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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果

宝根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说初去竹泓中学复读,开学过了半个月,班上又进来一个叫杨春英的女生。这女生剪个运动头,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透着朴实忠厚,但人太矮,就一米五的样子,也太胖,看上去不低于一百二十斤,所以进班没几天就被人暗地里起了个外号叫“香瓜”。香瓜白生生圆滚滚的,这外号挺形象。

春英属于那种死读书类型的学生,早上进教室早,晚上离教室晚,整天屁股粘在板凳上,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不参加文体活动,也很少跟女生扎堆儿玩。成绩却是很一般。当时宝根也是基础比较差铆着劲儿苦读的人,所以对春英就有些同病相怜。他倒没觉得春英矮胖难看,反而这模样让他有种亲切感,因为他的几个姐姐也是矮墩墩胖乎乎的,从小看惯了。在他家里是母亲胖,父亲瘦,姐姐们遗传了母亲,而他遗传了父亲。

春英也是头年复读。次年五月初参加预考后,考生放假七天,回家等候通知。结果宝根考分过预考线仅2分,侥幸过了关。当他无比兴奋地赶回学校时,却再看不见伊人身影。当然不止春英一个——差不多全班五分之二的同学被预考这面铁筛子筛除了。然而下半年开学后,继续复读的宝根发现春英又来了。就这样,踌躇满志的宝根考成了一个沧桑的“范进”,而春英也一年一年地在竹泓中学“陪”着他。不少农家子弟都是这样啊,翩翩少男考成了落魄青年,妙龄少女磨蚀了青春光彩,春英人是越来越胖,除了“香瓜”之外,又多了“白象”和“日本妇人”两个绰号。

“我们是一个战壕里苦熬了整整四年的忠实战友啊!”“我们同是天涯苦命人啊!”“我们年年考,年年考不上,年年在一起,我们是有缘的。”宝根如是慨叹。

复读的最后一年两人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走近了。让他俩高兴的是这年的学习感觉好多了,平时考试也越来越理想。可能是心里有爱的缘故。但他们并没有把爱说出来,只是心里有数。直到今年预考通过返回学校,在校园围墙后面的大河边上,两人才第一次谈到了接近实质性的问题。

“春英,我觉得今年我有把握呢!”是宝根先开的口。

“嗯哪,我也是。”春英笑眯眯的,抬头深情地看了他一眼。

“我只想哪怕考上个中专,把户口转掉,有个正式工作,也不想大芋头啃。”宝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春英也叹气。

“我们考到一起好吗,春英?”宝根突然急呛呛地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呢!”

春英水亮的眼睛飞快地瞟了他一眼,马上羞赧地低下了头,满脸绯红,轻声说:“你不嫌我矮……胖啊……”

“不嫌!春英,我不嫌啊!”宝根几乎是喊起来,表白道。他两只手按在胸前,像是要把心掰出来给她看。

两个人就拥抱了。久久地不说话,久久地流泪。

“如果我还考不上,你考上了,你还要我吗?”春英突然颤抖着说。

“要,我要!可如果反过来呢?”

春英抬起头,踮起双脚,吻住他的嘴。

什么都不需要表白了,芬芳持久的初吻可以代表一切。

八月下旬宝根第一次归家,主要是安慰家人,顺便拿些秋衣,另外也动了访问春英的意思。如果春英考上了,就主动结束恋爱关系。人是要有自知之明的,男人更要晓得进退。虽然有过山盟海誓,但人必须服从现实。如果春英没考上,大概也不会再复读了,那他就要向她求婚。他感到既然在扬州学刻章立住了脚,凭自己的努力,以后也能像春生那样做好生意。如果和春英结婚,两个人四只手,可以过上富足安乐的老百姓生活。考不上有考不上的过法。

他把和春英的事对父母说了。父母当然支持他的想法。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林潭乡杨家庄。找到春英家时,发现她正坐在院里丝瓜架下锁纽扣洞呢——身旁的竹匾里一堆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才分手四十几天,春英竟瘦掉了一圈。原来正和宝根相同——第五次高考,她依然失败了。

春英上面是一个大她两岁的姐姐春芳,下面是一个小她三岁的弟弟春苗。姐姐初中毕业后跟着父母打缝纫,三年前嫁到安丰镇上,开了爿缝纫店。弟弟初中毕业后也没考上高中,在庄上做电工。所以比较起来,上学还是春英比较灵光些。高中毕业被预考刷下来,她不服气,到竹中复读,想不到第二年还是没有通过预考。她还要复读,家里人却不肯了,说女孩子心性不要太高,咱考不上就不上了,赶紧学个手艺,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不小了,都二十了。春英一赌气,睡在床上不吃饭了。家里人吓坏了,舍不得了,只好同意。就这样,一年一年考下来,年年有进步,就是挨不上大学门坎边儿。此次高考失败,春英彻底灰心了,睡在床上以泪洗面,回想这些年把梦想系在高考上,努力过了,奋斗过了,可命运之神就是不垂青她,白白浪费掉大好青春,真是苍天无眼啊!她怨恨如海……

三天后春英从床上爬起来,抱来一堆父母亲缝制的衣服,坐在院里的丝瓜架下锁起纽扣洞来。下河拎水,下厨房煮饭,喂鸡喂猪……家里什么都干,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哑姑似的来来去去,脸上更是没有任何表情。一家人被她弄得心里发堵,又不敢说她,生怕哪句话说坏了反而又不好了。

家里人心里能不发堵吗?一个农村女孩子,上学上到二十三,结果什么名堂也没上出来。倒弄得,田田不会种,手艺手艺没得,对象对象没得——农村里这么大的女子都把孩子奶在怀里搀在手上了。真是把人愁死了!

春英的母亲请人帮女儿张张眼,看有没得啥合适的小伙子。过了几天,一个老姐妹真的给她领来了一个,是邻庄的退伍兵,二十五岁,模样挺周正,人也憨厚,就是黝黑了点,在庄上做机工。春英的父母挺中意,认为小伙子蛮老实,身体健壮,年龄也相当。等人家走后就问春英的态度,春英只回了句:“你们急的甚事啊?”分明是没得心答应。

唉,家里人又不能逼她!还是等她啥时回过神来再说吧。

其实春英是在等宝根的消息。她和宝根的心理活动是一样的,如果宝根考取了她也不纠缠他,不现实了;如果没考上她就要和宝根成亲。可左等不到宝根信右等不到宝根信,春英内心真是好着急啊,同时也很矛盾——她竟然暗地里希望宝根也考不上!两个人都考不上拉倒,考不上的人配考不上的人——她和宝根都拥过抱接过吻了,宝根有一次还把手伸进她内衣里摸过她,她是宝根的人!

宝根找到春英家的时候,两人一照面就知道了彼此的情况。春英一扫脸上阴霾,家里人心里马上就有数了。

春英的父母当天留住了宝根,第三天吃过中饭才让他回去。在此期间,宝根找来锯子斧头修好了春英家的厨房门、两张椅子、一张“爬爬凳”,打扫了猪圈、茅厕,当春苗的下手帮庄上姜老六的新屋拉了电线,和春英下地打了半天稻药水,真是既勤快又乖巧。老两口非常喜欢,从心里认可了这小伙子。

宝根走了才几天,春英家就到赵家庄来访亲了。宝根的父母热情接待,左右四邻也跟着说顺遂话。一时间,双方都请了媒人,来来往往,商议高低。

十月四号宝根回兴化,十二号才上来。他和春英做了订亲仪式,两家约定了春节结婚的日子。这个几天,宝根和春英杨家庄蹲蹲,赵家庄蹲蹲,耳厮鬓磨,抽冷子亲热,真是难舍难分。双方家长看了心里也欢喜,答应宝根把春英带到扬州看看,顺便在大城市买些结婚用的可心的东西。两个大男大女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有什么忌讳?现在农村人也想得开通了。

宝根絮絮叨叨谈了半天,我像听乡俗故事那么入迷。末了,我帮宝根收拾摊子回家。屁股大的摊子收起来很便当,但先要用软布把陈列在红布上的几十个章料子揩试干净了。一天摆放下来,上面落有沙尘,如果不揩净了,在布袋里互相磨擦会有损光泽,时间一长就不像新的了。这当儿又来了一个生意,得了三块半钱。宝根说摆摊子完全靠守,就跟钓鱼差不多,有时大半天没有一个生意,一来就是好几个,要收摊子时偏偏来生意是经常的事。做生意的这种不确定性蛮好玩的。他笑道:“你看,临走我们还弄了条大鲢子!”

宝根的意思是临收摊得的三块半钱可以买条大鲢子。他从小喜欢捕鱼,也和我一样喜欢吃鱼,所以用鱼打个比方。果然,在回去的路上他拢菜场买了条漂亮的大花鲢。他说春英肯定把晚饭弄妥等他了,但不晓得我来,所以——“叫春英烧条鱼给你吃吃。”

嘿嘿,他这样说真是一副有家有室的模样,挺神气!

宝根的出租屋跟上次真有天壤之别,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小方桌中央是几样已做好的小菜,两双筷子都摆好了,还有两张新塑料杌子,一张红的,一张蓝的,显然是刚买的。我对宝根轻声开玩笑说:“有婆娘就是不同啊!”这话肯定被春英听去了,脸上嫣红一片。我的到来让她很高兴,显然早知道我和宝根的交情了。宝根蹲在院子里杀鱼,春英坐在门槛上上剥葱,我歪在床上看一本时尚杂志。整洁的床上有些甜馨的香气。不一会儿,鱼就熟了。“喝酒,喝酒!”宝根咋乎地喊着。

刚开喝,春生拎着熟食过来了。

离开时我带走一个包袱,是我妈捎过来的衣物。这次没带啥吃食。呵呵,知道我在条件好的城里人家开伙了,不需要带吃的了。宝根说准备把包袱给我送过去的,估摸着我这几天要来;说我家里人收到我寄的钱和信很高兴,我在文昌阁拍的彩照被金桃放进一个相框里摆在家神柜上。

多喝了几盅酒,往回骑的路上眼前竟老是晃着春英的模样。我感到春英长得蛮好看的,并不太矮太胖么。先入为主的好感可以忽略对方外貌上的不足。想到那整洁的床上甜馨的香气,估计此时两人已经洗过上床了,我心里突然有些毛剌剌的莫名其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