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珍阁临街而建,选的是京都最好的街口最好的铺面。前后格局设计精巧,前铺后居,中间是绣女们专心工作的小作坊。而玉娘所居的小楼里,陈设简单,只有一个用于绣花的大绷子,和古琴对着面,置于南面的纱窗下。
阳光斜斜照过木窗,温馨舒适,叫人觉得十分雅致。可见玉娘是个心灵手巧又懂得情致的妙人。
七宝捏起一根针,对着阳光看了半天。
好细,好小,可是为什么在玉娘的手里就能那么听话,上下穿梭飞舞,成为美丽的绣品。
想不通啊想不通,明明都是手,为什么她七宝的爪子就只能拿来吃糖糕,而玉娘的手就那么灵巧,有一手绝活儿呢?
玉娘看七宝苦着脸站在美人图前,不由发笑,伸出手纠正她的姿势:“七宝,公子将你送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学些女红,不是真让你像我一样将刺绣作为营生,你不必太紧张。”
七宝认真道:“玉娘,一幅刺绣能卖多少铜板?”
玉娘掩嘴一乐,看到七宝是认真在问,才正经回答:“如果一幅刺绣只能卖几个铜板,那我这绣楼早就关门了,还怎么给公子交账?”
七宝惊讶:“玉娘的绣楼,为什么要向哥哥交帐?”
玉娘笑着摇头:“你想想,我一个女人家,如果没有公子照拂,怎么撑得起这么大的铺子,我不过就是个管账收钱的,这铺子真正的主人是你兄长啊——”
“你过来看”,玉娘招她过来,在那绣面的美人红唇两旁,用深色的线轻轻加绣两针,那美人竟然奇迹般地笑了起来。“这幅美人图,高价可以卖到20两。”
真的好赚钱,乳娘纳鞋底奋斗半月,也不过几个铜板,七宝呆,原来哥哥也跟黄大爷一样,是一收租子的地主啊——
玉娘如果知道七宝心里是这么想的,肯定会晕过去。这京都各大豪门世家公子,哪个没有商户,哪个没有地产,况且贺兰家这么显赫的家族,不过,贺兰家当然不会将她这个小小的绣楼放在眼中,交租的说法,也不过是玉娘自己不愿意欠贺兰家太多人情。平日里贺兰公子已经多多照拂这家绣楼了,如果再有牵累,玉娘自己心里却过意不去。
贺兰家族和海家向来联系密切,互相扶助,几乎垄断着整个皇朝最为赚钱的所有营生,是以另外的梅宁两家极其不满。今上虽然出自梅家,宁家又是金刀公主的母族,可是这里却有很大的问题,先皇竟然将梅妃亲子交给海太后抚养,而这小皇帝也素来与太后亲近,反而把海家看得很重,怎不叫梅家人恨断了肠子。更何况金刀公主放浪形骸,宁妃淡泊无争,若是梅宁两家不联合起来,终将如前朝也曾煊赫一时的某大家族一般,彻底覆灭。
这些都是旧闻,玉娘也不希望七宝知晓各大家族斗争的龌龊事情,她只觉得七宝之所以可爱就可爱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关心上。尤其看着七宝像抓着棒槌一样抓绣花针,更是觉得她十足可人。
七宝终于说话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刺绣这么值钱,我好恨啊——”
玉娘奇道:“你恨什么?”
七宝摇头晃脑,咬牙切齿,脸颊红得像个苹果,“如果当初我学的是刺绣该多好啊,那我一定可以攒下好多好多银子。”
这小姑娘怎么恁般财迷,玉娘本以为她说笑,可看她眼睛,竟然觉得她刚才还是童稚天真,现在两眼幽幽发着绿光,盯着针尖,竟然真是一副悔恨万分的模样。
这个——玉娘冷汗直流,公子好像没说过,七宝这么喜欢银子。
“玉娘,学刺绣要多长时间?”
玉娘看看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沉吟了下:“我从六岁就开始学,到今天——”
七宝的美梦瞬间崩塌。
她嫉妒地看着满屋子的蝶蝴牡丹、鸳鸯戏水、美人临镜,钱啊,这都是钱啊——
玉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七宝随即扁嘴,眼泪汪汪地看着满满一屋子的绣品。
玉娘的脊背迅速窜起一股凉气。
“我到前面去看看她们的活儿如何,你可千万别乱跑啊,如果闷了就去铺子里看看也行,我会让掌柜招呼你的——”
七宝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玉娘你去忙你的吧,七宝不会乱跑的。”
玉娘点头,再也不敢看她那哀怨的眼神,立刻一路半提着裙子出了房门。
还是去柜面吧,再在这里站下去,自己的眼睛就要眼红得发紫了,七宝心想。
……………………………………………………………………………………………………
海蓝坐在酒楼的二层,看着楼下人群熙熙攘攘,越发觉得烦闷。
坐在他对面的锦衣男子风尘仆仆地刚刚赶到,身边粉衣侍女低眉顺眼,小心取出玉碗,将温热的水倒入一半,恭谨地让锦衣男子净手,再用洁净的巾子为他擦手,一切做完后,才再躬身退出包间。
看得海蓝连连皱眉。
明亲王父子还真是相像,出了府门难道不能一切从简吗?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无奈何勃日暮最恨别人说他和自己的父王相似,海蓝深知这是他的隐痛,所以也不好拿此取笑。
“难得海大公子还记得我这个朋友,我回京都半个月了,可好不容易见着你了——”勃日暮语含调笑,却没有真正抱怨的意思。他母妃出身海家,他与海蓝小时候也经常一起玩耍,感情说得上十分亲厚,虽然后来他离开京都,心中还是很挂念母妃的亲族。
海蓝无心与他调笑,继续苦兮兮地皱着一张脸。
“你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勃日暮大为惊奇。
海蓝哪里好意思说是因为半夜爬墙到人家家里,不小心被人家哥哥逮着了丢出来,后来连七宝的面都见不着了,这几天每天他都偷偷跑去找七宝,可是即便碰上锦绣苑不上课的日子,贺兰雪也不知道把七宝送到哪里去了,慈眉善目的老管家就知道笑着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小姐去哪儿了,海蓝那个心如刀绞啊……都整整……三天……三天没有见到七宝了……
“勃日暮,你一向在女人堆里无往不利,那个……能不能教我一点方法,怎么才能打动女孩子的芳心呢?”
勃日暮挑眉,“你不是也很讨小姑娘喜欢的么?怎么跑来问我呢,我出京都这么久,哪里能知道现在这些贵族小姐都在喜欢什么?”
海蓝垂头丧气。
“不会吧,你真心喜欢那个女孩子吗?”勃日暮怀疑地看着海蓝。
恩恩恩恩恩恩——
海蓝一脸期待地看着勃日暮。
勃日暮开始慎重,“那个女孩子多大年纪?”
“十四,不,过了年十四!”
“还没有及笄吗?那不行,一个还没长成的黄毛丫头有什么可动心的?这京都满大街的女人,随便招招手都有无数美女对你海公子趋之若鹜,何必心心念念一个刚刚长出乳牙的小丫头。”
不许说七宝是小丫头,海蓝猛地一拍桌子,“我就是喜欢!”
“你没法子就说没法子,说那么多废话,我走了!”
海蓝气急败坏,一贯笑咪咪的脸也变了。
勃日暮大为惊讶,何时见过海蓝如此激动模样,看样子还是为情所困,罢了罢了,看在兄弟情分上,帮他一把。
“坐下坐下,我还没说完呢。”
海蓝怒气冲冲,但是又毫无办法,只能回来坐下。
勃日暮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消消气,不过是一个女子,不要伤了兄弟和气。”
“自古说人生如戏,美人固然是戏中一景,却不是主角,千万不要太过在意。”
勃日暮笑笑,“我的戏中,主角只我一人,什么样的女人有资格登台,决定权在我手中。”
海蓝冷冷看他,“在我这出不是!”
勃日暮不以为然,笑得十分自如。
“我觉得她也很喜欢我,但是又觉得她对我像对哥哥一样,我要的不是做她兄长——虽然刚开始时的确是受人之托照顾她,可是我是真心关怀她,她怎么老是长不大呢——”
七宝从来都没听懂海蓝的明示暗示加诡异的表白方式。
“对待女人,无非是甜言蜜语柔情攻势,不然就冷着她晾着她,你这么心心念念,反而让她对你不以为然,如果她觉得你不在意她,说不定反而倒过来对你大献殷勤,贵族女子故作清高若即若离并非不可以,但是过于冷淡矜持的女人反而古板无趣得很,你可要考虑清楚——”
到目前为止,勃日暮还以为海蓝喜欢的是某家的贵族千金。
“不然你就等她及笈上门提亲,凭你海家的门楣,难道还怕娶不到手吗?”
海蓝闻言,不免恨恨想到,贺兰雪这块大石头,一定要想办法搬掉!
他真是一块顽固的石头,连这么多年的交情都不顾,居然连七宝的面都不给他见!食古不化!灭绝人性!根本是想把七宝占为己有,哼哼哼,他绝对不能让他称心如意,等着吧。
七宝的打包计划,海蓝一定会进行到底,以家族的荣誉发誓!
“刚刚看见没有,是明亲王世子啊——”
“是啊是啊,没想到人家说明亲王世子得其母容貌之精是真的,看看人家那长相气度——”
“你看他的鼻子,呜呜呜,高高的,直直的,好像山的脊梁……眼睛好像一池深水……眉毛好漂亮,真英气……”
“刚才看他骑马路过,心都砰砰直跳,对了,对了,他冲我微微一笑,真是把人魂都勾走了——”
“得了吧你,明亲王世子分明是在冲我笑!呸呸,不害臊!”
豆腐西施愤怒了,抄起一块豆腐向隔壁卖菜的大婶家千金砸去,“你才不要脸,看你那花痴样!”
豆腐和青菜的战争开始了,导火索是明亲王世子这个男颜祸水。
看着铺前一片乌烟瘴气,豆腐青菜满天飞,七宝目瞪口呆,京都人民对于美男子的爱好是登峰造极的,还以为贺兰公子每次出现就已经够轰动的了,没有想到现在多了个明亲王世子,实在是——
好感人。
大家对于美的追求,是多么热烈又多么冲动。
“我说贺兰公子长得更好看!”一位买猪肉的大婶提着篮子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顿时引得一片附和声。
“贺兰公子俊美是俊美,可是太冷淡,你看人家明亲王世子,动不动就笑,那个迷人哟——就像——就像开在春天里最亮眼的一束阳光……”卖猪肉的大叔家的小女儿不满地狠狠跺脚。
七宝满头黑线。
阳光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吗?诗文老师没有讲过这种修辞格啊——
好纠结……
绯闻的男主角,正骑着马,悠哉游哉地向采珍阁而来。
七宝,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