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窦太后便使人来信,叫刘嫖带着阿娇立刻进宫去。
昨夜风雨急骤,窦太后担心宝贝外孙女被吓着,半夜醒来后,便是一夜未曾入睡。
她一生所出子女有三:馆陶长公主刘嫖,当今陛下刘启和梁王刘武。
如今小儿子刘武不在身畔,刘启又是帝王之尊,唯一能解心头寂寥的唯有刘嫖一人。对于刘嫖所出的孩子窦太后自然是爱屋及乌,疼到了心坎,而陈阿娇身为女子,又乖巧伶俐,自然更得窦太后青睐三分。
刘嫖亲与阿娇选衣梳头,连朝食都未用,只同驸马陈午说了声,又见过了陈须和陈蟜二子,方带了阿娇上了马车,匆匆往汉宫而去。
陈蟜比阿娇大三岁,同其兄长陈须都在进学之龄,不便一同进宫。
此时正值冬季,冬日雷雨本就不同寻常。而更不同寻常的是,路旁竟传来淡淡桃花香味。刘嫖大呼惊奇,忙问出了何事,便听那驭夫道:“禀公主,路两旁的桃李皆开花了!”
刘嫖还未做出反应,陈阿娇便冲过去,推开了那马车的门,她探头一看,见果然粉白相间,花样委实好看。只她心头蓦然一沉:“不一样,都不一样了!”
记忆中,她六岁时哪里有过这场冬日桃李开遍之事?
然,正是在这一刻,陈阿娇心头竟有种莫名的窃喜:‘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甚好!’
未知虽然让人恐慌,可未知之事便又多了几分新奇。一切重头来过,虽没有了可以取巧之事,却也意味着,彻彻底底地重新开始。
“事物反常必有邪,”刘嫖慌忙将阿娇拉了回来,她看了眼那夹道的桃李树,皱了皱眉头,‘哗啦’一声又关上了马车门,“莫留,速速去往汉宫,速速!”
“诺!”那驭夫应了声,慌忙扬鞭抽象马臀。
“娇娇,”为防马车加速颠簸了阿娇,刘嫖将她搂的更紧,她贴在阿娇耳边轻轻道,“见了大母切不可提桃李花开遍之事,切记,切记。你须假作不知,切莫同任何人提起,旁人问时,你须言你在马车中酣睡,外头一切皆不知晓。明白否?”
陈阿娇心头一阵感概:其实,阿母什么都明白。
可是,她更知道,阿母终是希望她能为帝后的,一则,阿母认为天底下唯有那个位置才能配得上她;二则,阿母爱她,却也爱家族前程啊。
见她未应声,刘嫖又追问了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提,娇娇可应?”
“诺。”她终于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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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异常,窦太后终还是发觉了。
自失明后,她耳力皆比常人敏锐了许多,闻味道,亦是如此。这汉宫桃李树并不罕见,她从卧房到长乐宫前殿一路,便自然闻到了花香。
只是,她并未多言。在这深宫久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心知肚明。
端坐前殿,用了哺食后,约莫两盏茶的时间。薄皇后便带着一干姬妾前来问安了。昨儿一阵罕见的雷雨,今早满树桃李皆开。这异常的景象,自然是汉宫中人不安极了。
只是众人都只说雷雨,不提花开。仿佛在等着什么人,来捅破这表面的平静。
窦太后听着下头长子的姬妾们一个个竞相问安,脸上浮起了笑意。下头的各种捧趣逗乐,她只笑着偶尔应个一两字。
又过了片刻,便听小黄门进来禀告:“太后,馆陶长公主携堂邑翁主求见。”
“快请她们进来啊!”窦太后脸上平淡的笑容终于变了,她略微有些急切,“快请她们进来!速速!”
“诺!”那小黄门说罢,倒退了出去。
而窦太后,已然有些坐不住了,她略微侧了侧头,仔细听着--不多时,便听罗履之声进入,她脸上绽开笑容来:“娇娇?娇娇来了!”
陈阿娇进殿时,便见这满殿跪坐姬妾里头那个看上去无比温顺的王娡。她内心冷笑一声,正想仔细打量那张美人皮时,便听了窦太后的一声呼唤。
抬起头来。便见上首跪坐的那位老妪向她伸出手来,仿佛在摸索着她的位置。
心头一片温热:大母同阿母一般,也看中家族的延续,故要将她许给下一任的帝王。但,无论如何,疼爱她的心,却一直是真的。所以她们精挑细选选中了看上去仿佛会对她宠爱一世的刘彘……
“大母!”陈阿娇努力回忆着六岁孩子的举动,扑了上去,只是冲力有点过大,竟带着窦太后往后仰了一点。窦太后的婢女慌忙自背后扶住窦太后,不让其继续往后仰去。
“这孩子,成天莽莽撞撞,阿母莫怪。”刘嫖赶紧道。
“怪什么?”窦太后摸索着轻轻拍打着陈阿娇的背部,“她这是亲我,想我。我喜悦还来不及。”
她又‘看’向怀中阿娇:“娇娇,昨晚惊雷可大?有吓到不曾?”
“没,”陈阿娇抬起头看着她,泪水有些抑制不住落下:“阿母来的很及时,我没吓到,无事。”
“还算像个当阿母的!”窦太后哼了一声,“若她敢不及时去,我必狠狠锤她。你阿母幼时也惧惊雷之声,闻风雨起,我便去她身畔陪伴,唯恐惊着吓着。女儿生来本就比男儿金贵许多,她若不睡死了,惊着了你,大母决不饶她!”
“大母,”陈阿娇窝在她怀中,叫了一声,“大母最好了。”
窦太后闻言得意起来:“大母的娇娇也是最好的。”
这番互动在长乐宫中,早已不是第一次被众人所见。只,无论做了多少次,这些姬妾内里都恨得忍不住撕汗巾子。原因无他,这窦太后是最难讨好的人,无论说什么顶多也是对你笑笑,应个‘恩’‘啊’便了事,旁人要得她句好,是极难的。
可这堂邑翁主,自出生起,便是窦太后的心头肉,掌中宝。仿佛没有一处不好的。在窦太后眼中,她们这些苦心想要讨好她的人,横竖都抵不过人堂邑翁主的一根头发丝儿。这种极端的不平衡,谁能受得了?
陈阿娇虽窝在窦太后怀中,眼角余光却是好好的欣赏着下首这些众生相。
这群女人中,唯一一个没有恨得牙痒的,便是那个右上首薄皇后--她眼中写满羡慕之色。陈阿娇心头一滞:是了,薄皇后最想要的便是孩子。只可惜,她上一世一生无子,不过,也许这一生会有不同?
正胡乱思想时,又听小黄门外头喊道:“陛下到!”
众姬妾无一例外统统朝后看去,唯有窦太后依旧低头拍打她的背部,并未有过片刻迟缓。
“阿母!”汉景帝刘启大跨步入殿而来,“阿姐!”
“陛下安好!”刘嫖行了一礼,“昨夜风雨急骤,陛下可曾安睡?”
“谢过阿姐,我并无不妥,阿姐呢?”刘启笑道。
“尚好。”刘嫖笑道,“只是陛下,这冬日少雷雨,昨夜却有了惊雷。恐有些不妥。”
刘启闻言眉头深皱起来,仿佛有什么不能说的。刘嫖见状,慌忙打岔:“娇娇昨夜倒是微微哭闹了一阵。”
“还说不曾哭闹?你这是在欺老身!”窦太后闻言立刻斥道,“阿启,你这阿姐,越来越过分了,方才还对我说无恙,如今却告诉你了实话,说我的娇娇惊到了些。”
刘启笑了:“阿母息怒,阿姐想必也不是故意的。”
他看向窦太后怀中玉雪可人的阿娇,上前弯身:“娇娇,来与舅舅抱抱?”
“你一来,便是同我抢娇娇的!”窦太后假装斥道,“快走快走,长乐宫没你的事。”
话虽如此,她却松开了手,将陈阿娇轻轻往外头推了推:“可要抱稳了。”
陈阿娇伸出手来,伸向这个素来疼爱自己的舅舅:“舅舅,我很想你。”
刘启将她抱起,捏了捏她的脸:“想我?想我为何四五日不曾进宫来了?”
此情此景,落在那些姬妾眼中,更是一片刺目。
薄皇后知机,见刘启来此也对她们未有理会之意,便起身作揖:“阿母,陛下,今日长公主同娇翁主在此,我等便先行退下了。”
窦太后挥了挥手:“去吧。”
刘启抱着陈阿娇正在低声说话,看也不曾看她们一眼,众姬只能鞠躬毕,一一退下。
“真是岂有此理!不过是个翁主而已!我的荣儿太后同陛下都不曾如此喜爱!”栗姬终究没有忍住,在长乐宫门口抱怨了一句。
程姬脸上浮起笑容来,她八皇子刘端出生后,也是渐渐失宠。此时见栗姬说了此言,便怂恿道:“唉,同人不同命。毕竟还是子以母贵啊。谁让堂邑翁主的阿母是馆陶长公主呢?”
栗姬闻言果然暴怒:“什么叫子以母贵?我又何尝不贵了!在说了,我等中最贵的便是那位了,能怎样?子以母贵?呵,无子她又能让谁贵?”
程姬闻言见栗姬发脾气的方向不对,便慌忙退了一步,匿于众人之中。
她偷偷抬头看了看那薄皇后。薄皇后仿佛是听到了栗姬的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容:她贵?何曾有过?薄太后当年不过是因她是娘家孙女,故将她指给了还是太子的刘启。她知道,对于这桩婚事,刘启心头不满极了。
外人皆道她身份贵重,可她却宁愿是个身份卑微的妇人,深宫寂寞,她惟愿有个孩子相依,无论男女。
只是--她低头叹息:十数年不曾受宠,孩子,哪里会有什么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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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众姬妾都离了长乐宫前殿。刘启方才面色一肃,抱着陈阿娇跪坐下来:“阿母阿姐可曾看到今日的桃李之花?”
刘嫖一惊,她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说起此事的竟然是刘启。
“主何兆?”窦太后立刻问道。
“匈奴进犯,”刘启冷笑,“今日桃李盛开,随着那桃李而来的,还有冒顿单于的亲笔书信,他是又要来求娶我大汉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