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向是在晚膳时才过来瞧沈离, 同她一道进膳,今日却有些放心不下,早早的便过来瞧她。见她已自睡起, 正斜倚在榻上, 蕊珠捧着个玉碗, 正在喂她吃那碗里的东西, 见到皇帝驾到, 忙跪下行礼,皇帝摆摆手,示意她起身, 在榻上坐了,先细细瞧了沈离的面色, 微微笑道:“可觉得好些了?”
沈离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低声道:“好多了。”
皇帝又看了她一会子, 方才转头,瞧见蕊珠手中的玉碗, 一边伸手接过,一边问道:“这碗里盛的是什么,是孙神医新开的补药吗,怎么朕从没见过。”
蕊珠忙答道:“这是皇后特意命宫中太医院里的御医精制的龟苓膏,说是上好的补品, 今儿特意命史尚宫——
蕊珠一句话还未说完, 皇帝早已脸色大变, 长身而起, 砰的一声, 将手中装着皇后所送补药的玉碗恨恨地掷了出去,在地下摔了个粉碎。合宫众人一见皇帝突然如此震怒。俱都吓得呆了, 待回过神来,急忙跪倒在地,齐声请求皇上恕罪。皇帝哪里理会,只觉心中好似有一团火球似地,压抑多年的怒火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沈离和他相处的这些日了,从未见他如此动怒,虽然心底知道这怒气不是冲自已而发,却还是吃了一惊,只觉喉间一股逆气又往上冲,本待强忍一忍,心念一转,也不再压着喉间那股痒咳之意,低低咳嗽起来。
皇帝听到沈离低低的咳嗽声,方才从怒火中惊醒过来,急忙俯身去看沈离,见她用帕子掩着唇,俯身不住咳着,竟似越来越厉害,双肩不住颤动。皇帝心中一紧,忙轻抚她背,口中道:“朕,朕不是,你……”欲待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瞧沈离咳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又是心急又是心痛,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好容易沈离才止住了咳,皇帝见那帕子上并无血色,才略安心了些,忙递过碗药茶来让她润口。沈离喝了两口,软软地靠在榻上,看着皇帝眼中着急担忧的神色,轻轻道:“我知道陛下并不是在生我的气,”才说了这一句,又有些喘,皇帝不由握住她的手,沈离待喘息略平复了些,才接着道:“虽然我心里明白,只是方才看到皇上如此震怒,还是,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
皇帝长叹了一声,握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道:“是朕方才太过失态了,累你受了惊吓。”说罢,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一众宫女内侍,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皇帝静静地坐在榻上,紧紧握着沈离的手,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神色复杂,却并不看向沈离,而是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沈离静候了片刻,轻轻地道:“陛下累了一天,要不要也在这榻上略躺一躺。”
皇帝转头看着她,原本阴郁的目光渐渐转为柔和,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皇帝除下外袍,也躺在榻上,将沈离抱在怀中,小心替她盖好被子,然后又开始沉默。沈离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过了良久,皇帝轻声道:“朕没事,方才是朕不小心,吓到你了。
沈离微微笑道:“所幸陛下并没有吓我多久。”
皇帝微微一笑,在她额上轻轻一吻道:“你以为朕方才是怒极了吗。”
沈离轻轻嗯了一声。
皇帝迟疑了一下,接着道:“其实朕心里更多的是害怕。”
“陛下害怕什么。”
“朕害怕会,会像父皇那样失去心爱之人。”
沈离心中一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勉强笑道:“陛下过虑了,臣妾不是好好的在陛下身边吗。”
皇帝轻抚她脸庞,叹道:“朕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你就像现在这样躺在朕的怀里,可是当朕再睁开眼睛时,却再也找不到你,朕跑遍宫中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你了。”
皇帝的语气极平淡,平静地叙述着他曾做过的某一个梦境,沈离听在耳中却暗自心惊,仿佛已从这梦中窥见自己未来的命运,不可逆转,无法更改,心中忽然就生出一片悲凉。
过了良久,皇帝不见她说话,开口缓缓道:“朕忽然很想和你说说朕的娘亲。”稍顿了一下,并不待沈离回应,便接着道:“朕的娘亲入宫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当时父皇的中宫皇后在检视新入宫的采女时,发现我娘亲的美貌,生怕她一旦见到父皇,便会深得父皇的宠爱,因此便故意将她贬到后宫之中除了冷宫最为偏僻的倚梅阁去住。娘亲在倚梅阁一住就是五年,想是命中注定,天意如此,无论那位皇后如何小心防范,父皇还是在一次游园时无意中见到了娘亲。
朕那个时候虽小,但是瞧着父皇和娘亲相处的情景,也觉得父皇是待娘亲极好的,每日一下了朝就来陪着娘亲和我,和娘亲同寝同食,密语调笑,就好像寻常夫妻那样。冬去春来,时光一年年的过去,父皇对娘亲的宠爱不但没有衰退,反而愈是情浓。父皇其时早已动了废后之念,觉得贵妃之位已不足以表达他对娘亲的爱意,他想要立她为后,让娘亲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只是娘亲一直不愿意,到了显德十五年,娘亲又为父皇生下了第二个皇子,朕的胞弟晋王,父皇高兴之余,废后之意更坚,只是朝中重臣尽皆反对,皇后又一向小心谨慎,并无过错,父皇一时无计可施,如此便拖了下来。过得几年,梁国兴兵来犯,边境危急,父皇为了社稷安危,振奋军心,亲率大军前往边境增援。父皇这一去就是半年,等他打退了梁军,再度还朝的时候,一入后宫,见到的已是娘亲的灵位。”
沈离虽然早知梅贵妃不幸芳年早逝,但听到皇帝最末一句,还是觉得心下一阵凄然,忍不住伸出手去握着皇帝的手。
皇帝默然片刻,反握住她的手,接着道:“宫中妃嫔因为娘亲经年独享父皇宠爱,早已心怀怨恨,时常在言语中对娘亲冷嘲热讽。父皇御驾亲征离宫之后,她们对我娘亲更是丝毫不假以辞色,不放过任何机会来伤害娘亲。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后不但没有乘此良机责难娘亲,反而对娘亲百般维护,后宫诸妃凡有对娘亲不敬者,皆从严处罚。因为有了她的庇护,娘亲在宫中的日子才不至于太过难熬。那时,我甚至对这位嫡母有些心生好感,觉得她虽然平日对我们冷淡些,但是心,却还是不坏的。
她见娘亲每日深居简出,担心娘亲担忧父皇,思念成疾,便时常请她前往中宫用膳,或是去御花园散步。一次,娘亲从御花园回来后不慎受了风寒,皇后得知后,大为紧张,亲命御医用心诊治,她知娘亲素来体虚,还亲自熬制大补身体的汤药每日送来亲手喂给娘亲服食。
然而,不管她如何用心,御医又是如何的尽心尽力,娘亲的病却一日重于一日,到最后,已经是水米不进。”皇帝说到此处右手紧握,声音已有一丝哽咽。
皇帝再开口时,声音已平静了下来,“父皇也曾怀疑过,但是宫女们都说皇后对娘亲维护有加,关怀备至,每次必亲尝汤药后才给娘亲喂食。而娘亲每日所进的膳食,太医开的脉案方药,连同皇后的补药方子也全都查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娘亲是被人下药谋害的,父皇最后只能信了御医之言,相信娘亲本就身体虚弱,生下晋王之后一直未能调养过来,加之对父皇思念成疾,因此才药石罔治,香消玉殒。
但是朕不信,娘亲虽然平素身子较弱,时常生病,但都是些小病,调养三五日,便会痊愈,并无什么大碍,何以这一次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竟会一病不起呢。
后来朕年岁渐长,便偷偷地去找一些医书来看,这才渐渐明白,原来害死娘亲的,正是皇后好意为她送来的那些特效补药。那些补药并不是□□,但却比□□还要厉害,不但和□□一样能致人于死地,又不会有丝毫中毒的迹象给人瞧出破绽来。
娘亲身子虽弱,但并非大虚之人,人参肉桂等大剂温补之药只需少许便已足够,然而,皇后每日用这些温补药这么给她大补下来,反而让娘亲的身子阴阳失调,导致阴津耗损,五心烦热,胸腹胀满,水谷不进,最终阴不敛阳,阴竭阳亡,这才会……”
沈离听到这里,只觉身上一阵发冷。忍不住问道:“可是,难道那些太医看不出来皇后补药中的古怪吗?”
皇帝冷哼一声:“我既然能明白,那些太医如何诊察不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不……”
皇帝冷笑一声,“他们早就被皇后收买了,哪里还会记着‘大医精诚’这四个字。”
沈离心中一酸,忍不住说道:“孝怡皇后过世之后,陛下和晋王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一想到梅贵妃逝后,他和晋王没了母亲的照顾护持,身处帝王之家,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备尝多少困苦,原来身边的这个男子,即使贵为九五之尊,也和她一样都是失了慈母爱护,在这世间挣扎的孤儿,一念及此,心中怜惜之意大盛。
皇帝微眯起眼,喃喃道:“那些日子…,那些日子,终于都过去了,便是朕的母仇,朕也以其人之道双倍奉还给她。如今又有你伴在朕的身边,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顿了一顿,皇帝接着道:“当日父皇还朝,一见娘亲的灵位便昏了过去,第二天醒过来后更是痛哭不已,可是他再伤心又有什么用,他便是日日伤心流泪,为娘亲辍朝十日,追封她为孝怡皇后,甚至大病一场,也终不能挽回娘亲的性命。我甚至有些恨他,身为帝王之尊,至爱一个女子,却不能在这杀人不见血的深宫之中护她周全,即使征战四方,富有四海,万人之上,又有何用。”
皇帝双手紧紧环抱住沈离,接着道:“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朕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有朝一日,朕有了心爱的女子,绝不要像父皇那样只知宠她爱她,却不为她考虑周详,累她因为自已的宠爱而早早殒命,朕定要护她周全,不让她受任何委屈和伤害。”
沈离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心中忽然一下装得满满地,满满地,再也想不到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