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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之城(出书版手打) 时光之城(出书版手打) 分节 2

我算过,你曼罗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中午和晚上,早上有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四点这六个小时都是你自己的时间,每天学习六个小时,绝对足够了。”

他专心研究着学习计划,重重点了头。

“时间安排得虽然很紧,但是,不经辛苦,不得幸福。”

我们就这么坐在树下,一个讲一个听。林中的鸟起初被我们的说话声惊走,又发觉我们没有恶意,扑簌扑簌地飞回来,静悄悄立在枝头。仰起头从树林的缝隙仰望天空,那天空是水一样青澄的颜色。

补习的时间很快过去,他的聪明和领悟力让我觉得欣慰。

休息的时候沈钦言倒了水给我,忽然说:“我觉得你去当老师说不定比服务生还有前途。”

他难得开句轻松的玩笑,我忍不住莞尔,又拿出师长的派头,“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什么?”

“爸爸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记得最牢的知识,统统都是自学到的。”

说着,我往他手里塞了只笔,颇有气势地把参考书和草稿本翻开,跟他开始为期一年的大学计划。

第五章 进退之间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又去了两次片场,再没有第一次的激动了。

我从纪小蕊那里知道了电影的大致进度,部分外景已经拍完了,现在所有的戏份都在那条豪华海轮上进行,这艘海轮已经被改造成一个豪华的摄影棚。剧组是没有假期的,我听到剧组各部门的工作人员也颇有抱怨,跟着我母亲这样一丝不苟动辄拼命的导演也真是辛苦他们了。

让我意外的是,顾持钧在这部电影里戏份似乎并不多,比如现在的他都是“闲散”状态,大多数时间和我母亲一起坐在监视器前,和她语速极快地说着话,话题大都是行业或者剧本相关,如对一些细节的删改,有时候也会产生争执——那种态势和别人不一样,就像有跟琴弦绷在他们之间。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幕,剧中顾持钧饰演的男主角怀念旧日爱人的那一段感情戏,我母亲和顾持钧就要不要正面拍他的脸产生了不小的争议,争论了近一个小时。

我这时才发现,我以前对电影的所谓爱好更像是叶公好龙——原来我只喜欢成品不喜欢制造过程。我难免心不在焉,实在提不起精神时就从包里拿出书,努力在片场这种大呼小叫的环境中闹中取静,默默看书。

直到母亲掉转头看着我,“去外面的甲板。小蕊,给她拿点吃的。”

这里是她的地盘,她一发话我立刻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好的,妈妈。”

船头的风景果然好得多。海面就像一匹闪着蓝色光芒的缎子,海轮则是剪开绸缎的剪刀,义无反顾地迎风破浪,我的头发被吹得沙沙作响。靠着栏杆一边看一边默记书上内容,却听到了带着笑意的亲切声音。

“许真。”

我回过头去,看到顾持钧迈着长腿,稳步朝我走来。他今天没戏,也没有上妆,穿得很随便,看上去又年轻又英俊。这艘气势恢弘的海轮被他抛在身后,彻底沦为了背景。有些人的气场就是这么强大,让人一见倾心。

“顾先生。”我连忙放下手里的书。

他走到我身边,海风吹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我打扰你了?”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他从电影里朝我走来——距离我如此之近,又那么遥远。我下意识抿了抿唇,不争气的心脏又漏跳了一拍,只能笑自己真是不顶用。

“没有没有。”我摇头,“顾先生也是出来看看风景吗?”

船头的甲板上没有旁人,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跟顾持钧单独呆在一起。之前不论那种情况都有别人在场,我母亲,剧组的工作人员。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我一向觉得自己还算能言善辩,那些词语忽然就蒸发得一干二净了。

好在顾持钧不是我这样的小角色,他手搭上栏杆,眺望了一下远处,那里是茫茫的海岸线,他直指着远处的某片海水,“这片海景非常美,海水的颜色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尤其是在阳光下。”

这倒是前所未闻,“是吗?我倒是没看出来。”

他笑意深了点,“在镜头下尤其如此,选了不少地方,有几幕就选在那片海域拍外景。”

“原来如此,”知道一些新东西总是高兴的,我挺受教地点头。

顾持钧确实是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成熟男人,举止妥帖,可靠而沉稳。三言两语后我的紧张感消失殆尽,也放松下来。我的包就放在旁边的太阳椅上,我匆匆过去,拿起来,取出了几本书递给他。

他踱步走到我身边,我把书放在小桌上,“顾先生,这是我爸爸的书,你上次说要看的。”

“啊,”他拿起来每本都翻了翻,“谢谢你能记住。”

我简直不能直视他,“哈”了两声,当然记得住,他特地让助理来提醒我的事儿我可没忘记。

他忽然翻开一页,指着《寒武纪古生物》勒口上的照片问我,“这是你爸爸的照片?”

我为他解释,“是的,几年前的照片了。”

我爸爸并不喜欢拍照,照片也少得很。之所以会在书上印上这张照片,是出版商说“让同行见见你的真面目吧”,爸爸不得不从命。照片里的爸爸带着黑框眼镜,笑容和蔼亲切,鬓角斑白。

“你父亲看上去,完全是与世无争的学者形象。”他仔细地开始翻书。

“的确是这样的。他平生最热爱的就是他的化石了。”

他的视线扫过我的脸,“那你呢?”

我点头:“我爸当然更爱我了。”

“是啊,我想你也有一个非常爱你的父亲,”他低下头,指着书页上的彩图,饶有兴趣问我,“这是什么?”

“啊,”我兴致勃勃地立刻解释,“这是我们在罗尼亚岛的骨山发现的银杏科植物泪杉,这是在高岛发现的石松科植物,叶片小、浑圆,要知道,这个可填补了断代的空缺呢……”

“你去过罗尼亚岛?”他问我,“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国。”

“是的,”我诧异于他的地理知识如此丰富,罗尼亚岛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小国家,绝大多数人都前所未闻,“我从小跟着我爸满世界跑,地球上的地方能去的差不多都去了,哦,只有北极没去过了。”

他若有所思地一想,出声轻叹:“真是位好父亲。”

轻轻一句喟叹,不知为何让我心头一动,眼眶居然有点发酸,于是赶紧别开视线。

单独跟他这样说话让我更坚定了一个认知:顾持钧这个人真是了不得,如同传言,不论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份如何,无不得体周全的应对。

我没头没脑的东想西想,他则再次低下头去仔细翻看书中的图片,指尖拨动书页翻过一页,“这又是什么?”

“啊,这也是罗尼亚岛上发现的另一种松木的化石。罗尼亚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靠近南极圈,土壤非常肥沃,岛上还有座七八千万年前由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的死火山,在那里的地层中藏着不少化石,化石层非常混乱……”

我说起古生物就非常起劲,顿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偏偏顾持钧还不停的问,我也就不停的解说,等到一口气顿下来,附录的几十页图片都解说得差不多了。

抬头看到顾持钧定定看着我,眼神异常明亮,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地说,“你去过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你的年龄,也真是很难得的经历。”

被顾持钧这么夸奖,我一时间也忘记了内敛,“噗嗤”笑出来,“谢谢你这样评价我,顾先生。呃,我……我想请你——”

“什么?”

他挑眉看着我,眼里光华流转,又迭起了手臂。

虽然我觉得他已经过了靠脸吃饭的年龄,但他那张脸还是不能久看,多瞄一眼就难免心猿意马。我掩饰般的咳嗽了一声,垂下头从乱七八糟的包里翻出了笔记本和笔,顺着桌子递过去,然后期盼地看着他,“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他有点轻微的愕然,下一秒就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你要我签名。除了名字,还要我写什么吗?”

我赶快说:“签名就足够了。只要签名。”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我的笔,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用低沉悦耳的声音问我,“这是新的签名本?专门拿来给我签名的?”

从第一次见过顾持钧后,我就专门去买了这本签名本,打算一有机会就找他签名。若干年后,总算派上用场了。

“顾先生,”我顿了顿,很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是你的粉丝,我想要你的签名很多年了。”

“这个啊,”他拉长了声音,“我知道。”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脸都涨红了,“啊,你知道?”

他也站起来,抬起手臂摁着我的肩膀坐下,“难道你觉得自己表现得不明显吗?”

这个反问句实在太微妙了。说来也是,他是见过多少世面的人啊,又见过多少热情的粉丝;作为一个出色的演员,我相信他的观察力也是一流水平,我的那些激动的小心思怎么藏得住,也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吧。

我脸皮燥热,反正他都发现了,我也不怕死的、竭力表现得很坦荡地,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我很喜欢你和你的电影,”我吸了口气,“就像,你的其他粉丝一样。”

“谢谢你的喜欢,我很高兴,”顾持钧把签名本和笔还给我,我宝贝一样的收起,感激地跟他再三道谢,他摆摆手,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辉,眼梢微微上翘着,看上去心情好得不得了,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大吃一惊,“不过签名的事,仅此一次。”

“啊!什么?”

他说:“我不希望你当我的粉丝,宁可你做我的朋友。”

我的感动之情真是铺天盖地,连我脚下的海洋都远远比不了。

“朋……朋友?”

“是啊,我没有几个年轻、电影圈外的朋友。我有时总觉得自己跟社会脱节了,如果你肯当我的朋友,那实在太好了。”他视线停在远方,显得又遗憾又很犹豫。

是的,被亿万人仰视得太久,迷恋得太多,渴望得太激烈,就不太能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去了。朋友对他而言,可能的确是一种奢侈。

我傻傻地看着他,大脑“噗”的一下燃起来,就像个怀着对国家热情而入伍的小兵对豪情万丈的主帅表衷心,“我有很多朋友,但没有一个是大明星的。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当你的朋友,但是我努力!顾先生,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一个没忍住,完全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地那么愉快,让我隐约有些不良的预感——我经常在林晋修身上看到那种想要忍俊不禁却演化为失声大笑的情况。我有些挫败地想,难道我生来就是给人取乐的存在吗?明明我没什么幽默细胞的。

他边笑边跟我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这么笑的。但你真的——”他微微顿了顿,把后半句咽下去,“你和梁导还真是不一样。”

虽然他带着善意的笑话了我,但我还是很感激。因为那穿破云层的笑声,让我们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藩篱消失殆尽。

“我们当然不一样了,”我说,“我以前只在新闻里看到她。”

“觉得自己的身世很离奇吗?”

“几年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大导演时,还是有些吃惊的,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随口说,“要说吃惊,只是没想到她会联系我。”

“你是她女儿,她怎么会不联系你?”

我看着我面前这位大明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有谁规定母亲有义务照顾女儿。”

顾持钧靠上木椅,视线扫过我的脸,手指轻轻敲了一记桌面,“一般人都不会这么说。”我和他的立场完全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也不一样。他自然是帮我母亲说话,我也不打算反驳他,笑了一笑,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

杯子还没举到唇边,我手机响了。

我接了电话,是博物馆打过来的,跟我讨论什么时候交接藏品的问题。那些藏品是爸爸一辈子的心血,我没有马虎,决定约好时间面谈。

顾持钧待我接完电话后,问我:“什么博物馆的展览?”

我把自然博物馆的古生物展览和我的关系略微解释了一下,他眉目一动,满脸兴致地问我哪天开展。

“三个星期后。”

“你是志愿者的话,可以带我去看看?”

我的发散性思维非常强大,一瞬间想到带他去的后果:一旦被人认出来,又或者被人拍到照片绝对是头条新闻,不幸的是我还在现场,也许我也会成为八卦新闻的主角,占据了报纸的某个版面;但另一个方面,作为免费广告倒是绝佳,有顾持钧的带领,大批观也将众纷纷涌向博物馆,参观那些凝聚了古生物学家心血的化石……

“带你去看展览啊,”我喜忧参半,不能拒绝也不好勉强答应,“你还有电影要拍……”

“没有拍摄计划的时候我可以不在场,”他直接看到我眼睛里去,“朋友之间,帮这点小忙很平常吧。”

刚刚说的话成为落人口实的把柄。这个大帽子一扣下来,我完全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好点了点头,乖乖认命。

“好的。”

“那就这么定了,”他容光焕发,挑着眉梢问我,“所以,把你的手机借我一下。”

他用我的手机给他自己的手机拨了个电话,跟我交换了手机号。我盯着那串数字想了想,保存到电话薄里,本想输入他的全名,想了想删掉了名字,只输入了一个“顾”。

片刻后他的助理孙颖叫我们回片场。

我们离座而起,顾持钧对我颔首:“我会给你电话。”

我傻傻点头,悄悄侧过头去,落在他身后一步。偶尔抬起头偷窥他,他的鼻梁真是挺拔漂亮得让人恨不得抚摸上去。

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则新闻,我母亲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回答自己的电影为什么选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顾持钧当主角。她很直截了当地说:远看的时候,他的侧脸把我迷住了,走近一看,他的眼睛和双唇进一步打动了我。我的新片就是需要这么一个年轻人。

我并不觉得顾持钧会联系我,再加上我本来事情就多,于是很快把跟顾持钧约定的事抛之脑后。

我是真的很忙,忙到恨不得一分为四:一份履行我当乖巧女儿的职责,在我母亲面前承欢膝下;一份去曼罗打工,应付那些刁钻古怪、形形□的客人;一份帮沈钦言复习大学入学科目,这事我们通常放到早上,沈钦言基本上算是个好学生,勤学肯干,只有一次,我发现他稍有松懈,完全没有完成制订的学习计划,我提醒了一次,他之后再也没有忘记过。

还有剩下的一部分精力则分配到自然博物馆去,为期一个月的生物展已经开始了。我当志愿者当得不亦乐乎,摆放藏品、撰写说明词、还有解说等若干事宜。

至于我的本职工作——学生,则好像被我抛之脑后了。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都非常晚了,洗了个澡,忍着腰酸背痛,才开始熬夜写老师的布置的作业,我们的大四作业大都以小论文的形式出现,查资料、做调查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写论文写得两眼失焦,室友韦姗取笑我:“再不给窗台上的少女石竹浇水的话,花可就渴死了。”

我放下笔,揉着肩膀给花浇水,心里埋怨林晋修为什么要送我这么麻烦的植物,他喜欢给我找麻烦,连送的礼物都是如此。我又不忍对它们视而不见,不得不悉心照顾。毕竟,我爸爸是专攻古代植物的古生物学家,因此,我对可爱的植物也从来都抱有特别的爱心。

“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啊?以前总觉得你精力旺盛好像总是朝气蓬勃,现在怎么也觉得累了?”

“年纪大了吗。”我叹了口气,配合她的玩笑。

她笑得打跌,“许真同学,别太勉强了。林学长已经回来了,赶快飞奔投入他的怀抱吧。”

我对她做心碎状,“你这么想推我入火坑啊!他身边的女人三天两头都在换,要是我真投入了他的怀抱,不到一周就会被他打入过去时的行列。”

“你和其他女人又不一样,”韦姗不以为然,伸手一指窗台的少女石竹,“我今天看到林学长了,他还问我石竹长得怎么样,你有没有天天浇水啊。”

毫无疑问,韦姗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不幸的是,她是林晋修的粉丝并且以为我和林晋修关系暧昧。大一入学时的新生舞会事件后,人人都传说林晋修“冲冠一怒为许真”,从那时起,我的名声在学院里已经永远跟林晋修挂上勾了。

眼看着这玩笑也开不下去了,我只好扶额头,回到桌前捡起笔头也不抬继续奋笔疾书,“林晋修已经帮过我了。总之,总靠着别人是不行的,熬一熬就好了。”

她于是不再说话,翻个身就睡了;等她睡熟后,我过去为她拉上被子,又回到书桌前写作业。写到凌晨,终于写完了,连夜发送到老师的邮箱,总算能爬上床安心睡觉了。

在头挨着枕头的一瞬间,手机响了。迷迷糊糊接通电话,听到悦耳低沉的男声。我的睡意顿时全没了。

居然是顾持钧。我想起他曾说过会联系我,没想到真的打过来了。

他在电话那头说话,“许真?这么晚打电话,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你。”

“顾先生,没事没事,我还没睡。”我手忙脚乱地说,“刚写完论文。”

“本想早点联系你,但太忙就总忘记时间了,”他解释,“刚刚回到宾馆,这才有时候找你。”

漆黑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仿佛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声音,有着一种奇特的、抚慰人心的力量。眼角瞄到韦姗墙上顾持钧的某部电影海报,竟产生了他在我面前跟我温柔说话的错觉,脸上一热。

“古生物展览已经开始了吗?”

“是的,前几天已经开展了。”

“我明天到博物馆找你,可以吗?”

“好的。”我飞快地说,“我明天恰好要去当志愿者。”

“那好,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我几乎能听到他的微微的笑意,“祝你好梦。”

我都傻了,等到反应过来,想说一句“你也好好休息”的时候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滴——”的忙音响在耳畔,我幸福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为了组织好这次古生物展览,自然博物馆把自己的看家之宝——几具你能见到最完整的霸王龙、翼龙化石都搬了出来,摆放在高大的展厅充当迎宾客,煞是威风。大抵是因为这几只远古生物化石的缘故,这次的古生物展览参观者非常多,大出我预料,忙得我不可开交。

一般的参观者还好,最头疼的就是小孩子。不少学校老师组织了学生来博物馆参观,场面蔚为可观。

我今天带领着的就是一群九、十岁的小朋友们,尽管有老师带队还是能折腾,但他们正是顽皮的时候,好奇心旺盛极了。

我为他们解说化石的年代和形成,播放三维投影古代动植物给他们看,几千万年前的植物远没有今天这么丰富,大都是蕨类植物和孢子植物,但其美丽的程度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回答他们的疑问,用最通俗易的的例子告诉他们,古生物学的作用。我跟馆长申请之后,打开了博物馆的技术室,让小朋友们了解动植物标本的制作、带领他们参与化石的修理与复原。让我意外的是,小孩子们虽然没有定性,但做事却比我想象的认真多了。

尤其是一个坐着轮椅扎着辫子的小男孩,虽然安静,但却很有见地,时不时问我一些同龄人根本想象不到的问题,例如“怎么才能从这块化石中发现线索”或者说“热带雨林的植物化石为什么出现在冰天雪地中”等问题。

最后,小学生们乘兴而来乘兴而去。我推着小男生的轮椅把这群孩子送到场馆外,又蹲下身跟他们告别,两个小朋友拉着我的衣角,恋恋不舍的模样跟我道谢:“大姐姐,谢谢你,今天的三维电影真好看。”

我笑眯眯道:“不用谢,能跟你们一起渡过这个上午,大姐姐也很高兴。”

我蹲下身,把准备好的一套精美的古生物图片集赠送给轮椅上的小男生——这是半小时前我跟博物馆申请来的。

他大抵是没想到这份意外的礼物,愣了一下就笑起来,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老师和小朋友们统统笑起来,我也忍不住莞尔,心里也免不了得意地想:没办法,我就是特别招孩子喜欢。

送这群孩子上了校车,我就听到了从后传来的喇叭声。一回头,就看到场馆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纯黑的外观,很经典的款式,我正想劝说司机把车子开走,后座车门就徐徐打开,露出了顾持钧的脸。

他就像所有单独外出的大明星那样,浅灰色外套褐色长裤,看上去十分朴素,他没带墨镜,而是一幅厚得跟啤酒瓶底似的黑框眼镜。

就像超人戴上眼镜和不戴眼镜是两个人,他一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明星忽然蜕化为大学校园里儒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恋爱都不知道的宅男老师。

“顾先生,”我忍俊不禁,“我刚刚差点没认出你。”

他一丝不苟地扶了扶那副黑框眼镜,问我,“怎么样?”

“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我说。

前座的车门也被打开,走下来一个面容端正、一丝不苟的男人。他比顾持钧略矮,但还是算得上高大;黑色西装笔挺地穿在他身上,一看就是社会精英。他看上去比顾持钧略微年长,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依稀有些面熟。

顾持钧为我们介绍:“我经纪人,章时宇。”

我恍然大悟,展颜一笑:“啊,章先生你好。”

章时宇跟我握手,礼貌得无可挑剔,一看就是王牌经纪人的风范,“许真小姐,初次见面。”

他太正式了,我一边跟他握手,感觉有些轻微的不适,“章先生你客气了。”

“长久以来蒙梁导照顾,感谢之至。”

我见过的人绝不算少,但能把客套话也说得这么如此恳切如此发自肺腑的只有两个人,偏偏他们都站在我面前。不知道顾持钧和他,到底是谁影响了谁。

“这样啊,”我笑了两声,迅速转移了话题,“你是陪着顾先生一起来参观古生物展的吗?你最好把车子停在旁边的车库里。那里有指示牌。”我挥动着手里的志愿者小旗帜,往右侧的入口一指。

“我不参观了,我只是司机,马上就走,”章时宇轻微地摇头,他看着向顾持钧,“我先去公司,现在把车子停在车库里,你离开的时候去取车。”

顾持钧颔首,转头看着我,“带路吧。”

这两人哑谜一样的交谈我不太懂,一愣一愣的,只能带着顾持钧进了自然博物馆的大门。自然博物馆有些年头了,谈不上多新,尤其是那群小朋友一离开,一时间场面俱静,连脚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进去时碰到神色匆匆的馆长助理邹琪,我跟她打个了招呼,“邹小姐。”

邹琪是个极好说话的人,笑着跟我道谢:“这短时间辛苦你了,太能干了,真是一个顶三个。刚刚的学生送走了吗?”

“是啊,送走了,”我说,“小朋友们还蛮可爱的,有他们在,热闹多了。”

顾持钧插话,“刚刚看见你和小朋友们相处得非常好。”

邹琪的视线落在我身边的顾持钧身上,轻轻“咦”了一声,说“这位是——”;顾持钧则是一本正经地扶着那副可怕的大黑框眼镜,对她的视线表现得完全茫然,“怎么了?你认识我吗?”

这几个字,他微微改变了声调,素来低沉的声线拔高,听上去就像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我怕她看出端倪,也配合着解释:“这是我朋友,对古生物很有兴趣。”

邹琪“噢”了一声,笑语“那是我认错了,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又才匆匆离开。

我转过头去,暗暗地笑。顾持钧依然扶着眼镜,抬起头看进门处作为为招牌的恐龙骨架,“我装得还不错吧。”

作为一个影帝,也真是大材小用了。我在心里这么说,面露赞美之色,“挺好的。不过,顾先生你难得有假期,还特地来看这些古生物,不觉得无趣就好。”

“觉得无趣我也就不来了,”他指着墙角那具精致小巧的恐龙骨架,“为我介绍吧。”

“好啊,这是在素州盆地发现的翼龙骨架……”这几天我每天做的就是一遍遍的重复解说词,早已滚瓜烂熟,滔滔不绝。

他一边看,我一边解说,配合得倒是颇为默契。我为他讲述每一块化石的来历和其意义。我惊讶地发现,顾持钧居然了解一些古生物学的常识,比如种古植物学的种种分支,时不时还能附和一下我的科普演说。

沈钦言曾经说过,他在每一个角色上下的功夫是常人难以想象。那么,他在现实生活中想必也同样认真。比如今天,他不过是来看一场小小的古生物展览,就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背下了不少古生物学名词,其用心真是让人叹服。我想,如果他不拍电影,肯定也找到许多极有前途的行业。

我对他的叹为观止完全写在脸上,顾持钧则对我露出高深莫测地笑容,淡声道:“不需要吃惊,你父亲的书,写的平易近人,大部分连我都可以看得懂。比如,我现在知道,这些化石的来历还真不容易。”

的确如此。每一块化石都是古生物学家大浪淘沙里寻找出来的,来之不易。毕竟,沉积物中夹杂着生物体,才有可能形成岩石中的化石。而沉积物的绝大多数都只是岩石而已。

“顾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跟我客气才要我爸爸的书的,”我百感交集,一个不留神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仔细看,毕竟,这是古生物学啊。”

顾持钧弓着腰,仔细看橱窗里的一块蕨类植物,又瞥我一眼,“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巧言令色的人?”

“不是,”我很不好意思地解释,“毕竟,你是大明星,每天光是拍戏和通告都会累得要命,有时候就不会在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想做成一件事情,时间总能找出来,”他并不在意,慢慢往前踱步,“另外,我也不觉得跟你的约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心跳蓦然快了一拍。

顾持钧却不再提起这个话题,沿着玻璃展柜轻轻踱了几步,又谈起了学术话题:“古生物学和地球科学联系也很紧密,是吗?”

“嗯,”我点头,“古生物学其实和大多数学科都联系紧密,也很有实用价值,比如我爸爸发现过好几个油田。”

顾持钧饶有趣味的听着,“真是厉害。”

“发现油田更像是意外,我爸完全不觉得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大成就,只不过是研究之外的发现。有一部科幻电影《天外来客》,不知道顾先生你看过没有,故事里的外星人到了地球,第一个要见的,就是地球上最出色的古生物学家。我爸和剧中人就有相似处——只关心自己的研究,完全心无旁骛。”

顾持钧表示同意:“曾经看过。那是柳彦导演早期的作品,我几年前跟他合作过。”

“啊,是的,是有这事儿。”我不好意思,自觉班门弄斧。

“你父亲这一生,能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吧。”

他这话完全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容光焕发,连连点头。

爸爸病危到去世的那段日子,我始终难以接受,唯一能够进行自我安慰的,是他这一生没有留下遗憾,他甚至微笑着上了手术台。

四周安静得让人舒适,大理石地板光鉴可人,我们走马观花路过一个个橱窗,只有化石安静地聆听着我们的声音。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话虽如此,但有时候我还是觉得,爸爸这一生还是有很多遗憾。”

“比如?”

“各种各样吧。”

顾持钧顿了顿,“你和你父亲,一直都只有你们?”

“是的。”

他若有所思,“那你父亲在研究工作之外,独自抚养你,很辛苦。”

“我大了一点的时候,也劝过他再婚,但他完全没有兴趣。他说事不过三,这辈子不能结三次婚吧,再说他已经有我了,”我告诉顾持钧,“毕竟,我妈妈已经是我爸爸的再婚了。”

顾持钧骤然一怔,惊讶根本没藏,“是吗?这我倒是没想到。”

“我爸爸比我妈妈年长很多岁,他在此之前也结过一次婚的,”我随口说,“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我妈妈的堂姐还是表姐……噢,堂姐,因为也姓梁,我想想,她叫梁婉灵。我应该称呼她一声姨妈的。”

顾持钧的吃惊程度比刚刚更甚,但下一秒就恢复了镇定,“我真的完全没想到。”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顶级巨星的风度,难得看到他吃惊得变色,我转过脸去,有种微妙而复杂的感受。

我继续说,“我爸爸两次婚姻的时间都非常短暂,维持不到一年。”

平心而论,有时我觉得我爸爸没有什么结婚的运气。梁婉灵是我爸爸的同学,两人情投意合,同样研究古生物,可惜实在运气不佳,结婚不到一年,她就在一次登山事故中意外身亡;然后爸爸鳏居了十余年,又跟第一任妻子的堂妹——我母亲结了婚。这次婚姻同样叫人觉得沉闷。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四十岁出头了,每天研究古生物学,活得像六十岁的人。我母亲是个二十岁的姑娘,正在电影学院念书,又美丽又有能力,能适应我爸的书斋生活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实际上,他们俩能结婚这事本来就让人觉得蹊跷了。

顾持钧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视线在我身上一停,我假装没看到他视线中的深意。

“想要进入演艺圈的人怎么能带着个孩子呢?我妈妈生我那时不过二十出头,比我现在还小一点儿,”我说,“我妈妈就把我留给我爸爸啦,然后一个人闯荡江湖去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甚了解,不过,顾先生你比我更清楚吧。”

顾持钧没正面有回答我,微微一笑的同时转了视线,只说:“你母亲是非常出色的导演。”

我无比承认这个观点。

第六章 一线之距

自然博物馆足够大,我领着顾持钧里里外外地参观,慢慢闲聊,一个下午的时间呼啸而过。顾持钧实在是一个极佳的谈话对象,跟他呆在一起,时间流失得好像指尖的沙漏,下意识抬头看向墙上的大钟,才知道已经快到闭馆的时间,倒是吃了一惊。

顾持钧到是一副意料中的样子,转头看我,表示我晚上没有别的安排的话,就一起吃晚饭。

我的确没有别的安排,爽快地答应下来,收拾了东西换了衣服跟他一起离开博物馆。

顾持钧上车后取下了那副吓人的黑框眼镜,露出了那双湛然的眼睛,再侧过头看我,“你想去什么地方吃饭?”

我想了一想,“只要不是意大利菜,别的都可以。”

“打工时吃得太多?”他忍俊不禁,“那我定地方了。把安全带系上。”

我依言而行。再次抬起头时,车子迎着秋日的夕阳慢慢驶出,他放下了挡光板,逼人的光线褪去了不少。

顾持钧开车很慢且非常谨慎,连笨重的大货车都可以趾高气昂地超过我们。在我说出任何话之前,他主动解释:“我很久没开过车了,小心点好。”

他这样级别的明星,出入自然有助理经纪人开车。我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口气温和绵软得自己都难以置信,“又不赶时间,没关系的。”

他“嗯”了一声,专心致志用蹩脚的开车技术对付那辆车,不再说话。

我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车窗紧闭,我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这个事实让我心里的那种不真实感犹如涟漪一圈一圈的扩大,变成一个梦境般的肥皂泡沫,把我包裹起来。在我最痴迷顾持钧的那几年,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华丽的梦——他开车载着我奔驰在宽阔笔直直达蓝天的大道上,我们的说笑声溢满小小的车厢,幸福就像刚刚酿好的蜂蜜一样,又香又甜,好像可以溢出来。

顾持钧带我去的是市中心的一家会员制餐厅,餐厅安静而舒适,为了保护名人的**做得十足十周全,没有会员卡你连大门都进不去。

顾持钧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刚一进门,戴着领结、一身黑色的侍者就称呼他“顾先生”;那些侍者像影子一样,走路都没有声音,领着我们穿过一个种植着木槿树的庭院,最后进入了有着小桥流水的小厅。

我现在好歹也算半个餐饮行业从业人员,只看地板光鉴程度就知道这餐厅和我就职的曼罗一样,绝对是那种贵得杀人不偿命的。在这种地方吃饭,完全是吃环境,不要指望味道。

我随便点了一份套餐,跟他道谢,“顾先生,让你这么破费,真是不好意思。”

他说:“不用客气,因为你,我渡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

我莞尔,竭力表现低调,含蓄地说,“那是我的工作啦。”

“也就是说,不论对象是不是我你都会这么接待参观者?”顾持钧抬起眼,笑着接过我的话,“是啊,我想你也是这种人,对工作一丝不苟对人完全平等,并不因为我是电影明星对我另眼相看。”

“也不是的,”我摆手,“当然我当然对你另眼相看,因为你来博物馆之前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而其他人根本就不会问我那么多生物学问题。”

他说:“噢,是吗?”

“当然这话也不完全正确,还有个坐轮椅的小朋友也问了我很多古生物学相关问题,真是很聪明的孩子啊。”

他若有所思:“就是在博物馆外,你送他礼物,他亲你脸颊的那个小男孩?”

我睁大眼:“咦,你居然看到啦?”

他笑而不答,只点了点头。

“你送的是什么礼物?”

“噢,那是一套三维古植物的画册,不外卖,赠送的,”我解释,“小朋友很聪明,又善于思考,太讨人喜欢了,所以我送了份特别的礼物。”

“有意思,”他微微挑起眉梢,“那你觉得我呢?”

我莞尔,“顾先生,你当然……嗯,也很善于思考和发问。”

这话绝不是恭维,我也说得真心诚意。不论是他接近我否别有所图,但好学到这个程度也实在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顾持钧微妙地“噢”了一声:“既然我也算好学,怎么没有礼物?”

我睁大眼睛,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来,“好的,顾先生你有兴趣的话,我过几天再拿画册给你,好吗?”

他却不答,视线停留在我脸上,我看到他眸光闪动,笑意从眸子里渗出来,带着沁人心脾的暖意和柔情——我心跳又没出息的狂跳起来。

“我的脸……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没有,”他微笑着低下头去看菜单,说的确是一本正经的话题:“那位馆长助理说得非常正确,你的确一个人顶三个。”

“顾先生,你过奖了,”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从来没有客套这个毛病,”他简明扼要地点了单,“许真,我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兴了。”

会让他烦恼的事,我自然也没办法出主意,只好关切地问,“拍戏太累了吗?我看着你们也觉得挺累的。”

他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但语气依然十分轻松,“拍戏对我来说,是所有事情里最简单的一桩。”

那就是说,让他闹心的是别的事情。我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端起侍者送来的红茶慢慢品尝,脑子却不由自主回想起初见他时的一幕。

在那场见面会结束后,我带着签名本,悄悄跑到了后台的出口处,希望能等到他,让他给我签个名。原以为这是一场苦等,几分钟后我就等到了他。他被人群簇拥着走出来,独自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他不像别的明星那样走哪里都带着夸张的大墨镜,只系着围巾,风度翩翩。

他大步流星地边走边接电话,那电话里传来的显然是不好的消息,所以他眉心紧皱,一反在见面会上言笑晏晏亲切迷人的模样。他的神情越来越焦灼,声音也严厉若干倍——“怎么回事”四个字被他说得又快又急,像一柄剑一样直朝我杀过来,让我的手微微一抖。

我想,当明星看起来固然是人人称羡,但得到的越多失去的越多,电影、人际、绯闻……在影视圈这个巨大的名利场沉浮,其中的苦楚恐怕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至少,没必要在我面前提起。

而现在,他会跟我见面请我吃饭,除了因为我母亲的原因之外,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觉得我能带给他一些新鲜感吧——

顾持钧出道至今,向来勤勉,在他那繁忙的拍戏和通告之外,大抵不剩下什么自己的时间了,自然也没什么机会来结识圈子外和他完全没有利益关系的人,偶尔遇到了我,我的生活、爱好和他截然不同,大抵是会觉得新鲜有趣。

过几天后,应该就不放在心上了。

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三四天后顾持钧又打电话给我,约我出门。除了亲自打电话,他还亲自开车来学校外接我,绝不假手经纪人或者若干个助理中的一个。

说不受宠若惊是假的,我也努力抽出时间跟他出去。等上了车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他带我出去打网球。

“呃,顾先生,你这是——”我看着他。

顾持钧从车子后备箱拿出一个挎包给我,打开一看,那是为我准备的运动服和球拍。

“上次吃饭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过跟我打球吗?”他颇认真地看着我。

我轻轻“啊”了一声。没错,上次我们单独吃饭的时候,聊起平日运动的时候,我说过我经常游泳和打网球,他点点头说“我也很喜欢网球,你明后天要上班吗?那好,我们可以切磋一下”,我笑哈哈地答应了,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是他真的付诸实践。

他却明白了,“你以为我又是跟你客套,敷衍你,然后转个身就忘记自己的话?”

我低低呼出一口气,小声辩解,“也不完全是……顾先生你那么忙,就算不记得了也不奇怪啊。”

“实际上,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的是你。”

顾持钧这样回答,完全不留情面。

我抿着唇,没反驳。其实,他的每句话我都听得很认真,哪里敢不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和偶像距离这么近像做梦一样,有点偏离现实。我的生活历来都是大众型的连续剧,偶尔掺杂着激情的花絮,但现在已经变成一波三折的悬疑剧了。

他领着我走进俱乐部大厅,把女更衣室指给我。

在影视圈,顾持钧的口碑是好得出了名,简直能跟他的演技相比。我看的每条关于他的娱乐新闻中,似乎都寻找不到什么恶意的诋毁。所有人都夸奖他,后辈说他提携新人,前辈说他尊老敬贤,工作人员则说他君子之风。

不论在哪一行,要想成事,先学做人。我以为这是顾持钧太做人,做事、说话太滴水不漏的原因。现在看来,似乎是我对他的理解出了问题。毕竟,一个人仅仅靠着虚伪和客套,仅仅靠着说漂亮话,在演艺圈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怎么跟人相处是一门技术活,一个很小的举动就能使人们的关系融洽起来,但这些动作里缺不了真诚,就像吃饭少不了盐一样。最开始它们是一种技术,由于真诚,然后就成为我们的习惯,最终,它会转变为某种魅力。

就如同我面前的顾持钧。

顾持钧的网球打得相当漂亮,水准相当专业,他穿上白□球运动装站在球场那头,我偷偷打量他——宽肩窄腰,四肢结实且修长,迷人得要命。

我们所在的这个俱乐部人也不多,我们占了一个小场子,一来一回地交锋,跑步抢球时我看到他的上衣在大力的跳跃挥拍卷了起来,露出了结实平坦的腰腹。我忍不住想,如果他这个样子参加比赛,人家哪还有心思跟他打?至少我肯定是要分心的。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们旁边的场地被人占领,有人过来跟顾持钧招呼,又朝我看了一眼,笑问他我是何人。

顾持钧轻描淡写,朋友。

那人笑了笑,说“球技不错”然后才走了。

跟我母亲相认之后,我对这样的目光已经坦然得多了,淡定沉稳地继续喝着我的水。

不过心里还是泛起了略微的疑惑,如果我跟顾持钧在一起出没的被记者拍到照片,写出五颜六色的花边新闻又该怎么办,顾持钧在这个圈子里还算洁身自好的,以我所见,他从来都尽量避免以私生活炒作,做事也很谨慎。我只担心,若记者进一步挖出我和我母亲的关系……我倒是无所谓,如果调查到我父亲身上——

我斟酌片刻,试探性地问他,如果我和他在一起被拍到照片了,会怎么样。

顾持钧看我一眼,道:“不碍事。”

“噢……”

他如此不放在心上,我也就略微放心了。再说,我跟着母亲相认的这几个月,在她身边也有些天了,也有耳闻,电影公司处理新闻的速度绝对超一流水准。

“毛巾拿给我。”

其实毛巾就在他手畔,我还是拿起桌上的毛巾递给他。

顾持钧喝了口矿泉水,从我手里接过毛巾擦汗。

“你很不喜欢出现在镜头下?”

“这不是肯定的吗?”我反问,“我才不喜欢被人参观。”

“我认识的很多人,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获得名望、光辉和聚光灯的环绕。”

“或许是有这种人,但我完全不是。顾先生,你呢?”

他停了一停,重新拿起了球拍,示意我站起来,接着打球。

“对我来说,演员是一种有趣的职业。你可以成为很多人,体验各种各样的人生。”

凡事有一就有二。第一次打过网球之后,顾持钧对我的球技大加赞赏,差不多每过几天会叫我出去陪他打球。虽然总的来说,三盘中我只能胜他一盘,发挥得好的时候,也能在短时间内跟他旗鼓相当。

顾持钧说:“你看上去那么瘦,却非常有爆发力。”

“锻炼出来的。”

我从小跟父亲奔波在外,身体素质相当好。我可以拿来充门面的技能不多,网球算是其一。以前林晋修就时常约我跟他去打球,不过我从来都找借口不去——我才不想跟他多接触呢。

不过,我平时各种事情很多,顾持钧比我还忙,拍起电影来没日没夜,我们总有时间对不上。

再一次和顾持钧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跟他说起我的时间表,学业、工作、还有帮助朋友复习大学入学考试课程,他听后微讶,“你怎么比我还忙。餐厅的工作占了你太多时间,这么辛苦的话,就把那边的工作辞掉。”

这样的话让我啼笑皆非。我跟他解释,“这是不可能的。我要挣钱,绝不会辞掉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你不应该这么缺钱。梁导对你,不会、也不可能吝啬。”

服务员拿着菜单悄无声息地离开,随后送上了两杯红茶。顾持钧很爱这里的红茶,那香气是美好得好像是做梦一样,在这个美好的时机,我说出了心底话,“既然谈到这事了,顾先生,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嗯,以朋友的名义。”

“你说。”

他从善如流,实际上就我认识他以来,他一直都很耐心的倾听我。

我吸了口气,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顺着桌面滑过去,“我第一次见到我妈妈那次,在海景酒店,我跟妈妈借了笔钱,这事顾先生你也知道。只是,我妈妈给了我很大一笔钱,我很忐忑不安。这段时间我一直想找机会还给她,就怕她不肯要。所以,你能不能帮我……拿给她?”

他瞥了眼那张卡,对我的话明显不以为然,“她是你的母亲,有义务照顾你。”

“她是生了我,这没错,”我没有直接的反驳,只说:“但这钱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

“为什么?”

我仔细地斟酌,决定挑一个他会相信的理由,“顾先生,你可以认为是我赌气。不论我多么宽宏大度,但始终忘不了她当年抛下我们父女的事情。我想,这个鸿沟永远都会存在,我可以堂堂正正跟我妈妈借钱,但不能白拿这么大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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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你不用介怀。”

我干瘪瘪地笑。

对于一部电影数千万片酬还有若干奢侈品广告兼电影公司股份的他来说,三十万大概是不算多。

他沉吟着,“你没有考虑到,你这么说,你母亲心中会难过?拒绝帮助,有时是非常伤人的行为。”

我身体微微前倾,慢腾腾动了动手臂,双手合拢在精致的红茶茶杯上。

“这只是我残存的一点尊严吧。”我低下视线想了一想。

顾持钧不置可否,直截了当反问我,“你看过梁导的电影么?”

“你们合作的那几部电影,是看过的。”

“以我这么多年对你母亲的了解,她虽然从来不说,但每部电影里都或多或少反应了对孩子的愧疚。她给你钱,只是弥补的一种方式。”

对电影我基本一窍不通,这通似曾相识的理论让我蹙起眉心。不过我倒是明白了,顾持钧正站在我母亲的立场思考问题。我在顾持钧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放得很低,找他帮这个忙也是无奈中的下策。他不答应就算了。

我垂下视线,“我看电影只关心情节,从来不会深想。顾先生,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我知道,不论谁做这事都有些为难……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吧。”

他略一思考,把卡推给我,“我可以帮你在梁导面前劝说,但钱你要自己拿给她,我不能帮你转交。”

能得到他的这个答复,也完全满足了我的预期。我喜悦地连连道谢:“这样已经很好了,顾先生。”

走到饭店外,我就接到了沈钦言的电话,他遇到了几个比较困难的题目,打电话来请教我。这是我跟沈钦言的惯用相处模式,在他自学能力相当不错的前提下,通常都是见面解决功课上的疑难,剩下的电话回答。我边走边回答着那些不太费脑的题目,大约谈话内容特殊,顾持钧回过头,看着我好几眼。

我因为接着电话的缘故,落后了他好几步。他修长的身影走到门口,随手把车钥匙给了车童,这时白光一闪,另一辆招风的车停在了饭店门外。

我一怔,连忙压低了声音,吃了火药般跟沈钦言急匆匆道:“抱歉,我有急事,一会再打给你。”

他“啊”了一声,“好的。”

那车太招风了,我想不认识都不可能。我下意识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光速钻进饭店大门后阴影中,做贼一样坚定地躲在门后不出来,引得前台的两位服务生面面相觑,我急得跳脚,连连跟他们比“嘘”的手势。我想我的样子实在是对不起这家会所的品味。

好在他们没有叫我出来的打算,我这才松了口气,隔着门缝看出去,果不其然看到林晋修风度翩翩地从车上下来,而另一扇车门中走出来的年轻女人,我居然认识,是我学姐肖菲。在学院里,肖菲工作上一直是林晋修的左膀右臂,两个人一起出来吃顿饭也不稀奇。

我微微蹙着眉心,把自己往门后再缩了缩。

车童把林晋修的车子开走,他和肖菲两人并肩上了台阶,恰好和大门处等车的顾持钧来了个正面相遇。于是我诧异地看到,顾持钧和林晋修并不是擦肩而过,在短暂地招呼之后,两人随即交谈起来——我缩在门缝里想,他们居然认识?

隔得有段距离,我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内容,只见三言两语后,林晋修把肖菲介绍给顾持钧,肖菲本就□无边的脸上更添了一丝喜色。这期间顾持钧回头了一次,我知道他大概在寻找我的下落,但我绝对不想在此时此地跟林晋修来个狭路相逢,咬着牙拒不出现。

三人的交谈维持了大约两分钟,作为寒暄的话似乎有点偏长。我转念想到,以林晋修的家庭背景,认识几个明星完全不足为怪。

忍不住沾沾自喜:还好我英明神武地躲起来了。

好容易看到林晋修和肖菲上了楼,身影没入拐角后,我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从门后闪了出去,若无其事地跟顾持钧打了个招呼。

“我刚刚去了卫生间,顾先生,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顾持钧拉开车门请我上车,“我也和认识的人聊了几句。”

我存心说笑,“是你的朋友?”

“这倒不是,”他没细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顾持钧在市内有套房子,每次跟我打完球吃了饭后都过了晚上九、甚至十点钟——我们的晚饭时间总是特别特别长,一顿饭几乎完全是在说话中度过的,我跟他说我早年和父亲在外的见闻,说学校的同学、老师,甚至侃侃而谈我正在进行的论文内容——因为聊得太晚,从市中心回海景酒店又太耗时,他就干脆住在市内。

我其实并不愿意他送我,但他坚持己见,我也一如既往地跟他道谢。

“谢谢你,顾先生。”

他本来已经要去拉开车门,听到这话忽然停住了动作。他站在庭院里的木槿下,四周响起缭绕。顾持钧起初没有说话,用那最全世界的最漂亮的凤眼看着我,连名带姓地叫我的名字。我看到银河的星火落到他的眼中,竟然有些恍惚。

“许真,”他嗓音那么温润,“我一直觉得你太见外,以后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啊?”

“名字或者姓名,随便你叫。”

等到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我骇笑,连连摆手。

“不,不。我怎么能叫你名字,我不能叫你名字。”

“为什么?”他笑了笑。

紧张会逼出人的急智,我略微一喘,又逼出来一句话,“你比我大了不少,又是我妈妈的好友,说起来,也算是我的长辈了。我叫你一声叔叔都不过分的,直接叫你的名字,这也太不符规矩了。”

虽然我们现在很熟悉了,但说这话还是不太妥当。果然,我看到顾持钧眼睛中的笑意瞬间被锐利所取代,那情绪绝对不是愉快。

“许真,你在提醒我的年龄问题上真是毫不客气,”他唇角眉梢扬起来,似笑非笑地,带着点不可琢磨的情绪,“我的的确确、已经是个大叔了。”

他半年前过了三十一岁生日,是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虽然他的气质和风度绝不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可以具备的,但他的外表依然年轻,眼角眉梢几乎都没有纹路,随便笑一笑就可以迷死一条街的所有女人和大部分男人。我把他的辈分抬高,形容得好像个老头子一样,他必定不会太愉快。

“……啊,顾先生,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神色就像大海一样,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也没再强求。

“当然,叔叔就不必叫了。其他的,随你。”

我松了口气。

到底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气量够大,被我如此形容,依然从容不失。

回去的一路我们说话不多,他对开车这种事儿依然没熟悉起来,车子如蜗牛般缓慢挪动。我脑海里也不停翻滚着“我十三岁时第一次开车也比你的速度快”“不知道跟自行车比谁胜谁负”“把可以飙到三百的车子开到三十也是一种难得的才能”之类的吐槽,等到这些话语就要被我的体温煮开,从我嘴里蹦出去的一瞬,我终于看到校门遥遥在望。

当下真是松了口气。

我抓起书包,扬起笑脸跟他道了谢,这才下了车。

顾持钧对我跟颔首示意,如往常一样道了句“慢走”。

校园里人来人往,这才是我熟悉的世界。我深吸一口气,站在门里再回头,顾持钧的车子再次涌入了车水马龙之中。

我挪动着脚步朝宿舍走,也许,这段时间,我跟顾持钧接触得太多了,关系太亲密了,亲密到模糊了一些距离。

回到宿舍,我跟沈钦言挂了个电话,想跟他解释继续刚刚挂掉电话的话题。

但过了很久他也没接电话,我就不再打电话了。我跟他一周至少四天都可以见面,不急。第二天到曼罗时,才从舒冰那里知道他生了感冒,发烧咳嗽,请假在家。跟别的行业不同,餐饮行业是肯定不能带病工作。

打电话给他时,发现他似乎病得不轻,说话时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跟我交谈的一两分钟内起码咳嗽了五次,还带着破音。问到他吃药了没有,他也只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吃了点”。

“把你的地址给我,我明天轮休,下了课就来看你。”

他连连说:“不用了,小感冒,一两天就会就好的。”

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年轻气盛,最喜欢逞强,能挑五十斤要说成一百斤,只能吃两碗非要撑下去四碗,生病了也要装没病,他肯定也不例外。我没跟他争辩,直接掏出杀手锏:“你不给我地址的话,我就直接问经理了。”

“许真,你——”沈钦言被我的话堵得有些无语,随后采用沙哑的嗓子说了地址,末了又加一句:“你来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出去接你。”

周五的整个上午都有课,我简单地吃了午饭,按照地址,上了地铁直奔沈钦言的住处。

作为全世界经济最发达的城市之一,整个静海市被密密麻麻的宛如针一样的摩天大楼挤满了,但总还存在些大批相对较老的房子,而那些挤挤挨挨的低矮楼房,像饱满的玉米那样一个挤着一个,远远看去,又兴旺又茂盛。

我在附近的超市店买了一大兜水果,就给沈钦言打了电话。十分钟后我在超市门口一抬头,就看到沈钦言他一路疾跑过来。

“不用跑这么急的,我等一等又不费事。”

他摇头,“我怕你等得太久了。”

“带路吧。”

我跟着他的步伐,走进了附近的一栋四层小楼,然后上了三楼。这栋房子一层楼两户人家,住客并不算多,偶尔能听到某人大着嗓门吆喝的声音;二楼一户人家的大门洞开,我不小心瞥到室内,发现屋内比我想象的大得多。沈钦言的收入我大概有数,他的小费从来也比别人多,但一个人住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还是不太可能。

我随口问:“这屋子看上去挺大,你跟人合租?”

“不算合租,是房东和房客,另一位是这屋子的主人,”他声音又低又哑,“所以我不想让你来。”

我站住了,“那我会给你添麻烦?”

“也不会,我跟房东说过了。到了。”

我才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而入,伴随着“钦言,回来了”的声音,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带来一身的食物香味。

沈钦言为我们介绍:“李安宁,我的房东;许真,我朋友。”

他的房东居然是个女人,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马上露出笑容招呼:“李小姐,你好,忽然登门造访。打扰你们了。”

她瞥我一眼,转过脸看着沈钦言,“随便坐吧,既然人接来了,那你先休息一下。”

沈钦言点头。

李安宁个子不高,非常瘦,看上去小巧玲珑;她五官生得规中规矩,但皮肤非常白皙,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年轻女人。只是,她的视线针扎一样停留在我的身上,开口说话时也是淡淡的,让人分辨不出情绪。不过没有情绪本身也是一种情绪,毫无疑问,这屋子的主人显然并不太欢迎我的到来。一旦意识到这点,尴尬油然而生。

客随主便,既然我已经站在这间屋子,也只好装作毫无察觉,把手里的一大兜水果放下来,对两人笑言,“原来还有房东,那就太好了。”

沈钦言无奈地看着那袋子水果:“让你破费了。”

“你操心我的钱包干什么?这点钱我还是有的。对了,你昨天说有题不理解,给我看看。”

他应了一声,正要进屋去,被李安宁叫住了。

“马上就吃饭了,还拿书做什么?你忘记怎么生病了?”

“怎么了?”我不解。

李安宁略带不悦:“他平时的各种事情已经很多了,晚上回到家还要看书,做你给他留下的练习题到凌晨两三点,最近气温变得快,他怎么会不感冒?”

难怪她对我态度不好,她就像那种心疼自家孩子的大姐,维护到了极致。

我明白这其中的微妙之处,点头道:“要做成一件事,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李安宁的神色相当不悦,“他考不考大学没什么要紧的。”

我刚要反驳,沈钦言打断我们,“安宁姐,厨房。”

“对的,”我顺梯子往下爬,“我都忘记了,你们吃饭吧。”

李安宁垂下视线,说了句“十分钟后吃饭”进了厨房。

她一进厨房我就笑起来,饶有趣味地看向沈钦言,他却神色尴尬,压低了声音,“安宁姐……对我的想法,不以为然。”

“别人的意见都不重要,只要你自己拿定了主意,”我说,“带我去看看你房间吧。”

“嗯。”

正如他所说,并不大,装修虽然有些老但看得出来非常舒适;唯一的问题是,这屋子堆放了四五个大大的纸箱子,挤挤挨挨,让本来就不大的房间更小了。我扫了一眼,箱子上还有着搬家公司的字样。

“一个月前我之前住的地方变成了危楼,我一时找不到住处,安宁姐就说她的屋子还有一间空房,她可以把空出来的屋子暂时租给我。”他解释说。

“李小姐人很不错。”我说。

他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像叹息,“是这样,只是——”然后静了片刻。

不打开箱子,自然是做好了随时搬走的打算。这是他和李安宁之间的事情,我不也没有立场会发表言论。笑了笑,别开视线,眼角扫到箱子头上的静静躺着的黑色木质葫芦状琴盒,不由得一愣:“那是……”

“电吉他。”

“你的?”

“……嗯。”

我倒是来了兴致:“你会弹吉他?”

沈钦言抿了抿唇,“会一点。”

他的话不多,但性子沉稳,又谦逊,说会一点想必是很不错的水平,我于是感慨:“嗯,什么时候可以听听就好了。”

沈钦言侧过头看我,声音低了点儿,“弹得不好,但如果你真想听的话,别笑话。”

我豪迈伸手拍他的肩膀,“当然不会笑话,不过我记住了啊。”

客厅和饭厅是连在一起的,我坐在客厅里,看着李安宁端出了两菜一汤,她厨艺真是相当不错,真是色香味俱全。沈钦言要帮忙摆餐具,被她瞪走了,“平时也不要你忙,现在才参合什么,你都病了,好好坐着吧。”

看上去真像个大姐姐训弟弟,我偏过头悄悄笑了笑。

沈钦言有些轻微的尴尬,他似乎一直局促,现在更加无所适从了,想了一会才问我:“你吃过饭没有,跟我们一起吃吧。”

“吃过了。”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

“真的吗?”他盯着我。

“是你们吃饭太晚了。”

“安宁姐中午下班回来做饭的,所以时间比较晚。”

我不意外地点头。她的外套和挎包随意地扔在沙发上,颇有匆忙的迹象。

“那真是辛苦了,”我感慨地看着李安宁,“有这么好的房东,真是福气。”

李安宁摆放着碗筷,“年轻男人总是大大咧咧的,也不会照顾自己,我不照顾着怎么行。”

别人或许不会照顾自己,但沈钦言绝不属于这一类。这个世界上房东房客的关系或许有千百种,但总离不开利益两个字;但我面前的两人,关系还真是难说,尤其是沈钦言又是个长得无比俊美的年轻男人。

人家马上准备吃饭,我在旁边光看不吃这局面有些荒唐,我干脆利落地告辞,没必要把自己陷入尴尬局面里去。

沈钦言有些意外,“你刚来就走?”

“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既然你没事就行了。”

他还要起身送我,我摇了摇头,把他按在座位上,又跟李安宁点头,说了两句客套话就离开了。她神情淡淡地,完全没有挽留。

第七章 一波三折

我想沈钦言大概比我更局促和尴尬,因为半小时后我在地铁上,就接到他匆匆打来的电话。他一开始就劈头盖脸地问我:“你根本就没吃午饭吧?”

“怎么了?”我心道原来我看起来那么饿吗?

他说:“我会搬出去。”

这种直截了当的问话真是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只好说:“找房子是大事,你考虑好再说。”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借住让我非常尴尬,”他顿了一顿,说,“我和安宁姐是在一个同好者剧团里认识的。当时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没有追问,饶有兴致关注别的话题,“剧团?什么剧团?”

他仿佛语塞,语气微微一顿,最后说:“我和几个朋友筹办的一个小剧团。”

“真有意思,”我笑起来,“你们都拍过什么剧?”

“到目前为止,只有两部自己写的戏。”

我不觉肃然起敬,“不错不错。”

“也还好。”他却远远没有我这么兴奋,声音带着些微的苦涩,“还有太多问题。”

“万事开头难啊,慢慢的就会好的,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沈钦言的声音微微高了一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志同道合的一群人走到一起了。”

“谁说的!非常了不起,”我眉飞色舞地赞美他,“我以前以为你只是热爱表演,想不到你因为热爱表演居然能组织一个小剧团!申请大学的时候完全可以写上这个!”

“嗯——”

“你们现在还有什么拍摄计划?”

“我们是正在排练一部短剧。”

“啊,我可以去看看你们的戏吗?”

“当然可以。”他声音轻快了不少,“你不嫌弃就好。”

我兴奋地挂上电话。我对电影、话剧基本上一窍不通,但前两年大致了解,组织一个剧团相当不容易,导演、编剧、演员、服装、灯光、道具缺一不可;不论是短剧,还是话剧,或者更短的默剧,都是一个繁琐的系统工程。

沈钦言居然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满心钦佩。

我回到学校,去食堂吃饭,又顺手在路边拎了份报纸,在下午的阳光中边吃边看。新闻一条条的扫下来,世界新闻国家大事尽收眼底;最后翻到娱乐版,头条新闻就跟《约法三章》有关,撰稿记者宣称:他昨天悄悄打入片场,竟然看到顾持钧和我母亲发生了异常严重的争吵。争执的内容没有写明,但提到我母亲说出要跟顾持钧分道扬镳的消息。

我吃了一惊。

跟我母亲接触也有几个月了,我知道她是非常严苛的人,拍戏的时候会跟工作人员签字保密协议,记者探班,写一些花边新闻不是不可以,但必须在电影公司的严密安排之下;在别的时候,她的片场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我每次去片场,都是她的贴身助理纪小蕊亲自接我,才能稍稍踏足禁地。

而她和顾持钧,是导演加演员的绝佳组合。合作十多年一直相当融洽,没可能出现“不合”的流言。

难怪这次矛盾会上头条新闻。

我想了想,给纪小蕊打了个电话,先跟她说了说这周时间我没法跟母亲见面,又随口问起报纸上看到的新闻,纪小蕊“哎”了一声,“公司已经在处理这新闻了,是个刚入行的记者写的,不懂规矩。说风就是雨的,夸大其词也不奇怪。”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小真,稍等,”电话那头一片寂静,她捂住了话筒,稍微压低了声音,“我到外面接电话了。刚刚梁导和顾先生都在,我不敢跟你细说。总之,他们是争执了几句。”

“还真吵架了啊!”我很吃惊,“我看他们一直相处很好,噢,不是,讨论电影的时候有过争执。”

纪小蕊静了一下,“你这段时间一直和顾先生在约会吧。”

“约会?”

“你们出去过好几次吧。”

我完全不能理解好好一件事被说得这么暧昧,马上澄清,“真相是,我们出去打个球吃个饭而已,完全谈不上约会。难道,我妈妈是因为这事生气?”

纪小蕊显得难以启齿,支吾了几句后才用破罐子破摔的语气道:“你们出去的那几天,顾先生总会跟梁导告假,说自己有事,但他没告诉梁导是跟你在一起。昨天梁导一知道这事,确实发了很大一场脾气。”

这么说,那记者在新闻里写的,也并不是夸大之词了。我慢腾腾地说,“这事居然跟我有关,匪夷所思。”

“小真,”纪小蕊语气中大有安抚我的意思,“梁导有她自己的考虑。”

这话说得深深浅浅,我不做声。

“啊,梁导要跟你说话。”

下一秒我母亲的声音出现在手机信号那头。

“许真。”声音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妈妈。”

她让我出来跟她见面,我连忙解释说还要去见教授,是一个星期前就预约好了,实在不能推柜,她没再强求。

“你是大人了,要跟谁恋爱,我不管,”她说,“但只要是影视圈里的人,我都不赞成。”

我想,当一个命题及其否定命题互相等值,在逻辑上可以看作同等的论据,无法明确指出在断定这两个命题成立的论证中含有错误,此两个命题称为悖论——显然,我母亲的这句话是个悖论。

不过,跟她讨论逻辑学问题,似乎不太恰当。我想了一想,才开口。

“顾先生人非常好,我们仅仅出去过几次。”

“我没有说顾持钧为人不好。”

也是,为人不好你们俩也不会合作那么多年了。合作十年后,也算知根知底了。

我说:“您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母亲声音果断,“你们没谈恋爱,那是最好。”

挂上电话,我无力地垂下头,把额头抵在桌子上。

我母亲真是高估我了,我哪里敢跟顾持钧谈恋爱。在今天这通电话之前,我想都没敢想。跟顾持钧在一起的时候,我最离谱的意淫不过就是,若干年后,我老了,坐在摇摇椅上,看着老电影,指着电影中的人跟儿子孙子孙女们回忆往事,感慨道,我当年也曾经有过青春啊,也曾经和偶像呼朋唤友呢。

只是这么单纯的想法。

现在看来,也许这个美好的想法也要让人遗憾的泡汤了。

那天晚些时间,顾持钧给我打了两个电话。

屏幕上的“顾”字闪烁,我没接,挂掉了。我不愿意他和我母亲起冲突。演员和导演的关系好比蔓藤和树木的关系。虽然顾持钧已经是个大明星了,和我母亲的联系实在太多。他们起了冲突,对谁都不是个好事儿。

现在因为我起了冲突,我真是太有魅力太有面子了。

再次见到沈钦言,时间到了下个星期。他的病已经痊愈,想来也是,毕竟有李安宁无微不至的照顾,再不快点病愈也说不过去了。我们坐在公园里的老位置上,时间走到年末,天气也越发冷起来,尤其是在室外。我往手上呵着气,仔细看着沈钦言的试卷。

我很满意地点头:“两个人复习事半功倍,但一个人的效果也很不错。你虽然病了,但复习的效果倒是很惊人。”

沈钦言眼睛一亮,亮晶晶地看着我:“还有别的。”

“是什么?”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我们的话剧,下周六上午有一场比较正式的彩排,你要去看吗?”

“当然!”

这时间倒是正好,我俩都没有兼职;我本来要去我母亲那儿,看来可以推掉了。

“我们剧团成员平时都有各自的工作,只有周末能挤出时间排练。”

我点头感慨,“真是够不容易的。”

我们去快餐店吃了午饭,又一起去了曼罗。下午我俩都有工作,一切按部就班,我们各自换制服、化妆,然后挤出笑脸,上工。

曼罗的下午时分相对清闲,客人大都是附近几栋金融大厦的白领来讨论公事;一过五点,就忙得要命了。客人谈不上川流不息,但九点之前通常不会有太多空位,好位置的话,通常都要提前预定。在服务行业做了也有好几个月,我对那么多有钱人拿着大把大把的钱来吃这种华而不实的餐点有了很深的认识。

今天我和沈钦言负责的是一桌大学生,听他们的言谈才知道是我的学弟学妹。这群高中生像足了当年的林晋修那群人,来得早,闹得开,倒不用我们怎么费心费力。

只是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百无聊赖站在一旁等他们吃完,抬起头又看到了熟人。

不,不是熟人,简直是闪烁的星辰。

顾持钧穿着咖啡色的风衣,戴着那副厚得跟啤酒底似的老式黑框眼镜;章时宇和纪小蕊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这三个人居然凑在一起,真是有趣的组合。

顾持钧抬头四顾,似乎在打量餐厅,我朝后退了一步,低着头装作不认识。餐厅规矩严苛,我还在工作中,此时跟他们打招呼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顾持钧的出色装扮我曾经见识过,很具有隐蔽性,餐厅里也没人认出他。

所以我根本没想到沈钦言反应得那么迅速,他目光一扫到门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低低叫了出来,“啊,顾持钧!”

沈钦言确实激动,他几乎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持钧,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低下头,反思着我见到顾持钧的模样,想必也是这个如饥似渴的表情吧。

三个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在领班的带领下,走向了东侧,那里单独的包间。

等到他们消失在拐角,沈钦言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唰”一下转过头,“许真,你看到了吗?”

我点头。

“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人。”

“他打扮成那样,你还认得出来?”

我们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交谈的,因此声音放得很低,

“为什么认不出——”

话音嘎然而止。回头一看,那桌大学生中倒了一个女生,她头埋在腿上,扶着桌子腿一幅要呕吐的样子。

男生说:“啊,喝醉了喝醉了,服务生!”

我一惊,连忙把女生扶起来。喝红酒也能喝醉,这姑娘的酒量真是比豌豆还小。喝醉了人身体沉得要命,而且她略微偏胖,我和她的同伴,另一个女生费了好大力气把他搀扶到了女卫生间,她扶着洗手台一阵狼狈的呕吐。

我们能做的事情不多,只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等她吐得差不多就扶着她回了餐厅,又去拿了醒酒药和白开水递过来,叫帮她擦干净了衣服,再结账,送走了这桌学生。

好容易忙完,一转身在柜台交接完毕,领班头也不抬说,“把鱼子酱给三号包厢送过去。”

我端着鱼子酱敲了敲门,看到一屋子三个人一起回头看我。他们打发走了别人,只剩下三个人。

纪小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肩膀瑟瑟发抖,“小真,你的制服……”大概笑得太猛,被刚刚喝下去的水呛到了,捂着嘴连连咳嗽,险些埋在章时宇的胳膊里。章时宇没多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那姿态实在太娴熟了,显然是做惯的动作。我在心里“啧啧”了两声,把鱼子酱放下。

“小蕊姐,我知道女仆装很搞笑,但你也不是第一个笑话我的人了。”

“不不,我不觉得搞笑,”纪小蕊缓过来,“只是你穿上这衣服,好像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很意外的适合你。看上去像极了《龙凤配》里的赫本。”

这话,大概是夸我?

我没作声,顾持钧已经摘下了眼镜,透出一点笑意,“坐吧。”

这屋子不大,只有一对沙发,一边可以坐两个人。我一本正经的指了指衣服,“我现在是服务生,不能跟客人一起坐下。”

“那就不坐。”

“顾先生,”我说,“第一次看到你来曼罗。”

“我是来见你的。”

我完全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周五的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谈一谈,”他这么解释,“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但毕竟隔着电话总是说不清楚,也显得不够真诚。你说过你每周四天在曼罗打工,我就想过来找你了。”

我抿了抿唇,有点疑惑。我母亲肯定不希望我跟他接触太多,他却顶风作案,跑来找我,这事显得很有趣味了。

章时宇沉默,拉着纪小蕊站起来,“我们出去一趟,你们慢慢谈。”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位王牌经纪人。

咦咦?

就我零零散散的看到的八卦新闻里,不总是说经纪人对明星的私生活限制得挺紧么?明星要跟谁睡觉也许不会管,但如果跟异□往过密,经纪人总会干涉的呀,电影公司也不会袖手旁观。尤其是顾持钧这样的大明星,他要跟谁传个绯闻,粉丝们的怨念都可以铺天盖地了,玻璃心碎得可以填满白莎海湾了。

怎么章时宇完全不干涉顾持钧?还有纪小蕊,身为我母亲的助理,应该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才是,怎么好像被顾持钧收买了呢。

我垂下眼睑,诡异的想法满脑子乱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两人带上门出去了,顾持钧才慢悠悠开口,“他们是一对,谈恋爱也有大半年了吧。”

“噢,我也这么想,”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挺好的。”

“你也这么想,嗯?”顾持钧说,“难道很明显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说,“章先生那种一看就一板一眼,非常能干的人,对小蕊姐却蛮温柔的。”

“观察入微。”顾持钧面带微笑,这样评价我。曼罗的包间通常是给情侣设计的,灯光暧昧,顾持钧的五官在灯下就像是雕刻出来的,那么一个难以看懂的笑,让我半边身子一麻。

“你妈妈让你别跟我接触,是吗?”

我点头。他都知道了问什么。

“你怎么想?准备遵从她的意思做吗?”

我觉得,跟我妈妈那言简意赅的要求或者说命令相比,顾持钧的话更复杂更难理解。他平时都不跟我这么说话的,听上去温柔,但语调却很强硬。

他语气和意思又递进了一层,“小真,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不论是看展览还是打球,或者在一起吃饭。我不希望你因为梁导的原因疏远我。但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感觉是不是这样。”

这次我听懂了,脸一热,自觉受宠若惊。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已经知道他说话不打诳语,至少在我面前不打诳语的性格。

我摇了摇头,“顾先生,你很好。我不在乎我妈怎么想的,我只是怕你跟我妈再起冲突,这对谁都不好。”

“真心话?”

“当然,”我直视他的目光,“顾先生,你以为我真在乎一个从来没抱过我从来没养过我消失了二十几年忽然一朝冒出来就要大肆干涉我私生活的母亲的一句话吗。”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比如我拿了母亲的钱,所谓拿人钱财自然手短。我更担心另一件事——这事处理得不好,我立马沦为我母亲和顾持钧斗法之间的炮灰。

“那就行了。我想你也不是那种完全听你妈妈安排的女孩子,”顾持钧笑得极为开心,支着头,“梁导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我很想吐槽地问一句“你怎么处理”,终于忍住了。他和我母亲之间的不快分歧,我才不要去当炮灰。

他得到了答案,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站起来,扯过我的手腕站在了最亮的一盏壁灯下。

“谁给你化的妆?”

他低下头地问着我,眼睛亮得可怕。如果不是因为他正在说话的对象是我,我肯定认为这是□裸的勾引。他是知道自己的魅力的,也知道,只要稍稍发挥一点,就可以达到势如破竹的效果。

“我自己随便弄的。”我讪讪回答。

“我刚刚就觉得你看上去有点不对,”顾持钧说,“眉毛有点浅,眼线却太浓了,有点花。”

我还真不怎么会化妆,来曼罗工作之前临时看了本速成手册,然后稀里糊涂的上工了。一直以来也没人说我化妆不好,我也就这么坚持了几个月。

顾持钧抬起手。我疑惑的看着他,下一秒就知道了答案。我看到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最后似乎停在我的眼角眉梢处。他的手指温度大抵是不高,干爽清亮,肯定没我的脸温度高,我的感觉不太准。

他背着光,距离近了,五官却模糊了。

“把眼睛闭上。”

我闭上眼睛。心脏“砰砰”地跳,像面鼓一样撞击着前胸后背,都要蹦出来了;呼吸急促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别动,头仰一点。”

他似乎从桌上扯了块干净的湿巾,轻轻擦过我的眼睑,慢慢擦拭去我那过浓的眼线。他的另一只手也动了起来,手心贴着我的后颈,一前一后固定住了我的头。我历来淡定的气场不翼而飞,很想高傲的一扬脑袋道“我才不要被你折腾来折腾去”,但随即想到——天啊,这个人是顾持钧啊!顾持钧啊!

身体根本不听我使唤,愣是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凭顾持钧在我脸上涂涂改改。眼睑很清凉。额头,脖子却烫起来,燃着热气。

片刻后他终于满意了,指腹从我的眉梢离开,挪到了鬓角。

可算好了,我松了口气,再不好我的心脏就要爆炸了。睁开眼睛,发现我们的脸距离不到一指。

交睫之距,呼吸可闻。

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眉峰绷着,薄唇抿着,唇角上翘。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他的唇打算贴到我的唇上。

吻我?我被这个天外飞仙的想法劈了一下。

我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绝对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时间不对场景不对人也不对。怎么想都不对劲。顾持钧是爱情片拍太多了,以至于生活中都在不自觉的扮演深情款款可以骗得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主角。他确实不应该这么对我,太没有朋友义气了,我想,他知道我是他粉丝经不起诱惑的,我只是一个无辜的看客而已。

顾持钧凝视着我,还是没说话。

我的头被他用不重不轻的力度扶着,还是动不了。我想说话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发声,只能看着他的眼神,像磁铁似的,根本挪不开。

门被推开了,纪小蕊和章时宇回来了。

顾持钧脸色一沉,锐利的视线朝门口一扫,纪小蕊后退了一步,用近乎赔笑的语气道:“……不然,我们晚点再回来?”

章时宇扶着额头,跟顾持钧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我可看不懂,我只是红着一张脸,无辜地看着顾持钧身后的壁灯。那灯确实很亮,亮得过头了。心跳完全没减速的趋势,手心下意识攥紧,已经捏了一把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凉的。

顾持钧贴在我后颈的另一只手慢腾腾挪开,对他们点了个头。

我摆出标准的服务生笑,“那,那我出去了,你们慢慢吃。”

“等一等,”顾持钧低头问我:“你周末有没有空?”

“没有,”我还是紧张,语速飞快,“我跟朋友约好了,去看他的一出舞台剧。”

说完想起这是顾持钧的老本行,他没准会有兴趣追问下去;果然他“嗯”了一声,问我。

“什么戏?”

顾持钧看着我的眼神让我一瞬间疑心他是要跟着我去看舞台剧,不觉悚然一惊。

“呃,我朋友自己的一个小剧团的一出戏,”我语速飞快,“我觉得没什么好看的,真没什么好看的。”

顾持钧点了个头,在他说出任何话之前,我光速开溜。

隐约的声音从包厢里传来。

“……你吓到她了……”

晚上收工后,我和沈钦言一道离开,闲聊起晚上的事情,他问我:“你见到顾持钧了?”

“见到了,”我说,“还挺和蔼的。”

沈钦言看我一眼,没有回答。

——实际上是和蔼得过分了。他特地追来找我,跟我解释一件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顾持钧实际上做人周详,态度亲切好,又没有架子。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板着脸的时候虽然让人觉得山雨欲来,但更有一种凛然的严肃。

我想起了第一次找持钧签名的可怜惨状。

那时候,他挂上电话后,心情看起来实在不好,大步流星朝电梯走;我明明知道,还是忍不住凑前了一步——机会太难得了,下次见到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他代言的商品大都是奢侈品,名表名车服装钻石等等,能出现一次很不容易。

结果还没走到他面前,就被助理和保镖拦住了。我记得那时候他的经纪人也是章时宇,他皱着眉头问我怎么知道这个隐秘后门的通道;我当时太紧张,准备好的台词一句没用上,支支吾吾、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知己知彼,调查这个又不难的。

顾持钧走在最前,被这**也惊到了,停住脚,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走回来,用中低音的男声问身边的人,什么事情?

他神色严峻,脸色不太好,我当时完全沉浸在见到活人偶像的激动中,根本没注意到他脸色不好。

我乱七八糟、语速飞快地解释我是他粉丝崇拜他很久了之类因为怀着对他的无限憧憬才蹲守在出口之类的仰慕之词,还说我刚刚参加了活动得到了他送出的礼物很感谢云云……因为太激动了,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了若干次,就是忘记请他签名;他还算有耐心,听我说了一车轱辘话后,终于没忍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打断我的话,淡淡说了句“下次吧”,转身走人。

没想到这句“下次”,就是几年后。

直到我在酒店里,再次遇到他。

周六我一大早就出门,去找沈钦言。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我妈妈的年度大戏,我更期待在一个小剧团看话剧。

小剧场就在公园附近不远处,被废弃许久,阳光无法照耀,偏阴冷,墙角潮湿。然而这毕竟是一座剧院,古旧的座椅很少,只有八排,每排十二个人。

沈钦言跟我说:“我们的剧场环境不太好,但几乎不要租金。”

“能找到这种剧场已经很难得了,”我说,“能因地制宜,没有关系。”

但这里一点都不寂寞,我老远就听到高低不一、略带兴奋的说话声;现在就更看清了那些声音的来源,台子上站立着十几位年轻人,他们各就各位,布置音响、挂面灯、顶灯、耳灯,搬桌子、抬沙发……这是在搭建一个室内场景。

看到我和沈钦言进来,所有人齐齐停下了动作,迅速把视线转向我们,“钦言,这就是你说要带来看我们话剧的人?”

“是我朋友,许真,”沈钦言边说,大跨步走向舞台,手摁住舞台边沿,矫健的一挺身,翻身上了一米高的小舞台,然后对我弯腰伸出胳膊,“上来。”

在沈钦言有力的支持下,我被拉上了舞台。

“你们好。”我立刻招呼。

他的朋友们都笑眯眯看着我,沈钦言将他们一一介绍给我。我终于看清楚了他们。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的路上沈钦言介绍说,他们每个人都怀着对戏剧的热爱,又通过网络而结识,组成了星光剧团。他们每个人平时都有着各自的工作,但都会抽出时间来写剧本,找场地、排练戏剧。

因为人数太少,每个人都身兼数职。而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脱稿、有少量道具配合的彩排。

这群人里,最热情的是一个叫大郭的大个子,他也是这出戏的导演和主演之一,之前在正式的剧团呆过好几年,经验相当丰富,沈钦言介绍说道具、服装、音响等都是他借来的,剧团的灵魂人物。他为人豪爽,对我上看下看,仿佛要辨认我是人类还是外星人那样,热情地跟我握手,险些捏碎我的手骨头。

“难得看到阿钦带朋友来,”大郭乐呵呵地开口,“欢迎多提意见。”

“打扰你们了,”我说,“我完全是个外行。”

在《约法三章》的片场,我看过不少幕戏,虽然我从来只看不说,但当观众还是绝对够格的。

“你们是演的是什么剧目?”

沈钦言抿了抿唇,低咳了一声,还没答话,就被他旁边一个叫小简的女孩抢了话端,“叫《逝者》,”她拿起桌上的一沓文稿递给我,“这是剧本。”

“这题目听上去倒是有趣,”我随口问,“谁写的剧本?”

“大郭和钦言啰。”

我诧异地看看沈钦言,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份才能。

“主演呢?”

“自然是钦言和安宁姐啦,啊,说起来,安宁姐还没来。”

“她刚刚下班,半小时后到。”大郭解释。

我从进入小剧场就注意到了小简,她笑起来非常甜美,语速非常快。我原以为她应该是这幕戏的女主角,没想到居然不是,主演居然是沈钦言和李安宁这对姐弟。

我接过剧本,翻了翻,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们的这幕剧是乔伊斯的《死者》的改编的?”

现在吃惊的换成了他们。大郭“啊”了一声:“好厉害!我们起初还在说这故事太冷僻了。这是钦言告诉你的?”

沈钦言摇头,“不是的。”

“我就这么觉得了,”我笑语,“我随口说的,没想到还猜得准了。乔伊斯的短篇小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篇,现在对你们的戏真是了充满期待。”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在仔细地看这出短剧的剧本,这出短剧沈钦言改了很多。角色比起原著来少了不多,也大都改了姓名,绝大多数场景都发生在室内,基本上变成了一幕室内剧。剧情有所删减,但大致不变。新年时分,阮家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上,刚刚结婚的三弟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拜访自己的兄长和姐姐。几家人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跳舞、喝茶,最后谈到了小夫妻俩的生活上。最后夫妻两离开兄长家,此时,外面正在下雪。

我坐在观众席上看剧本看得出神,直到听到一阵喧闹才抬起头,李安宁终于按时赶到,出现在舞台上。

她和这群人都很熟悉,招呼都不用打解释说“来迟了请原谅,可以开始了”;开始摘下围巾,环顾四方,就看到了我。

我跟她礼貌一笑,又对沈钦言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在这样的剧场,不能追求灯光效果。舞台寒酸的可怜,但他们真的很努力,还是竭力营造出老式客厅里那种温暖暧昧的效果。这幕短剧的导演是大郭,但鉴于他在剧中也出演了那位大哥,我成了这部新出炉话剧的唯一观众;另一位观众大概就得算上观众席正中的那部摄像机了。

舞台上的灯光彻底黯淡下去,几扇顶窗一关,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预示着话剧很快开场。

灯光再一次亮起来是和门铃响起同时发生,小简饰演阮家最小的妹妹莉莉欢快地从楼上飞奔而下,前去开门。

第一位来访者是二姐和她丈夫,三个人就寒冷的天气的寒暄几句。沉着的大姐感慨着,谈到了关键的人物:“老三回来了吗?”

“马上就到了。”莉莉笑语轻快。

燃烧着炉火的客厅中,异常温暖。唱片机里放着老唱片。

很快门铃再一次响起。莉莉再一次去开门,阮翔和妻子逸云出现在门口。就像着剧中的所有人一样,这两个人没有更换服装,依然是我刚刚所见的打扮。

“又下雪了吗,三哥?”莉莉问。

“是的,我看要下一整夜呢。”阮翔回答妹妹。这妹妹比他小了三岁,身材细长。他微微一笑,别过脸去,伸手弹掉逸云肩上不存在的雪花,他手抬得略高,手臂行走的方式就像抚摸着一层披肩;逸云对此却不甚在意,和莉莉低声说话,往客厅旁的女化妆室走去。

阮翔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站在门边,在鞋垫上专心致志地蹭着雪花;他随后又慢慢解开粗呢大衣上的纽扣,动作并不灵活,我几乎能感觉到雪凝结在他的手指和衣服的缝隙中。

葡萄干、杏子、无花果、巧克力、葡萄酒、雪利酒满桌传递着,一家人慢慢聊着天。

他的兄长和姐姐对这件婚事都不赞成,因为他的妻子比她年长且有很多的过去。他太年轻,只有满腔的爱情,还没有学到跟妻子的相处之道。他们的语气中也微妙地表达了这种情感,因此对逸云的存在视而不见。除了小妹妹莉莉,谁也不会主动跟她交谈,她一直沉默着。

他们从曾经的朋友聊到现在的社会,从这个新时代的年轻人聊到新的思绪。他们最后聊到了音乐,阮翔走到了钢琴边弹起了轻快的舞曲。

大家在客厅跳舞。钢琴声慢慢停下来,老唱片转动,年轻男人的声音唱着:雨点打湿了我的头发,露水沾上了我的皮肤……

逸云扶着橱柜,站立在那一片浓密的阴影里,静静倾听着什么乐声。他看不见妻子的脸,可是他能看见她裙子上褐色和橙红色的拼花,在阴影中显得黑一块白一块的。

随后,场景隐没,客厅消失在黑暗之中。长街出现,路灯光芒闪烁,看不见的雪花飞舞。

剩下的部分和《死者》原著非常相似,改动不大。

年轻人扶着自己的妻子,“你好像好有点累了。”

“是的,”她轻声回答,“我累了。”

他低声抚慰他的妻子,她却忽然问:“那首歌,是什么?刚刚放的唱片。”声音哽咽而颤抖。

“《奥格里的姑娘》,这首歌怎么会让你哭起来的?”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满眼眶的泪,“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人,他老是唱这支歌的。”

“这位很久以前的人是谁?”

“小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跟我奶奶住在一起,”她说。

笑容从他的脸上消逝,怒气开始在他年轻的脸上聚集。某些蛛丝马迹,一时的感悟,还有那些陈年旧事,都在他心头涌动。

“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吧?”他讥消地说。

“是个我从前认识的年轻人,”她问答说,“他老是咱那支歌的,就在我的窗下。”

他一声不吭,他气坏了。

“我可以那么清楚地看见他,”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那么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里还有那么一种人情——那么一种表情!”

“这么说,你那时候爱他了?”

“我不知道。”

他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死了,十七岁时就死了,那时候,我十五岁。这么年轻,难道不可怕吗?”

他微微转过了脊背,刚刚的怒气被无能为力所取代,许许多多纠结的、羞愧的、悲哀的想法从眼中划过。他声音轻了许多,“他怎么去世的?”

她回答:“我想他为我而死了。”

剧场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很低很低的音乐从角落里飘出来。

我有些明白改剧本的缘由了。年轻男人对着比自己年长的妻子,感到惶惑而不安。妻子的过去对他来说,是虚无的空白,妻子过去认识了什么人,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样的爱情,他依然不知道。他爱她,她的心里却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感情中,把一个异性与其他异性的差距无限扩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年轻人死心塌地爱着自己的妻子,他愿意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她是她心中的女神。

但是,那错过的时光无法弥补。

因此他注视她的时候,总带着那么一丝哀愁。

第八章 风栉雨沐。

这剧场里,除了工作人员只有我一个观众,我立刻热情的鼓掌,“非常不错。”

他们大概还沉浸在戏中没有回神,听到我的掌声后才四顾,喘息的喘息,慢慢的笑起来。

作为一部短剧来说,本出戏偏短,但对于这么个十几人的小剧团而言,已经是非常出色了。我是个没太多戏剧细胞的人,也无法对这出戏提出真知灼见,只有很朴实的评价观点——能感动我的表演,就是好的表演。至于其他的,场景不够好、道具差劲,部分演员的台词没有记熟,结结巴巴;声音偏小这都是次要的。

等我把这些赞美之词一说,在场诸人都笑了起来。大家就在客厅坐下,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

大郭一边看着手中的DV,还不忘记拍着我的肩膀,几乎要把我拍到地面上去,“小姑娘有眼光!”

我大笑,问离最近的沈钦言:“你们的剧什么时候上映?”

“谈不上公映了,”沈钦言说,“打算在新年的几天,那时候大家都放了假,有空。”

想法倒确实很好,如果安排在新年的话,那只有一个月了,什么准备工作都来得及,这出戏还有大大的提升机会。

正想再问点剧本相关情况,手机响了,是纪小蕊打来的电话。那边声音轰鸣,但我听得出她在声嘶力竭地大吼:“小真,你现在快到快艾瑟医院一趟。”

“什么?”

“梁导在片场忽然昏过去了。”

我五脏六腑瞬间冻结,握着手机,愣是没咬出一个字。

那边实在太过嘈杂,我隐约听到风声和巨大的发动机声音,纪小蕊的声音隐隐约约,我听不到任何关于病情的细节,随即挂了电话;本想着一会儿再打过去,手机邮件到了,是艾瑟医院的地址。

艾瑟医院是市内的一家私立医院,我之前从未听说,奔出小剧场,直接打车过去,计价器上的数字看得我眼皮直跳。

下了车,看到路边的花店,心思一动,跑去买了束鲜花,价格同样贵得离谱。

我不喜欢医院。因为父亲生病的缘故,有一度到达了闻到双氧水味就恶心反胃、看到白大褂就双脚颤抖的地步。万幸,艾瑟医院倒是没消毒水味道,更像个舒适的度假山庄。

我缓慢挪动脚步,从大门到医院大楼前也就一两百米的距离,我走得分外艰辛,脚抖个不停,勒令自己东想西想,比如最近的天气和生病的辩证问题——降温降得太快,生病的一个接着一个。

边走边想,眼看大楼到了眼前,愈发觉得腿灌了铅,沉重得不得了,被一辆忽然驶来的车吓了一跳。

车子“唰”地在我身边来了个急刹车,停在我面前几米远的地方,带来的风吹得我手里的百合花抖了好几下,紧张地侧头,看到车中走下来几位西装笔挺的男人,被簇拥着的那位是个并不年轻、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两鬓略有斑白,表情肃然,器宇轩昂。

出租车根本进不了医院大门,这车却可以直达楼下。

他们跟一阵风似的走进大堂进了电梯,我走到前台问了我母亲的房间号,上了楼。

我妈住在五楼的单人病房,楼层不高,我没乘电梯,在旋转楼梯上抬头看,病房外站了六七个人,我都认识,都是剧组成员。大家正在三三两两的说话或者打手机,脸色都不好。

我看到顾持钧站在外围,蹙着眉心跟制片人和副导演小声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偶尔比划一个手势;而纪小蕊则捏着手机一圈圈地原地打转,紧张兮兮地念叨着“林先生居然来得这么快,我以为他还在国外,他万一跟小真撞上了怎么办呢”,章时宇轻拍她的肩膀,安抚之意非常明显。

我取出手机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

我就坐在楼梯上,左思右想了十分钟,还是抱着花上了楼。

我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顾持钧回头看到我,立刻中止了和制片人的交谈,招呼我过去。

“我妈妈——”我慢腾腾地说。

顾持钧马上说:“医生半小时前检查过,梁导没有大碍,但疲劳导致了昏厥,几个小时后应该就会醒过来。”

纪小蕊拉着我的手,满脸的自责和痛苦,“我知道梁导身体不好,还有胃病,她这段时间是太拼命了,还有不少别的事情让她烦心。”

“没大碍”三个字实在太美好了,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心脏慢慢归位。这口气从我在小剧场就一直憋着,现在才能喘出来,“那就好,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几个人交换了视线,顾持钧说:“稍等,现在有人在里面。”

“好。”

剧组成员纷纷对我表示了慰问,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当时的情况。

前几天他们结束了在海轮上的拍摄,转而进入摄影棚。当时正在拍一幕很关键的室外戏,完全采取鸟瞰镜头,难度非常很高,对环境的要求也高,现在是冬天了,天气远不如几个月前那么舒适,NG了多次都没拍成,我妈妈对女主角秦子青发了顿火。

我妈发起火来就是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女皇,对谁都不客气。我亲眼见过她批秦子青,连剧本都摔了,说她一点生活阅历都没有,连哀而不伤的情绪都表现不出来,还当什么演员,直接滚回去当家庭主妇好了。当时所有人都吓得屏住呼吸,最后还是顾持钧劝住了我母亲,自己去跟她长谈了一番。

其他人好容易劝住了我母亲,她终于消气了,正打算再一次跟秦子青说戏的时候,忽然昏了过去,不省人事。剧组里有医生,当即就做了急救处理,海轮当时正在海上,母亲的一位朋友调用了私人飞机,把她接到了这家医院。

纪小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在飞机上,难怪我在电话里听到那么大的杂音。

我站在探视窗口往病房一瞧,微微吃了一惊。

病房里一片肃然,刚刚在楼下碰到的那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居然就在我母亲的病房,那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病床前,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他的头发盖住了眼睛,我看不到脸,更分辨不出表情,只看到绷紧的唇角。

病床上的母亲脸色白得像张蜡纸,正在昏睡,手臂上插着针头。

“他是?”

顾持钧解释,“他就是你母亲的朋友,也是盖亚电影公司最大的股东。”

这么说就是这里所有人的大老板了,来头真是不小。我回头看了纪小蕊一眼,侧过头问顾持钧,“我要不要去谢谢他?”

“不用。”

我点点头,从病房门口离开,走得远一点。顾持钧跟过来,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我明白了,”我又问,“那我要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问住了。顾持钧盯着我不做声;纪小蕊明显松了口气,把话说得很暧昧,“这也是我没想到……梁导没跟我说过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我想,没什么关系吧,我们都知道你是梁导的女儿。林先生肯定也知道。呃,但是,但是——”

我听出她的为难了。

制片人孙大叔则干脆地说,“许真,你可以暂时避一避。”

我心领神会。

我母亲在电影圈沉浮多年,有如今的地位,还是绝对的美人一位,自然有自己的关系网。傻子都看得出来那个林先生跟我母亲关系非比寻常,绝对不仅仅是电影公司老板和导演的关系。我的身份又那么暧昧,啧啧。只要有心的话,我母亲这几个月有无数机会介绍我们认识,但她没那么干。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工作状态中的梁婉汀,至于她的私生活,那真是一个飘忽的谜。

顾持钧跟其他人示意,又低声嘱咐了助理几句,带着我上了楼。那已经是医院的顶层了,冬日阳光正好,暖洋洋洒在异常宽阔的天台上。地上的飞机拖痕异常明显,还带着些气流翻滚的新鲜气味。

顶楼上有个漂亮花坛,还有长长的凳子。我扶着长凳坐下,伸手盖上了眼睛。心情不是不复杂的,有些飘忽的想一些事情,半晌才呼出一口气。

身边有人影晃动,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匆匆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出现又消失,脸上觉得一烫。睁开眼睛一看,顾持钧递过来一罐加热后的咖啡。

“梁导跟他认识很多年了,交情不一样。”

我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刚我看到的站在我母亲床头的男人是电影公司的大老板。

明明知道自己问的有点多余,我还是说了出来,用打趣的口吻:“比认识你还久吗?”

“十几年吧。”

我悄悄松了口气。

“你介意?”

“介意的是我妈妈。我又不是傻子,我的身份,她谁都不避讳,偏偏只避讳那个男人,”我说,“如果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这么多年的饭也白吃了。不过,我没打算多管闲事,我妈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也犯不着经过我的同意。”

顾持钧侧头看着我,“伤自尊心了?”

“没呢。”我啼笑皆非,“我哪有那么脆弱。”

他还以为我是没接触过社会的孩子,长了一副玻璃水晶透明心肝,稍稍被刺激就露出受伤崩溃暗自神伤的样子,这怎么可能。真要是如此,我早在高中的时候就崩溃了,或者,更早的时候就被艰苦的野外生活打败了。

顾持钧舒展双臂,靠上长椅。我们并肩坐着,距离不到一指。他穿着件灰色的大衣,扣子没扣,衣襟微敞,看得到里面的那件修身的褐色羊毛衫。

我问他,“你这么闲着,不要紧吗?”

“不要紧,导演病了,我们也可以趁机放个假。”

剧组是没有假期的,我母亲这样严苛的导演,平时绝不会休息,她不休息,工作人员演员也不会休息。何况这片子要赶在明年的暑期档上映,二月前务必要拍摄完毕,所以母亲才会这么拼命,把自己都累倒了。

“恐怕我妈醒了后,说不定又要回片场了。”

“那是有可能的。梁导从来都是轻伤不下火线。”

“真的不容易,她要是嫁了人也不会这么辛苦吧,别的不说,就刚刚看到的那位林先生,应该还是很喜欢我母亲吧。”

顾持钧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睑覆上一层阴影。

“我认识这么多导演,演员,但我觉得,只有你母亲是为了电影而生的。”

这句话一字不拉的进入我的耳朵,在脑海里久久盘桓,仔细的消化。我就是相信他的评判,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事实必然如此。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阳光实在太暖和,他挪了挪,坐到我身边,他的衣服上有阳光的味道。

“你是怎么认识我妈妈的?”

平时绝不会聊起的话题,现在也有勇气说了出来。我盯着远方,看不见他的脸,听到他用微妙的语气回答我,“你很想知道?”

“我看娱乐新闻说,是我妈妈在路上找到你的。”

“并不完全是,”顾持钧瞧我一眼,“我最初并不想当演员。”

我“咦”了一声,精神抖擞地看着他。大概我的神情太急切太八卦了,顾持钧视线停在我的脸上,微微笑了一下。

“我本来希望从事编剧,”顾持钧声音低沉,早已听惯的中低音在耳边不徐不重地响起来,“读大学的时候,我写了不少剧本,很想找人投资拍摄成电影,但很难。那时候全世界都在闹经济危机,每个老板都提心吊胆,一筹莫展。”

我醍醐灌顶地想起第一次见到母亲时,顾持钧就是拿着改好的剧本来找她,他说一个晚上只睡了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改剧本。

“然后你找到我妈妈了?”

“我左右碰壁,也很绝望,甚至自己筹钱拍戏的想法都出来了。你妈妈那时也名声鹊起,她的一部电影刚刚获得了桑岛电影节的金奖,也是二十年来第一个得到这个奖项的女导演,”顾持钧说,“在经济危机的时候,谈电影的确太奢侈,如果导演是她的话,投资肯定不成问题。我就想到去找她,我想,女人也许好说话点。”

我无声地笑出来。以他的长相,的确容易得到异性的好感。

“我带自己最出色的剧本,守在她住的酒店楼下四五天,终于见到了她。好容易搭了话说明了来意,她却完全没看我的剧本,只盯着我看了三分钟,最后说了句话。”

他顿住不言,我大为好奇,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什么?”

“她说,你的剧本我完全没有兴趣,但我的新片需要一个年轻人。”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演戏了。”

我且叹且笑,导演从成千上万张脸里寻找到合适的那张,实在是一种缘分。

“简直跟小说一样,这叫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顾持钧正要说话,蹭蹭的脚步声在我们身后响起来,是章时宇上楼来。他先跟我打了个招呼,又俯下身去,附耳跟顾持钧说了句什么。顾持钧眉目不动的听完,又站起来,满怀歉疚地跟我说了句“小真,我有点事,一刻钟后回来”,两人一起下了楼。

我是个挺善于自得其乐的人,顾持钧走了,我就独自坐在长椅上看天。阳光实在太温暖了,都不像是冬天。今天是这几个月来,第一个没有兼职的星期六下午。精神放松了,疲倦就像涨潮的海水般,弥漫上来。

我靠着椅背,打了个盹。

我向来睡眠极好,通常是不会做梦的,那天却不然,稀里糊涂的做了好多梦。医院、药水味,爸爸憔悴的脸纷至沓来;我正惶恐无依,又觉得天寒地冻,有人抱住了我,那人的手臂有点像父亲但似乎比父亲有力,我在梦里分辨不清,只觉得温暖得很,就像个暖炉一样,我忍不住朝他怀里缩了缩。

拥抱得更紧了,脸颊都感觉到了温暖潮湿的热气。

我隐隐约约地想,还是做梦美好,在梦里什么都可以得到;甚至都有人抱着我,要是在现实生活里,怎么可能呢。

高中的时候不消说,林晋修威名笼罩全校,哪怕他毕业了也是,我没可能有谈恋爱的心思主观意愿也不乐意;林晋修大学时代在本学院依然大杀四方,有时有外校、外学院的不明真相的男生向我表示好感,下一秒就会被会同学警告“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是林学长噢,那个林学长,你知道吧”类似的话,让我郁闷不已。

我许真,说起来长相不差,才干也不差,那些远不如我的女生都纷纷找到了男友,青春的爱情享受了一次又一次,只有我,混到这么一把年纪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男朋友依然是雾里看花的生物,做人真是太失败了。

连梦都做得这么有逻辑,可见大脑依然在高速运转没有休息。因此,醒来的时候,疲倦没缓解,我异常头疼。

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才发现现在不是在顶楼,而是窝在母亲病房的沙发上,这屋子没别人,暖气充足,我的身上盖着条厚厚的毛毯。而我,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睡着之后再梦游的习性。

想到这层,脸一下子僵了。

我把脸埋在手心,心里复杂得开了锅。病房太安静,几乎可以听到门被轻轻的推开的纪小蕊一手提着一个行李箱,小心翼翼进了门。

我们眼神交汇,她对我做了个口型:“醒了?”

我点头,这就算是打了个招呼。她打开行李箱,一样样的拿出东西来,我看到有笔记本电脑,还有衣服,化妆品等等若干。

我蹲下去看着她收拾,很轻地问是不是我母亲这段时间要用的生活用品。她点了点头,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我,我母亲起码还要在医院呆上三天,她对待生活很挑剔,只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我想了想,犹犹豫豫问她,“我……我是怎么从楼顶上下来的?”

纪小蕊飞快地回答我,“顾先生抱你下来的。”

虽然我之前就在这么猜想,但知道事实后,还是被小幅度震惊了一下。有点茫然,还有点紧张,还有点受宠若惊,感觉异常复杂,大脑无法处理这么多感情,太阳穴有点疼。

“哈,这样,”我说,“原来是这样啊……”

“顾先生对你蛮好的。”她的表情和声音也微妙起来了。

我纳闷地看着她,“你在鼓励我跟他多接触?不怕我妈妈知道了生气?她可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我和影视圈的人来往。”

她“唰”一下回头去看病床,我母亲依然在昏睡。

她松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梁导心思缜密。她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自然会考虑各方面的因素,却不记得,你仅仅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她停了一下,“再说,顾先生可不是那种随便对人示好的人,你可以相信他。”

小蕊的声音很轻,我的脸却热了起来。心里在骂自己没用,虽然知道她说的“喜欢”和我想象的不是一码事。

床上一动。

我和纪小蕊同时朝床扑过去。她醒来的时间比医生预计的早了两个小时。

我母亲微微睁开了眼睛,脸色还是很苍白,唇却很干。我一手扶着肩膀,一手托着她的头,轻轻喂她喝了口水,纪小蕊叫来医生,又去走廊上打电话。大概是去通知别人。

母亲眼神起初有点涣散,看了我一眼后视力慢慢聚焦,意识恢复了。

“许真。”她叫我,“许真。”

“是啊,”我说,“妈妈,你昏过去了,小蕊姐叫我过来的。”

她要坐起来,但身体虚弱,只能半靠着床,眼睛微微阖着,疲惫地开口让纪小蕊打水给她擦脸擦手,梳头。她是个很爱整洁漂亮的人,和其他不修边幅的男导演可不一样,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外表都很严苛。

“不用叫小蕊姐了,我来吧。”

这病房里一应俱全,什么都是新的。我去卫生间打了热水,洗了条新毛巾,一点点帮她擦拭着脸,额头,颈窝,双手,她素颜的时候有一种憔悴的美丽。我做得很细心,然后又扶着她,接过温水给她漱口。

她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没说我照顾得好还是不好。

“爸爸生病的时候,都是我照顾他的,”我轻声说,“妈妈,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

她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任凭我给她梳头。母亲的头发平时挽起来,在脑后打了一个髻,放下来之后才发现她头发并不短,卷卷垂至半腰,发质其实不错,但掺着若干白发。

我小心翼翼地梳直了她的头发。

母亲这一醒过来,又投入到电影事业里。她不论如何都想要出院,我跟纪小蕊都苦劝无效,最后纪小蕊满脸强硬地说“林先生已经跟医院交代了,绝不许您出院”后,她才阴沉着脸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这并不是说她打算平心静气,不管不顾的养病。一部电影从筹建的那一天开始,就会陷入花钱的无底洞。拍戏耽误一天,就相当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打了水漂。

我再一次见识到母亲的能力。这种能力和她是否正在手握导筒完全无关。手握导筒的时候,对任何东西都召之即来,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也有人迅速完成,此时躺在医院,她要见的人,一个小时内都出现在了病床前。

那种号召力就是无形的导筒,控制着每个人。

执行导演和几位主演站在病床前,制片人孙大叔则坐在旁边,递给母亲简单的时间表。母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眼睛扫了一扫,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雷厉风行下了命令:这几天内由副导演代为履行职责,把后面的几幕不太重要的场景拍掉,剧本方面则完全交给顾持钧负责。剧组的其他人显然是早已经熟悉我母亲的行事风格,犹如激烈交战的战场,无一人有异议,各自领命离开。

在这个过程中,那位林先生又打了电话过来,说一会儿来看我母亲,于是医院就变得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委婉地表达了回学校的意思,顾持钧弯腰抓起沙发上的大衣。

“一起走吧。”

“哎,好。”

天色暗下来了,窗外的天空失去了光彩,好像凋敝了一样。母亲本来精神困顿地靠着床,凌厉的视线还是朝我们扫了过来。

顾持钧只做不查,跟我母亲颔首,“梁导,我送小真回学校。”

母亲神色不豫,只说:“不用你送。小蕊。”

纪小蕊看着我们,答应了一声,不甚热心的去摸手机。

“不麻烦了小蕊姐,”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点僵,我心中叹气,飞快阐明态度,“妈妈,我跟顾先生一道先走,没事的。”

她阴沉地扫我一眼,或者精神实在不佳,偏了偏头,阖上了眼睛,也不再作声。

离开医院才知道,顾持钧的车就在医院大门外林荫道上。他解释说是孙颖把车子开来的,但我往车子里看了几眼,什么孙颖?人影子都没有一个。

上车后顾持钧问我,“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饭?”

我吃惊地看着身边的这位大明星。的确,我们都没吃晚饭,不过去他家……似乎不太对劲,直觉要出言拒绝,他却打断了我的话。

“我其实不喜欢在饭店吃饭,演了多少年电影就吃了多少年盒饭,外面的饭都吃腻了。”顾持钧轻微地摇头,熟练的打着方向盘。他的开车技术似乎比最开始好多了。

这念头刚一闪过,我就听到“砰”一声,身体猛然前后晃动,迎面一股大力把我压了椅背上。我第一反应就是车子撞到东西了,匆忙的回头去看,果然见到车屁股用力抵着后面的墙壁,好像很舍不得离开医院。

我边回过头去边开口,“顾——”

刚说了一个字,顾持钧双手扣上我的肩膀把我扳过去面向他,急切地问我,“小真,有没有事?”他的呼吸和急迫就在眼前,我微微闪了神。

“没有,”我抿着唇不看他,微微侧开身子,“我下去看看车子怎么样了。”

原来车子撞到了墙上,车尾的撞痕相当明显,凹进去了一大块,又掉了好大一块漆。我叹了口气想,他真是夸不得,车技完全不足以信任。

顾持钧也从车门的另一边下来,垂着眼睑审视地看了看车子的划痕,又抬头看着我,眉心打着结,神情很严峻,仿佛在思考自己怎么撞的车。

“我刚刚没注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这种局面了,还好人没大碍,”他松了口气,“上车吧,我保证,不再犯这种错。”

“车子我来开。你打电话给助理,让她告诉保险公司。”

要是他开车出了意外,肯定要上头条新闻,我可不打算享受这种待遇。

我打开左侧车门,重新启动了引擎,又招呼顾持钧上车。他起初略有疑虑,但我娴熟的动作让他惊讶了,换上了饶有兴趣的神色。他坐在我刚刚的位置,把我放在副驾驶位上的包放到后排。

我瞧着倒视镜,开始打着方向盘,“放心吧,我十三四岁就会开车了,十六岁就拿到驾照了。越野车我都开得跟风似地,何况这辆呢。”

顾持钧手指蹭着下巴,心领神会地笑了,“因为常年跟着你爸爸的原因?”

“对啊,跟爸爸出去考察,开车是基本生存手段。在国外时我们会租车请当地导游,在国内都自己开车去,装很多仪器工具。每次去什么地方都非常远,要好些天,爸爸一个人太累了,早些年他还年轻,后来年纪大了,我就学会了开车,和他换着开。”

顾持钧靠着后座,听着我的故事。

“顾先生,你家在哪里,记住指路。”

他微微笑着,“那你答应去我家了?”

我才想起我们刚刚聊起的话题,去他家吃饭,对无数粉丝来说都是梦想吧。方向盘捏在手里,似乎也不得不去了,我破釜沉舟笑了一笑,“好吧。”

车子拐上了正路,长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顷刻间照亮了半边的天空,整个城市变成了一颗巨大的圣诞树,又或者是一块灿烂闪亮的宝石。

车子很快就到了他家附近,这一带很是僻静,花园修得极美,附近不是宠物店就是高档饭店和奢侈品店,我在顾持钧的指点下,绕了一大圈在两条街外找到了一家还算大的超市。

我把车子稳稳停在停车场,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

抬头看到顾持钧伸手去拉门,我大大吃了一惊,“你要下车吗?”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跟你一起去。”

“别别,”我连连摆手,“你看这停车场也有不少车了,里面肯定人不少,你进去的话,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你还真是像我的经纪人了,不过,章时宇都不会干涉我到这个地步,”顾持钧脸色并不太好,但声音还算柔和,“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妇孺皆知到这个地步,连去个小超市都不行。”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尴尬,只好说:“哎,万一呢。”

他的回答是直接拉开车门下车。我从来没觉得顾持钧会是这么任性的一个人,一愣,也只好马上扯下车钥匙,奔了出去。他本来就走得不快,我估计是在等我。看我跟了上去,终于看我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他叹了口气,“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觉得名声累赘。”

他又不是第一天当影星了,怎么会现在才发现?我没做声,只是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我这么想,竟然也这么做了——等到我发觉自己的动作时,脸一下子热起来,在碰到他手指尖的一瞬改了个方向,改为扯了扯他的衣角。

这衣服的面料真好,柔和的很。

顾持钧低头看着我,我也傻傻的看着他。

一男一女杵在超市的门口实在不像话,他低头,浅笑,视线扫过我的眉眼,手臂探出捞起了我的手腕,然后牵起我的手,他手心比我想象的暖,也很干爽。和他打网球的时候,我仔细看过他手,手指修长有力——就像他在无数电影里做的那样——持子之手,与子偕老,仿佛,带着某种契约。

只是时间地点人物,没一个对的。

我深呼吸一口气,并拢了五根手指,慢慢把手从他手心褪出,暖意顿时就消失了;他看我一眼,我指了指旁边的推车,神速抓过来一辆。

这超市不大,但果蔬倒是极多,顾客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大都是刚刚下班的上班族们,他们神色匆匆,看上一件飞快的往推车里扔,一时间完全没人注意我和顾持钧。于是显得我刚刚的担心十分多余。

关于买什么菜,晚饭做什么,我没有一个确定的主意;正想跟他征求意见,顾持钧已经拿起了一袋西红柿,低着头看着保质期和生产时间,只留给我一个侧脸。

他没转移视线,又换了一袋西红柿:“小真,晚饭你想吃什么?”

挑菜的姿态倒是很娴熟,仿佛若干年的家庭主妇。

“我都好……”我险些结巴了,“顾先生,你决定吧……”

他挑眉看我一眼。

“现在不提意见,可是你吃亏。你只能按着我的喜好来了。”

“吃亏吗……我也不觉得,”我说,“我不挑食的。”

顾持钧扶着额头低声笑,嘴角弯起了一个轻轻的弧度,那笑容因此而带着几分诙谐的意味。我看傻了眼。随后,我听到他很轻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还真是好养。”

第九章 晚餐

车子进了车库,我和顾持钧一人抱着一个购物袋,乘电梯上楼。

顾持钧的公寓大概二十多层,在静海这座城市,算不上高楼大厦。我们直接到了顶层,电梯打开后我楞了一下,整个走廊异常安静,我们的脚步声让声控灯亮了起来,我环顾四下,视线所及的地方,只看到了一扇门。

“一层楼就一套房子?”我很有些吃惊。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买的。”

在外面就被关注得够呛了,肯定希望自己家是个安静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如果每层楼去敲门的话,不知道会看到多少大明星,想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

顾持钧把购物袋放在地上,“你在笑什么?”

“我在想,住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是大明星吧。”

“听说是有几位,不过从来没碰到过。你想认识?”

“完全没这个想法。”

他低头浅笑,拿出门卡刷开了门,招呼我进去。

我吸了口气,一脚踏入了房门。脚步落地之前,我明显感受到心底的异样感受,还听到我的心灵在叹息——可怜我从来不在晚上六点后跟异性单独回家的良好记录终于、彻彻底底被打破了,我的纯洁啊天然啊,一去不复返。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方可是顾持钧啊,我默默地对着心里那个纯洁的自我说,要是几年前能到这里,难道你不会激动得昏过去吗。

原以为顾持钧这样级别的大明星的住处绝对是豪宅,结果进屋一看,不论是摆设还是装修,都很家居很普通——完完全全不会让人吃惊。户型很合理,过了玄关上两级台阶就是客厅。客厅铺着乳白色的木地板,大概两三米长的浅蓝色木质沙发,上面搁了条厚厚咖啡色的毛毯,沙发旁是个简易的书架,上面放着两排书,歪着倒着的;电视和音响看上去倒是真的很惊人,我可以想象播放出来的效果非常不错。

总之,非常居家的一套屋子。

唯一让人感慨的,是这套屋子很大,客厅至少有四十平米;环顾四周,我看到了四扇门,有关着的,有虚掩的;且在进门处右侧的那棵室内观赏树后,还有一道楼梯直达楼上,上面至少还有三扇门。而我身处的客厅,则是一般的客厅的两倍高,让人不觉肃然。

而厨房就在客厅的左手边,被一道透明的玻璃隔断遮住了大部分。

顾持钧走进厨房放下纸袋,厨房大且非常干净,整洁,只是看不出开过火的痕迹。

“放在流理台上就可以了。我做饭的时间不多,但每过几天都有人来打扫。”

我由衷地感慨了一句,“那还真是辛苦了。”

顾持钧微妙地“嗯”了一声,视线扫过我的脸,“什么意思?”

“屋子太大了吧,”我说,“上下两层怎么也有四百平方吧,不论谁打扫肯定都很辛苦。”

“差不多,我之前没想过这层,”顾持钧偏过头想了一想,“不过,我跟孙颖说一句。”

我决定不吱声了,只默默从袋子里往外拿刚刚买的蔬菜,心里琢磨着晚上做点什么。今天我们在医院忙了一个下午,都累得够呛,清淡点好了。顾持钧的厨艺我完全不敢抱希望,不,准确的说,他的气质和容貌跟“厨房”的关系就像寒武纪时期的地球板块和当今的差距。说实话他提出“去我家做饭吃”的时候,我心里真疑心他就是想找个厨师——

“好了,小真,你出去吧。”

“啥?”

一回头就看到顾持钧把脱下来的外套扔给我,又迅速地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件蓝色的格子围裙,熟练地系上了带子,又把手伸到水龙头下,擦了点洗手液,开始洗手。

我目瞪口呆。

顾持钧回头扫我一眼,完全无视我的震惊,语速不急不缓:“许真,把衣服挂到衣帽间里去,然后去客厅看电视或者看书,书房就在衣帽间的隔壁,有电脑,没有密码。四十分钟后吃饭。”

顾持钧系围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摸出手机或者相机不管了一切可以照相的东西都可以总之要把这一幕照下来绝对要照下来。可惜那些统统不在身边,我都没有,我只能努力发挥我的记忆力,把这厨房的一切细节记下来——例如厨房里的清新剂味道、白色流理台上的红辣椒、白色的地板、厨房墙壁上的淡色格子墙纸——这回忆太难得,我一定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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