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连下了就收不住,张婶端着簸箕站在檐下喃喃道:“天都黑了这两人一个都没回来,秦霜那丫头又忘记带伞这么大的雨……”
从廊下经过的承允刚好将这句话听进了耳中,看看滴水如注的雨幕心下一紧 ,道:“张婶,师妹什么时候下山的?”
张婶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回头道:“哎呀,你吓我一跳!”
承允皱眉道:“秦霜什么时候下山的?”
张婶道:“易先生下去的晚,秦霜倒是早的很很,照说早就该回了。”
承允听完站了一瞬,一言不发地进了屋拿起两把伞冲进了雨幕中。天黑路陡雨势又大寒凉之气丝丝入骨,承允却走的飞快,走了将近一个时辰雨势渐渐萧索绵缠。
承允皱眉立在雨中,雨水顺着衣角嘀嗒而下。她从未一个人出去,也未曾这么晚还为归家,她现在在哪里,一个人怕不怕?练武之人目力在暗夜中非常人能及,承允沿着山路逡巡希望能看见能让他安心的人,突然他目光一动身形定住。
易文和秦霜正在雨中缓慢向他行来,因为雨势已过走的并不艰难,突然易文停步道:“承允?”
秦霜闻言停住脚步定睛细看,这才看见前面依稀有个人影。
承允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站在易文身边的秦霜,压抑着声音道:“张婶担心师父和师妹久出未归,所以我下山来看看,好在撞上了。”
易文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
承允默不作声地将伞递给秦霜,手似有若无地触及到她的皮肤,她的手温润干燥倒是比自己的手还热些,不像是冻着的样子。承允剑眉微轩心里蓦然觉得心安,一瞬间又有些**的悸动,仿佛手上被她碰到的地方有一只羽毛在轻轻的刷过。
二人跟在易文身后好不容易才回来,张婶早在门口翘首以盼,看见三人一个不少的回来松了口气赶紧道:“总算是回来了,厨房有姜汤快去趁热喝了。”
易文先去药房,张婶对着秦霜夸道:“这师兄总算是没白当,听说你没带伞立即就下山去寻了。”
秦霜目光一动清明的眼向承允看去,承允却有些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眼,再抬头时秦霜已经不在原地,目光动处只看见她的一角背影,她似乎心里有事。
厅中一下子只余承允一人,张婶的眼睛不由在承允身上多看了两眼,望见他脚站着的地方一大滩水惊道:“哎呀,你身上衣服都湿了,快去换下来。”
承允不在乎地轻笑一声,颇有些自嘲:她可曾注意到这些?必定是没有注意到的吧,她的眼中又何曾有过我。方才的心安悸动转瞬即成苦涩,却又偏偏如同深夜的酒让人痛苦却又无法割舍,他大好儿郎何时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承允站在窗前任由寒风吹拂,漆黑的眸子变得沉静迷惘,山中的生活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中,不知不觉那人的风姿不知何时早已入了他的眼他的心,如今细细思量竟是一片空茫。
第二日雨停,空气中清冷的气息渐重,秦霜拿了银票准备下山,走到前院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承允正在拭剑,不时掩唇轻咳,见秦霜神色匆匆的走过看都不看他一眼,周身气质已然冷了下来。
秦霜急急下山,满心满脑想的都是另外一件事,她终于可以和娘亲住在一起,终于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次她已女装示人,当柳娘牵着她的手走出怡红院时,当年的老人终于全都醒悟,这是当年多多少少被她们欺侮过的秦霜。如今她已长大,已经可以牵着她娘的手带着她走出这座牢笼。
众人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二人身上,仇恨、嫉妒、不屑、羡慕兼而有之,这大概是她们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时刻了吧。纵使有人肯为他们这副皮囊一掷千金赎她出来,又怎能比得过这样的天伦之情。今日的柳娘洗尽铅华,她的美无人能及。
刚走出怡红院柳娘身子一歪落下泪来,秦霜托臂接住,道:“娘,今日是高兴的日子,该笑才对。”
柳娘扶着她手紧紧握住,笑道:“看我,女人真是没用,伤心时苦,怎么高兴时也只知道哭。”
秦霜鼻子一涩,道:“我给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我们先在那里歇息几天再找住处,好不好?”
柳娘仰起脸闭眼半晌复又睁开,道:“我三十岁不到,竟像活了几辈子那么长,真是噩梦一场。”
秦霜望着柳娘的脸突然觉得有些看不真切,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她攥紧柳娘的衣袖道:“娘,说这些做什么,先去客栈吧。”
柳娘却似方从她的世界中醒来,缓缓道:“我已经找好了住处,没有比那里更适合我的地方了。”
秦霜有些惊喜,道:“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柳娘道:“也好,你就当送我一程吧,往后回山上跟着易先生好好学。”
秦霜隐约觉得娘亲有些不对,却不知是哪里不对,一路被她牵着往前走,但觉路越走越偏,待到终于停下时秦霜的手已经冰凉。她苍白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柳娘道:“娘……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柳娘双目定定的看着苍云观,声音变得缥缈空灵起来:“我已决定出家,这里该是我最好的去处。”
秦霜怔住,突然大力抓住她的手睁大了眼睛哽咽道:“娘……你不要我了?”
柳娘悲痛地看着她:“你已经有了好去处,娘并不能给你带来更好的生活。”
秦霜突然放声大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般,眼睛再落到她身上时却一丝笑意也无:“看来我这一生注定就要做一个孤魂野鬼。恭喜你尘缘两空从此仙凡两隔从往日的苦海中脱离出来。”说罢一转身往山下走去。
深山古刹温厚的磬声传出老远,秦霜木呆着脸往回走,不知哪出山头上响起一声男子的长啸,伴着磬声传了过来,秦霜想:这是哪家的男子?是不是他的心上人出家了才这么伤心?
秦霜苦苦一笑,月亮挂上了檐角,走进院门才发觉浑身都痛,张婶见她摇晃着走进院子赶忙上前去扶,犹疑地问:“秦霜,你是不是不舒服?”
秦霜微微笑道:“没事,头痛罢了。”
张婶惊道:“头痛?怎么你也头痛起来了,莫不是也伤风受寒了吧?”
秦霜自然知道不是,只问道:“谁受风寒了?”
张婶忧心道:“还能有谁,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只有承允了。发热两天端去的药一滴不喝,也不知道是闹什么脾气。”
秦霜忍着疲态温声道:“还有药吗?不喝药怎么成,我给他端过去。”
张婶连忙从厨房端来一碗温着的药:“你去试试也好,说不定他还真听你的话喝了。”
秦霜看了眼药往承允房间走,行至房门外见里面亮着灯,秦霜敲门,没人应,再敲仍没人应。她突然勾唇冷笑起来,有的人千人疼万人爱却不自知,有的人苦苦追寻不过一个家却是求之不得,人和人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她头目昏沉懒得再敲,伸手推开房门,往里走几步却见承允仅着紧身中衣正撑在案上写字,案脚下滚着几团软着墨迹的宣纸。
秦霜走过去放下药碗又矮身去捡,承允笔走龙蛇目不斜视,笔下的静心经却突然失了章法变得狰狞起来。待秦霜起身时恰好撞进承允冰冷的眸子里,秦霜吸了口气,道:“张婶说你病了,让我给你送药过来。”
承允仍是牢牢注目着她,忽而粲然一笑,讥讽道:“张婶,张婶,是不是张婶不说我就算病死你也看不到?”
秦霜双目回视着他,眼神既淡且冷,道:“你是我师兄,我自然不会看不到。”
承允意气顿起:“你把药端走吧,我不喝!”
秦霜凝视他片刻,嘲弄道:“天下最愚蠢的事就是作贱自己,喝不喝随便你。”说完便往外走。
承允愣住,突然平静下来,道:“你说的不错,最愚蠢之事莫过于作贱自己,旁人又有谁在意?”说完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秦霜表情木然地站在那里,承允将空药碗递过来,就在秦霜接过时他却突然出手,不待秦霜反应他的手已经掐住她的手腕令她动弾不得。他的手带着奇异的滚烫,动作时又咳嗽起来。秦霜被这灼人的温度惊了一下皱眉看着他,承允攥住她的手突然上前一步,涩笑道:“秦霜,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要这样你才开心?”
秦霜看着他:“师兄,你该找的是一个适合你的人,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心力。”
承允眯眼危险地看着她,道:“你又怎么知道你不是适合我的人?”
秦霜嘴里发苦,答非所问道:“我累了,想休息。”她眸光定定停在他脸上,用力一挣竟将腕间的手挣开了。
回到房内已经累极却无法入睡,秦霜推开窗子让冰冷的风吹在她脸上,月色入室有些凄清,她索性滑到地上靠着墙壁抱膝坐下。
待到晨雾灰蒙曙光熹微时秦霜才缓缓的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既然存在就总是要活下去的,太阳离了谁不是东升西落,月亮离了谁不是阴晴圆缺?
秦霜依旧是以前的秦霜,快乐没有多一分,痛苦也不会少一分。
秦霜推开房门照旧去师父的书房打扫,院子里还没有人起来一切都静的出奇,秦霜平静地将书案上没收拾的笔墨纸砚收拾好,又将药典的草稿整理好,正要去拿花瓶换水,一转身突然撞在一人身上,一阵清苦的中草药气息自鼻尖传来。
秦霜一惊慌忙后退,垂首道:“师父。”
易文身形未动,微挑了眉毛眼中犹带着几分宿夜未眠的乏意,笑道:“怎么起的这么早,几时回来的?”
秦霜道:“昨日夜里回来的,见师父在书房没敢打扰。”
易文颔首道:“你娘的事可办妥了?”
秦霜心里微颤了一下,终究道:“办妥了,她已入观修道。”
易文一听看着她的眼略微浮摇了一下,沉默片刻才道:“你娘也有她的一生要过,走到这一步于她也必定不容易。”
秦霜抬脸平静地笑了笑,易文这才清楚的看见她的面容,竟也是宿夜未睡的清醒,并不用自己开解。只听她道:“她这一生太过悲苦,于她而言忘记以前的人和事或许是最令她安慰的事,我为她高兴。”
易文垂目望着她,她的脸更加清瘦,眼神是看什么都只不过用三分心思的沉寂,他在心里叹口气,缓缓道:“去吧。”
秦霜寂静地往门外走去,易文盯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下午天色空蒙,秦霜从药房出来活动筋骨,突然看见承允面无表情地跟着一个戴斗笠着劲装的人出了院门。秦霜走向一旁摘菜的张婶,道:“张婶,刚才那人是谁,怎么没有见过?”
张婶不以为奇道:“那是承允的家人,让他回家有事。”顿了顿又道:“这孩子也有好几年没回去了。”
秦霜想了想,自己上山来就没见过承允回家,这么一算倒是有六七年了。
张婶这时却突然抬头望了她一眼,又低头择菜,择了几根想了想,道:“秦霜,我看你这些日子和承允好像有些不愉快?”
秦霜看着篮子里的菜:“并没有不愉快,只不过我最近一直跟着师父在忙很少见他。”
张婶忽而笑了笑:“一个人若有心要躲另一个人,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总有办法让他看不见的。”
秦霜低头道:“张婶,你误会了。”
张婶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我是过来人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你这孩子对我有什么好瞒的。承允对你有情,你难道不知道?”
秦霜皱眉道:“那只不过是相处的日子久了生出些情谊罢了,张婶怎么也当了真。”
张婶笑了一笑:“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悲观,你这一生注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秦霜轻飘飘道:“一生?一生似乎很长……张婶,你的一生是怎么过来的?”这句话问的似乎很无礼,但张婶却停下来倒像是真花费了一番心思去想了,片刻她道:“能记得住的东西不多,不过是今日重复昨日的事,一天一天也走到现在了。”
秦霜沉默着伸手去摘篮子里的菜,张婶忽又笑了笑默了一瞬仍想再劝:“你若和他在一起他必能护你一生,他这样的人万里挑一也不为过的。”
秦霜莞尔一笑,她自然知道张婶是在暗示她承允的身份非同一般,相处这么多年早已露出端倪,天下之大有几人需要精通如此浩繁的东西,却只道:“缘分自有天定,师兄需要的是适合他的人,情之一字于我实在是多余。”
张婶一听不由骇住,再也想不到这般年纪的她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楼上书房的轩窗里,易文负手望着她的身影,柔和的脸上此时也显出几分沉思回味的神情来。
秦霜却转而敏感地问道:“张婶,你看起来气色好像不太好?”
张婶听这突兀一问愣了一下才笑道:“当真是学医的本事,一瞧就瞧出来了,我近段时间确实是不怎么舒爽。”
秦霜道:“什么地方不舒服?”
这俨然就是大夫问病患的口气,感情这丫头还想替自己诊治诊治,张婶心头大慰,明知秦霜还未能独自行医却也不忍拂她的意,边想边说道:“就是常常觉得累,不想吃饭,做事又没有力气,到了晚上却又不容易睡着,多梦易醒,头发大把的掉。”
秦霜细细听完道:“舌头伸出来看看。”
张婶忍住笑一本正经的将舌头伸出来,秦霜一看舌红,苔薄黄,舌头肿大边缘有齿印,又伸手去把张婶左右手的脉,只觉脉滑细,尺弱。
张婶看她沉静气质突然也认真了起来,问道:“我这是什么病症?”
秦霜松手望着张婶轻轻一笑道:“不过是气血虚再加上有些湿热。”
张婶茫然地“喔”了一声,秦霜又道:“张婶可愿意让我给你开方?开完后我先拿给师父过目。”
张婶鼓舞道:“有什么不愿意,万事总有个开头,就让张婶我当你的第一个病人!”
秦霜赫笑,起身去药房抓药,片刻便拿着一包药过来,坐在张婶身边解释道:“这是药,这是黄岑,清热燥湿泄火解毒;这是黄连清热解毒降肝火。”
张婶瞧着那药戚戚然道:“这药里怎么还有条蜈蚣?”
秦霜笑笑:“蜈蚣有燥湿化痰,和胃止呕的作用,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张婶听她讲得头头是道倒真信服起来,末了秦霜道:“我去拿给师父看看,看能不能用。”
“你诊的不错药方也很好,不过你手里的并不是山楂而是红厚壳。”
秦霜一愣意外地抬头,易文不知何时在窗前闲闲站着正眼带笑意地望着他。秦霜被吓了一跳,呆在那里,没想到自己竟然认错了药还好没有出事,但更加惊异于师父竟然能隔这么远将药认出来,其目力太过吓人。
易文仍闲散地站在楼上遥遥指点道:“干山楂片果肉呈棕黄色,表面布满灰白色的细小斑点,其气清香味甘甜微酸;红厚壳表面是深紫色小斑点,无特殊香气,味甘微酸。你再仔细看看。”
秦霜拿起一看这才辨认出来,连忙暗自记下,喝药时易文道:“明日我会去山上采药,以后你多随我去山上采药吧。”
秦霜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