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万俟笙十五岁便因才华出众而当上大理寺少卿,所谓的才华出众不过是大理寺卿的片面之词,皇帝初见他时,便瞧着面若梨花气若幽兰的万俟笙赞颂不已。

皇帝爱美,人尽皆知。朝堂上无论文臣武将,才华其二,面相其一。万俟笙便因相貌出众,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且极受恩宠。

这时,那些兢兢业业貌不如人的大臣便有异议。后来,大理寺接了个棘手的案子,在大理寺卿明察暗访多日毫无所获时,少卿另辟蹊径,此案才有了转机。

于是,那些打了脸的大臣,也就闭上了嘴。

眼看万俟笙混得如鱼得水,逐渐有了些人起了巴结的心思。可万俟笙对谁都是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看似热情,实则疏离。

他进京那年,只带了个书生模样的下属。

书生身长八尺,却瘦骨伶仃,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据说,是因为万俟笙慷慨解囊,给了书生一个白面馒头,书生就因为这个馒头傍上了他。

但是,这个书生很奇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每次出现,都戴着一张丑如夜叉的面具。而唯一见过书生面貌的万俟笙说,书生面丑,容易引人不适。

确实引人不适,曾有人好奇,偷偷摘下了书生的面具,哪知,面具底下的脸生疮流脓,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这个摘面具的人就是陈司衡,他与人打赌,赌输了便去摘面具。

一来大家觉得书生风姿甚美,嗓音如玉环相碰,便联想面具底下的脸也应如此。二来那张面具实在丑得出奇,书生再丑,应丑不过面具。

不过,自从陈司衡一睹真容之后,一连吐了几天,还扬言说,书生的脸像是踩瘪了的癞蛤蟆。便再也没有人打书生的主意了。

书生名叫傅卿,进京赶考弄丢了盘缠,又听说当今皇帝以貌取人,抑郁不得志时,承蒙万俟笙相救。于是傅卿以身相许,哦不,死皮赖脸成为了万俟笙的下属。

要问万俟笙为何答应,原因竟是傅卿有一样超出常人的技能——过目不忘。

不仅如此,他能书善画,还精通厨艺,总而言之,除了面貌丑陋,没有缺点。万俟笙爱才心切,再加上看久了那张面具,竟也适应了。

万俟笙接到藏宝阁失窃案时,先与傅卿推敲了半夜,两人难得有了分歧。万俟笙认为能悄无声息混入藏宝阁,定是熟悉藏宝阁环境,很有可能是负责看护藏宝阁的侍卫或是下人。傅卿却觉得没那么简单。

在城里贴满告示,是傅卿的主意。

第一日,大理寺的门槛险些被踏破,万俟笙于堂下设九尺长书案,傅卿端坐案前,前来提供线索的百姓依次进入,所说之词由傅卿记下,便可领五十两白银。

第二日,前来的百姓多了不止一倍,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依旧是每人五十两白银。

第三日,有几人提供重要线索,赏赐了一百两白银。

到了第四日,城里搜剿到二十余盒血灵,单单是丞相府,就有两盒。

万俟笙带人前往丞相府,丞相穿着朝服,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局面,静默的立在府门口,宛如一座雕像。

“丞相乃国之栋梁,为何做此不耻之事?”万俟笙往来对丞相也是敬重有加,着实想不通他的目的。

丞相负手而立,纵然两鬓霜白,眼里依旧澄明,可见年轻时亦是风光无限的英俊少年。

他笑意不减,略过万俟笙,打量了一眼一袭白衣的戴面具少年,似钦佩似讥讽的说了一句:“后生可畏。”

傅卿抬头,见万俟笙满脸笑意,又见丞相已进了马车,他朝着远去的马车作揖行了一礼。

丞相入宫,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皇帝诧然,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好笑道:“丞相可知,盗窃至宝,该判何罪?”

他淡淡道:“右臂刺‘盗窃’二字,流放三千里,并服三年劳役。”

说着,丞相脱下官帽,置于身前,俯首一拜,“臣领罪。”平平淡淡的语气。

——

出乎丞相意料的是,数人上书为他求情。皇帝想及丞相本是贤臣,初犯此罪,便减轻处罚,罚俸三年,子女两年不得升迁。

收缴的仿造血灵各归各位后,万俟笙携傅卿出城游玩,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并辔而行。

傅卿依旧一袭宽松白衫,夜叉面具下似乎藏着笑意。二人穿过闹市,在郊外牧马,并肩坐在河堤上,笑看云卷云舒。

耳畔清风拂过,万俟笙躺在枯草叶上,枕着手臂,支起一条腿,侧头瞧着一抹清瘦的背影,笑道:“现下可否告诉我,你的计策。”

那人仰头看天,只有几缕青丝随风而动,他静默良久,在万俟笙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也躺了下来,枕着万俟笙的一条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淡淡道:“血灵可愈一切顽疾,丞相府有个小姐患了痴傻病。”

“原是如此。”万俟笙恍然大悟,又道:“那些百姓是?”

“一大半是府里的下人装扮的,我让他们大肆宣扬此事,效果还不错。”傅卿半眯着眼,望着天上的浮云,不知为何心下平白生起一丝怅惘,似云似雾,笼在心头,挥之不去。

丞相听说血灵能愈世间顽疾,花重金得到一盒,女儿服下后并无成效。世间仿品何其多,丞相便想起南宫玥所盗的血灵,本也有疑,可稍微一打听,有许多人伺机而动。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委托在藏宝阁当差的侄儿盗出血灵,想着再求购一盒仿品调换。

眼看血灵已到手,仿品却还未到。第二日,便有侍卫发现血灵失踪。丞相一时心急,将血灵藏了起来。听说满城告示,更是慌不择路。

丞相重金收购血灵的事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听说提供线索者当真得到高价赏金,也就有人怀疑到丞相身上,一句证词换五十两白银,一时有不少人闻风而动。

也有供出买主的卖家,轻描淡写几句,也得到了五十两白银。

循着傅卿记下的信息,万俟笙暗中逐一搜查,在丞相府搜出了两盒一模一样的血灵,其中一盒少了几颗。

万俟笙也问过傅卿,假若丞相那两盒都是收购的仿品,岂不是冤枉了他。

傅卿却笑说,虽是仿品,细微之处各有不同。暮云寨地处山林,气候潮湿,盛血灵的盒子上刷了桐油防潮,内里的缎布用防虫的香料熏烤过。而那些仿制品,要么未刷桐油,要么缎布无香。万俟笙一对比,果然如此。

从天将破晓,至暮色苍茫。两人披星戴月,纵马一场。

又有一批漠北使臣到访,带来各色奇珍异宝供皇帝观赏。漠北王遣信一封,称王儿鲁莽,求皇上原谅,每年增加岁贡,以表诚意。

此事得以和解,皇上下令释放南宫玥,另设宅子于东街,打发了数十个宫娥、侍卫前去伺候。

阴冷潮湿的天牢充斥着稻草的腐烂气味,墙上只有一扇极小的窗透进来一丝光亮。南宫玥穿着囚服,眼下一片阴影,脸上有几处瘆人的淤青。他盘腿而坐,每日望着窗口,回想昔日大漠上的风光。

远处传来脚步声响,愈来愈近,未几,十来个官差立在一旁,羞辱调笑一番才打开牢门,讽道:“漠北王每年增加岁贡,换你出狱。这里可不比漠北,你一介质子,若安分些还可谋个一官半职。啧啧啧,哪知手脚如此不干净,这不是……自毁前途吗?”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哄笑声。两个官差进来,暴力架起南宫玥往外走。

外头艳阳高照,却冷得刺骨,南宫玥换回单薄的常服,不由瑟缩一下,呆滞的望着远山孤雁。一旁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他才上了马车。

且说官兵护送血灵去往暮云寨时,行至郊外密林,遇江湖高手劫道。官兵不敌,死伤惨重,血灵不知所踪。

皇帝特派大理寺着手调查此事。

夜里极冷,阴沉沉的似要下雪。门吱呀一声响,一袭冷风闯入,屋里漆黑一片,幔纱轻动,依稀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

黑衣人脚步极轻,摸准榻上有人,手探向腰间,缓缓拔出软剑。

风卷枝桠,拍得小窗沙沙作响。呼吸之间,一柄寒光闪闪的软剑往榻上刺去。倏地,黑衣人猛的一愣——空的。来不及思索,他又提腕往里劈去。

忽然耳畔一阵风过,黑衣人侧身躲过。电光火石之间,又有几枚暗器飞来。黑衣人身手不凡,如履平地,接连躲过暗器,倏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黑衣人躲避不过,持剑去砍。

一声冷笑似从地狱传来,在这片漆黑里有几分突兀,那声音分不清方向,辨不清远近,却能听得极为清楚。

一时间,烛光一闪,屋里也才笼了层薄暮似的微光。黑衣人瞧见来人,粉面朱唇,红裳及地,托着一盏烛台,另一只手仔细掩着风。

仔细看去,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人。鹅蛋脸,远山眉,圆眼红唇,中衣外只披着一件绛紫织金斗篷。

二人皆是一脸倦色,发未梳妆未施,俨然一副刚被人吵醒的样子。

黑衣人见状不对,服毒自戕。暮兰欲去阻止,已然迟了。黑衣人嘴角溢出黑血,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红蕊点燃屋里的烛台,一时亮堂起来。榻上的被褥被刺开长长的一条缝,她有些后怕,若是晚了片刻,只怕自己的下场会与这棉被一样。

暮兰却蹲在尸体边,检查片刻忽然拧起眉毛,“是东宫的死士!”

次日早,风声渐小了些,外头本来十分静谧,忽然被一阵欢笑声打破。莫微眼未睁,嘟囔道:“晓风残月,外头发生何事了?”

在一旁添炭的晓风满脸喜色,往掌心里吹口热气,笑道:“昨夜下雪了,夫人屋里的在外头玩雪呢!”

说是玩雪,也只有云画她们团雪成球互相追逐,青尘一向冷傲,不喜玩闹。风竹虽是个爱玩的,但地上积雪,早早地有丫鬟来打扫,她瞧着这满天银白也失了兴趣,索性跟着小姐煮酒烹茶。

却见洛韶容心不在焉,风竹替她斟满一杯菊花酒,不由问起来。

“这场雪倒是及时,见不得光的,全隐了。”天地白茫茫一片,干净,真干净。她并未饮酒,抱着暖炉起身,另倒一盏热茶。

晌午时分,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洛宅前面。早就等候在门后的人听到动静,打开门来,撑着油纸伞上前迎接。

内里下来的人带着斗笠,一袭玫红棉裙,外罩白底绣梅斗篷。青沫携着她走了进去,甫一进宅,下人即刻关门。

偏厅里置了火盆,进门只觉暖气袭来。洛韶容取了斗笠,瞧着风青面色红润,已有好转,不免笑了笑。

“寨里可有消息传来。”洛韶容开门见山,只留了风青与青沫在一旁。

风青摇摇头,“只半月前暗里遣青沫回去传了消息报平安,寨里无事。”

“罢了,暮兰打发人送账本子来时,可说了些什么。”

“只送来了些冬衣,还有一句‘新人不知以往,旧人不知现在’。”

洛韶容颔首,招呼几句便又急急离去。风竹一直在马车上等着,悄悄拨开车帘往外瞄了几眼。对门的门口有两三个仆从清扫落雪,门上并未设匾。

未几,洛韶容便钻进马车,风竹搀着她坐稳,便问起对门的人家。洛韶容摘了斗笠,答非所问瞧着风竹说了句:“倒是我小瞧她了。”

“嗯?谁?”

洛韶容张了张嘴,吐出二字,但没有发出声音。

此次进京,到底是对是错,她竟也摸不准了。三绝夫人定还有事瞒着她,京城里,到底有什么?

将军府里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一袭绛紫银纹棉袍,俊秀的脸上有几处淤青,却并不影响他一出现就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小厮见此人不似常人,领着他们去了正厅,一时有几个丫鬟去院里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