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南地的荣城比之平时显得格外热闹,中心大街上人头攒动,小商贩们来回跑着贩售干果和熟食,货铺子里的陈货借机都摆到了门口;店坊二楼的包厢也满坐着城中有些身份的贵人。
辰时刚过,楚凤歌的嫁亲车队从官驿中驶出,路两侧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纷纷指点着这十几辆插着‘楚’字王旗的长檐红木马车,猜测着披甲侍卫护着的哪辆车驾里坐着楚公子熊凤歌、楚王为唯一的妹子远嫁又陪送了多少金贵的物事……
侍女青娥瞧了一眼依旧在闭目假寐的楚凤歌,悄悄把前面的帘子挑开一道缝隙,好奇地打量着荣城的街景;触目之处,除了密密麻麻、身穿粗葛的秦人,就是前方车轮带起的滚滚尘烟。
“怪不得梅姑姑说秦地多风沙、少雨水,秦地的女子都长得粗糙蠢笨得很……叶儿,你看这路上行人的脸上都灰朴朴地、好生污浊!”青蛾小声地对同车的侍女叶儿嘀咕道,叶儿却竖起食指在唇上,示意她噤声、休要吵到小憩的凤歌公子。
楚凤歌略略睁开眸子,扫了一眼身边蒙着细纱的车窗,午时的日光从淡黄色窗纱照射进来,点点银白的尘屑在光线中翻舞起伏,令她有种不真实的触动。
她用手指拨开了遮尘的黄色宫纱,只见马车已出了荣城的北门,车驾正缓缓行进在宽阔而平坦的官道上;路边的粗大杨树上因马车行进而惊起一群飞鸟。
“是喜鹊,好兆头啊。”活泼的青娥又忍不住言语出声。
楚凤歌也望着那队鹊鸟点点消失在远空,口中喃喃地吟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喜鹊筑巢等待爱侣,布谷鸟急着要起进入鹊巢;美人儿要来到了,男子要用百辆马车迎她到家……)
‘哼,纵使有百辆千辆的马车迎嫁娶亲,所嫁之人不是自己的心头所爱,又有什么意义?’
楚凤歌嘴角乏起苦笑,再次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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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恽继随王位之后的第三天,亲自到后宫面见纪太妃,说是刚为凤歌妹子指了一门好亲事——秦王的嫡子嬴忍。
秦王嬴任好年岁已大,君夫人晋氏只生了这么一位嫡公子,听说年仅十九岁、未娶正妻,生得是高大端正、一表人材;纪太妃听了倒是颇觉满意,她喜孜孜地告诉了女儿,便要亲手为女儿准备嫁妆。
没想到楚凤歌得知此事后异常恼怒,坚称自己宁可老死宫中,也不愿远嫁秦国雍城!
纪婉儿愕然之后便明了女儿的心意,知道她心中还是对风霖公子难以忘情……但是两国王族联姻非同儿戏,楚王和秦君已定下婚书,哪里由着凤歌自己想嫁不想嫁?
看着女儿日夜悲啼,纪太妃也无法,她派人打探到秦五公子妻妾众多,儿女也生下了好几个,是个不能放心交付女儿终身的纨绔公子;而风霖公子既然将风氏令牌交于女儿,说明对凤歌也未必是全然无意……
纪太妃左思右想,便以秦五公子本就妻妾众多还喜好到黎乡猎艳、人品堪忧等等理由,将凤歌拒婚的事向熊恽说明了。
楚恽头痛至极:凤歌虽然不是他的同母妹子,但是楚王室嫡亲的公子甚少,自王兄熊喜死后,能与他称得上血肉至亲的、也就熊凤歌一个了,他总不能再为了秦楚边界的稳固令妹子受尽委屈啊!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斗子文大夫向他进言:秦王室众公子之中,最有智谋和才貌的莫过于秦六公子嬴忍!根据秦地细作来报:齐王姜小白的死,与秦六公子有莫大的关系!
秦五虽是嫡子,才德并不突出,反倒是这秦六公子甚得嬴任好的看重……听说秦六公子曾师从西域巫王,文武皆出类拔萃,且人品敦厚,别说正妻、连如夫人也未娶一个!不如派使臣与秦王另行商议:让凤歌公子改适秦六……
楚恽闻言大喜,立刻招纪氏母女来,将这个主意告知她们;纪太妃此时倒是实地实意地感激楚恽了:她们母女之前与废君熊喜走得较近,素来不乐见公子恽;楚君不仅过往不咎,反倒在用心为凤歌的终身谋划;此时若再说一个‘不’字,就真地是不识抬举了。
凤歌公子依旧是低头跪坐一言不发,纪婉代她谢过新君,待两人回到后宫,才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儿一番。
楚凤歌心知王命难违,此生再无希望能走到风霖公子的身边……她痛哭了一夜之后,就认命地任由母亲为她量新衣、备嫁妆;到了临近婚期的日子,洒泪拜别王兄和母亲,上了远嫁秦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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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公子,快看!”青娥掀开前帘,惊叫起来,“前面的车队上有‘秦’字王旗!一定是秦六公子来接您了!”
楚凤歌瞬间也觉得心跳加速,忍不住随着侍女的指向望了过去:此时申时已过,云空里略有了夕阳霞影,清脆的马蹄声得得震地响,只见斜阳打亮的滚滚烟尘之下,前方一队车马飞速迎上前来!
当先一名少年身着白色锦袍,面如白玉、脸形容长,挺拔地高居在黑马之上,骏马黑亮的鬃毛衬得他雪白的衣袍猎猎翻飞、华贵出尘;他顶发用银冠固住,余下的黑发披散在肩后,风尘撩起结许柔垂的发丝,沾染上夕阳的点点金光;宽松的单薄锦袍穿到他削瘦的身上,竟有一种别具韵意的飘逸不凡。
‘秦六公子的气质如此俊逸儒雅,竟然宛若大兄熊喜生前的模样!’
楚凤歌怔怔地望着,直到马车越来越接近对方,可以看到秦六公子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亮如星辰,精致的唇角抿成直线,神情中有她所不能明了的东西……
明知道隔了那么多侍卫和车驾,他不可能看得到车帘之内的自己,楚凤歌还是极快地羞红了脸,命青蛾快些放下帘子!
叶儿和青蛾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窃喜:作为给女公子陪嫁的侍女,其实和后面车上那七个陪嫁贵女一样,早晚都会成为公子夫婿暖床的侍姬;看到秦六公子生得如此俊俏模样,她们心中也欢欣不已。
月忍上前与护送凤歌公子来秦的公孙大人见礼,两人相对寒喧之后,月忍请公孙大人指明未婚妻的车驾,驱马来到楚凤歌的车厢外面。
凤歌从帘隙中窥见秦六公子下马走近,心口更加怦怦跳得激烈,一时想到他此刻就过来与自己相见、会不会太过轻率?一时又觉得自己发髻不整,脸上也未施脂粉,似乎……
“车内可是凤歌公子?”秦六的声音极有磁性,给人以温暖如春的感觉。
楚凤歌定了定心绪,尽可能地稳声道,“正是本公子。”
“在下嬴忍,请问公子一声,自此地到王城还有多半日的时辰,若是凤公子体乏,就在前方小城休整一晚,若是不觉疲惫,可否连夜赶往雍城?明天一早便可进宫。”
楚凤歌低声道,“我……不累,行程全凭六公子安排。”
月忍松了口气,他倒不是急着与未婚妻相见;不知怎地,一出秦王城就心绪不宁,实在是想插翅飞回城中别院,看看云夕是否完好地留在府中。
他刚一抬头,就看到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夫是黑袍的巫教门徒;月忍快步走了过去,问那侍从,“车中是教中哪位长老?”
花涧长老一挑车帘,“六公子,别来无恙?主上派老夫来护送凤歌公子嫁入秦城。”
月忍一见他就浑身地不自在,他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终于不放心地回身低声问道,“风霖公子大难不死,实在是可喜可贺,没枉费二长老的一番功夫?”
花长老不动声色地答道,“老夫回天无力,已将霖公子的遗骸送至圣湖行水葬……六公子哪里听到风霖大难不死?!”
“老夫倒是想问一起忍公子,你此番出城前来迎娶熊凤歌公子,云夕公主是否洞悉此事?”
月忍脸色一变,“二长老年岁渐高,还是多想想如何安享晚年吧,闲事管多了会折寿的!”
“小子,贪图过多,小心一无所得、鸡飞蛋打呀……”花涧喃喃地说道,把车帘拉紧了。
月忍脸色不虞地离开,他虽然不全信花涧长老关于风霖下落的话,但是想到巫王那一掌的威力,就算风霖侥幸活下来,也是废人一个,根本再没有能力与他争夺云夕公主。
楚凤歌从后窗看到秦六公子与巫教长老长时间地交谈,不免有些奇怪,随后才想到嬴忍是西域巫王的亲传弟子,与花涧长老熟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随着月忍一声令下,秦王宫的车马在前面开路,楚国嫁女的车队紧随其后,整条官道烟气腾腾,如同蜿蜒行走的黄龙一般。
楚凤歌摸着宫中女祝送她的护身玉玦,嘴角绽开一丝久违的笑意:母亲之前想到秦六公子是巫教门人,万一有一天对凤歌不敬,将巫教的邪术用到她身上......于是拿重金向老女祝求了一块辟邪灵、邪术的血玉给凤歌挂在身上。
想到方才所窥到六公子那张温文儒雅的面容,楚凤歌心中如释重负;虽然这位秦氏公子的容颜无法和俊美无畴的风霖公子相比,但也是难得的出众人物,上天总算对自己开了一回眼……
她透过纱窗口,望着前方持缰而行的嬴忍的背影;这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春昏的风也变得软而清透,除了单调的车轮转动声,还能听到官道两边小虫的窸窣鸣叫……楚凤歌再次对自己的归宿有了美好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