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在风竹的记忆里,小姐不喜血色。老夫人说,小姐幼时见血有眩晕之症,随着时间推移,治愈了些。

“我知道小姐在哪儿,快走!”

莫微醒来时,眼睛被蒙住,手脚也被捆住。只听见啪嗒啪嗒的声音,有人在弈棋,且落子很快。

男子的声音清朗而又带着点试探:“表姐,我……赢了。”

“嗯,带他去吧。”洛韶容声音低沉,拂乱棋局,悄声离去。

脚步声顿在身前,清朗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姐夫。”

眼前一亮,莫微眨了眨眼。削尖下巴,及地青丝,唇畔浅浅的笑。修离替他松绑,扶起他,“姐夫受惊了。”

莫微并无大碍,对他道了声谢,忽然反应过来这人叫他姐夫,“洛云川?”

修离俯首一拜,“正是。”

“听闻姐夫想见舅母,表姐命我带你去。”

“有劳。”

河风起水纹,碧林幽幽,亭于乱叶中。素色纱帐上,人影晃动。

“小姐!是你吗!”风竹喘得直不起腰,嗓子疼得难受。

“是我。”

风竹咽口唾沫,上前挑开帐子。洛韶容微喘着气,朝她走来。

她拍着胸脯,不敢置信道:“小姐,你没事?”

洛韶容摇摇头,缓缓道:“我自然没事,我只想知道,千机楼受谁指使,给我下了‘痴影’。”

“绝情谷?”

“‘痴影’出自绝情谷,不错。下毒者,另有其人。”洛韶容笑了笑:“我想明白了些事。”又伸手去捏风竹的脸:“‘痴影’于我,如白水。”

“太好了,属下去告诉老夫人!”小姐心疾能愈,老夫人和师祖定然欣喜。

“不可。”洛韶容叫住她:“将计就计,揪出幕后黑手。”

三清找了彻夜,打发去找寻的姑娘也毫无所获,她聚集姑娘们在练武场,逐个看去,问道:“风竹呢?”

守门的姑娘答道:“昨夜风竹与残月一同进寨,残月去老夫人处寻姑爷,风竹去了后山,还不见回来。”

后山木屋。众人肯定心中猜测,三清也想到此处,吩咐道:“去找!”

一行人浩浩荡荡,蜿蜒山路并不好走,渐渐有人落在后头。山间小亭边躺着个人,暮兰认出是风竹,忙道:“快,风竹在这儿!”

姑娘们听了,终于安心。暮兰上前扶起风竹,掐她人中,风竹眉头一蹙,缓缓睁眼,见暮兰一脸忧色,哽道:“小姐打晕了我,不知去了哪里……”

“啊?”

有人唉声叹气,她们找寻一夜,已是有气无力。

暮兰也体谅她们,回头道:“你们先回去歇着。”又问风竹:“小姐可说了什么?”

“只记得小姐说要报仇,旁的我也不知。”风竹的头往暮兰怀里一侧,晕了过去。

方才还泄气的姑娘却一个未走,她们静静站着。暮兰抱起风竹,转身朝着姑娘们笑了笑:“带着你们的徒儿,找小姐去。”

姑娘们齐声答:“是!”

莫微与老夫人秉烛夜谈,彻夜未眠,出来时两眼鳏鳏,满脸泪痕。残月静默的跟在他身后,寨里似乎空了,不见人影。

在莫微要踏进池塘时,残月一把将他拉住,“少爷,你怎么了!”

莫微像失了魂,眼里只有泪。他缩着身子,坐在石台上。残月伸手在莫微眼前晃了晃,莫微的嘴唇动了动:“我该信谁……”孰真孰假,孰黑孰白,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洛韶容的怨念皆因他而起,他为何要活在这世上,洛韶容那么恨他,却也仅仅只是毒残他的腿。可洛韶容,九死一生,拖着副病入膏肓的身子,为母报仇,为手下人报仇,还不得不嫁给自己的仇人。

真的是伪善吗?莫微扪心自问,若是他,决然做不到如此。枉他听信谣言,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伤害洛韶容的事。

也难怪阿娘对他失望透顶。

残月跪在莫微身边:“少爷,容属下多嘴。夫人,从未想过要害你。”

“是我错了?”莫微喃喃自语。

“少爷,青尘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若是真相会让你痛苦,你是选择面对,承受痛苦,还是逃避,活在谎言里。属下当时说,面对。可青尘不赞同,她说,有些事,知道了,未必好,不知道,未必不好,遗憾,好过泪流满面。”残月拿帕子替莫微拭泪,“属下不知少爷为何神伤,属下也想知道,若是少爷,会如何抉择。”

他还有选择吗?他就活该被欺骗,想逃避,已然晚矣。

“残月,夫人呢……”

残月一噎,不敢看他,“听闻夫人心疾发作,失踪了。”

“此事因我而起,我要去找她!”莫微红了眼眶,残月将他抱住:“少爷,已经有人去找了。少爷,冷静!”

莫微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掌拍上残月的肩,残月一时泄力,莫微便挣脱开跑了。

他捂着肩,追了上去。

何潇急急忙忙奔去温泉池,水汽蒸腾,影影绰绰,恍若瑶台仙宫。白衍之双手交叉挡在身前,往下沉了沉,羞道:“师兄!非礼勿视!”

“师父传信来,说师妹心疾发作,不见踪迹。”

白衍之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发,一身白衣松松垮垮,手里卷着一沓画像。训练场上百来弟子,一招一式,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五个白衣剑客快步赶到白衍之面前,整整齐齐站了一排,抱剑行礼:“师父!”

“你们即刻带人下山,务必找到画像上的女子。”他将画像分给他们,嘱咐道:“找到了不必声张,暗自传信回来。”

师父从未这样紧张,他们意识到此事重大,当即转身,各自带领十来弟子,负剑下山。

莫微要出寨,两个姑娘拦住他:“老夫人有命,姑爷不得出寨。”

“你们让开,我要去找夫人!”莫微冷冷道。

可这两个姑娘也不是吃素的,“得罪了!”

修离看着两个姑娘押着莫微走来,正疑惑这三人怎么都摆着一副活阎王的脸色。修离强颜欢笑道:“姐……”

一个姑娘推了莫微一把,不想莫微被门槛绊了一下,修离“夫”字未出口,就被莫微撞得七荤八素。莫微的手被绑在身后,身子一倾,整个将修离扑倒在地。

尽管地上铺着兽毛毯,修离还是觉得骨头快要散架。他哎哟哎哟的叫唤,两个姑娘并不理会,冷冷说了一句:“好心看着,姑爷若是离开一步,后果自负。”

修离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姐夫若是离开房门一步,剥皮抽骨?

两扇木门咣当一声关上,修离推开莫微,撑着身子起来。他不敢直视姐夫这幽怨得像要吃了他的眼神,悻悻道:“姐夫,你还好吗?”

“放开我!”莫微咬牙切齿,躺在地上起不了身。

修离像是没听见,“没事就好。”他进进出出几趟,莫微瞥见他手里拿着一捆麻绳,恶狠狠道:“洛云川!你要干什么!”

“嘶,那个结怎么打来着?”修离按住莫微乱蹬的腿,嘴里嘟嘟囔囔,手上的动作却很快。莫微发觉手脚都使不上劲,像蛆一般蠕动几下,眼睛里快喷出火:“洛!云……唔!”

修离拿起一个冻得梆硬的馒头堵住莫微的嘴,耳边终于安静下来。他将莫微拖到椅子上坐着,又绑了几道,直到莫微只有脑袋和眼珠子能动,这才满意的笑了笑:“姐夫,冷吗?”

“嗯——”莫微摇头,又点头。

“啊,我再去装些木炭来,姐夫稍坐片刻。”修离背上背篓就出了门。

未几,门又开了一线。莫微激动的哼唧几声,残月几步过来,拿下他嘴里的馒头。又用匕首割断绳子:“少爷,快走。”

“嗯。”莫微起身略有迟疑:“寨门口有人守着,如何出得去呢。”

残月心生一计:“寨里寥寥几人,属下引开那两人,少爷趁机出去。”

两个人遮遮掩掩,莫微躲到一棵树后,残月朝他点点头,便往着门口去。两个姑娘看都不看他一眼,残月一头雾水:“你们为何不拦我?”

姑娘冷冷道:“老夫人有命,只拦姑爷,其余人,自便。”

残月恍然大悟:“若是那个老夫人答应少爷出寨,你们就不会阻拦?”

“是。”

残月一喜,转身回去。在树后的莫微脸色一沉,看着晓风走过来,问道:“怎的回来了?”

“少爷,那俩姑娘说了,只要老夫人答应,少爷就可以离开。”

“你!”莫微气闷道:“你知不知道老夫人为何不让我出去。”

残月摇摇头,莫微扶着树干:“她让我留在暮云寨,感受夫人曾经的生活。暮云寨这样大,夫人在此二十年,等我感受完,那得到什么时候。”

“少爷此言差矣。”残月一想,暮云寨虽大,夫人武功高强,理应以习武练功为重。“少爷不如去夫人练功的地方转转。”

残月这一提醒,莫微看向他道:“对啊,我怎么忘了。”

洛韶容的练武场在屋后头,围着一转有回廊,搭着草棚,光线不太好,其余的也没什么特别。莫微转了一圈,站在廊下叹气:“残月,老夫人到底让我感受什么。”

残月忽然道:“少爷,这处练武场与前面的不同。”

“小些,多个草棚,这也也没什么。”莫微看残月翻过栏杆进了练武场,还没走几步,就脚底打滑摔个四仰八叉,他抬起手,“少爷……你来看。”

莫微也翻身进去,脚底滑滑溜溜,是一层厚厚的冰,怎么会结冰!残月爬了起来,道:“这应是泥坑,天冷才结了冰。”

莫非夫人在泥坑里练武?残月张开手,一步一步挪到莫微身边:“少爷,我以为,她们在院墙上练武已经够离谱了。这冰上,光站立就很难……不愧是夫人。”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残月,剑给我。”莫微淡淡道。

“少爷,你不会是想……”

“给我。”不容拒绝的语气。

“哦。”残月怯怯递过,又挪到栏杆边,翻了出去。

莫微闭上眼,拔剑出鞘。向前迈一步,脚下打滑,摔倒。他起身,再闭上眼,往后一步,脚下打滑,摔倒。他仍旧起身,闭眼,起势,摔倒。

直到残月都看不下去了,他道:“少爷!别练了!”

莫微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躺在冰面上,大口喘气,他撑着身子,还要起来。有人淡淡喊了声:“莫微。”

残月见了,抱拳行礼:“老夫人。”

老夫人站在二楼窗前,从莫微进到练武场,她就在看着了,看得久了,竟也有一丝心软了。“莫微,可摔疼了。”

残月看着站都站不稳的少爷,莫微却沉声说:“不疼!”还要持剑去刺,意料之中又是摔得面朝黄土背朝天。

老夫人眼底有了笑意:“容儿练武时,没有一天不在喊疼,因此常常逮着机会去玩闹。”

莫微一愣,夫人那要强的性子,也会喊疼?又听老夫人道:“容儿背上的伤,就是被泥地里的碎瓦片扎的,若逢阴雨天气,泥坑里积水,都会被血染红。那时,她才八岁。”

虐待!残月心里只有这么个词。

莫微的脸贴在冰面上,刺骨的寒,他的泪似乎也要凝结成冰,他小声的哭了。

老夫人双手搭在窗沿上,“我和她师父都很担心,容儿这样作践自己,身子会吃不消,可容儿笑着对我们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原来是夫人自愿的,残月心里犯堵。

“三清说,容儿伤得很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去断崖边,教容儿射箭。”老夫人语气平平,她虽出身疏影阁,也曾经历百般折磨,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能对自己狠心到如此地步。

“容儿十岁时,猎得一条巨蟒。就算是几个成年男子,见到巨蟒也未必能擒住。容儿小时候在池塘里玩,看见一条水蛇就吓得整夜睡不着觉,你说,到底是什么,让她克服了心里的恐惧。”她想了十几年也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容儿变得让她觉得很陌生。

莫微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