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新皇寝殿。暖烛薄帘。
方才那男侍,独自在内殿,跪迎圣驾。
刘诩进门,径绕过他。男子未敢抬眼,随着她动作,转过身,仍跪伏。
刘诩坐下吟了口茶,不冷不热,她舒了口气。
见刘诩把他晾在一边,那男子趁隙仰起头,灵动的大眼睛透着楚楚可怜的神情。
“才多一会儿就跪不住了?”刘诩点他额头。
被戳穿了,难得他脸不红,色不变,反膝行两步,至刘诩膝前,微翘的眼角,尽力向下垂,“主上,天雨知错了,再不敢胡闹了。”
刘诩斜目看他,“早上才提让你以后专事留意慎言行动的事,下午就沉不下气了?……”想到他一头闯进殿的情形,刘诩气撞上来。
见刘诩立起眼睛,尚天雨气短,垂头。
强压住气,探身看他眼睛,“你就这么急着想看真人?”
天雨咬唇。
“还是你急着想让慎言看看你?”刘诩话渐重。
他受不住,眼圈渐红。
这么一个淘气的家伙,能被训到快哭了,也算难得一见,刘诩掩下气,漫声问,
“如今人你也看了,有何评语?”
尚天雨得空,使劲眨了眨眼睛,消去蒙上的雾气,仰头认真,“没有我年轻……”
刘诩抚额,真是本性难改。
见逗得刘诩神色松动,天雨立刻破涕为笑。
这个鬼灵精,刘诩又立起眼睛。他吐吐舌头,正经道,“依属下看,他为人精到,处事老练,胸有沟壑。感觉他此刻,该就像……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不过他眼中无一丝不甘和怨忿的神色,如果不是他真的安于现状,就说明他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而且人前习惯将真正的自己隐藏……主上您于他,不好掌控。”
这几句,倒是正经话,也印证了刘诩对慎言的评断。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回过神,见这人面露得色,她板起面孔,“这些还用你说?倒是我离封地这些日子,你难不成在家学了些看相算命的本领?要你来给他算命!”
尚天雨委屈地嘟起嘴,见刘诩仍等着自己下文,他不痛快地抿抿唇,“依属下看,他武功算不错,但对敌经验该不足,平时练得也不够,气息不浑厚。”言简起来。
“比你如何?”
“当然不如我。百招内就可将他兵器击落。”尚天雨仰头又自豪。
二人若真动起手,慎言倒是有可能敌不过他。不过百招就可分胜负,刘诩可不信。
她垂目看着他神情,轻哼,“还洋洋自得什么?还击落什么兵器?人家用暗器,你这第一高手连这点儿都没看出来?”
尚天雨张大嘴巴,这回,彻底脸红。
“你总自恃武功无人能敌,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一人一双手,能敌多少人?总要运筹帷幄,胸有沟壑,才能成大事。”抓住这契机,刘诩赶紧教导。
面前人儿终于诚心垂头。虽然没说话,但以刘诩对他的了解,他这话,是听进去了。
看着终于没了声气儿的人,刘诩道严厉起来,“今日,你贸然一头闯进殿去,险在就慎言面前露了底。你自以为伪装成男侍,做得精到。不过,你能保慎言不比你更精明?”
尚天雨苦着脸,垂头。
“你敛了气息,却敛不去练武人一身的锐利和眼底的英气。你身份是我男侍,会武也无不可,不过未册封的男侍,等同男宠,却敢在正殿左近晃荡,你说,你处处彰显身份的特殊,想不引起慎言怀疑都难。”
这分析丝丝入扣,他可从没想过这么多。垂头滞了好一会儿,尚天雨认真地规矩了自己的跪姿,低声,“主上,属下知错了。”
“回回都说知错……”刘诩苦口婆心至此,也感无力,只得戳他光洁的额头,留下了个红印,看着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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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本意让慎言放手为她收集各地情报,再辅以他去暗中监督。不仅看中尚天雨机灵,武功超群,更在于人是刚从封地召来的,于京城人,都脸生,好在暗地行事。谁知这小家伙到底沉不下气,坏了她全盘计算。
尚天雨十四岁出师,随岭南老侠尚昆姓。老侠因欠着刘诩一个大恩情,就遣自己最喜爱的小徒弟去辅佐她。在封地,以男侍身份,躲过朝廷耳目。已经近五年。刘诩感念老侠情义,又喜爱尚天雨灵动性格和卓绝的武功,从不忍苛责。倒让他越发骄纵。此次,他终任性,犯下大错。
刘诩严肃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尚天雨愧悔难当,抬不起头。
滞了好一会儿,他怯怯伸手扯她衣摆,“主上,属下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再不敢擅自妄行,您……您别生气……”
刘诩眯眼睛。
他马上明白,泪眼迷蒙间,忙松开手,不敢再乱动乱扯。
到底得到些教训了,也该能消停几天。
“慎言那边,你不要跟了,露了面,他会防着你。”刘诩吩咐。
“是。”悲切。
“再给你一个任务,不可办砸了。”见他萎顿,刘诩又有些不忍,终于叹气。
“是。”声音立转惊喜。
刘诩无奈,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云逸征讨刘执,两人都手握精兵,必是硬打硬的恶战连连。”
见面前的人儿一脸迷惑,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吞吐说出自己心底最重的牵挂,“他帐下铁卫营,有员云姓小将,你此去,一定要保他战阵上平安。”
这句“云姓小将”才是重点,尚天雨眨眨大眼睛,终于听明白了,忍不住撇嘴。此次派他去,恐怕有督军云逸的意思,但重点,就是给那云姓小将当保镖。见刘诩表情相当不自然,尤自立起眼睛强瞪他,他无语摇头。阅男色无数,从不挂心的刘诩主上,竟然,也能对一个人埋下如此深情种。
“那战阵上,刀枪无眼,您还是赐属下一封手谕,属下星夜带给云帅,把那位小将要下来,完完整整带给您,岂不好?”他睁着大眼睛,表情无比认真。
刘诩岂看不出他眼中的调侃,突地伸手拧他小脸,“要不要把你换给云帅?如今前方可是缺人呢。”
尚天雨被捉住软肋,马上败阵。俏脸被拧得走了型,仍惊慌地摆手,“不要不要,主上可不要把我往别处推。”
刘诩大笑。
知道自己被戏弄,他也敢怒不敢再言,嘟着嘴,揉红肿脸颊。
“朕乏了。”刘诩打哈欠,起身。
尚小侠爬起跟在身后。
“不用在这儿了,回去准备一下就启程。”刘诩吩咐。
“是。”尚小侠抿唇,探头,“那,传那个慎言来?”
刘诩停下,想起一事,转头吩咐,“着人去内务司,选精到老人儿一两名,调派到慎言处,教教他如何养身子。”想到慎言的身子,她摇头。
外面有人应是。
身后的人儿撇嘴,“主上对他可真是不错呢。既然您真的喜欢,就召到身边,干嘛还支得远远的?”
刘诩拍拍他手臂,这话,尚天雨是真心,没含醋意,她也就是爱他的如此的单纯,柔声,“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可任性妄为。慎言身份尴尬。正值新旧交替,天下人都看着呢,我不能凭自己好恶,让天下人把皇上的宫帏事,当谈资。”
尚天雨眼里现出暗淡。
知道他听进去了,刘诩涩涩笑笑,“何况,都是给我落命干事的人,身子早就虚空了,我不能太刻薄,看寒了你们的心。”一语叹息,仿佛说与自己听。
他眼圈顿时红,“主上,天雨不寒心,您别为我费心,省些力气,对付他们吧。”
刘诩哈哈笑起来。伸臂揽住他。红烛下,尚天雨红着眼睛和鼻尖,光洁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经她气息微薰,脸蛋也红起来。“今夜,还真想留下你。”刘诩凑近他耳边低声。
尚天雨,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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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御书苑解禁。
蓝墨亭从值上赶回家时,主厅外,庭院中,垂首立着众家仆,院内,还散站着一些的礼监司的人。俱都一片肃静。
心知不妙,进得门,见云扬跪在厅前,云老爷子和礼监司的大太监常公公并坐着。
“家法请到了,老爷。”有家人迟疑着进来,手里捧着三指粗的绞股藤。
云老爷子看看粗藤条,又看看自己最疼惜的三子,沉了半晌,终不忍心问责。常公公并不急,和颜悦色地吟着茶,仿佛眼前情形与他关联不大。
“云家三公子,身为官眷,却悖礼妄行,私议终身,礼监司代上督惩。”方才常德言的一番话,又闯进云老爷子脑中。他撑桌起身,花白须发皆颤,“来,来人……”
下面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云扬却有了动作。他挺起腰,自己慢慢除下夹棉的外袍,垂头,双手按在地上。
有下人,在云扬身后站定,迟疑。云老爷不忍令开始。
轻轻盖茶声。在掉针可闻的厅内,异常清晰。常德言从茶杯上抬起目光。下人无奈,咬牙,举藤,挟风抽下。
云扬早屏住气,硬承下这一杖。内功尽去,周身俱有旧伤,吃痛不住,他猛地往前一扑,几乎踉跄。家人惊慌,下一杖停在半空。
云鹤鸣也惊住,顾不得常德言变冷的目光,急上前扶住。
“无妨。”云扬煞白着脸色,唇微哆嗦,他强笑着推开云鹤鸣的手,“爹爹从未责过扬儿……这一下,责在扬儿心上了,比打在身上还疼。扬儿知错了。”
蓝墨亭侧头,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云老爷子也是须发抖动,本就心疼这孩子命苦,从小到大,乖巧又贴心,哪忍再责,欲探手搂扶起来。云扬轻轻侧身,避过他臂弯,回头用目示意执杖的家人莫停。
众人都用目光看向常德言,这太监饶有兴味地看着,并不发言。
那家人无力地举杖,打了几下,云扬微颤着承下,心中叹气。果然常德言冷哼,“云老爷好家风!”
蓝墨亭怒极,踏上一步欲说话,云扬突然回眸,抿唇冲他轻摇头。
蓝墨亭顿了一下,怒火难平。云扬深拧眉,转目急示意身后家人。
从未见三爷有如此凌厉的眼神,沉沉的压力自云扬周身溢出来,那家人心头突突直跳,咬牙举杖,终于使足力气,狠狠抽了下去。
沉沉的藤杖声,让蓝墨亭心头一震。他止住步子,云扬煞白的脸色,几无血色,坚持着看他退回去,才痛极地闭上眼睛。
常德言饶有兴趣地看着云扬,边欣赏着杖杖落实的声音。云扬雪白中衣,几下便被冷汗浸透,先时还能坚持着撑跪着,未过十下,手臂一软,整个人扑在地上。
云老爷子撑着桌子,不忍再看,却又悬心,一颗心生生拧着,眼见云扬在杖上从硬撑到微颤,最后不受控制地痛苦辗转,老人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心口俱疼。
三指粗的韧藤,结实地递次抽下,由膝窝往上至臀腿,无一处不高高肿起。眼见无处再落杖,那家人狠心闭目,一杖落在肿痕上,一道血迹,迅速在湿透的裤子上晕开,几杖追下去,云扬下身血肉模糊。
“唔……”极轻地呻吟声,从口中溢出。云扬急抽出手,握成拳堵在口中。身后凛凛剧痛,立刻又将他淹没。云扬痛苦地把头埋在臂弯里。
不知还要多久,监礼司才满意,嗓子微甜,云扬调动全身力气,压住心头烦恶,这口血万万不能喷出。五脏六腑都跟着叫嚣地疼起来,云扬浑身都打着颤,眼前乱冒金星。
云鹤鸣虚脱地踉跄了一下,蓝墨亭疾奔过去扶住。
“扬儿……”老泪早纵横。
看看面青唇无血色的老人,转目又看看云扬,蓝墨亭咬破唇角,颤声,“常大人……”
向眼高于顶,尤对他们太监不屑一顾的皇城铁卫,也低声下气,常德言心头舒服无比。转目见云老爷子面如金纸,头冒冷汗,整个人摇摇欲坠,云家三公子虽然在杖下很硬气,但瞧情形,也是强弩之末。
他在心里又数了几杖,凑足一百,漫声,“住了吧。”
那家人气喘吁吁地停手,颓然瘫坐,云扬全身猛地一颤,晕了过去。
“云大人家风严谨,监礼司无意冒犯,只是受上所派,也是实心办差,大人莫怪。小公子看着似身上不方便,大人过后,只训诫即可,切不可过度苛责。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官冕堂皇的几句话,气得蓝墨亭眼圈都红了。怀中云老爷子愈加萎顿,停杖后,云扬也一动未动,蓝墨亭心急如焚。
“大人客气……”蓝墨亭咬牙,挤出冷冷笑意,“可还有上训?云家上下恭听。”
常德言讪笑,“不敢不敢,差办完了,洒家这就回去复命。”
监礼司众人鱼贯退去。蓝墨亭忙命人抬云扬回房,又着人请大夫。云家上下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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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公伺候新皇用早膳,边把听来的事,当故事,讲给她听。
刘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有趣处,问几句,权当解闷。这老太监也是眼耳俱灵,宫里宫外八卦事宜,他事无巨细,都能头头是道。
“昨天礼监司的常德言回报说,差办好了。”
“噢?”刘诩好一会儿才记起,是自己吩咐人去云家的。
她此次捉住个小错着人去训诫,实则是警告云鹤鸣不可太显精明。
“情形如何?”
“云家上下哪敢有怨?云老爷子当场责子,啧啧……”
见刘诩瞟他,魏公公不敢卖关子,“听常德言说,云家三公子,瞧着文文静静,杖下还真是硬气,生生受足了一百,硬是没吭声。”
“一介书生能如此?”刘诩惊诧。
魏公公也诧异,“圣上,您哪里听来的?这三公子是颇有才名,不过,可不是文弱书生。”
刘诩顿住,是啊,哪里听来的?又回想到先前几份情报,哑然失笑,“是朕自己以为的。”父亲是大儒,他又在家中,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思路,让她想当然地以为云三公子,那个国丈心仪的快婿,该是个书生。
“他究竟何人?”几次提及这云家三公子,次次都让她始料未及、耳目一新,刘诩兴趣上来,追问。
“我的陛下呵。”魏公公轻笑,“同他家侍君一样,都是您的铁卫呢。”
“噢。”刘诩也笑,“哪日当值,指给朕瞧瞧。”
魏公公愣了一下,没听懂。虽同是铁卫,那三公子,可是军中的覆面铁卫,真真的阵中浴血的修罗,当值即是杀敌时,您怎么看得着呢?
正闪神,有人报说大臣们晋见。刘诩起身净手,叫传。他掩下疑问,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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