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的交谈,或者说是争执,注定无疾而终。从书房出来,我小幅度偏了偏眼,从少量的视野缺口里回望了一眼门内的书桌。老爸就坐在那后面,漫无焦点地平视前方,一半脸藏在那只被茶叶染得绿莹莹的水杯后,他只在开局时分呷了一口,之后说过再多话也没有润过喉咙。
他的另一半脸,被射灯蕴黄的光打出深浅清晰的纹路阴影,我第一次觉得,这种无害的暖光也是会这样扎眼的。
父亲的脾气再暴烈、讲话再针锋、口沫星子跟刻薄词汇再跟开挂一样乱飞乱砸,也终究是个五十岁的老人了啊。
他是会老的啊。
这个想法很快就点在我泪腺上,轻而易举地让我又想掉眼泪了。
我回到房间,在床沿坐了一会,什么都没想,就单一地卖着呆。过去几分钟,虚掩的房门被推开,我看见吴忧探进来半个脑袋。
他的卧室离书房很近,必然能听清刚刚那出由父亲和姐姐制造出来的人工狂风和骤雨。
“姐……”他叫我。
我没吭声,仅回以平静默许的眼神。得到同意,吴忧才钻进房间,他有这个年龄、爱运动的男孩子特有的瘦削身材,轻而易举就把自己送过了门缝“一线天”。
但他没再往我这里走。
“作业写完了?”我斜着眼问他。
“没,语文还有半张讲义呢。”吴忧老老实实站那,像头被隐形栅栏紧紧圈起来的绵羊,乖巧得不像我亲弟。
“那怎么不写作业?”我换上老妈子的口吻督促他。
“就来说几句话……”我弟单手揣进裤兜里,摆出十几岁小男生独有的有点小帅气,有点小潇洒,又有点小汤姆苏加脑残的姿态:“姐,我就是来表明一下我的立场,我还是很支持你和江姐夫的,你也别太积郁成疾了,不是全世界跟你们为敌,还有小弟我在我你们摇旗呐喊。”
吴忧笑着,光把他蓝色的格子衬衣混得泛出一点儿宁静的紫。我注视着他,也跟着他抿唇笑了下,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双眼顺其自然地就弯了:“行啊,也不枉我曾经给你充值过那么多次CF点。”
“对嘛,我这人还是很懂得感恩和回报的。”吴忧给点日光就春回大地。
“你一个小屁孩的支持有毛用,青春期结束了?喉结还没发育完全吧?”嘴上吐槽着,我的脚尖却已经在我方阵营又增一员大将的快活里,一下下贴到地板打拍子了。
老弟胳膊肘撑门:“怎么说我吴忧也终将会取代咱们老爹成为以后的家主吧。”
我还在笑:“好——家主巨巨,家主大大,草民在此谢谢你的皇恩浩荡,福泽四方了。”这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世界上能有几个人,会这样不计代价不虑后果不论对错地站在你这边呢。
“什么草民啊,再怎么说也是长公主吧。”我弟纠正我的措辞。
“别角色扮演了行吗,吴影帝,赶紧给我写作业去。”这小子一抬举我,我立马就得了便宜卖乖端起姐姐架子。
“姐,我真觉得你最后肯定会和江医生在一块的。”吴忧还不快滚,他在宣誓入营的戏目里演上了瘾。
“真的?”我扬着嗓子问。吴忧的话明显不是虚情假意,特不是奉承恭维,因为发自真心的祝福是能让人感受到的,就像再密闭的瓦罐,都很难挡得住浓汤的香气。
“真的。”
“你怎么知道?”
“第六感。”
“女人的第六感才准,你们小男生的第六感比空气还空气。”
“你别不信,去年期末考试我还真就预测出了自己的名次。”
“17?”
“嗯。”
“你那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班上什么水准。”
“你看清楚好吧,我都精确到了个位数,十——七。”
“那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好了么。”
“行,那我等着喝喜酒巴扎嘿。”
吴忧吊儿郎当走出房间,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治愈小天使,抽丝剥茧一般,把我所有不快乐不甘心团成的毛线球全扯光了。所以,再恼火再难过,我也会尽力克制,不去跟在乎的人说太狠太冷漠太锋利的话中伤他们。因为再怎么回想,他们带给我的甜美喜悦都比悲愤要多得多,深刻得多。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家人。
洗完澡,我跟没事儿人一样,关好房门,给江医生打了个电话,不是暗搓搓地发短信而是直接拨手机,皆是爱情在给我壮胆,但它又让我贴心到懂得隐瞒,今晚和父亲的冲突我一个字都没对江医生提。我只是专一地充当一名地下情热恋中的少女,用若渴的期待问他:“江医生啊,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牵小手呢。”
他轻轻松松就拨动了我的那根控制笑容的神经,“现在就可以。”
“现在是晚上,没太阳当头照。”
“月亮也可以。”
我脑洞太大,旋即就一头栽进了他用26只字母小蜜蜂作业出来的甜罐头里:“噢……是不是想对我表达「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意思?”
“差不多。”他那头有略重的合上书页的响动,大概是要和我一心一意闲扯了。
“可是月亮是晚上,深夜!都没什么人,不算光明正大。”我得寸进尺。
“《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词,全都知道么?”江医生问。
“我要是说不知道,你会完整地唱给我听吗?”
江医生的笑意化开在耳边,有消融一整个数九寒冬的力量。他在这种温情的魔法里,推辞着:“我五音不全。”
“真的?”
“嗯,同事去KTV,医院里的文娱活动,我从不参加,”他坦率地承认,还道明缘由:“为了藏拙,怕被笑话。”
“哈哈,原来江承淮也会有弱项啊。”我从心底里笑着,江医生随口讲出来的字句,都能像日光一般折射进我的巩膜,神经,大脑,用和煦轻易地降服我。
“人无完人。”他说。
“那我唱给你听,行吗。”我唱歌也不是很在行,但此刻就是很想哼出来,良辰美景,只争今夕。
“好。”
“咳!那我唱了,你听着啊……”我清喉咙,贴紧手机,快速找调子进状态:“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我趿着凉拖走到窗边,呼一下拉开轻飘飘的帘子。幸而南京不是太过繁华的大都市不夜天,石头城的月亮尚还健在,弯弯一抹如夜色半昧的眼。我就站在窗前,接着哼,声线压得低,低到随时能溶断在风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变,我的爱不移,月亮代表我的心……”
就让月老好好看着吧,为我印下真章:秦淮水灯流桨声,烟笼寒水月笼沙,钟山影里看楼台,江烟晚翠开,云观璧月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它们都在无声地注意着;就让六代流转的栖霞红叶,鸡鸣香火,玄武暮雨,莫愁落花,朱雀桥柳,乌衣巷燕,侠少青络马,富贵风流长都在此为我见证吧,多少王朝兴衰,南京于灿烂后黯然,而它终究无所谓繁华本身,江水千载,静静流淌着就好了——因如是,于之我,不见白日,冷月又何妨,反正它们并无区别,它们至死都会在那,一直都会在那,永生永世,不弃不离,莫失莫忘。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这首经典情歌跑过近半百的时光,终是变得俗滥,口水到谁看见歌词都无法念诵只能不由唱出来,
可这就是我对你的感情啊。
第二天,父母照旧去上班,一家人的神经都绷在那,早饭吃得小心翼翼,老爸第一个吃空,我尝试接他的碗去洗,他却一把抽回转而交给妈妈,典型的冷战氛围,没有尖刻怒骂,却更折磨人。
当然也更无奈。
好在没有像小说电影里一般那么狗血的被禁足,下午,我乘车去了医大,先前和季弘拐弯抹角打听过,得知江医生在二号楼402有一节《神经病学》的课程。
打算给他一个惊吓(喜)。
我来的不算早,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他们大多在埋头玩手机,时不时会跟身边同学将几句话,也有少部分学神学霸什么的在煞有其事地翻教材,有几个女孩子的笑声尤其响亮和青春。
我找到一排比较靠后的位置坐下后,上课铃就响了。我像模像样地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大笔记,一支黑水笔,一支红水笔,正襟危坐。
铃声结束后,大约一分钟左右的光景,江医生如期而至,他今天穿的很清爽,浅蓝细条纹的衬衣,像一小片粼粼的海涌进了枯闷的课堂。教室里顿时安静了几度,但也没完全沉默,保持交谈的学生不在少数。过来人表示理解,这是大学课堂的通病。
江医生倒很适应和自在,目不斜视,将教案搁到讲台,就开始调试投影机,开电脑,整理麦克风,一切做得有条不紊。
来自天花板的光束水一样冲出来,将今天学习内容的PPT布画在大白荧幕上:
“第八章脑血管疾病”
“今天讲脑血管疾病,”他掀开PPT第二页,开门见山地复述定义,“也就是心脑血管疾病,心脏血管和脑血管的疾病统称,通俗点讲,就是所谓的‘富贵病’、‘三高症’。”
江医生的一把好声线被讲台后的耳麦扩充上数个分贝,当真端得起“低音炮”这三个字,教室里的所有耳朵都在集体受孕。
他上课似乎不怎么和学生互动,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风趣幽默风云讲师,相反还比较疏远默然,他的活动范围始终就在讲台后,与阶下众人保持距离,除却点击鼠标翻PPT的动作,便再没有太多的肢体语言和神态。
原来,我的男神也只是那种单纯的,为了讲课而讲课的,普通教授啊。
况且,我坐得这么靠后,江医生的走动范围又如此之小,他未必能发现我。
下午的关系,半节课过去,四角都有个别学生开始趴桌子上睡觉,中间地带也哄出女生细碎的窃窃私语,十有□□是在聊八卦无关上课内容,我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医学生上课都很严谨专注,现在看来,医大除了讲师跟咱们讲师一样,学生也跟咱们普通大学青年并无差别么。
因为是自家男人的课,我一反往日渣态度,听得比学霸还学霸。课程正进行到心脑血管疾病治疗方案内容,我边以记录会议的速度狂草书写着上课内容,一边适时抬头看看讲台后的江医生,赏心悦目。
大概是临近下课了,教室里浮躁的纷议声越来越响,江医生平稳低敛被挤压在里头,像一颗正要破壳的种子被泥土熙熙攘攘覆在中央,艰难地想要冒出芽儿头。
真替他打抱不平,小说里都是骗人的,说好的帅比男老师上课的话,教室都满员到挤不下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呢?
江医生停止授课,叹了一下,呵息声灌在话筒里,像一阵有形的风蔓延过去,他抬高点语气的力度,却又不过于突兀和严峻:“别讲话了。”
沸腾的容器渐变着止息,教室里彻底清醒和安静下来。
咱们的老教授终于还是不堪忍受了?我不由自主挑起嘴角,停下飞一样的记录,将水笔卡到拇指、中指、无名指间随意转着,一边举高脖子抬头朝讲台方向望过去。
而就在做出这个姿势的空隙,我听见讲台上的人警告和打趣意思并存地说道:“平时怎么样我也不多计较,今天我女朋友特地来看我上课,麻烦你们给我点面子。”
火又被拧到最大,班级里登时惊讶地炸开锅,我脸颊也燃烧在这种躁动里,温度直飙烘烤值,轻易就把我粉碎了,融化了,在一片羞赧的气氛里。
江医生没刻意看向我,继续淡定从容翻PPT。
但他的学生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了,纷纷八卦地拧着脖子,用视线四处揪寻老师口中所谓的“女朋友”。
有中间段的女生按捺不住大声询问:“江老师,你的新女朋友是我们学校我们系我们班的嘛?”
“不是。”江医生看了她一眼,答。
——教室本就不大,大概只是1~2个班级的课程,日子久了,大家都相互认识,外加有同学主动缩小搜查范围,有什么陌生人在场一眼便知。
我很快被锁定。
“老师,倒数第二排那个生面孔是你女朋友吗?”前排有人问。
“对,上课效率低下,找人的效率倒是很高啊。”江医生若无其事地以褒扬小讽。
台下哄笑。
“你女朋友看起来很小啊!多大了?”
江医生答:“跟你们差不多大。”
“老师居然还好老牛吃嫩草这口!”
“老师,您把年轻的妹子留给我们好吗——?”有男生拖拉着语气,故作悲痛愤懑嘶嚎状。
我悄悄掀高眼皮去打探江医生,他站在讲台后,面上只是微微笑,态度伸缩自如地应付着所有学生的调侃。
别再看我了!请继续上课行吗!太羞愧,太惭愧,莫名地羞愧,仿佛被四面八方的镁光探照灯光线聚拢在中央,亮堂堂得令人心慌,这份心慌感如焚烧,简直致命。我也想故作姿态表现出平静,无畏,不放在心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接受这个身份的桂冠和披风,威风凛凛,我就是江承淮的女朋友。
可是怎么办呢,没办法,它在我看来是多么郑重的一件事,是强压,是举足超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计量,我被江医生堂而皇之请上台面,被他从宽阔的背脊后硬拉到身前,介绍给所有人,被所有人认知、认可和接纳。毫无疑问,它们太过唐突,猝不及防,但又是一种多么心怀坦白的呵护——
我已不计后果得失,我已不论是非对错,只为满你所愿,给你一次光明正大,走在青天白日下。
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有如皎日。
出自《诗经·王风·大车》
释义:如果你相信天上有太阳,你就应该相信我。
前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让我愈发觉得没有人生,只有命运,一次次向现实妥协,幸而还有码字这个乐趣不会丢,幸而还有你们在等我。
祝,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