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个夜里我醒过来多少次。每次醒来,我都看搁在枕头边的夜光小闹钟。当第N次醒来,时针恰好像一支箭矢瞄准在正三点的记号上,我一激灵拗起了身。我用双手拂开蚊帐,轻手轻脚下了地,摸出藏在床肚里的一个布包,像小学生挎书包那样兜头背在身上,蹑手蹑脚进了堂屋,轻轻打开屋门,又缓缓带上。外面真凉爽,好静。听见猪圈里两条猪匀熟地打着轻鼾。我在院中定定地站了十秒钟,轻轻地去开了院门,把梨树下面父亲的自行车悬空拎了出去,回身关上院门。
黎明前的时分,天地间一片暗昧,米酒巷灰不溜秋。我正想推车离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上我的腿,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睡在灶间的小花狗跟出来了,这个警醒的家伙!幸亏对家里人它是不会吠叫的。我蹲下身子捋了捋它身上溜滑的毛皮,把它抱到狗洞前,拍拍它的屁股,它轻轻呜咽一声,头钻进洞里,身子一耸,进去了。
我怔怔地对院门看了看,叹了一口气。
我在村子里七曲八拐地推着车。我不敢骑车,因为天还是那么暗,村庄的路道又是那么复杂,转弯抹角高高低低沟沟坎坎的,我怕还没骑出庄就跌得个鼻青眼肿,跌得车铃滚落,笼头歪欹,轮胎泄气,跌得狗声鼎沸,惊醒庄人开门推窗,以为有火灾淫盗。我也不敢打村庄中间走,因为大街上做豆腐和打烧饼的人家已经敞开了闼子亮起了灯盏,我不想让人看见,更不愿意接受热情的招呼或是警惕的询问。我只愿意像一片羽毛飘出这黎明前的村庄——出了庄,到了公路上,我就放松了,我就自由了。
宝根早就在庄西水泥桥那儿守着我了。昨天我们约过的:凌晨三点,桥头会合。
昨天,宝根给我看完华兵的留言条,踽踽离去的时候,我猛然从后面喊住了他。我把他拉进一个树林子,告诉他晚上做的那个梦。他听了后惊喜地“哎呀”起来,说他正好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只不过他不是化成一条龙,而是一只大鸟,“噼噼扑扑”也是朝西南方的天际飞过去了。
我们在树林里热烈地讨论这两个梦。我们时而神情紧张,时而情绪激昂,有时嗟叹唏嘘,有时又发出豪迈的笑声——差不多讨论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假装互不认识似的分头回家了。
我回家吃中饭,午睡,傍晚搁桶洗澡,晚饭后在院中乘凉、回房间睡觉,一切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到了深夜,家里人全睡着了的时候,我才轻轻下床,蹑手蹑脚地行动起来。我把汗衫、裤头、衬衫、长裤、丝袜等装进一个蓝布橄榄包里,又揣进一双刚洗净晒干的回力球鞋,拉上拉链藏进床肚里。然后躺回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等待那个我设定的时刻:凌晨两点半。可我还是睡过头半个小时。
“快,上车!”
宝根“噌”地坐上了后座。
“你用的什么袋子?”
“蛇皮袋。”
“抱好了,硌人。”
“嗯。你没惊动家里人吧?”
“没有。惊动了就出不来了。放心,留言条扔在铺里头呢!”
“咋写的?”
“就写我和宝根一起到外面散几天心。别问我们到哪里,不要找我们,找也找不到。玩几天我们就回来。就是这样子,简单!”
“这样子好,等我们到扬州一切安置下来后再写信向他们解释。”宝根说他写的跟我差不多。他爸爸广富念过几年师塾,识字。
昨天,我和宝根讨论来协商去,一致认为我俩已经到了非下决心采取果敢行动的时刻了。我们不能依附和为难大人,我们自己的问题要靠自己来解决,我们不小了,我们可以对自己负责了。我们要离家,到一个远远的地方,赤手空拳去开创自己的事业和未来。社会正在大变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多少走出去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找到了机会,我们也会赢得成功,我们会很快替家人争光的。
我们长这么大没有出过方圆百里的兴化县,但我们是高中生,地理知识告诉我们,梦中所提示的西南方向应该是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城市——扬州。
我们要到扬州去闯生活,去寻梦,去实现。
扬州离我们赵家庄三百里路。我决定把父亲的“长征”牌载重自行车偷偷骑走。到了城市里没有一辆自行车是多么不方便!宝根家没有车,我们决定两人合骑一辆车出发。
鸡急上树,狗急跳墙。对于人来说,穷则思变。人生紧要关头的决定常常会给他本来的生活带来颠覆性的改变,以难以想象的遭遇和异乎寻常的体验来填充和丰富日后的岁月。多少年后回过头看,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热情多么天真多么任性啊,根本不想考虑前面可能存在的挫折甚至灾难和凶险,多亏了年轻无知——初生牛犊不畏虎!
1986年8月10日,是我生命中具有特别意义的一天,我会终身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