拭了拭额头和鼻翼两侧的薄汗, 眼睛余光看了看胤祥,也是脸上泛光,有一点滑稽,便想顺便替他也擦一擦。手刚伸到他的面前,便被一把抓住。
胤祥这一下使了狠劲, 捏得林宁生疼, 帕子都掉到了, 像是一只硕大的白蝴蝶, 展开双翼, 轻轻缓缓的向地上滑去。
林宁吃痛之下,轻呼一声。胤祥如梦方醒, 赶紧松开手。林宁揉着被胤祥捏出指印的手,有点委屈,又有点莫名其妙。
胤祥弯腰拾起林宁丢下的手帕,小心翼翼的拍干净粘上的尘土,还给林宁。他的脸涨得通红,很小声地说:“蓉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林宁的心突然软了一下,说:“没关系。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冲他笑了一下。胤祥也笑起来,轻轻的又握住了林宁的双手。
林宁任由他,只是说:“你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胤祥说:“我越是高兴,反而越觉得……”
“什么?”林宁问。
“没什么。”
林宁“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因为传召的太监过来了。
德妃见到林宁和胤祥两个一起进屋来,十分高兴,免了他们的礼,笑着招呼他们落座。宫女端了茶来。林宁和胤祥在外面等了许久,早就渴了,接过茶盏便连喝几口。胤祥抖开扇子在他和林宁之间一阵快扇,林宁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份清凉。
德妃端详了林宁一阵,见她的下巴比印象中尖了,衣服的腰际也是空荡荡的,便十分关切地说:“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林宁赶紧正襟危坐,恭敬回答:“谢娘娘关心,前段时间生了一场病,所以瘦了些,现在已经好了。”
德妃笑得慈祥和蔼:“都快成一家人了,不必拘礼。等你们成亲之后,分府出去住,事情又多又杂,样样都得你操心。你就是半边天,垮不得的。你得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整个家。”
林宁有些腼腆的低头说“是”。
德妃招招手,让她坐得近些,拿起摆在茶几上一枚金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说:“好孩子,这枚戒指给你。是十三阿哥的额娘的东西,从前她交给我,现在我替她送给你。十三阿哥以后就交给你了,他的性子有时候急躁一些,你替我们好好照顾他。他的额娘若是还在,见到你,必定也是像我一样十分喜欢你的。”
林宁突然觉得很感动,眼泪都快涌出眼眶了。她摩挲着那枚戒指,仿佛还带着十三的亲生额娘的体温,暖暖的,一直暖到心里去。她悄悄的看了看胤祥那边,他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每个人都有柔软脆弱得不可触碰的一面,她是,胤祥也不例外。气氛一时伤感,却异常的和睦,仿佛是一家人了,仿佛真的就是一家人了。
见过德妃之后,婚礼的筹备工作便算是全面开展了。钦天监择了保证能够筹备出一个完整又隆重的皇室婚礼的最近的一个吉日,写在大红撒金的纸上,用金红的信封装了分别送给皇帝、德妃和胤祥看了之后,又送到了林宁的手上。
林宁用朱砂笔在皇历上圈下那个日子,从此一天一页的亲手去撕下那皇历。
需要她出面奔波操劳的事情其实不多,每日的重头戏是进宫去陪伴德妃。她像一个有轻微的恋子情节的寻常母亲一样,有许多许多的话要交待给未来的儿媳妇。细细碎碎的,从胤祥的饮食好恶到他小时候的各种逸闻趣事。
林宁没有参与到胤祥的那些生命,如今算是以另一种形式的分享。
她跟他拌嘴的时候,总是翻出他小时候的各种糗事来说事。
胤祥起先总是一愣,下意识的板起脸问她:“你从哪儿听说的?”下一秒钟就矢口否认:“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你听他们胡说八道!”
他以为她是道听途说呢,还妄图遮掩。
林宁就双手叉腰,笑得耀武扬威狐假虎威:“是娘娘告诉我的!你敢说娘娘也是胡说八道?”
胤祥就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了。
后来他学乖了,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承认,然后笑得大而无畏,反正就是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看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样子。要是林宁凶他,他就伸出罪恶的双手去哈她的痒,闹着闹着就滚在一起,他就趁机亲她,占她的便宜,吃她的豆腐。反正总是他把她吃干抹净。
生活仿佛一下又回到了一年之前的轨道。
林宁十分惊异的发现,她所身处的舆论环境其实非常良好。就是不知道究竟是那些传言和议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呢,还是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息止了?不过她并不想去追究这些,因为不重要。
房子因为是在郊外,所以有很大的花园,回廊曲曲折折,是林宁极爱的风格。她最喜欢坐在碧绿的栏杆上,倚着朱红的柱子,青灰的檐顶裁下半片明媚的阳光,披在身上,暖得人直想睡觉。有时,胤祥会从回廊的那一头,缓缓的走过来,踏破三百年的时光,走向她。而她,按捺住满心的欢喜,只是望着他,等着他。
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们吃完晚饭就会并肩坐在外面,看满天的夕阳,荼靡燃烧。胤祥是个极风雅的人,偶尔兴致来了,或吟诗,或赋辞,声音如同笛声般悠扬回转。
要是遇上恶风苦雨,就躲在屋子里不出去。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胤祥喝到高兴处,一双眸子星光璀璨,纵声放歌,满语的传统歌谣,豪气干云,仿佛置身关外,周围尽是茂密的森林,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曲线如少女般温柔。
林宁也被感染,拔下发间簪子,一下一下敲在桌子上,替他打着拍子。虽然她不会唱,有时也情不自禁的击节而歌,和上两句。
林宁很想家,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回去了一次。
先去见过阿玛和额娘,进门之前再三忐忑,不知相见之后会是怎样一番情形。也许阿玛和额娘早已伤透了心。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结果阿玛一见她,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弹一样冲向她。林宁吓得愣住了,被阿玛一把抱住,举起来,还转了两圈。
“蓉儿,你回来啦!阿玛想死你了!你再不回来,阿玛就骑马去盛京找你!”阿玛看她好像永远也看不够的样子,语气既爱又怜:“你看看你,怎么瘦了那么多,在外面玩疯了吧,不好好照顾自己……”
林宁满脑子的问号,去看额娘,希望可以看出些端倪来。然而额娘的表情和阿玛如出一辙,只是没那么激烈而已。林宁又去看阿玛,只见满脸的情真意切,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阿玛不是那样的人!
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林宁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声声的应和着阿玛,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盛京好玩吧?冷不冷?亲戚们都好吧?在那边习不习惯?”
盛京?关盛京什么事?林宁“唔唔啊啊”的应着。
“再好玩也不能老去呀!阿玛多想你呀!信都不晓得写一封回来,你这孩子真是……不过回来了就好了。累了吧?”
林宁赶紧点头。
“行,快去休息吧。好好休息。晚上阿玛给你做好吃的,阿玛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阿玛捏了一下林宁的脸,虽然没看够,虽然依依不舍,还是终于放她走了。
林宁如蒙大赦,赶紧脱身出来。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遇见哥哥,拉着他的袖子就往角落躲:“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知道的!”林宁知道这个哥哥面上老实忠厚,其实心里最是透亮,凡事嘴上不说,其实最明白的就是他。
“你回来了就好,还问那么多干什么?”哥哥仿佛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是从林宁的手里拉出自己的袖子。
林宁默不作声,又去抓住哥哥的袖子,瞪着一双猫一样圆亮的眼睛看着他。反正她今天是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阿玛和额娘都不知道你离家出走的事情。”
林宁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了。
哥哥顿了一顿,又说:“你走的时候留下来的信被十三阿哥拿走了,换了另外一封来,说你一时兴起,要去盛京找安忆表妹玩。除了我和十三阿哥,没有人知道这回事。”
原来如此!他替她瞒得这样好!连阿玛和额娘都被他瞒过了,真真滴水不漏!
连双儿和如意也不知道。八戒更不知道了,它就知道吃和睡。林宁看它好像反而比以前瘦些了。嗯,瘦了好,如果是因为想她想瘦的就更好了。但她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宁后来躺在床上仔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了一遍,觉得关键是那个影卫。他放了她走,又把她的信第一时间交给胤祥,很矛盾,可是是很正常的一种行为。林宁觉得可以理解。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其实胤祥并不是一个坏人,他虽然脾气有时候急躁了一些,心底还是温柔醇诚的,不会是那种为难人的人。她之前生气,所以不自觉的就把他妖魔化了,现在冷静下来,还他一个公道。
然后林宁又想到了少游。多想无益。今生也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林宁在家吃了晚饭,又回自己屋子里去试了许多衣服。其实她顶讨厌这些事情,不过没办法,结婚嘛,一年四季从头到脚都得是新的。
然后阿玛就来了,坐着看了一会儿她试穿衣服,不晓得什么时候眼圈就红了。
林宁倒不知道这下该怎么办了,只能抱着衣服,站在那里,看阿玛长吁短叹抹眼泪。
“蓉儿,阿玛知道这桩亲事你不愿意,阿玛知道委屈你了,可是没办法……”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林宁知道该如何化解了。
“阿玛,我没事,我很好,真的。”林宁知道阿玛肯定不相信,只当她是在强颜欢笑的哄他,所以又去拉阿玛的胳膊,“阿玛,阿玛。你来帮我看看这个样式好不好看嘛?”
这一招她百试百灵。
其实林宁心中也不是完全的淡定自如,她也会想,就这样就要结婚了,就这样就要结婚了。结婚,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呢?她不懂,真的一点也不懂。未来,尚未来到,总是充满了未可知。是好,是坏,谁也不清楚。她会幸福吗?会快乐吗?
想,想,想,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得其实挺好,所有的烦恼伤心都是胤祥带给她的。啊,这个坏蛋!
所以林宁第二天早晨一起床,看见等候她已久的胤祥时,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坏蛋,我讨厌你!我反悔了,我不要嫁给你了!你走吧,再见!”
一通话说得焦急了一夜的胤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忽然两个人都笑起来了。
仿佛春风吹绿了江南岸。
“胤祥,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我知道。”
“你怎么来了?”林宁开始穿戴。
“因为想你啊,一夜不见,如隔三秋。”胤祥帮她递东递西。
“哦,老实交代吧,都跟谁说过这些话?说得那么顺溜,以为我会被你这些花言巧语迷住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林宁见胤祥只是笑,于是捏着拳头道:“快点老实交代!不要逼我动用武力和谐你!”
结果她就被胤祥给武力反和谐了。
她用指甲去掐他的胳膊,逼得他放开自己:“大清早的,吃口水,很好玩吗?”
显然他是乐此不疲,按着自己的嘴唇说:“不仅好玩,还很好吃。”
好吧,他就是一色狼,鉴定完毕。
色狼吃饱之后还要去办事,他总共就那么一丁点儿空闲的时间,全交给她了。所谓“人间自是有情痴”。
林宁很欢喜地送他出门。她想今天晚上还是要和他一起度过的吧,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婚姻生活。一个人,两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