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死在沙盟主手下。”包囿开口,平静的语气就像是在迎接一场既定的死亡。
沙肖天怔了怔。
不止是他,在场的人都有一瞬的反应不能。
娇妻幼儿,偌大家业,在他眼里,竟是都不如死在谁手里更重要么?
海斛门的人都露出惊慌的表情。
他们的门主摇身一变变成了七毒教教主,如今若是死在沙肖天手里,那么他们该怎么办?
“沙盟主,”包囿注视着他,微顿片刻,“肖天,”这是一个曾在年代久远的记忆里唤过的名字,字音吐出喉咙的时候,他像是在喊眼前这个人,又像是在呼唤一个早已不在的人,“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帮我,也是最后一次我帮你。
似是戳中心中某处柔软,沙肖天微微动容,“你……包弟你这又是何苦呢?”
包囿没有什么感情地弯了弯嘴角,“你动手,总比旁人动手更好不是吗?”
沙肖天恨声道:“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这不是你的风格,肖天,杀了我,七毒教就不存在了,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不是么?大仁大义的沙盟主……”包囿似真似幻地呢喃着,“动手吧,肖天,许久没有切磋了,也不知你的八臂拳如今是什么境界。”
沙肖天皱着眉头。
圆孤方丈斟酌了片刻,道:“既是包门主遗愿,沙盟主不若便代为执行吧。”
只要教主死了,失了最叫人心惊胆战的七月炙火针,七毒教就不再成气候了。
几大世家家主对视了一眼,无声地交流一番,然后各自退后几步,将包囿和沙肖天一起围在中间,以防不测。
沙肖天慢慢走向背都似乎佝偻了几分的包囿,十指张握了几下,“包弟……”语气里无尽的为难之意。
“如果当年……”包囿开口,话到一半就断了,只留下一口说不明白的叹息。
沙肖天抬起手,紧握呈拳,“以前种种都是过往,包弟,你何必沉迷不悟?”
“不悟?”包囿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看到他都有些不自在,才阖上眼,掩下眸中的痛苦,“你说得对,是我执迷不悟。”
五指成拳聚起内力,沙肖天沉声道:“无论如何,你我亲如兄弟,若有来世……”
话音未落,拳头已经落下。
包囿却猛地睁开眼来,眸中怨怼发人心寒,声似孤鹰尖厉:“若有来世,你我定是不死不休!”
完全没料到放弃了放抗的包囿突然来此一招,沙肖天惊了一下,就见他一直看似虚握的量天尺由下至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向他的下盘!
“沙肖天,我死了你也别想……!”刺人耳膜的嘶吼骤然断掉,包囿看着打到自己心口的拳头,一缕血液迅速地从唇边滑落。
量天尺重重戳在擂台地面上,不远处是落了空扎在那里的七月炙火针,差之分毫,便与沙肖天的脚擦肩而过。
是他低估了这个人的武功……他怎么会进步如此之快呢?
包囿如是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破裂声,还有四处流窜的寒意麻痹着他的四肢。
沙肖天正对着他,嘴角勾起冷笑,用旁人决计听不到的声音道:“包弟,我比别人都了解你,你岂会是心甘情愿送死之辈?”
你了解我?你究竟有多了解我呢?——包囿很想这么问,很想仰天大笑几声,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慢慢跪倒在他面前,伏倒在地上,喉咙里徒劳地发出漏风一般的赫赫声。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为什么会不明白七月炙火针其实并没有对准他?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为什么会不明白如果他没说他是执迷没说他们是兄弟,他就真的愿意死在他手里?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为什么这些年风风雨雨他却永远看不见他站在他背后为他做力所能及的所有?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
武林人群情激奋的喧哗渐渐离他远去,包囿眼前渐渐发黑,四周的一切被拉得模糊,越拉越远,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雨过天晴的午后。
那时,君尚年少我未老,小小少年郎并肩坐在墙头上,看着一边跑开一边回头冲他招手挥别的人儿,嘴角带出一弯笑意。
那一日,如果告诉他,若他同他在一起,他就有办法将包家不为外人所知的偌大产业都给他,不必委屈去当城中首富倒插门的女婿,今日种种,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仅剩的左手无力地张握着,几乎就要触碰到眼前人垂下的衣角,那人却嫌恶地退开一步,手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再也没有抬起来的力气了。
包囿的喉咙发出濒死的最后一声,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空荡荡握着空气的左手,不甘地闭上了眼。
那句始终未能说出来的话,终其一生都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肖天……
“阿弥陀佛——”圆孤大师悲悯地道了一声佛号。
沙肖天盯着死在自己脚边的包囿,这个人死前最后一眼不知为什么叫他觉得在意,失去一个劲敌和知晓自己太多秘密的存在本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但是此刻为什么却又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
“沙盟主……沙盟主?”
被人叫了几声才回神的沙肖天猛地抬头,看向旁边叫他的人,“东郭家主?”
东郭伏安倒也不介意他这种态度,只当他是因为挚友死去而伤感,不过还是拿起了暗藏机关的量天尺,问道:“沙盟主,包门主的……遗体如何处置?”
沙肖天又看了包囿一眼,重新振奋起来,用可惜的语气道:“交回给海斛门吧,逝者已矣,就莫要再追究了。”
威胁已死,几大世家家主对此都很满意,也不在意尸体归之何处的事情了,大大方方地让哭丧着脸的海斛门门人过来收敛尸体。
一场变故,满场唏嘘,围观的人们都议论纷纷。
沙肖天走下擂台的时候,看到自己年轻的儿子独自站在那里,相貌英俊而眉眼正气,握着一把黑刀,沉稳叫人信赖。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的儿子什么时候成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了?
沙临志走过来,神色有些难过,“包伯伯他……”
无论包囿的人品如何,不可否认的是他真的对沙临志很好,在他的父亲都忙忙碌碌不在身边的时候,这个独臂的男人总会笨拙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教他学武,带他出门走走。
沙肖天却脸色一沉,低声呵斥道:“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沙临志愣住,连沙肖天什么时候重新端起惋惜的表情擦过他的肩膀离开都不知道。
他背对着主位上冠冕堂皇安抚着因为突发意外而**的人群的沙肖天,迷茫地看着前方。
明明是两父子,为什么他们连走的路,都是背道而驰?
……
擂台下,阜远舟眉目弯弯勾出一抹笑,唯见君子端方如玉,姿仪绝世,“闻离,这场戏,看得舒心不舒心?”
苏日暮慢慢将目光从被抬走的尸体上收回,语调平平道:“真是一场跌宕起伏的好戏。”
戏场上的人生,人生上的戏场,从来都是有限温存,无尽心酸。
平生不过悲喜一世。
阜远舟的眼里压抑着一抹暗色,不寒而栗的冷意在蔓延,“老天都是没眼的,不过我不介意推动一把因果循环,他们今日的果,不过是偿当日的因。”
阜怀尧终于不再看林家堡那边眼神癫狂的邹洞天,回转过头,拍拍身侧人的手臂,“远舟,我渴了。”
“嗯?”阜远舟眼里的晦暗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伸手到侧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送到兄长手边,“有点烫,哥你小心点。”
“嗯。”阜怀尧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帮我剥个橘子吧。”
“好。”剥着剥着,“哥你胃不好,不能吃太多。”
“给你留一半。”男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如是道。
“呵~”
苏日暮看着阜远舟淡淡微笑的侧脸,有些怔愣。
他似乎有些明白阜远舟的执拗了。
如果有一个人时刻注意着你的心情,能用一句话一个举动叫你忘记所有负面的情绪,放弃手上所有的动作,做再小的事都能满足地露出笑容……你也不会愿意舍下这个人的。
每一届武林大会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插曲,包囿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个小高/潮罢了,尸体收敛之后,众人激动的情绪也褪了下去,等着比武的继续。
江湖就是如此,潮起潮落时代更迭,很多东西,江湖人记得,江湖早已记不住了。
没有了七毒教的威胁,几大世家的家主就少了几分顾忌,陆陆续续跳上了台。
不过等玉不谢打趴下两个之后,实力相当的其他家主就熄了争霸的心了——没办法,打不过就别去丢脸了,他们可丢不起。
玉不谢的强悍超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一时间冷场了片刻。
就在此时,一抹紫影忽然飘飘荡荡落在台上,像是一朵紫莲,悠悠然落入水中般的灵巧。
宽大的舒袖长袂紫纱衣翻滚出翩跹的弧度,曲线优美的身体被裹在其中,长发跳动,轻轻落在膝下,长眉,水目,琼鼻,朱唇,阴柔的男子有着比雪更晶莹的肤色,嘴角含笑似讥似嗔,教定力不足的男男女女都看痴了心。
——危险,却又雌雄难辨的魅惑。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一瞬满场俱寂的效果,轻声一笑,比那妖狐还要魅人的嗓音如水一般淅淅沥沥钻进人的心底里,“申屠谡雪,来想玉庄主讨教一番。”
不过短短几个字,语气绕得千回百转,连晋已经能看到有人掩鼻而逃,不过他已经没有调侃的心情了,凝重地站直了身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平民百姓江湖群雄自然不会认识这个勾人心魂的“美人”是什么人,他们几个却是清清楚楚,这不是别人,正是池尤国来访使者——国师申屠谡雪!
他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连晋几乎没破口大骂出声。
他当然知道申屠谡雪会武功,而且武功还不低,但是他更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要是他在武林大会上出了事,池尤会不会立刻有借口发兵打过来?!
夙建帮地盘那边的阜怀尧也是忍不住扶了额,他就知道,申屠谡雪是绝对不会这么安分的。
不过,申屠谡雪在这里,他把不会武功的闻人折月丢哪里去了?
阜远舟也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申屠谡雪也不知算不算是宿天门的人,不过还好他在看到紫危楼天下宫一溜儿的意外之后就预料到事情不会太尽如人意,出了申屠谡雪这个变故倒也不算手忙脚乱,只不过要他暴露一条暗线……
阜远舟的眼神投向了主位。
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