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秦霜凭着儿时的记忆摸索着通往那间小屋的路,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易文放缓脚步跟在她后面任由她低着头走着。前面就是那间昏暗的小屋,秦霜停住脚步目光穿过十余年的岁月打量着它,半晌终于走过去推开虚掩着的门,一缕阳光透过颓败的窗户定在屋子里,秦霜微眯了一下眼睛还不能适应屋内的黑暗,她抬步踏了进去。易文负着手跟在后面,突然他目光一沉,伸手一捞将秦霜一把扯到了他的身后,他转身一手遮住秦霜的眼道:“别看!”
秦霜被拉的身形不稳,她在易文的扶持下站稳身形音调低迷道:“怎么了?”
易文没有说话,将她带到屋外有些困难地发声道:“你先等一下。”
秦霜很顺从的站在那里等着,这些日子她变得有些呆滞,因为经常通宵不能成眠的缘故她已经有些不能思考,因此易文叫她站住她便乖乖的站住。她如同一个木偶般站在那里,夏日的太阳逼得人睁不开眼,她却总觉得手心发冷,过了许久屋里并没有什么动静,她却被阳光烤的有些昏沉。她坐下来靠在墙上,阳光在她微眯的眼中变成璀璨的颜色,她的身子慢慢地侧向一边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所有的事物都看不清楚,却又飞快的变化着,她好像在哭,她能真切的感受到她在做梦,梦中的自己似乎看到张婶僵硬灰白如死的脸,可她就是无法醒来,她痛苦地呓语着,头在轻微的摇晃。
当易文走出门来就看到秦霜正闭着眼靠在墙上似乎睡着了,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流入鬓发中,他扶着门槛出神地望着她,心中酸痛难当,突然觉得有些支撑不住的虚弱。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所有的一切她该如何承受?她这单薄的身体怎么能接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力,他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当他看到屋子的房梁上悬着一个人时他就已经知道没有办法在对着秦霜时维持冷静了。他现在既无法救活一个死人也无法让秦霜不再承受任何的痛苦,他闭上眼将手抵住眉心,半晌才缓缓睁开,蹲下身将秦霜轻轻揽进自己怀里,擦去她脸上的泪。他甚至希望她就这样睡着永远都不要醒来,起码梦中的痛是假的,而醒来的痛却是她难以承受的,也是他难以承受的。
可睡梦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过片刻她便惊悸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她看到易文苍白的脸恍惚了一下,然后快速离开他的怀抱,仍是低垂着头道:“我怎么睡着了。”
易文任由她离开自己,艰难地嗯了一声,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秦霜抬头勉强笑笑:“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我们先进屋吧。”说完就要站起身。
易文下意识地骤然起身拉住她的手,盯住她唤道:“秦霜!”
秦霜回过头,一直微蹙的眉显得更加难解,他今天奇怪的举动让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讷讷道:“师父?”
易文听她唤这一声师父心中抽痛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教她如何面对,如何解决,可此刻他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怀里,让自己替她承受这些东西,他宁愿她永远不要经历这些。他强自镇定下来冷静道:“我要先告诉你一件事。”
秦霜萧索地望着他,易文哑声道:“你娘在里面,她已经死了。”
“什么?”秦霜迟钝地回应着,仿佛没有听懂。
易文一只手警惕着她可能随时倒下来的身子,道:“为了活着的人坚强些,我永远都在你身后。”易文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柔和坚定地望着她,但他的心却如同一根弦般紧绷着感受着她的反应。
秦霜没有倒下也没有说话,她呆怔了半晌,然后将易文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发霉的味道,秦霜的眼睛在屋里兀自搜寻着,然后朝着一角的木板床走去,那里正躺着一个身穿坤道服的女人,她闭着眼很安详的睡在那里。秦霜慢慢地走过去,每走一步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走近了她蹲下身去细细看着这张许久不曾相见的脸,那张脸已经灰白,脖颈上是一条刺目的乌紫色勒痕。她不知道就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刻那张脸还不是这样的,她双目圆睁,气势悲惨瘆人。易文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她,看着她将女人的手捂在自己的脸上,看着她伏在床上一言不发的流着泪,没有哭嚎只是用手一遍一遍整理着女人的衣服。
然后她开始在屋子里寻找秦秀才的几本书,在缺了脚的桌子上她看到了母亲留给秦秀才的绝笔信,以布为纸以血为墨,如今字迹已经变干发黑,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秦霜看得头痛欲裂,却总也看不清楚,只模糊地看到“我是被你杀死的”
这几个字。
她心中如同被一把刀翻来覆去的搅动着,她是被自己杀死的,她才是杀死自己娘亲的侩子手,若不是她那一天下了山她就不会被送到雅乐居,也不会有娘亲的旧友跑去给她通风报信,她本已经重新开始可以好好活着的。
“秦霜,我们先把你娘带回山……”易文看她这样忍不住开口。
“好。”
回去比来时更沉默,秦霜抱着几本书跟在易文后面,柳娘的身子在易文的背上一动不动如同一袋滩烂泥。秦霜悲哀地想:命运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在她想乞求亲情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刺骨的寒冷,而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在娘亲心中是多么重要,可她却再也睁不开眼睛,再也无法对她微笑?
她很累,回到山上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她就将柳娘的尸体下葬了,一口黑漆棺材,葬在了离秦秀才很远的地方,她盘腿坐在坟前从清晨坐到黄昏,然后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对柳娘道:“娘,我很累,让我睡一觉,下次再来陪你。”
可当她真的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即使头痛欲裂那些记忆的碎片却仍在她脑中乱撞。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看诊,乌黑的头发也开始慢慢变得晦涩起来,她能感觉到每日有不同的人在她房中来来往往,有时是张婶,有时是晓川,还有时是承允或易文,可她对他们说的话反应不过来,甚至根本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她被一所无形的牢笼所束缚,里面的她正在无意识的一点一点消耗自己的生命。
这天夜里夜凉如水,秦霜突然觉得精神很好,她推开门缓缓走了出去,不知不觉来到了许久没有打理的药圃。夏日的药圃微风中充满了清晰的草药香气,萤火虫在绿叶中游来游去,不知名的虫子在里面低吟浅唱,没有她的打理药圃似乎比以前更好。她嘴角泛起一个平静的有些空茫的微笑,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一定是需要她的,只有她母亲现在正在黑漆漆的土里忍受着恒古的寒冷与孤独。
她坐在台阶上,看着叶子上渐渐凝起露珠,听着虫子在土地里跳来跳去,突然一阵略显低沉绵和的萧声不知从何处破空传来,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深夜这萧声却并不突兀,它仿佛是这黑夜的一部分,从古至今就一直在这里,不过是在今夜偶然被她捕捉到了而已。秦霜有些意外的惊喜,她将头搁在廊柱上静静地听着,慢慢地她的呼吸放缓,眼睛也缓缓的阖上,她脑中的无数片记忆也如同大浪过后的细沙开始慢慢向河底沉去,过了许久她终于睡着了。
易文修长的身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深沉如墨的眼凝视着秦霜闭上的眼,一阵风吹过,秦霜微微瑟缩了一下,然后她的头向前倒了下去。易文身形一晃,已经近到秦霜的面前一手拖着她的头将她的身体稳住,他收回箫将秦霜横抱起来送回了房间。这是柳娘下葬后的第八天,但在此之前她不知道一个人熬过了多少这样的黑夜,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的边缘,易文皱眉沉思着。
第二天秦霜醒来时外面已经艳阳高照,她坐起身只觉得灵台清明,往日的那种昏沉感似乎淡了很多,因此她清晰地记得昨日夜里自己是在药圃里的,是谁将自己送回房的?这么晚是谁和自己一样没有睡?
秦霜心里隐隐有答案,夜里她再次证实了这个答案,在相同的时辰那箫声又响了起来,如同在她耳边低语,她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虽然眼皮已经打架但她还是起身走到了外面。外面同样是月色如水,她寻着箫声望去,二楼的书房里还亮着灯火,那箫声从那里温和地传进她耳中。她在院中默然静立着,突然眼眶有些发热,那一夜她睡得很好。
接下来的第二夜,第三夜每一晚都会有箫声从那里飘荡而出,那个时辰,那样少见的曲调,那箫声成了陪伴秦霜入睡的低语者。尽管因为病人多而没有多少时间看见彼此,但当箫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双方都觉得安宁。
这夜,在箫声结束后秦霜走进了易文的书房,刚进门就听见他压抑的低咳声。易文听见房门那边的动静抬起头来,怔了一瞬,然后继续用手抵着唇咳嗽起来,待他平静时才看向秦霜皱眉道:“你没有睡着?”
秦霜眼眶有些发红地看着他,道:“本来是可以很快睡着的,但我想上来看看师父在做什么。”
易文一愣,随即笑道:“睡不着,吹吹曲子而已。是不是打扰到你?”
秦霜走上前来并不回答,只盯着他道:“师父每晚都睡不着吗?”
易文看她明显在压抑自己情绪的脸,喉咙一哽,他幽深的眼凝视着她,道:“是,我每晚都睡不着。”
秦霜接着问:“师父为什么睡不着?”
易文看见她眼中隐隐的泪光,想伸手去揉她的发,他沉坐在椅中,隔着一张书案定定看着她道:“因为我教导出来的徒弟遇到打击竟然只知一味消沉寻死,因为我爱的人正在忍受痛苦而我没有办法帮她。”
室内蓦然寂静下来,他们望着彼此久久没有说话,突然一滴眼泪从秦霜的面颊上滑落下来滴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易文再也控制不住,绕过书案将秦霜一把捞入怀中,秦霜被动地被他拥着突然泪如雨下,那么长的时间,她被朋友误会,被爹爹算计,眼看着双亲死去,她都没有这样哭过,可在这一刻她在师父的面前突然收不住自己的眼泪,任由它们打湿他的衣襟,她喃喃道:“师父,我错了,我错了……”
易文没有让她说完,她的泪让他心痛,他突然俯身吻住了她的唇,他的唇微凉带着轻微的药味,辗转在秦霜冰凉的唇上。秦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震的忘记思考,她大睁着眼睛呆若木鸡地瞪着他。易文察觉到她的僵硬,唇角不动声色地微勾了一下,他离开秦霜用手摩挲着她的脸低哑难言道:“去睡吧。”他的声音缥缈带着一股蛊惑的味道。
秦霜后知后觉地发现易文对她做了什么,后知后觉地脸一下子红了,又后知后觉地僵硬着步子朝门口走去,才走了两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咳嗽。
秦霜一下子惊醒过来,猛然想到她刚进房门是他也在咳嗽,她快速折身回易文身边皱眉道:“师父,你是不是生病了?”
易文平复下来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不在意地笑笑:“我没病,不用担心。”
秦霜下意识地去查看他的脸色,他面色有些苍白明显是身体虚弱的缘故,她神色一凛,怀疑道:“师父,是因为你每天都吹箫的缘故是不是?”
易文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秦霜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了悟道:“难怪不过普普通通的箫声竟然能有安神的效用,难怪张婶说她从来没有听见什么箫声,你在消耗你自己的内力是不是?”
易文见她神情激动竟然柔和地笑了起来,他揉揉秦霜乌黑的头发不怎么上心道:“好了,别担心。这耗不了我多少内力的,睡一觉就没事了。”
秦霜低垂着眼,眼里酸涩难当,易文心中顿时塌了一角,他温柔地看她道:“连师父的本事都不相信了么?我真没事,别哭。”
秦霜咬着唇,心里暗自在恨自己不争气,平时她根本就不是个爱哭的人,她低垂着头道:“师父,我没想哭,我根本不是爱哭的人,可……”
易文将她按在自己怀里,有些感激地道:“我知道,但我更喜欢这样能在我面前流泪的你。”
秦霜安静地被他拥着,待她心情平静了易文才放开她正色道:“好了,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