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九黎族人聚居的中条山之阳,扶桑花开得如火如荼,漫山遍野的一树树地红霞;天刚放亮,就有黎族各寨少年背着米酒和牲品快步往枫树林里走,穿着节日盛装的族人们喜笑颜开地拢在一起,等待老族长带领他们在枫王树下拜祭先祖蚩尤。
一队车马正从蜿蜒的山道向中条山花涧这边奔来,临近枫林的时候,却是拐了个岔道,进入山谷的阴面——花涧大师之前居住的府园。
前面那辆马车里乘坐的是云夕和风霖;时隔四年,他们再次来到九黎重温最初立下生死婚誓的地方,心中的别样感触自是不必多言。
这次离开昆仑重返大周,他们同行的只有寒香母子、花涧大师和高娃姨母。
寒香在云夕的劝说下,终于鼓起勇气回故乡看一看,当年那位曾许下她每年尝新节都要在枫神树下相聚的男人,是否还会在尝新节这天来到九黎,在他俩初次相遇的地方等候她。
花涧大师带高娃同行回中条山,那就是显而意见的意思了:两个中年人在寒香和月鹿的穿针引线下,终于后知后觉地认识到孤独是可耻地,至老孤独是可怕地!
青鸟宫的气息无时无刻不是甜蜜的:云阶公子和乌兰陛下整天在一起卿卿我我、吃个果子都要一人一半,常被三岁的阿木尔小王子嗤之以鼻。
大国师和冰狐夫人不管去哪里都形影不离,连国师举行大祭的时候,冰狐都要扮成男祭师的模样跟在他身后,但凡有女弟子多看乌日更一眼,冰狐都会警惕地挡住对方的视线,或明或暗地向众人宣告国师归她一人所有……
大国师娶妻的事再也瞒不住了,国中一些年轻的巫师也都叫嚣着要娶老婆;但是传承巫术的人必是童子之身才行啊!乌日更达莱之所以娶了妻子还能通灵是因为冰狐与他同属神族,两人双修不但不毁内力还对彼此的身体大有裨益……这些事怎么给弟子们解释呢?大国师急得一头疙瘩。
风霖和云夕这对历尽艰辛才走到一起的小两口,自然不会错过每一分可以缠绵的机会,阿木尔小王子已满三岁,每天被父亲云阶强制着开始修习内力,很少有机会缠着姐姐不放;风霖终于等到了他人生的春天,两人整日策马草原、携手出游,在荒无人声的古林共尝情果,在开遍鲜花的草丛中探索彼此的身心……
两人的行踪遍及昆仑南北各个冰峰,草原各族人都见识对这对神仙眷侣的绝美风姿;开始那两年还有冥国的部族头领叫嚷着给女王献情宠,后来他们不止一次受到大周风氏的人力、工技或财物援助之后,便都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纷纷默认了吉娜女王和风霖公子的亲事。
被一对对情人的恩爱耳濡目染的花涧和高娃也学着谈了一把年轻时没谈过的恋爱:你给我做件新衣、我送你一条亲手打磨的玉佩,两人一起散散步、晒晒太阳,没多久就越看对方越喜欢起来。
寒香终于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辜负达兰老族长的一番重托,既然花涧大师和义母情投意合,寒香便请大国师出面为花涧和高娃两人证婚,大国师自然义不容辞。
没想到花涧大师和高娃又别扭起来:他们两个觉得自己这把子年岁,若是在青鸟宫或是达兰村寨办一场婚礼,总怕会被小辈们取笑到不好意思。
风霖建议他们在尝新节那天赶到九黎,在花涧大师家乡的枫神树下发个誓,也算是个正式的婚约;花涧大师和高娃商议之下,觉得这主意甚好,刚出冬月便收拾好行装,力争在二月初五前赶到秦南;只可惜月鹿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被风吟和公婆勒令在姑棼老家安胎,未有机会参加师尊师母的婚礼。
云夕和风霖更想借这个机会去趟中条山,为寒香母子牵一回红线,他们两个也得以重温一把初恋时的美好记忆;于是,这行人在阿木尔小王子的哭闹追逐和云阶、乌兰的掩护下,狼狈地逃离了昆仑山。
中条山阴面生长的扶桑花都是纯白色的,更显得花涧大师府中的片片蔷薇花红得娇艳欲滴;花涧大师离开九黎近四年,园中仆从依旧把院房内外打理得整整洁洁;大师献宝似地指着园中花木给高娃看,高娃瞪他一眼,让他在小辈面前注意些形象。
风霖征求了大师的意见,动手把他的八字胡、山羊须修成了短髭,又帮他换上紫红的新袍裳,整个人便年轻了十多岁,连那双细长的鹰眼也精神了许多。
高娃那边也让云夕和寒香梳妆妥当,换上与花涧同色同款的红衣,两颊红红地被寒香扶了出来,花涧大师走向前捏着高娃圆润白胖的手掌,高兴得不知所措。
一行人步行着走出山道来到枫王树下,此时天色微黑,空场上的火堆已然点起,欢快的芦笙嘹亮地吹响,年长的族人们捧着分到的供品,笑容满面地渐渐离开枫林,把欢歌笑语的场所留给今晚求偶的少年男女们。
寒香引着花涧和高娃在枫神树下的祭台前叩了头,互发誓言,风霖和云夕送上扶桑花串让他们给对方套到头上,花涧大师呵呵直笑,高娃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族人们有些是认得花涧大师的,一时间都围了过来圈住他俩吹奏乐曲、跳起祝福的歌舞。
风霖和云夕加在人群中一起欢跳,寒香也笑得合不拢嘴,回来头来一看,儿子居然不见了,她大吃一惊,钻出人群大声呼叫着儿子的名字。
半晌才听到儿子的回应,“娘,我在这里——”
寒香转过身来,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只见儿子小小的身影偎在一个高大的男子身边,那位目光沉沉盯着她的男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秦五公子嬴秋。
嬴秋方才正坐在一棵枫树下喝着皮囊中的清酒,面容沉寂地盯着火堆边那些快活的九黎男女。
三年前的尝新节,他在这里等了整天整夜,并没等到与他相约的女子,第二天一早他去了寒香家,只看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向邻人打问,才知道寒香姐妹俩已在年前失踪。
他立刻返回雍城,去风氏庄园打探寒香的下落,没想到风氏庄园的人早就撤回齐国,庄园中只留下两个一问三不知的老仆从看守园门。
前年、去年的尝新节,嬴秋依旧按时赴约,寒香还是没有出现,寒香的妹子梨花也带着夫婿回到故居,在烧光的老家前跪了整夜,昏死之后被她丈夫带回秦国。
今年尝新节,嬴秋一早来到中条山,在他俩初次牵手的树下坐下整天,可惜只到天黑也未见他梦中的女人走近;只有分祭酒的巫师递给他一囊米酒,他一口口咽下略带苦味的酒液,直盯盯地望着围着火堆唱跳的少年男女,那一张张快活的面容从他眼中晃过,却没有一张是他熟识的。
突然,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从他眼前跑过,孩子胸前戴着的玉牌一闪,嬴秋揉揉眼珠,蓦地站起来:那是他送给寒香的护身玉符!
“你……叫什么名字?”嬴秋替小孩子捡起滚到脚边的玉球,竭力用平稳的语气问他。
“我叫小久儿,母亲说,是长久的久,你是谁?”小久儿瞪大和嬴秋一模一样的杏仁眼,好奇地问他。
嬴秋心如撞钟,他蹲在小久儿面前,抚着他的头顶的小抓髻,颤声问,“小久儿……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小久儿挠挠小脑门,望着嬴秋的脸,没来由地觉得可信,“母亲没说过,但是高娃阿母说我姓嬴,大名叫嬴久。”
嬴秋身形一晃,险些坐在地上,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寒香的叫声,小久儿回应了一声,很有礼貌地问嬴秋,“叔叔,花涧阿爷和我阿母今天成亲呢,你要不要去我阿爷家喝喜酒?”
“花涧阿爷?”嬴秋弄不清这是什么称谓,他听到了寒香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跟着小久儿向那边跑去,正对着寒香焦急的眼神。
“香儿……寒香,这些年,你带着我儿子躲到哪里去了?!”嬴秋捉住寒香的手臂咬牙切齿地质问。
寒香嗫嚅道,“我……我只有小久儿,你已经有很多妻妾和儿女了……别抢走我的命…根子……”
嬴秋一手抱起儿子,一手猛然把寒香拉到怀里,“我不只要抢走儿子,你也休想再从我身边逃走!”
寒香犹豫了一瞬,伸手抱住嬴秋的腰背,痛快地哭了出来。
风霖和云夕站在不远处相视而笑,风霖牵着云夕的手步出枫林,天边一轮明月皎然,月华如水般流泻下来,为他们身边的花草罩上一层淡淡的光芒;风霖走到一处花木深深的僻静处,捧住云夕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两人的身体都太熟悉对方、渴求彼此,这一吻之下就气喘吁吁地、全身都火烧火燎起涨起来,云夕按住风霖伸进她衣襟的手指,“霖……我们回府……”
风霖咬着她的耳垂含混地道,“这么早……不是出来看黎人对歌吗?回府做甚么……”
云夕怔了怔,抬头看清风霖眼中的戏谑,她推开风霖气恼地道,“又耍我……今晚你睡床下!”
风霖呵呵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夫人让我睡床下,我就睡床下啊,太没节操了吧……万一你半夜又悄悄扑到我怀里,在地铺上受了凉如何是好?”
云夕气哼哼转身便走,风霖伸手在背后圈住她,云夕却故意他怀里扭来扭去,蹭着他越来越暴涨的火热,风霖实在忍无可忍,打横抱起云夕,就要跑回花涧府园温习每天必做的双修之道。
一阵细微微的‘沙沙’声在两人身后传来,风霖背影一僵转过身来,云夕飞快地从他怀中跃下。
只见月光之下,一条粗大的金鳞蟒蛇蜿蜒在他们身后,在大蛇的旁边,缓缓走来的正是一身白衣的秦六公子月忍。
“久违了,月忍教主。”风霖神情淡淡地对月忍拱了拱手。
云夕吃惊地望了一眼风霖,转而质问月忍,“你做了西域巫王?为何如此?”
以秦六在秦王宫多年的苦心经营,取代嬴秋成为下一任秦王指日可得,若是接任了西域巫王之位,这一世便与秦王之位无缘了。
月忍两眼灼灼地望着云夕,“我答应大长老接任巫王之位,是因为集三位长老之力,能为我解开身上的生死蛊,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思念我心爱的女子。”
风霖握着云夕的手指一紧,目光冷冷地盯着月忍;云夕喉间一哽,转而问他,“凤歌呢?她也随你到巫城了么?”
月忍摇头道,“凤儿母子留在雍城,代我服侍母亲。”
云夕与风霖对望一眼,打消了再给月忍下一次蛊毒的念头。
月忍的视线落向风霖和云夕互握的手指,对风霖涩然道,“没想到天下无敌的冥王陛下也胜不过姻缘天定,夕儿终究是与你长相携手。”
风霖微笑,“望月教主善待凤歌公子,她也是一位难得的好女子。”
月忍带着那条粗笨的金蟒黯然离去,风霖与云夕缓步扶桑花丛,听到花木深处传来的轻喘低吟声,两人相顾一笑加快了脚步,唯恐打扰到一对对趁夜交颈的鸳鸯。
“小夕,花涧大师、姨母,还有寒香母子恐怕是要久居在这里了,我们俩明天就回齐国老家吧。”
“霖哥哥,我们先去海疆崂山,看看我们前世住过的地方,然后再回风寨探亲好不好?”
“嗯,听夫人的……我觉得,到了崂山一定能遇到赐给我们三世姻缘的仙人,我想问问他,可有什么法子,让我们永生永世都做夫妻?”
“霖哥哥……”
“嗯?”
“霖哥哥……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