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书版手打分节阅读4

时光之城(出书版手打) 时光之城(出书版手打) 分节 4

她似乎吃了一惊,“那看来是真的很不错了,其实他要真想演戏的话,为什么不带来见见梁导?”

我吃惊,“我倒是想过的……但也就是想一想,从来没试图付诸实践。这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

“那可是我妈啊,每次看到她就想起还欠她的三十万,精神压力大得不得了。当时跟谁借钱都好怎么会跟她借钱……”话没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果然是人糊涂了,电话那头的人是我妈的心腹中的心腹,怎么能在她面前说实话?大惊之下赶快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跟我妈比较陌生,不亲近。不好意思跟她提出要求。”

纪小蕊果然不做声了,有一种逼人的力量。

“我没想到,”她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带着穿凿铁板的力量,“你对梁导居然是这种看法?看到她居然只想着还钱?枉她挖空心思地想对你好,想补偿你!”

我迷糊了。我妈想补偿我?

纪小蕊用气愤到极点而变得匪夷所思的语气,“……对你妈妈是这样,对顾持钧也是这样,从来都是虚以委蛇?”

我彻底清醒了,第一次被人评价为虚伪,我心里很不好想。

“算了,不说了,”电话那头的她猛然来了个深呼吸,“总之,今年上半年肯定不行,《约法三章》二月杀青,然后是后期,剪辑、特效、宣传,这段时间她肯定都在忙,等片子上映后就有时间了,到时候你叫上你朋友来见她。”

她不再多言,“啪”一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又缩回了温暖的被子里。

胸口好像压着块石头,当真是,长夜漫漫难以入梦。

以前跟爸爸在野外搭帐篷、帐篷外有野兽环绕都睡得尚好,现在身处温暖的、暖气充足的宿舍,反而难眠,可见人越大是越没出息了。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或许是上半夜,或许是下半夜。

但何时醒来倒是印象极其深刻。

起初像是有人在我脑子里敲鼓,我的神经是鼓槌,而太阳穴变成了鼓面,醒来后才发现,那是走廊里传来的怪异呼声。我疲倦得要命,心烦气躁地睁开一只眼睛,窗外还是黑的,这么早,谁在哪里怪叫?

同宿舍的韦姗和男朋友一起去旅游了,宿舍就我一个人,连个询问的人都没有。我打算忍着噪音,翻了个身继续睡,空气中那隐约的烟火味道让我整个人从四肢到大脑瞬间清醒。

不对,是火警!

人在危急关头时的反应分为两种:一种是没反应过来而显得茫然呆滞,一种是我这样动如脱兔。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一阵风似地直接往门口冲去,扯开门的一瞬间。只见浓烟滚滚,肆无忌惮地席卷整个走廊,顿时逼出了我的眼泪。

还好理智尚存,门口旁边就是洗手间,我抓了块湿毛巾,往脸上一遮就冲出了大门。走廊里空荡荡,隔着烟尘看过去,几乎没人。电梯是不能坐了,而且还离得远,我的宿舍在公寓楼的左侧,恰好正对楼梯口,我迅速往下冲。

去找灭火器也不可能,在走廊的另一头。

二楼的烟雾比三楼重得多,隔着湿毛巾都能闻到那种烧焦的糊味,几乎看不清路,只觉得天地间灰茫茫一片——灰的,是此时的天色,白的,是燃烧的痕迹。

一路下楼空气温度节节攀升,所到之处烟尘滚滚,我的头发卷起,皮肤炙痛,眼睛几乎不能视物。

难道靠近了火源?

到了二楼,酸涩的眼睛一扫,居然看到鲜红的火舌正舔着最近的一扇宿舍门,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热气灼人。

犹如炼狱。

就这么一分神,脚下踢到了软软的东西,顿时失去平衡,头朝后一仰,就跌倒在地。虽然不是平生第一次摔得这么惨,但绝对是第一次领会到什么是屁股裂成两瓣,疼和烟雾逼得我眼睛立刻酸麻。这才醒悟过来,毛巾掉了。

立刻抓起掉在地上的湿毛巾手足并用的爬起来,却看到那个让我摔跤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一个脸朝地倒下的女生。她的头冲着台阶,手抓着第一级台阶,而脚和大门不过一米的距离。

大概是从失火的屋子跑出来的,然后摔倒在地,就昏过去了。

我大惊,也顾不得疼,手足并用的爬到她身边。她身上传来了烧灼的味道,借着火光仔细一看,后背上大块焦炭的痕迹。

我知道火灾的时候应该自己逃命,可实在没办法看到一个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活活闷死。我咬咬牙,扶着她的头,抓住湿毛巾取下往她脸上一盖。

扶起一个完全失去知觉的人实在是个挑战。

她完全失去了意识,我拨过她的手横在我的肩头,伸手过去抱住她的腰,半扶半抱的弄她下楼,她不能走,我每拖着她下行一步,光着的脚咯在台阶上,“啪”、“啪”的声音。单调的,可怕的,就好像那火舌的脚步,又或者是催命的音符。

氧气从我体内抽离,迷烟笼罩住身体,起初还能憋着不呼吸,但意识渐渐模糊。

还好是在二楼。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冲到楼下,眼见得宿舍门口在望,空气渐渐好起来,深深呼吸一口气,身体里又再次燃起动力,一咬牙,拖着她连奔好几步。

好在有人迎了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人,我这才松了口气。

宿管老师都要哭了,抱着我,“许真,你怎么才下来……整栋楼就你们俩了……”

在烟尘里呆得太久,双眼迷茫,看什么都在晃。我瘫倒在地,冷、软,呼吸不畅,已经疲乏得没有任何力气了。

有人扶着我到树下休息,还有人给那个女生做人工呼吸。四周环了十来个女生,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大都跟我一样身着睡衣,披头散发。很暗,天色很暗。附近的三栋学生宿舍大都黯淡着,偶尔开了一两盏灯,只有苍白的路灯眨着眼。

我昏昏沉沉地想,幸好这是在假期,楼里学生不多。满打满算,每栋楼也就几十人。还好,损失不大。

救护车和火警一起到达。

火警把我救出的女生送上担架,又给我裹了条毯子,一起打包送上了救护车。

我紧了紧毯子,吸着氧气,疲乏的靠着救护车窗,看到自己的脸被烟熏黑,且双眼通红。

现在再次确定了起火点,就在二楼,我的房间正下方。

楼下的房间冒出滚滚黑烟,烟柱不断向上升起,随风扩散,极为刺鼻;火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舔了舔窗帘;丝绒的窗帘是火舌的最爱,只一秒就全卷了起来。

随后,我眼睁睁看着窗户脱落,窗帘被热气卷起,深色的窗帘就像恶魔的披风那样飘散在清晨的灰暗晨光里。

医生说我一氧化碳中毒,昏昏沉沉一直到了医院,然后被送到了病房,进行了一系列身体检查。慢慢地倒是清醒了。最后又被摁在病床上,打了点滴。

鉴于我昨晚实在没睡好,于是就躺在病床上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不知时间,偏了偏头,我看到了阳光透过薄薄纱窗落在床头。有人沉默站在窗前,身形修长,似远眺窗外的景致,他背脊笔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塑,仿佛黑白电影中凝固的画面。

那是谁?

手上的吊针不知什么时候被拔掉了,又睡饱了,我自觉神清气爽精神振奋,揉了揉眼睛坐起,视线总算清楚了。

“林……学长?”

林晋修深黑色风衣下一身藏青色的西装,走路时风衣下摆轻轻晃着。他缓慢的转身过来,走到病床前,面无表情盯着我,就是不做声。他不说话的时候远比说话时可怕一千倍。我揉了揉脖子和手,直觉想去摸床头的闹钟,随即才想起来现在是在医院,挤出一个笑问他,“现在几点了?”

他不做声,坐在床头伸出手臂,微微拨开雪白的衬衣袖口,让我看他的腕表。

精致的时针指着“十”,分针指着“六”,原来我睡了两三个小时。

“你怎么在这里?来看我的吗?谢谢你啊,学长。”

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他。既然都在一个大学,火灾这种谣言传得又快,林晋修大抵是从某人那里听说此事,又担心我挂掉,于是来医院探病。但我不论如何都没想到,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他。这里是个单人病房,和急诊室的喧闹绝不一样,十分安静。大概是我睡觉的时候被人转移了,谨慎地掀开被子一看,还好,还是那套睡衣。

“我不是睡在急诊室?”

“太闹。”林晋修不咸不淡地扫我一眼,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意思。

不用说,林大公子怎么会跟各色人等一起挤在急诊室呢。

“我没什么大事的,还麻烦你辛苦地跑过来,”说着翻身下床,满床下找我从宿舍里穿出来的拖鞋,“学校那边怎么样了?我走的时候看到火好大啊。”

“不知道。”

“啊,你不知道啊,”我又问,“我救出来的那个女生怎么样?”

他没回答,眸光割过我的脸,一张俊脸上表情全无。

我心里直打鼓,低下头蹙起眉头,脚上套着一只拖鞋又专心致志地去踩另一只。眼角瞄到病房里有卫生间,当即躲了进去。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一套崭新的洗漱用具。我早上从宿舍里逃命出来,一切都乱糟糟从未打理,加上被火气一熏,整个人自觉变成了风干的肉干,脸又干又麻。

想了想,从卫生间探出头看他,“我可以用吗?”

“是给你准备的。”

林晋修细心起来的确让人恨不得以身相许,连这点小事都可以为你想到。

镜子里的我脸色恢复如常,除了眼角那轻微的发红。我一边洗脸一边想,太完美了,下一秒我就可以回学校去了。

但林晋修却没有这个意思,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他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眼神冷冽。使我想起冬日雪后树上挂着的冰凌,虽好看,但冷、且扎手。稍有不慎,反伤其身。

我们默认对视片刻,他开了口。

“重度一氧化碳中毒,小面积烧伤,还在抢救。”

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他在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她真是伤得不轻。在我发现她之前,她想必已经在地上昏迷了一段时间。火灾中的一氧化碳浓密的时候,人只要呼吸几口就会昏过去甚至有生命危险。

“许真,逞英雄的感觉怎么样?”

林晋修眼中蹦出道道凛冽寒光,我下意识一个哆嗦。他语气里完全没赞许的意思,反而隐藏了一层可怕的怒意,我几乎听到他暗地里磨牙的声音。

我实话说:“不怎么好。只是,她不在我面前也就算了,就那么躺在我面前,我实在是……不能无动于衷。”

“你明不明白情况?只要差一点,躺在床上那个就是你!”

我低头想了想,“哎,我知道的。但好人有好报,所以我安然无恙。”

边说边用谨慎的态度去观察他的神色,判断他的心情。他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病床前,光这点,我也不应该去惹他。只见到他眯起眼睛,薄薄嘴角往上一勾,我猛然住嘴不言。但大概已经激怒了他,他大踏步朝我走来,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扔到墙上,一只手压住我的双肩,鼻尖也快碰到我的脸。

“好人有好报?”他的嘲讽不加掩饰,“吃了这么多亏,怎么还相信这么幼稚的道理?”

我暗自忖量,谁跟我说这话都可以,他还真不应该。我这辈子吃过最大的几次亏都是在他的手下翻的跟斗。这么一个人来警告我“各人自扫门前雪”,颇有些滑稽。

我摊手,为难的叹了口气:“可是,我的性格已经如此了。再改也不可能了。”

本来是尽可能的让语气平和镇定,可那一点点的陈年旧怨还留在心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极少的不以为然。他眼角的光一闪,缓慢地磨着牙,“我有时候真想掐死你。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个性,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我啼笑皆非:“学长,仅仅是因为我多管闲事,你就想掐死我?”

我贴着墙角站立,他阴着脸把我逼到墙角,抚上我的脖颈,指尖轻轻摩挲着皮肤,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的指甲修剪得短且整齐,割过我的皮肤,有点轻微的刺痛。面颊几乎贴到了一起,热热的呼吸徘徊在耳畔,强硬的威胁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没办法再淡定下去了。

那一瞬我竟然在想,我才刚起床呢,为什么要被人掐着脖子?

不应该感到奇怪,林晋修的身体一直藏着危险和黑暗的成分。

他的手停在我脖子上,我能感觉到他手劲加大,慢慢收紧了力度;我可以反抗,但站住不动,任凭他动作,只轻轻地调匀了呼吸,锁住他的全部视线镇定开口:“学长,我就这么招你恨?”

他跟我默然对视片刻,额头却不急不缓地抵上了我的额头。好像我是高热的病人,而他需要用这种方法来探测我的体温。而我,也好像真的发了高烧。

门轻微的一响。

看到安露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我感动得几乎要哭了。她表情尴尬,脚还踏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林晋修扫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复又站直同时放下手臂,从掐着我脖子的状态变成了“谁让你进来的”的肢体语言。我揉了揉脖子,好险。如果她不出现,真不知道下一秒林晋修打算对我做什么。也许他会掐死我,然后后悔一辈子——打住!这对我们俩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别往这个方向去设想比较好。

我满脸笑容跟安露招呼:“安露你来啦。进来,”

“是,”她眼神犹豫着,终于进来了,招呼:“林学长,学姐。”

所以说辈分低了就是不好,看谁都要恭恭敬敬招呼。但安露做得好,那种生疏程度倒是很细微的在语气里体现出来了。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林晋修凝眉:“你怎么来了?”

或许因为主持人的缘由,她现在越来越有气质,大红的短大衣加上皮靴子,看上去潇洒极了,只是,被林晋修扫了一眼,就像只耳朵被人抓住的兔子,听话得很。

“我去学姐的宿舍拿她的衣服来了。我想,那么早从楼里跑出来,出院的时候可能没合适的衣服。”

太贴心了!

我马上问:“我的宿舍怎么样?烧到了没有?”

“暂时没什么影响。”

我松了口气,说了“我去换个衣服”,一把拉过安露,另一只手抓过她手里的包进了卫生间。

到了相对隐蔽的空间,安露这才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我,“你们刚刚在做什么?我破坏了你们的好事?”

“不是,”我把头发扎起来,把身上那套皱巴巴的睡衣扒下来,“你想多了,实际上他正打算掐死我呢。”

“学长怎么舍得,”安露莫名地叹息了一声,我跳着脚费力地套裤子,又费力地转头过去看她,“其实,是我跟学长打电话,说你们的宿舍起火了。”

我停下了扒衣服的动作,从镜子里炯炯有神地看着身后的她。

安露马上说:“我听同学一说你们的公寓起火了就给你打了电话,但电话怎么都没人接,又赶回学校,听说你被送到医院去了,大概是以讹传讹,总之说你背着人下楼,一出来就昏过去了。学姐,我想你也没有家人,甚至连学费都要自己挣……”她顿了顿,“所以,我给林学长打了个电话。学姐,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我叹了口气,心情十分沉重。她的分析相当合理,只是结果歪了。没错,我跟安露认识是因为林晋修的缘故,但她也未免太为我着想了。她以为,我和林晋修是什么样海枯石烂生死相许此情不渝至死不悔一定要去见对方最后一面的深刻感情啊?

只是有点扭曲的、纠结的、若干年恩恩怨怨纠缠后形成习惯的,或许还掺杂了一点愧疚的……总之,是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和什么的古怪感情。

安露说话时声音很轻,手上的动静也很轻,从我的后颈和头发间穿过。帮我把压在在针织外套下的头发轻轻扯了出来。

我回头,拍了拍她的肩膀,估摸着林晋修现在已经不想掐死我了,才走了出去。

果然,林晋修还在病房里等我,手里拿着手机低声说话,面色很严峻。我和安露在一旁等了一分钟后他说了句“大哥,我马上过来”挂了电话;我说我打算出院,他点头就让人去办手续了。

我们一起离开医院,临走之前去看了看我救出来的那个女生,这才发现,我认识她,是哲学系的一个女生。早上救人时没看得太清楚,现在才发现,她后背、双腿都有烧伤痕迹。躺在偌大的、死寂的无菌室里,奄奄一息。我现在已经彻底清醒,再想起当时的细节,我当时的行为,真的冒了很大的危险。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我……后怕一股脑的涌上来,我或许真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只有一时的孤勇和对自己的盲目自信。难怪林晋修那么生气。

不知怎么的,我竟觉得莫名的安慰,平生第一次觉得,被他欺负这么多年,也值了。我看着林晋修的背影想,他对我,大概、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感情的。比如,他肯定不想看着我去死,不然,他以后找谁来取乐?算了,算了,不气他掐我脖子了。

“学长你有事的话,先走吧。”听刚刚那个电话里的语气,他应该是有要紧事去做,“我和安露一起回学校就是。估计还有不少事情要去打理。”

林晋修看了安露一眼,安露连忙点头,也不知道领会了什么精神。

我们在医院门口兵分两路。黑色奔驰载着他扬长而去;我则钻进安露的车。安露开一辆红色的小跑车,很拉风,衬她相当合适。我想,作为一个时尚的娱乐节目主持人,是应该这样抓人眼球才对。

林晋修的车在我们前方不远,最后在一个十字路口分道而行。我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车辆的洪流中,默默地叹了口气。怎么认识越久,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好好地叹什么气,”安露笑,“才分开又开始想啦?”

我说:“安露,你以为我和林晋修是什么关系?”

她脸上暧昧促狭的笑容完全说明了一切,“学姐,我跟你说件事儿吧。我跟学长打电话的时候,他似乎有要紧的会要开,我说了你被送到医院后,他差不多在电话那头足足静了半分钟,然后‘啪’地挂了电话。我还在犯嘀咕呢……匆匆到了医院,他居然已经比我先到了。”

听她的语气,显然以为林晋修为我放弃了公事是一种浓情蜜意的表现。

我又叹了一口气,“你就没想过,我和林晋修认识了这么多年,又这么熟了,为什么都没正儿八经的谈过恋爱?”

她难得地思考,一本正经道:“难道不是学姐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嫌学长身边莺莺燕燕太多,不肯接受他?更宁愿跟他柏拉图?”

柏拉图个鬼。

全世界都柏拉图了林晋修也不可能柏拉图。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不明真相的人,我不愿意对每个人解释。刚刚从鬼门关来回一遭的经历盘桓在心头,就像什么弦横在心里,撩拨着心里那些无奈又苦楚的小回忆,让它们跃跃欲试想要跳出来。

“不是这样的,”我侧过脸去,默默看着街景,“林晋修来医院看我,跟爱不爱没什么关系。他来看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了。”

“什么?”

安露见鬼一眼的盯着我,满脸匪夷所思,震惊到了极点。

我头抵着仪表台笑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窗外。

“大一时有一次,他疲劳过度而昏厥,当时,我给他做了急救,又送他去的医院,陪他在医院过了一晚,”我轻轻说,“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所以那之后,他一直在用他的办法感谢我,偿还我的这段恩情。”

安露听完后,很久都没做声,默默发动汽车送我回了学校。

她从来都是个聪明的姑娘,很清楚地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言安慰,什么时候应当闭嘴。我想,如果我当时有安露现在的一半聪明,恐怕也不会落得如此凄惨。

第十四章 生日礼物

在宿舍门口跟安露到了别,上楼。

宿舍楼里比早上热闹,火灾现场总会引人关注。我走到二楼楼梯口,看着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下的哲学系宿舍,叹了口气。众人围观叹息,看到我出现,纷纷赞我为英雄。我飘飘然了一会,回了自己的宿舍收拾打理。

我和韦珊还算幸运,虽然起火的房间正位于我们下方,但除了窗户被熏黑,别的一概都好。韦珊看了电视新闻,当天晚上就赶了回来。学校提出要给我俩换宿舍,我们想了想,还是算了,主要是搬家麻烦。

她表情沉痛地抱着我,嚎: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我啼笑皆非,配合她道:就差那么一点……

她继续嚎:你可不能让我守寡啊!

我说:是啊,我出事了也就你来给我扫墓了……

说完觉得不吉利,赶快唾弃了自己一口。什么叫只有她来扫墓,我的人缘也没有差到那个份上。

脑子里却忽然想起昨晚纪小蕊跟我说的那番话——父亲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再无亲人,可现在却有个母亲,我要是出事,她大概会难过吧,毕竟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也没可能再生一个,不知道这算不算白发人送黑发人。

算了,还是不告诉她好了。

我母亲是在几天后得到消息的。

假期实在太短了,学校很快开了学,我忙得团团转,都快忘记火灾这事儿了;接到纪小蕊的电话先是茫然,再觉得头疼——也不知道她听了什么过时的小道消息,现在才想着来慰问经历了火灾事变的我。

我跟她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见面,纪小蕊在店外一把拉住我,神色诡异地盯着我好几分钟,跟我道歉,“那天的话,我说得太重了。”

我豪迈地笑着,表示不介意。人和人是有差异的,最大的差异性就表现在对同样一件事的理解,每个人都不一样。

母亲围了条大披肩,看上去比之前还瘦,手指上还夹着一支女士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有点愕然。大概我盯着她的手指时间太长,她把手里的烟掐了,上上下下盯着我好半晌,最后才说了句,“你没事就好。”

我笑着点头附和说“没事儿”,然后落座。

母亲沉默了一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通知我?”

“你看,”我有精神的笑,“我连一根头发都没掉。”

“学校太不安全,过来跟我一起住。”虽然是命令的语气,但并不是绝对。

人家和母亲住在一起是可以朝夕相见的,我跟她住在一起,见面的时间恐怕不会比现在更多。我的分析实在有道理,她凝着眉心,慢慢想了一会。

“那么等这部电影拍完吧。”

“哎,您别——”

我要再说,她已经没时间听了。确认了我还是全须全尾,连头发都没烧掉一根,马上站起来回片场。我也不急,慢悠悠地喝完咖啡打算离开,迎头撞上了熟人。

算起来,从新年那天晚上到现在,我有两三个星期没有看到他了。

我对顾持钧点了个头,打个招呼。默默在心里笑纪小蕊:她拿着我母亲给的工资做两份事,认准了我不会跟我妈告状?

顾持钧落座,点单一气呵成,没有看我,也没有多言。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傻乎乎坐在位子上。哎,心里叹了口气想,顾持钧比我妈,可难对付多了。

“这段时间忙于拍电影,今天才知道你们宿舍前几天的火灾,你竟然没有告诉我你们宿舍发生了火灾。”

“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广而告之。”

我转着咖啡杯。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也差点遇险呢。

“你对我还真是不够信任,那么,就一点点来吧。”顾持钧喝了口咖啡,声音很平静,“许真,既然你不希望我拍戏,我就退到幕后。所以,《约法三章》之后的片约,我都推掉了。在这种前提下,我们应该可以试一试。”

他说话时两道英挺的眉毛一动不动,仿佛在说跟他完全不相干的事。

我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忐忐忑忑惴惴不安不敢置信,我有这么大魅力?能让他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太异世界外星球了。我后悔不已地抓着桌面,恨不得在上面抠出一个洞来。我怎么才能告诉他,我没有那种意思。

但不等我开口,顾持钧极度镇定地,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那样继续聊下去:“你太年轻了,也缺乏安全感。觉得我不值得信任是可以理解的。你说你玩不起,我比你还玩不起。对你来说,是一场恋爱;我要是谈恋爱,事业基本上会陷于停滞,人气下跌,还有广告合同,有合同明明白白写在那里,我谈恋爱就是违反合约,”顾持钧眼睛不眨地看着我,“我们的损失,谁比较大?”

他不会要我赔钱吧……我额头开始冒汗,从来没觉得身体虚弱至此。我就像在表演一出不得已为之的哑剧,张张嘴,没有道出任何声音。

“最开始认识你我就告诉你,我从来不客套,也不会逢场作戏,”顾持钧语调很沉稳,“你不会认为,这半年来,我在你面前的表现都在作假?哪一次,我不是言出必践?”

“……我……我只是……我们不太合适……”

话出口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结巴。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会结结巴巴的说话,像是理亏,又是愧疚,还有无奈。

“明白了,”顾持钧更进一步,“你关于合适的标准,我洗耳恭听。”

我完全没准备好,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合适的说服之词,整个人跟傻子无异。

“那么,我来说吧。”

顾持钧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我闻声一惊,兔子一样抬起头盯着他。对面那个人那姿态像足了严厉的老师,又像一个深藏不露的审问官。我想起来,他的确演过卧底的探员,而我就是罪大恶极的犯罪嫌疑人。

如果告诉旁边的人我们有感情纠葛,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相信。

“你觉得我太老了?”

我真不觉得他老。他仅仅比我大了十岁。身为大明星,他本来就是那种英俊得让人不会联想到年龄的长相,更何况保养锻炼从来不缺,扮演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绰绰有余——虽然他过了三十岁后就再没演过毛头小伙子。

“……不是……”

“怕你妈妈阻拦?”

我茫然道:“……唉?”

“你讨厌我到愿意跟我试一试都不肯?”

……我怎么可能讨厌他。

从头到尾我不敢直视他,却能感觉到顾持钧的目光就没离开我身上。我怎么就忘记了,他不但是影帝,还是心理学系出生。

“你对我提出的要求,我可以做到。于是,你现在又在想找新的借口来搪塞我?你可以和我暧昧,却不肯越过那条线,你当我是什么人?我那么不堪?”

搪塞?再也不敢了。不堪?我怎么会觉得他不堪?但他说对了一点,我不敢越过那条线。我们如同两军阵前对垒,他咄咄逼人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而我节节败退,连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都守不住。垂着头看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感觉到了一种无奈、荒谬、类似于爱情的慰藉。

我垂着头,长久的沉默,顾持钧也不做声。时间和咖啡的热度一起溜走了。我多希望他就也像那流失的温度,悄悄离开。

“你在哭?”

顾持钧的声音一颤。

胡扯。你才哭!

我怎么可能掉眼泪?这么多年,我就掉过两次眼泪。一次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再上一次则是午夜飙车停在湖边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哭啊。他真是疯了。他以为我是谁,在电影里和他对戏缠绵的女主角吗?那些玻璃透明心的公主大小姐?他完全搞错了。当年在非洲大草原上被狮子豹子满地追我都没哭呢,现在怎么会哭?

不知何时起,顾持钧却到了我身边,半蹲在我腿畔。

他的手指从我脸颊上划过,在我眼皮下摊开,我看到他的手湿漉漉,居然泛着水的光泽。也不知道那些水是从哪里来的,绝对跟我无关。

我一把抹掉脸上的不明水迹,抓起包站起来,低头看着半蹲着的他,“顾先生,给我时间想一想,我会给你答复。”

他没有拦住我,默默颔首。

我逃回学校,写我的毕业论文,把所有的一切抛之脑后。

大四的下学期终于姗姗来迟,随后又是春假和测试。林晋修倒是说对了,我也确实不喜欢当服务生。没了曼罗的工作,也有去了心头大患的感觉。学校的事情一切如常,有时候跟沈钦言见见面。

我也不怎么去见我母亲了,自然不用跟顾持钧碰面,这让我松了口气。我还没想到怎么面对他。

正在图书馆找资料,忽然接到纪小蕊的电话。她告诉我《约法三章》杀青的消息。剧组现在狂欢,闹得很。纪小蕊声音没什么热情:“你也来一起庆祝吧,车子都快到你们校门口了,是梁导要求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只好收拾了书包往校门一路狂奔,恰好赶上了来接我的车。

到了地方才知道,剧组包了一家夜店,百来号人在里面狂欢。

音响开得极其大,随处都可以闻到酒香,我的心脏几乎要被震掉了。服务生抬着一箱箱的酒进来,可想而知,这里根本就不是以瓶的数量消耗,而是以箱子计算。大家辛苦了大半年,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拍摄,激动也是正常的,太激动我吃不消。半小时前我还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书呢,反差太大,一时半会儿缓冲信号不好。

我想起某位哲人说过,被压迫得太久,人类也会化身为妖魔鬼怪。

偌大的厅内光线晦暗不明,我看到有人在跳言语难以形容的舞蹈,有人站在角落的沙发上,一只手握着啤酒一只手握着话筒唱着古怪的、完全走调的歌;还有人躲在酒廊里,完全心无外物拥抱接吻,动作**到了极点,我几乎要瞎掉了。

我的眼角余光瞄到那对是秦子青和罗睿。虽然顾持钧的名字在演员表的第一个,但秦子青和罗睿才是《约法三章》里镜头数最多,换言之戏份最多的。

纪小蕊淡定地告诉我,“他们假戏真做,早就好上了。”

“我还以为只是绯闻……”

纪小蕊摇头。

说话间有两位服务生搀扶着一位大叔离开,我定睛一看,是电影的美术指导。

“喝成这样肯定没法回家了,”纪小蕊说,“我们在酒店楼上开了房间,谁醉了就抬上去睡,要回家的也有服务生找出租车。”

路过一个包厢门口,我听到了某种让人面红耳热的呻吟,忍不住扫了一眼,发现门口虚掩,隐约看得到赤条条白花花的人影纠缠。我没有勇气去看那是谁和谁,匆匆别过了视线,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下的地毯。

纪小蕊低声念了一句“该死”,伸手抓过门把手,“啪”一下迅速关上了门,很平静地开口,“这群人疯起来,是没有底线的,别放在心上。”

我也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我没打算告诉她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局面了,娱乐圈可不就是这样。

她把我带到楼上一个略微安静的包厢里。这里的隔音效果真是不错,一上楼梯,楼下的所有喧嚣都被隔绝了。我妈坐在沙发上,轻轻揉着太阳穴。所有人都在狂欢电影杀青,她居然一个人呆在这里?视线一扫,才发现,桌子上有大堆的零食饮料,旁边还有个精致的礼品盒,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那只大蛋糕,上面插着蜡烛,还写着“生日快乐”几个字。

我在她身边坐下,好奇问:“这是?有人生日吗?”

母亲紧了紧披肩,看我一眼,“你的生日。”

震惊让我瞬间石化,解冻的一瞬间才想起今天的确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我妈居然记得我的生日?

我连忙说:“我都忘记了,难为您记得。”

“你爸爸没给你过生日?”

“这倒不是。”

我的生日都是和爸爸一起过,但爸爸去世后,我再也想不起我还有生日这事儿……没想到,她那么清楚的记得。

她没有说话,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安静的房间里,纪小蕊拿着打火机,一只只点着蜡烛,又抬起头跟我说笑。

“梁导下了死命令,今天之前务必杀青。因为拍戏的时候,实在顾不到给你庆祝生日。”

很难形容此时的心情,我对那些微妙的,忽如其来的感情始终处理不好,不是逃避就是难受。我不知道我给了她什么错觉,让她觉得有必要给我过这个生日。她的身体条件并不好,再加上电影杀青,正常人难道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庆祝或者大睡一觉吗?

喉头有点哽,呼吸也有点儿窒。

纪小蕊把蛋糕刀递给我,我慢慢切开,分开到餐盘里,先给母亲拿了一份,再给自己,纪小蕊分了一份。

奶油实在太甜太纯了,咽到嘴里就迅速融化成一片甜腻,正宗得让人叹为观止。我就着蛋糕吃了几口,悲哀地发现,晚饭在学校吃得太多,都没有什么容量可以装得下蛋糕了。

吃药一样的吞了整块蛋糕,看着她还要给我夹,立刻紧张地拒绝,“不要了。”

她不再劝,拿过桌上的盒子递给我,“生日礼物。”

我狐疑地看着这只精美的、镶嵌着一串拉丁字母非常精美的金属盒子,觉得冰凉细腻,纪小蕊催我打开看看。

掀开盒盖,我手心直抖。翻开盒盖,红丝绒上躺着一串银光闪闪的项链,最下面的吊饰异常别致——细小的钻石镶嵌在新月形的白金边框上,椭圆形的蓝宝石静静躺在月亮中央。

这项链美得好像一个梦,眼睛都要瞎掉了。世界上任何人送我这份礼物我都不敢接。我浑身一麻,立刻推回去。

“妈妈,太贵重了,我不要。”

她神色不悦,“不算什么。让你拿着就拿着。”

不算什么?以为我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吗?我跟着我爸研究古生物这么多年,对地质学也有一定的了解,且不谈这根项链本身的价值,光是这种大小、这种质地、有着这么美丽光泽的蓝宝石的价格肯定是天文数字。

纪小蕊说:“梁导今天下午才从银行的保险箱取出来的。”

“那再放回保险箱,”我一脸坚贞不屈,“反正我绝对不要。妈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母亲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只传给女儿。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不给你给谁?”

我一怔,这串项链还有这么个来历。

实在怕她又用母女关系来威胁我,我逼出了急智,无数侦探小说情节跃入脑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现在什么能力都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完全没办法保护。为了珠宝谋财害命的事情从来都少不了。珠宝虽好,但还是我自己的安全更重要。拜托您了,还是送回保险箱吧。”

母亲盯着我,“许真,你——”

我也叹气,“我就是这么个性子,您稍微为我考虑一下。我爸是什么人,您也清楚。他把我教育成现在的性格,是没有办法回炉重造了。”

母亲垂下脸想了一会儿,“小蕊,打电话给银行的经理。”

纪小蕊点头,依言走到包厢的隔壁房间打电话,单独留给我们一处空间。

“许真,”她欲言又止,“我……”

我记忆中的她从来都雷厉风行,很难看到她这么不干脆迟迟疑疑连说一句话都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得问:“怎么?”

她沉默着,过了一会才说:“这么多年,你爸爸有没有想过再婚?”

“爸爸压根儿想都没想过,”我诧异她忽然提出这个话题,“我是劝过他再找个伴,他完全不在意,光是研究化石已经够他累了。”

“你赞成他再婚吗?”

“如果他自己愿意的话,我绝对会支持,”我看着桌上的蛋糕,“其实,只要是爸爸自己的选择,我都无条件支持。”

她略微点了点头,微微阖上了眼睛,那种疲累一下子涌到了脸上。纪小蕊回屋说银行马上来人取走项链,我建议她扶着我母亲上楼休息,余下我一个人留在包厢。

包厢顿时空了,我一口口吃着蛋糕,猛然想起这楼上就是香荷酒店,我母亲在这里有间长期的套房。纪小蕊下楼后狼吞虎咽吞了两块蛋糕,语气不清地开口:“我就知道你不会要这项链,劝了梁导好一阵子,她压根儿不听。”

我的心思有点远,随口说:“我妈肯定是钱太多花不掉,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还说不算什么。”

纪小蕊笑着吃蛋糕,“在梁导的收藏中,这条项链的确不算什么。当然我也没见过她的大部分的藏品。见过的几件藏品里,起码有一半比这条项链还要华丽。”

“当导演这么挣钱?”

轮到我吃惊了。我严肃考虑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投胎成导演,还要成功的那种。

“你没听她说吗?这项链是你外祖父祖母留下的,”纪小蕊说,“别的我不知道,光是你外公外婆留下的巨额信托基金,就足够让梁导一辈子不用工作了,轻轻松松维持现在的生活水准。你是经济学的高材生,可以自己算一算。”

我抬起头,“那就是说,梁家很有钱?”

纪小蕊看外星人似的看我一眼,“是的,梁家是做实业的,以制药厂起家。”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什么制药厂?”

“安平制药,曾经是国内最大的制药厂之一,”纪小蕊顿了顿,又说,“十几年前给收购了,原因很多。不过,也有梁家人丁不旺,后继无人的缘故。”

“人丁不旺?”难怪梁家这边似乎都没有什么亲人。

纪小蕊倒是笑了,饶有兴趣看着我,“你难得对一件事这么有兴趣。”

“没,”我摇头,“随便问问罢了。”

纪小蕊笑,“可惜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你妈妈极少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她对助理就一个要求,能做事,少问问题。”

我笑着摇头,动手切了小块蛋糕放进餐盘里去,“剩下的,可以拿下楼分掉吧?”

她点头,叫来服务生,把蛋糕送到了楼下,还叮嘱了一句,“跟他们说,许大小姐请他们吃蛋糕。”

我啼笑皆非,想起另一件要紧得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我暗忖,从进店到现在,我都没看到顾持钧。

我低声问:“顾先生呢?”

纪小蕊饶有兴趣地看我一眼,“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

“我——”其实尴尬得要死。

“好了,逗你玩呢。他在桌球室,我带你过去。”

再上一层就是娱乐会所,角落那间就是桌球室,里面不光有顾持钧,还有关亦中。关亦中是大名鼎鼎的老戏骨,六十岁出头,他演了半辈子话剧,近些年开始接演电影,让人印象深刻,而他也是《约法三章》这幕戏里年龄最大的演员。在片场看到我母亲对他很敬重。

一老一少两个人在里面一边说话一边打球,关系倒是极好。我进去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谈关亦中早年的一部话剧《茶花女》,关亦中一球入袋,道:“现在的年轻演员,像你这么看老片子的可不多了。”

昏暗的台球室,顾持钧一身白衬衣,挺拔地握杆立于一旁,笑道:“您在里面的表演真是出神入化。那句‘我不觉得自己在恋爱,我完完全全被您俘虏了’真是让人记忆——”他抬头看到我,“……犹新。”

“小真?”

我礼貌地笑了一笑,跟他和关老先生打了个招呼。

“我打扰你们没有?”

“没有,只是在闲聊,”顾持钧看着我手上的蛋糕,伸手接过,低声问我,“给我的?”

“嗯……”我点头,稍微有点尴尬,“关先生,我没想到您也在……早知道,应该也您带一块蛋糕过来。”

“年纪大了可不爱吃甜的,”关先生笑呵呵,“这蛋糕啊,你今天生日吧?”

“您怎么知道?”

“导演几天前跟我打听怎么给孩子庆祝生日呢,难得她留心这类事情,”他说着笑起来,“以我说,不外乎四个字,投其所好。”

顾持钧把手里的长杆塞给我,坐到沙发上去。

“帮我打。”

“好。”

我的台球技术很烂,但如何逗长辈开心,我颇有心得。关先生的年龄和我爸差不多大,我跟他东拉西扯地闲聊,聊孩子聊养生聊话剧,一桌球打下来,虽然球一个都没进,但他对我赞不绝口,直夸我不但和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还一样的聪明能干。

我笑地很腼腆,“比我妈可差远了。”

“哪里,”关先生笑,“看到你,就忍不住想起导演当年的样子。”

“她什么样子?”

“那股聪明和倔强的劲头,”关先生颇感慨,“她和家里有矛盾,完全没有经济来源,又着迷电影,做许多兼职,挣的每分钱都用在买器材找演员拍电影上……连饭都是能省就省的,哎,身体也是那些年搞坏了,现在怎么补都补不起来。”

呵,原来也不仅仅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她的电影看上去……很温暖。”我顿了顿,想起沈钦言曾经说过的她的电影充满感情。

关亦中笑了笑:“你还小。对你妈妈来说,不理想的遭遇,只是外在的环境。心里真正是什么,才会在电影里表现出来。”

我静静听着,没主动询问。他说了不少话,大都关于我母亲当年的经历——她历经一系列磨难后,在二十七岁时拍出了第一部真正的电影,因为成本有限,每一分钱都物尽其用,细节极其到位,十五年后的今年看来都不觉得过时,也获得了影评家的一致赞许;此后她拿到了父母留下的遗产,有了资金,于是以三年两部的速度拍电影,大都是小成本电影,统统剧本精致,镜头剪辑漂亮,很有可看之处。

女导演在圈子生存不易,男人拍一部成功的片子就可以得到认可,女导演需要拍三部。

虽然艰难,她从不放弃。

她三十一岁那年,有了重大的转机,她的电影《三十而立》大获成功,获得了桑岛电影节金奖。这也是她第一部大获成功的电影,那之后她有多顿悟,打造出了资金的团队,不再欠缺资金,不再局限文艺片,以两年一部的速度拍起了电影,大都是商业片。

这个记录也算是惊人,可见勤勉程度。

这些经历我早已从各种访谈里知道,但从知情人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我好像跟着他在我母亲的生命里游历了一圈。

关先生最后感慨:“你妈妈,真是电影圈里的传奇。”

关先生虽然看不出老态,毕竟不再年轻,不会像年轻人那么耗到很晚;看着时间不早了,他乐呵呵地离开,台球室只剩下我和顾持钧。

顾持钧的蛋糕吃完了,我拿了瓶水给他,他喝了两口把瓶子塞回我的手心,表情沉静下来,保持了一个晚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

“我是来给你答复的。”我说。

顾持钧走到了阳台,我跟出去。外面是个小花园,各个包厢都被厚厚的窗帘遮住,偶尔漏出一点被丢弃的光,照着满院子花草、树影婆娑。远处大概有汽车的鸣笛声,带来单调的喧闹。他的眼睛里反射着薄薄的光,一闪一闪,就像亘古夜空里的寒星那样,闪烁从不停歇。

我站在他身后一尺,手里死死捏着那根球杆。

“顾先生,我之前没有跟你说实话。”

他“嗯”了一声,语气中毫无惊讶之意,应该是早就猜到了。他靠着栏杆,衬衫下摆被夜风吹了起来,就像是我起伏不定的心情。

“其实……我几年前见过你一次。虽然你肯定不记得我。”

四年前,准确的说是三年零八个月前,我还在上高中。但因为我中学的优异成绩和表现,我的入学申请得到了认可,提前接到了静海大学商学院通知书。

我爸爸非常高兴,当即给我买了ALP的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ALP的电子产品以昂贵和技术顶尖著称,那款笔记本电脑几乎都能赶得上一辆中档车的价格。我的好运绵绵不倦,买了那款电脑后,机缘巧合之下,还得到一张顾持钧见面会的门票。

我非常喜欢顾持钧,但平时想见他一面非常难。他不怎么参加综艺活动,代言的也都是高端甚至奢华的产品,总之,做顾持钧的粉丝真是很辛苦。

见面会的时候,主办方为了活跃气氛,在场两百人中抽了十个人上台去参加答题游戏。有些问题与API有关系,有些问题与顾持钧曾经演过的电影有关系,总之,只要参与就能得到API的其他电子产品。怎么想都很非常划算,所以群情激昂,活动现场大家挤破了头。

不幸的是,我的号码不在那十个人中。

幸运的是,其中一个号码似乎是空号,主持人叫了半天都没有人回应。我那时候是多热血的少女啊,只看无人认领,当场一蹦八尺高,把手举得老高,“我去!我去!”我的举动让其他没被抽到的人如梦初醒,纷纷仿效,一时间全场呈现出高呼声此起彼伏的壮观景象。

主持人笑起来,随手指了一个前排的女生。

我气得直咬牙,几乎就要吐血而亡了。但随即看到顾持钧的助理——我现在知道她叫孙颖——站起来,走过去主持人说了几句话,主持人改看坐在第八排的我,指着我叫我上去。

我大喜过望,“唰”一下站起来,不怕死的在人群的呼声中挤出去,冲到了舞台前。但好事往往多磨,我正美滋滋地往舞台上冲锋陷阵,被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保镖拦住了。

正在争执不下,刚刚的助理小姐走过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道:是顾先生让她上来的。

我顿时神清气爽精神倍增双目炯炯有神行走如风步履轻盈自觉地人都要飘起来了。我就这样飘到了舞台上,和其他九个人站在一起。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顾持钧离得那么近。

看见他坐在舞台另一边,我脑子一热,兴奋得不知所以。亢奋得不知所以,活动的期间都分神看他——他白色上衣搭配深色裤子,单排扣的休闲西服,卡其布长裤的打扮休闲,脸上带着浓浓笑意。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完全答对了问题,顾持钧亲自把包装精美的奖品发给了我。

他对我微笑,又跟我握手,说“恭喜”。他的手很有力,我几乎舍不得放开。

这就是身为粉丝者的心态。哪怕偶像只对你露出了一点善意和亲近,也足够你美滋滋地陶醉若干天,理智全失。和偶像亲密接触让我本来因为过热而不好使的脑子彻底当机,连怎么回自己座位的都不知道。

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抱着签名本守在他离开的必经之道上了。我果然再次见到了他,他刚刚接了一通电话,心情不好,可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明白,大脑一团浆糊,也不知道自己瞎扯了什么。毫无疑问,我那些宣扬我是多么喜欢他的赞美之词对他来说都是陈词滥调,确实不应该指望他的热情。

最终我还是没能要到那个签名,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人下了电梯。

这段回忆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有事没事就回放一次。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运气非常好的人,但那天却实实在在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天上掉金雨”的感觉,好运得自己都不敢信。

顾持钧转身过来看着我,眼睛里反射着幽幽的光,脸上神色不明。

“所以在油轮上,你找我签名?”他说。

“是啊,你给我签名的那瞬间,我真是太高兴了,不仅仅是因为签名,也一偿几年前的遗憾。”

他轻轻叹息,好像痛得厉害那样叫我的名字,也只叫我的名字。

“小真。”

我不知道他听到我说了这席话会想什么,但肯定震动很大,或许还有一点无所适从。他的举手之劳,真的是举手之劳是我盼望了若干年的梦想——这样大的落差,他不认识我也就罢了,可在他对我付出这么多心血后再了解到真相,恐怕心里不会好受。

“我没有怪你,”我说,“实际上你的态度真的很好了,明明心情不好还忍着没发脾气,听我絮絮叨叨的废话。要是别的明星,估计早就叫保镖赶人了。我后来想起自己那时候的表现,都不好意思得很。”

他只是笑,朝我走进一步。

“你希望我记得你吗?”他声音素来偏低,此时却带着一点温柔。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吓一跳,赶紧摇头,“顾先生,这么小一件事,你要记得才奇怪了。”

很多人渡过了同一段时光,记住的却不是同一件事情。他怎么可能记得住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影迷,不过是过眼一瞥罢了。迷恋他的小女生肯定很多,如果不是因为我是梁婉汀的女儿,不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记忆力没你想得那么差,”他镇定自若,语气微扬,“你当时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白色T恤和球鞋,对不对?”

……咦?

我脑子里轰然一响,睁大眼睛看着她。

“……顾先生,你真的记得我?”

他展颜,愉快微笑,“后来我又参加了几次类似活动,还特地看你有没有在,当然没能看到。不过,你说得对,这事在当时看来确实无足轻重,所以没过多久我就把事情放在一旁,刚刚灵光一现才想了起来,”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原来那个小姑娘是你。难怪我在梁导的房间遇到你的时候,觉得你有些眼熟。”

——我应该说他记忆力太好还是太糟?

三四年前的偶然小插曲,他却记得。

“这三年,你变得很大,至少头发长了很多。”

我的心情那么复杂、沉重高兴无奈伤感不一而足,呆呆看着他俊逸的脸。

“我很高兴,”他点头,“我们认识比我想象的还早。”

我垂下眼睫,咬着唇,“这故事还有一半。”

站在原地半晌,直到到他们一行人进了电梯,我才想起居然还是没能找他签名,飞奔下楼梯又追上去,终于在大厦的一楼追上了他们。

一行人神色匆匆,可车子并没有按着他们的意愿准时到达,就在等车的几分钟,我走到了他们一行人的身后,躲进了大厦门口的巨幅的广告牌后,恰好听到了几句零散的交谈。

章时宇低声问顾持钧,“梁导病情紧急么?

“情况很不好。”顾持钧急躁地回答。

“我看都是累出来的。每次拍电影都要累趴下一次,女导演是比男导演辛苦多了,”章时宇轻叹,“也真是——”

“工作起来就不要命了,”顾持钧不耐烦,“车子怎么还不来?”

旁边的工作人员应了一声,立刻小跑去催。

如果我当时自觉一点就早应该捂着耳朵走开,偏偏在此之前,我恰好已经知道他们口中的梁导是我母亲,忍不住站着听了会儿墙角,边听边自我鄙夷——青少年的好奇心就像春天里的野草一样疯长着,虽然我母亲和我们从来没有任何关系,但并不妨碍我听一点无伤大雅的墙角,是不是?

何况我才知道,她身体不好,这倒是颇让人吃惊。看到的新闻照片里,哪一张她都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美丽魅力统统一百分,羡煞旁人。你看,才华美丽名声都有,世界上有几个女人能做到?

等我回转了思绪,顾持钧的车已经到了,他和章时宇上了车,迅速离开。

门口还剩下两位助理,章时宇打发他们回电影公司,两人的车稍微慢了一点,于是我有幸听到了几句零散的话。

“既然着急去医院,为什么刚刚因为那个影迷耽搁这么久?”两位助理中那个最年轻的姑娘不解地问孙颖,“这……实在不像顾先生的风格。”

“真是才入行的新人,”孙颖老成持重得多,“这都没看出来?”

“啊?顾先生看那个小姑娘长得漂亮吗?”她小声嘟囔,“以前也没觉得顾先生这么看重样貌啊……”

“你这眼睛怎么长的?”孙颖的声音压低了,但我听得清楚,“漂亮是次要的,你居然没发现那个小姑娘长得很像一个人?

几秒钟的沉默。

“难怪。”

一席话说完,屋子里再无别的声音。

我在某些时候向来富有安慰精神。于是在寂静中想,跟顾持钧算是彻底完蛋了。我那么喜欢跟他呆在一起扯东聊西,可现在看来,是再不可能了。

我放下手里的撞杆,继续往下说:“顾先生,我并不希望你为我放弃了电影事业。新年晚上,我说的那些话,是故意说出来逼你放弃我的。我的确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确希望男朋友只爱我一个,但是,我没有那么刁钻古怪,也不会不通情理到让他放弃自己现有的一切。顾先生,我是因为你的电影喜欢上你的,也希望这辈子都可以进电影院看你的电影。”

顾持钧终于转过身,正对我。他脸上的表情很不真切,但我能感觉他是在看我。

他微微颔首:“这次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

“新年的那个晚上,我真的被你骗过去了,”他的语气平和,至少和往日一样的平和,让我听不出什么意思,“我这个影帝,看来算是白当了。”

就算你是影帝,也不可能识别每一个装作模样的动作啊。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楚。

“抱歉,瞒了你这么久。”我略一欠身,决心不再听他说话,打算下一秒就告辞。

“别急着走。我们整理一下思绪:你听到我的助理说了这番话,想到这个圈子里的各种事情,认为我和你妈妈关系暧昧,于是你判我的死刑?”顾持钧神色不明,语气古井无波。

“……”

“可惜梁导没有接受我,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恰好你有一张和梁导相似的脸,所以,我把你当成了替身,处心积虑,主动讨好你。这是你脑子里的故事,对不对?”

“……”

“刚刚我说我记得住你,你想的是,这因为你有一张和梁导相似的脸,对不对?”

“……”

我瞠目结舌,心脏剧烈跳动,有如擂鼓。

心里的想法被人说出来,实在很不好受。

“小真,你太低估我,也太低估自己了,”顾持钧走近一步,轻轻握住我的手带到唇边,自我的指尖吻到手背,“我喜欢你,你就那么难以置信?”

他的气息呵到我的手背上,有点痒。

“小傻瓜。”

语气亲昵,缠绵暧昧,让我下一秒面红过耳。

我瞪着他,试图抽挥手:“……我不傻。”

“你的想法可以理解。导演和演员,的确有很多暧昧,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但我和梁导,从来也没有超过友情的成分。她一手栽培我,帮我避开了很多麻烦。我尊敬她,关心她。”

“那段时间你妈妈身体非常差,就在一个月之前,她昏迷过一次,差点要了半条命。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着急,是怕她熬不过去。”

我呆呆的。

“另外,你可能不知道,你妈妈就要结婚了。”

……这件事我真不知道。

顾持钧说话的时候,总是时间都直视对方的目光,此时也不例外。夜色弥漫周围,但我终于可以看清他的五官。人的外貌真的是一种锐利的武器,只要足够英俊,就可以无坚不摧;眼角眉梢的一点点温柔,就可以让人把灵魂交出来。

“最开始在片场,我看到你一个人安静地看书,我就想……”他顿了顿,不再继续,只笑着抬起右臂,手心停在我的耳廓旁,手指隔着虚空,似要触到我的额角。

我抿着嘴,听到从胸腔内部发出的如弦的心跳声,只要他一触碰,就会发出怦怦然声响。

他长久的沉默着,没再说下去,似乎对我鬓角的头发产生兴趣。

我又气又恼。

——拜托你把“我想……”后面话说完吧!

——这样说一半留一半有什么意思!

——说半截话什么的,最可恶了!

——你存心钓我的胃口!

啊啊,谁来告诉我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我应该回答什么?追问他的想法吗?似乎也不对。他就在等我问他呢!

坚决不问。

抬头看到他在笑,表情异常轻松,“小真,其实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你的想法,我更早就会让你改变主意了。我们慢慢来吧。我等了很多年才找到一个能让我付出真心的人,不会放过的。”

这算是什么?缠绵的情话?

真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对我表白,那个人还是顾持钧。

我脸都快烧起来了,刚想开口,他搁在台球桌上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知道他私人号码的绝对是少数,电话打到这里的不多。他跟我说“你等一等”,绕过我走进屋子里,拿起了手机,走到窗外去接电话。我看着他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在原地走来走去,半晌后才略微镇定,慢慢靠上了墙。

绝对是出了大事。我小心蹭到他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顾持钧敛去急躁,深呼吸一口气,“最坏的消息往往都是通过电话告知的。我家里出了点事,我这段时间要出国一趟,”他垂目看我一会,俯身吻我的额头,“小真,我对你志在必得。等我回来。”

第十五章 秘密和隐藏

三月开始,大学入学考试迫在眉睫,我一刻不停的敦促沈钦言复习。我临近毕业相对较闲,而他也干脆地从曼罗辞了职一心一意复习,我们挤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通宵通宵的复习,抽查各种知识点,顺便帮他修改入学申请。

沈钦言果真非常出色,他的测试分数很是理想,完全足够申请戏剧学院。

帮他准备材料的时候,才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的父亲是名检察官,在他五岁时因车祸去世;他的母亲则是检察官助理,寡居了一年之后,带着他改嫁,改嫁的男人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还是法律这个圈子的人——是个中年丧妻、带着一个女儿的法官,在法律界颇有名声,以量刑重和严厉著称,他曾经办过一些颇有名气的案子。两人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样的五口人,组成了一家人,他母亲生了小儿子后,干脆辞了职,成了家庭主妇。

我看着他的资料,沉默了很久。

在再婚家庭中,总是继母的孩子地位比较低下;更何况他的继父不但是个严厉的法官,还是家庭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他自己有个女儿,下面还有个小弟弟,他的尴尬处境可想而知。

但离家出走和普通的家庭不和谐又不一样,必定是到了过不下去的程度,沈钦言才会放弃家庭一个人在外漂泊。

许久后我问他,“你继父是法官,你离家这几年,他们应该容易找到你的下落。”

沈钦言埋着头仔细看我修改后的入学申请,不甚在意地“噢”了一声。

“他们没找过我。”

我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然,就算找了我,我也不会回去。我现在过得很好,”沈钦言笑起来,年轻的脸上写着完全不被往事困扰的真诚的喜悦,“能认识你,比所有事情都好。”

我心情大好,所有的阴霾不翼而飞。

图书馆是通宵开放的,我们连续在图书馆熬了好几个晚上——睡醒的时候就看到他也趴在看了一半的影视表演相关图书上,睡得正好。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嘴角挂着微笑,脸庞无忧无虑,头发漆黑而柔软,轻轻盖住了眼睑。他有很长很翘的睫毛,小刷子一样,微微阖上眼皮的时候,会让无数女孩子尖叫和嫉妒。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安露说的那句话“学姐你舍得啊”,自嘲地笑。

没错,我还真不舍得,可惜我有什么资格不舍得。

收回思绪看到他的手机在桌上震动,我拿过一看,是条未知来源的短信息,本想帮他摁掉,让他专心睡上一觉。不过,我对他的手机系统极不熟悉,不但没关掉,反而打开了,看到了内容。

——沈先生,合约的事,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你应该知道这个机会多么难得。

好奇心会杀死一百只猫。但是,没有好奇心,人类就还是饮血茹毛的原始人类,会停滞不前,我们现在享受的一切高科技事物都不会出现。

我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瞧瞧瞥一眼沈钦言,拨了拨按键,打开了他和这个号码的短信聊天记录,随后发现:沈钦言和对方短信来往约有三次,内容大同小异。但毫无例外,他都拒绝了电影公司的邀请。

我暗忖:电影公司的确相当看重他。或许他们从沈钦言身上看出了潜质,因此才一次次的相邀,沈钦言实在不应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但他的决定,我不能干涉,全力支持就是。

两天后就是戏剧学院的面试。

安露和乔子萌传授了他不少技巧,恰好沈钦言又是个讨人喜欢的长相,光是这个就足以进入面试教授们的眼睛了。戏剧学院很看重才气,沈钦言若干年来写的影评和舞台剧的录像,以我的水准来看,非常不错;但到了现场才被那些面试者的华丽简历吓了一跳。

不论怎么说,也只能看他的表现了。

安露现在名声鹊起,已难得回学校一趟,也特地回来鼓励他。

我们送他进了面试场,出来后安露却问我:“如果他没被选上,学姐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能做的都做了……”我沉吟,“如果真的不行,只有劝他接下电影公司的合同了。”

安露诧异得很,“合同?什么合同?”

我把盖亚电影公司的合同一事跟她大致说了一遍。

安露起初睁大眼睛,后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颚,半晌不语。

这个平日里话超多的学妹忽然缄默,我很有些不适应。

“怎么了?”

安露长叹,重重拍我的肩膀:“学姐,这种入行的机会,你为什么会让沈钦言放过?你知道,就算是我们这种科班毕业的学生,没路子、不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绝对不可能拿到这么好的条件。”

“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的顾虑比较多,“总是让人觉得不放心啊。”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要能成名,灵魂都可以出卖。除了像顾持钧那样,运气特别好的,或者说家世好的,比如说我,”安露也不讳言,“一般人,尤其是沈钦言这样的年轻人,长得漂亮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的俊男美女不要太多。真想闯出点名堂,需要踏着尸山血海一路顶着枪林弹雨上去。如果找对了人,要把他捧成下一个顾持钧,也只是一句话一个授意的事情。依我的意思,戏剧学院都他不用考,现在、马上、趁人家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直接把合同抢到手。”

“你说得有道理,”我顿悟,“难道是沈钦言无意中认识了在圈子里地位非常高的人?”

安露扯扯嘴角,似乎在笑,又像严重的不以为然。

这神情刺痛了我,我忍不住问:“你要说什么?”

安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学姐,这次,你真的听我一句。这份合同,虽然你只说了个大概,但我能确定,比上十个大学都有用的多。沈钦言太年轻,一时意气用事。你劝劝他吧。不然他之后会后悔到死的。”

安露的一席话,让我陷入了两难。

暗自腹诽,为什么最近,我老需要面对一些难以抉择的选择呢?

左思右想中,时间匆匆而过。其实二十岁的生日后,我就觉得时间过得快多了;而现在面临大学毕业,更是觉得时间的速度成了比较级——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然后,天就黑了,而我的盘算,还是没告诉过沈钦言。

毕业越近事情越多,我花了不少时间写毕业论文,大量的运行速记和计算,熟悉一些复杂得要命的软件。

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份完美的计划,忙碌不堪毕业临近,答辩的前一天,我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沈钦言十分不幸地没能通过戏剧学院的面试。我大惊,托了乔子萌找人打听,才知道,几位面试官对他印象颇深,评价也很高:外形好,天赋高,可塑性极强。

看得我想掀桌想磨刀霍霍冲进面试教授的公寓制造血案,为什么这么高的评价,你却不给人读书的机会?

但事实始终是要面对的。我找到沈钦言新租的房子楼下,告诉他这个消息。我带他选择了大学读书这条路,有义务告诉他结果。他的新公寓是大郭介绍的,很破旧,其他几个住客是几个搞音乐的,每个人都是哥特妆上身,观之犹如鬼魅,我去的时候敲锣打鼓试音,喧嚣不停,几乎无法交谈。

沈钦言拉着我下了楼。我们周围的破旧的楼道里贴着诡异的涂鸦,写着神鬼难认的字符,就像张牙舞爪、愤怒得好像要从墙上跳跃而出的异兽——恰好和我心里的不平之意相吻合,更加气愤难当。

沈钦言对这个消息表现得比我冷静得多。

“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吧,”他看向我,“许真,我不遗憾,只是对不起你……你花了那么多时间跟我一起读书补习,而我却不中用。”

我听不得他内疚的语气,觉得有点哀伤——真是应了安露的那句“尸山血海枪林弹雨”。为了实现梦想,他甚至连曼罗的工作都丢了。一心一意地准备入学,辛辛苦苦攒钱。明明已经是夏天了,我却打了个寒颤。

“沈钦言,”我轻轻推了推他:“你把合同签了。”

他却不甚在意,“早就拒绝了,没有回头草可以吃了。”

“当然有回头草,我看到过你的短信,他们对你还是有兴趣的,”看到沈钦言目光乍然一亮,我赶快说,“不是存心偷看你短信,纯粹巧合。”

沈钦言清晰道来,一字一句,“不,我不打算接受。”

“为什么?难道是有什么苛刻到变态的条件?”

他没说话,看表情则是默认。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靠着墙皱着眉头道,“那我跟你一起去盖亚,实在不行,我叫我妈妈……”

边说边在脑子里盘算,《约法三章》大约在六月上映,我母亲作为少数有影片剪辑权的导演还要继续忙碌,但以她的地位在公司内说句话绝对不困难。

沈钦言轻轻抓住了我的手,低语:“许真,我总不能每件事情都靠你。你已经领着我上了路,剩下的,我自己有能力走好。”

被这样温柔的语气拒绝,这对我来说,是绝无仅有的经验。我这样事事为他打算,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挫伤了他的自尊心。我忘记抽回自己的手,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清俊的、一直被我当成弟弟的大男生。那瞬间,我想起那个在曼罗为我挡下了羞辱的沈钦言,他虽然年轻,但那么沉稳可靠的。大概是他在我面前听话了太长时间,我险些忘记了,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所以说,在最失意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男人的成熟和风度。

我微微笑起来,抽出手拍他的肩膀,“可你现在工作都辞了。”

他不以为意,比我还乐观多了,“再找就是了,我还有些一技之长的。”

忍不住莞尔,以他的条件再找工作,的确是不愁。只是,他现在不再是领班,又要重头干起了。

和沈钦言一起在外面一家看上去很不便宜的餐厅吃了晚饭——在曼罗的时候都是我们伺候人,现在有人来伺候我们,倒是不错。

我豪迈地开了瓶红酒。沈钦言问我哪里来的钱,我笑着伸出指头比划,解释说我妈给了我一笔钱,我运气不错,又得到老师的提点,赚了一笔,不花白不花。

沈钦言跟我干杯:学以致用。

我哈哈笑:这顿饭也不是白请的,你以后有钱了,我要你十倍请回来。

他点头。

我俩就像之前那样,没由头的瞎扯乱聊了足足两小时。光记得聊天,饭没吃多少,水灌了不少,在香得过头的餐厅里待了太久,出来脑子还有些昏沉。

难得童心大发,一时顾不上爱护公共建筑,主跳上花坛,踩着边缘一步一顿,前脚印贴着后脚印小心行走;谁料眼前一花,重心不稳朝左侧倒去;沈钦言惊呼一声,飞快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终于免于摔倒。我站在花坛上,他在花坛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仿佛所有的抑郁和不愉快都不翼而飞。

但人是不能太高兴的,我早该记得这个道理。

前方似乎出了车祸,长街上堵着许多车,半晌才挪动一下。就这种情况,搭车是不可能的,我们商量一下,准备去最近的地铁站搭地铁。眼角时不时看一看道路情况,一辆簇新地豪华宾利房车最为让人注意,行人纷纷对那车行注目礼,我好笑地看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沈钦言也扫了一眼,面露思索之色:“那车看上去……”说着语气微微一顿。

“那车挺贵的,”我不以为意地接话,“差不多……”

后半句“是套高级公寓的价钱”还没出口,衣兜里的手机响得欢快,摸出来一看,是林晋修。

我皱着眉头看着显示屏,在接和不接之间挣扎。我有好一阵子没看到他了,在学校里碰到他的教授,说他最近在忙。

他现在打我电话,所为何事?当他的女佣再次收拾他的屋子还是过去被他颐指气使?但不接电话,又显得不给他面子。

想了半天,终于摁了键。

林晋修有些轻微地不耐:“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

“噢,我才听到。”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白色谎言。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行了,过来,上车。”

“啊?”

胆颤心惊地环顾四方,前方五六米处的那辆宾利的车门滑开,我炯炯有神地看着林晋修从右侧下了车,踩着满街的灯火,大步朝我走来。

“学长……在这里?”我礼貌道来,脸上的表情充分反应了我此时无比意外的心情。

我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他用力之大,让我肌肤发寒,同时意识到,我刚刚盯着手机就是不接他电话这一幕一五一十地都落入他的眼睛里了。

“我就不能在这里了?”林晋修瞥我一眼,“紧张成这样,那就少在我面前卖弄花样。”

我无奈挫败地叹了口气。不论怎么说,我虽犹豫,还是接了电话,实在谈不上卖弄花样。

“吃饭的时候就看到你了,”林晋修上上下下打量我,眼神里的嘲笑根本没藏,“许真,你还有钱去这种地方吃饭?”

能一句话激得我气息不稳,世界上也只有一个林晋修了。没错,我现在是没什么钱,但这并不等于我连去一次餐厅都要被他取笑。我爱去哪里去哪里,他管得着么。我不冷不热回了一句:“我乐意。”

这答案有点刺人,林晋修难得的没有跟我打嘴仗,转过视线看了沈钦言。

沈钦言直视他,不卑不亢道:“林先生。”

林晋修不置可否扫他一眼,目光里什么都看不出来,“沈钦言,是吧?”

“是我。”

沈钦言应了一声,视线锁在我那条被林晋修抓住的胳膊上,他面无表情拉过我的另一只手,淡淡的声音异常清晰:“林先生,我和许真要回去了,你放开她。”

林晋修摇头一笑,没再看他,对我颔首:“我有事找你,跟我回去。”

不是命令,也不是颐指气使。

沈钦言的脸色可谓相当不好看,对林晋修说话的语气也不客气,“许真自己能决定去哪。,你太多管闲事了。”

跟林晋修起冲突是最不明智的事情,我也不希望沈钦言因为我而跟他闹起来。于是轻轻拍了拍沈钦言,阻挡了他即将说出的话,“既然这样,沈钦言,你先回家吧。我明天再来找你。”

沈钦言静静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臂的力度半点不减。

我说:“学长说有事问我,那就是肯定有事。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这点了解是有的。”

我希望他能懂我的意思,看上去沈钦言也确实懂了。他面色阴郁下来,不再多言,看了我足足一分钟后才点了点头,垂下又长又浓密的眼睫朝我俯身,凑近我的耳朵,轻声道“今天,谢谢你”,才垂着头离开了。

车厢里异常宽敞,真皮沙发也很舒适,不愧是上千万的车子。除了司机,后排的沙发上只坐了林晋修一个人。因为堵车,车子一寸寸的挪动着,飘着依稀的香烟味道。我想着刚刚沈钦言离开的寂寥背影,不无恼怒地想:本来很美好的一个晚上,只林晋修的出现,没能捞到一个完美的结局,于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侧过头去,看着林晋修的侧脸。

“学长,是什么事?”

林晋修也不跟我客套,直接道:“你对沈钦言了解多少?”

“很了解了。”我平静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他离家出走不能回家的原因?”

我倏然一惊,“你怎么知道他离家出走?你调查过沈钦言?”

林晋修面无表情瞥我一眼,从沙发前方的几案上拿起个蓝色的文件夹,递给我。

“这……”我没动弹,“是什么?”

“翻开看看。”

我反其道而行之,把文件夹放回几案上,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林晋修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调查过沈钦言,连他离家出走一事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为什么?我努力回想,他们两人从来也没有什么正面的交集,最多就是曼罗的服务生和客人的关系。

“他离家出走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强调,“也不想知道。”

林晋修好整以暇地拿起茶几上的那纯白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却不抽,烟尘在他之间飘了起来,“你对他真是信任。不过他不值得。”

“我当他是朋友,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来判断,”我不悦,“你不应该插手。”

林晋修微微垂目,敛去了眼里那逼人的光芒,“许真,你的判断力从来不可靠。不论是火灾的时候,还是之前不管不顾跟我作对,做什么错什么。你的判断要是可靠,我也不会多此一举了。”

我凝着眉心,忧郁地叹了口气:“学长,沈钦言不过是个小角色,你放过他吧。”

“他是谁,我不关心,”林晋修道,“但他跟你有关系,我就不能不插手了。”

我不做声,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做这件事情的是别人,我会以为那是一种吃醋的表现。因为我和沈钦言关系实在太好了,他心里酸的要命,暗地里气得要死,醋吃了一桶又一桶就要抓狂了。但显然,林晋修不会因我吃醋,他只是控制人的老毛病又发作了——这是他的天性,而我是他人生中的一个例外,因此特别执着。

“我希望你知道,你每天与之相处的是什么人。”林晋修语速平和,就像他手中香烟寥寥升起的烟,“沈钦言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

“不,我不听,”我声音抬高,迅速打断他的话端,“学长,你调查沈钦言,这是你的事情,我不觉得你做得不对。但我并不想知道沈钦言过去的经历,除非他自己告诉我。学长,如果你不希望我恨你的话,现在就可以打住了。”

林晋修沉默了极短地一瞬,随即若有所思,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一敲,“那么,这是你的底线。”

“对。”我毫不退缩。

他的的确确触到了我的原则问题,否则,我没可能跟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如此讲话。

我们之间的相处就其本质,是以触到对方的底线为基准的。比如大学入学时,我被他设计陷害为小偷,他触到了我的底线;比如几个月前的火灾一事,我触到了他的底线。就这样,仿佛乐此不疲地,一点点试探对方。不是不累的,跟太聪明的人相处,不但是死脑细胞的脑力活,也是让人精疲力竭的体力活。

但他听进去了,终于还是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

车子走走停停,我们谁都没有最先出声。刚刚的话题让我们都不愉快。车厢太大,无声的时候就异常尴尬,把头转向车窗外,这下子倒是发现了能看的事物。

对街大厦外不知何时起挂上了《约法三章》的巨幅电影海报。我摇下车窗,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真是一部大制作的电影,只看海报的华丽程度就可知道。海报热烈似火,海报上六位主演一一亮相,旁边有中学女生在海报前站住,兴奋满满地仰着头往上看。

顾持钧居中,面目冷峻,漆黑的眉毛如长剑脱壳而出,而那深深的眸光穿破时间亘古而来,掩盖住了所有的光芒。明明只是二维的平面图,那眉眼却像有了生命,俯瞰着我。

于是我想,我到底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又瘦了没有。

呵,有一两个月了。

这段时间顾持钧简直是空中飞人——我后来才知道,电影杀青的那天晚上,顾持钧的母亲心脏病发作,他立刻出了国,一直在病床前细心照顾。但他差不多每周都会因为后期的录音和不得不出席的一些宣传准备活动比如拍摄海报等琐碎事宜飞回国内,时间紧得好像打仗。

所以我们见面机会极少,有一次他在校门外等我,我去车子里跟他见面,时间太紧,也就能说几句话。

他说,等电影上映后,就有很多时间了。

我经常能收到他的礼物。差不多每隔两个星期,就能接到他从瑞士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很漂亮,阿尔卑斯山的雪山顶闪闪发光;山下的小镇在阳光下色彩斑斓。他写字不多,大都是不超过五个字的祝福之语。落款当然不可能是“顾持钧”三个字,只有一个漂亮花体英文字母——“G”。

韦珊就笑着问我:是谁寄来的?

我一本正经:前段时间在网上认识的网友。

哪里敢告诉她,给我寄明信片的,是她床上海报上那个男人,到时候等不到顾持钧回来我就先被她给掐死了。

“想看这部电影?”

林晋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是打算去看看的。”我点头称是,一边回头一边重新摇上车窗。

林晋修道:“两个星期后是首映式,我带你去。”

我疑心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我示好,用此来缓解谈起沈钦言的话题时,车厢内泛滥的尴尬僵硬的气氛。换了别的电影我也就答应了,但我母亲的电影的首映式,那绝对不行。我亲眼见过林晋修和顾持钧交谈,那么林晋修也肯定认识我母亲。

如果在首映式上来个狭路相逢,那如何对林晋修解释我这个忽然出现的妈妈,怎么对顾持钧解释林晋修的身份等等,都是极其考验智慧的行为。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想:目前的我,显然还没有能力应对这么复杂的情况。古人有言: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应该更谨慎一点儿。

但我也不能用真实的理由拒绝。

“首映式那天不行,”我诚恳地指出,“过两天我们就答辩,马上就毕业了。我们班的毕业疯狂计划从下周一开始,已经排到了最后一天。”

林晋修颔首,他们那级毕业的时候,比我们还疯狂,他自然认可了这个观点。

我说的也是实情。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班代表,但作为现任班代表特邀的“助理”,确实排满了之后最后半个月的计划。

我们班的同学相当疯狂,仅仅在征集意见的时候就提出了无数疯狂的计划——很多计划太疯狂太另类,我怕大部分群众接受不来,板着脸否定了又否定,选择了又选择,最后确定下来好几个集体项目。小圈子的爱好和个性,就让他们私下去疯狂好了。

毕业前夕,为期半个月的疯狂就开始了,浸泡在酒精和没日没夜的狂欢中,浑然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纪小蕊打电话给我,用沙哑的声音邀请我参加《约法三章》首映式。

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睡觉,昨晚跟班上的同学K歌了一个晚上,喝得有点多,虽然已经到中午了,起床时还是昏昏沉沉的。

我说不去。

“我觉得你最好去,梁导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什么人?”

“呃……”她犹豫了一下,“你知道你妈妈要结婚了吧?就是再婚的对象。”

“知道,但我不去。”我听到这事就头疼,很坚决的开口,“我毫无兴趣。”

“别拒绝得这么快,”纪小蕊似乎思索了一会,“这事很重要。”

我有轻微的不耐烦,“小蕊姐,我妈要再婚是她的事情,我不会有任何反对,她也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总之,我不去。”

纪小蕊听上去在叹气,“梁导听到你的话,会很伤心的。”

“那是她想多了。”我的声音刻板。

“小真,你妈妈真的很希望你出席。”

我不愉快:“再说我就挂电话了。”

“哎,好吧好吧,不说这个了,”纪小蕊的嗓子哑得厉害,“你看今天早上的新闻了?”

“什么?”

“顾持钧的。”

我想起他断断续续寄给我的明信片和小礼物,琢磨着顾持钧到底又被卷入什么事端了,连忙问,“你说的是什么?”

“你上网去看看吧,反正迟早也会看到,”纪小蕊说,“他昨晚回国,在机场被记者拍到了照片。这事儿不是公司的安排,但公司准备顺水推舟,先炒几天,过段时间再澄清。但我先告诉你,那个女人是他的亲姐姐。”

我“嗯”了一声。

挂了电话给顾持钧,想问问他母亲的病情,接电话的却不是他本人,是一个陌生的女声,自称是顾持钧的助理,她完全不知道我的身份,居然还谨慎地问我是谁,怎么有这个号码。我握着听筒有点吃惊,问她是不是顾持钧的新助理。

她回答是的,刚刚被公司派给他的。

我问以前的孙颖去哪里了,她解释说换了。

我微微蹙着眉心,孙颖跟着顾持钧好多年了,非常能干,怎么莫名其妙被换掉了。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该怎么跟新助理解释我的身份,只好说,能不能让顾持钧来听电话?

这位新助理跟我说:顾持钧正在倒时差睡觉,两个小时后要去电视台录一次节目,之后的一个月要忙于电影的宣传。

我想了想,让助理别打扰他,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拖过笔记本打开,开始看新闻。这段时间我忙于毕业疯狂,几乎没怎么看新闻,此时一搜,才发现关于《约法三章》的新闻已经铺天盖地。主演结束了拍摄后,又投入了新的一轮活动,于是各种新闻见诸媒体,不论谁出现在什么场合必然提到《约法三章》,前期的宣传可见一斑。

搜新闻的时候又发现,从今天早上开始,“顾持钧和神秘女子深夜机场亲密”席卷了大大小小的媒体。

我在电脑上打开图片仔细地看,不得不承认这标题毫无夸张。光是这个题目已经够惊人了。顾持钧出道这么多年,要说绯闻是肯定有,但总的来说不算夸张,最多跟绯闻女友牵手走红地毯罢了,这些多半也都是公司安排的。被记者偷拍到这种暧昧度极高的照片,真是绝无仅有。

照片一共有十几张,像素很高,就像电影胶片一样,真实还原、再现了顾持钧和那个神秘女子从国际机场出口处走到停车场的一段距离。

拍摄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的机场,机场灯火通明把一切照得无所遁形。顾持钧没有任何变装,也没戴他那副厚得吓人的黑框眼镜,因此疲惫写在脸上,清晰可见。那名神秘女子看上去三十多岁,不是太年轻;但相貌倒是相当不错,修眉大眼瓜子脸,只是神色寡淡,从头到尾都抿着薄唇。两个人并肩从机场走出来,在行李架前等待行李,一男一女身量都很高,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淡色的影子。

取了行李,那神秘女子连拇指都没动,拿着手机在通话,顾持钧绅士风度十足,把几个偌大的行李箱放进推车。

离开机场的过程一路无事,神秘女子跟在他的旁边,眼看就要走出入口;两人脚步放缓,开始交谈。不知说到什么内容,那神秘女子忽然抱住了他,顾持钧毫不犹豫地回抱住她,两人脸颊轻轻蹭在一起,异常亲密。

我不得不佩服拍照人的功底——照相机的镜头差不多是斜斜照着顾持钧的脸,他紧紧抱着怀里的神秘女人,用力很大,勒在女人肩上的手背骨关节清晰可见,所有情绪在他的侧脸上表露无疑,譬如怜惜、悲伤、无奈……

拍照者说,那个拥抱至少长达一分钟。

让人动容。

每个人的脸,都是一本书,有心人能读出一切。

最后两个人一起上了停在机场外的车,车子没有驶向酒店,而是顾持钧在郊外一套别墅。拍照人一路尾随,终于给拍到两个人在车子里亲密偎依在一起的照片。

我趴在桌上,一边滚动着电脑页面,一边觉得脑袋里住了一支乐队,“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个不停。

照片里的顾持钧似乎瘦了一点——我想这是因为他在病床前照顾母亲的缘故;精神也不太好——这应当是长时间飞行的缘故。不知道他妈妈的病情到底如何,仔细算来,他的母亲至少七十岁了。我还记得顾持钧跟我说起他家人时嘴角噙着笑的温柔表情,他是个那么看重家庭的人。

韦姗刚刚也醒了,跟我挤在一张凳子上看图片,摆出一副心碎状:“啊啊,顾持钧怎么可以无视这么多粉丝的爱!居然跟个老女人在一起!”

“也不算老。”我平静客观地指出,“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吧,长得也很不错。”

“年纪太大了!”韦姗强调这个观点,继续暴走:“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我不能说这位是他的姐姐,委婉道:“也许过段时间就有新闻澄清了,不过是个路人甲。冷静冷静。”

“路人甲会这么亲密?”韦姗“哼”了一声,抢过我手中的鼠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顾持钧的审美还真是不敢恭维。”

我问她:“那你觉得要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你接受?”

韦姗做沉思状;“至少不能让粉丝失望,说出‘啊,我的偶像真没有品味,连女友都选不好’这种话。”

这算什么要求啊……太抽象了。我心里默默腹诽,一个没忍住,就问出来:“如果顾持钧的绯闻对象是我呢?”

韦姗啼笑皆非,连连摆手:“你怎么可能啊。”

我仰天无语,心中阴暗且扭曲,忧愤交加地想,原来我在韦姗心中还不如大妈呢,都被排除在“可能”之外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韦姗起身施施然道,“林学长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许真啊,你就认命吧,安心跟着林学长吧。别再想别的男人啦。”

顾持钧的八卦新闻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光是韦姗,无数人都开始疯狂追查这个女人的身份和来历。这则八卦新闻进展得如火如荼,连续两三天的头条都是这则新闻。追查显然十分不利,没人知道其来历,只知道,神秘的女人不是娱乐圈人。

但事有凑巧,没过两天这个答案就飞快地揭晓了。

那个神秘女人的脸前一天还在娱乐新闻里,后一天就出现在了一则“年度国际医学研讨会”社会新闻照片中。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总有眼尖的人发现了相似之处,对比后众人恍然:原来是位医生。

媒体发起的追查还在进一步进行,眼看新闻朝更八卦的地方升级,这时电影公司终于出面澄清——哦,大家都想多了,那神秘女子是顾持钧的姐姐。

章时宇在记者会上向记者出示了若干张他们姐弟小时候的照片,以示证据确凿。随后徐徐解释道:《约法三章》拍完不久,顾持钧的母亲心脏病忽然发作,若干次病危,他立刻去国外,照顾母亲于病床前,所以这两三个月不大露面。

两个星期前,顾母做了手术,恢复情况良好,仅次顾持钧回国参加《约法三章》接下来的一系列的宣传活动和首映式,他的姐姐恰好此时被邀回国参加医学研讨会,姐弟二人于是上了同一班飞机回国,又住进了顾持钧的家。

媒体不约而同地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媒体有料可写,电影的宣传又添了一把火,顾持钧的人气再上一层楼,一切皆大欢喜,水到渠成。

随后电影正式公映。

第十六章 冒名顶替

很多年前,爸爸跟我说,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送给我一份大礼。

但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事十之**,计划总没有变化快——爸爸的礼物我永远收不到了。

毕业典礼之前我就开始琢磨:近三个月的暑假实在太长,一定要找一份暑期兼职做一做。但我历年积攒的好人品发挥了作用,不等我去找兼职,兼职主动来找我了。

我们经济学院的王牌,世界著名经济学家荣教授有个经济分析项目,需要一些吃苦耐劳的学生帮忙分析数据,我也有幸加入其中。荣教授是数学系出身,对数据有着狂热的爱好,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硬盘的数据,然后用各种软件分析。第一天去荣教授的办公室时,在团队名单上就看到了林晋修。当然,这事毫不奇怪,荣教授是他在国内的导师。

不过,除了第一天,我都没在办公室看到林晋修。

同组的研究生学长感慨万千:人家有真正的企业要管理,真正商业企划要做,比不得我们纸上谈兵只知道分析数据的。

还有人说:我们做得再出色,出去也不过是个高级白领,给林晋修这样的人打工罢了。

大家都深以为然,又笑着看我。那眼神,让我如芒在背。我自暴自弃地想,真是什么时候都摆脱不了林晋修的阴影。但又不能解释,越解释越错。

四年下来,一直本着不动不说原则,以为不表态谣言就能止于智者。却没想到,我的不做声在人家看来就是默认。我盯着电脑显示器,自嘲地想:真是被林晋修说对了,做什么错什么,不做就更错了。

他们聊起新的话题,关于《约法三章》。

我心里一动。

这段时间,白天都耗在学校,忙得连看电影的时间都没有。

《约法三章》公映后,就像炸弹一样在平地上爆炸开来,给了人们不少的冲击,一则影评颇具有代表性——“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商业电影。明星大腕的华丽组合,当然,最值得一提的还是跌宕的剧情,精彩的对白,皆大欢喜却又略带忧伤的结局,能满足每个人的需求。毫无疑问,《约法三章》是本年度最值得一看的电影。”

另一则著名导演兼影评家的评论也颇有趣味:“我要说付出和努力通常不成正比,我的许多同行都跟我抱怨过:我最真诚的电影往往是最不被观众所喜欢的。但我要说,《约法三章》是一部真诚的电影,和其票房相得益彰。我有预感,这不仅仅是一部成功的电影,而且会变成一种社会学现象。多年后人们也会用津津乐道的语气谈起它。”

同时,剧组奔波各地参加见面会,在各大电视台参加访谈节目。节目上大家妙语如珠,连我妈这种寡言的人都很配合主持人。我在网上搜了搜,发现评分也相当高。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宣传中,顾持钧绝对是最佳话题。虽然他在电影里的戏份不算最多,可他还是本片的编剧。身为演员又创作剧本的全才并不少见,但所有人都认为:能像顾持钧这样,在两个行业都能做得极其出色,却很罕见。

大家都感慨:顾持钧一次次打破人们对他的期望,在人们以为他是男花瓶的时候他凭借自己的演技拿到了影帝;人们以为他演技和外貌一样出色的时候,他居然还可以自己动手创作出这么出色的、对人物心理琢磨得那么透彻的优秀剧本。真是难得。

顾持钧这段时间接受访谈无数,对编剧的心得倒不予多谈,只用完美的态度笑道:这个故事我想了很多年,改过无数次,十年后终于得到了导演的认可,将其展现在大荧幕上,我很感激。

所谓才貌双全,再加上态度谦虚,得到了一致的赞誉。

华丽的影评加上巨大的媒体宣传攻势,电影不红都不可能。所谓的人群效应和口碑相传就是如此,票房火爆。显然,上映三个星期,成本基本上已经收回,票房眼看着一路看涨,很快就要打破历史记录。所以电影公司在剧组从外地宣传归来后,办了个庆祝晚宴。

纪小蕊兴致勃勃邀请我出席,还不等我吱声,她又迅速道:“这次你可不能再推辞啊,这次晚宴很重要。刚刚在飞机上,梁导再三强调,我就算绑也要把你绑来。”

居然都上升到暴力事件了,可见事关重大。

我匪夷所思:“这叫什么话!?我实在——”

“别忙着拒绝,”纪小蕊匆匆打断我的话,“这次庆功宴,你可以带人来的。”

我一愣,“带谁?”

她说,“你不是有个朋友被盖亚看中却拒绝签约吗?你可以带他来让梁导见一见。”

“啊,是吗?”我的心口一动。

对沈钦言来说,这真的是个好机会。

“这次庆功宴场面非同一般,来的都是大人物。错过可惜。”纪小蕊说。

我忍不住犹豫了,你看,这事对我来说也就是一顿难吃的晚饭,可对沈钦言来说,却是人生的巨大转折。安露说的话一阵阵的在我脑子里回响。

“噢……好。”

电话那头的纪小蕊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笑起来:“答应就好。我帮你们准备晚宴的礼服,告诉我你朋友的尺码。”

“大概是一米八四八五,偏瘦,腿非常长……”我费力地解释。

“那么,跟顾先生也差不多。”

“比他还要瘦上一点儿。”

“呵……”纪小蕊十分诡异地轻笑了一声:“小真,我对你的朋友,充满期待。”

挂上电话后,我反思了一下自己:总不能即将参与电影的庆功仪式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本身。我转头就给沈钦言电话,考虑到下午晚上一票难求,约他明天一早去电影院看看早上的第一场。

沈钦言现在的新工作是同屋那支哥特乐队的电吉他手。

我去酒吧听过一次,当时惊为天人。他弹吉他时总是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可激荡的音乐如决堤之水从他指尖流淌而出。他在舞台上几乎不动,除了手指间的动作,整个人完全是静态的——那种凛冽的气质,真的让人沉迷。

他每晚都是通宵上班,白天的时间倒是充裕,一个电话过去,他飞快地应允了。虽然是早上,但也有不少人了,大都是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学生。

我和沈钦言捧着爆米花和可乐进了电影院。

沈钦言忽然问我:“你以前也是这样,坐在电影院看你妈妈的电影?”

当然是这样。

我不知道其他从小失母的孩子处在我的角色会作何感想,但也只有坐在电影院里,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大屏幕上,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觉得她跟我毫无距离。她是个寡言不爱表露情绪的人,很笨拙很努力地表达着对我的关爱,可我统统都接受不良。

而此时,她展现,我观看。

于是,也就可以理解她了。

两个小时的电影满满当当,每位主演的角色各具特色。

总的来说,题材并不新颖,讲述的不外乎是夺宝的故事:为了一份珍贵的资料,各利益方展开了殊死斗争。争夺到了最后,才发现,资料是假,那个只在最后惊鸿一瞥的小女孩才是真的。

最后的一幕,顾持钧饰演的主角抱起了那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孩下了船,融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留下了一条灰扑扑的背影。

故事紧凑,回味悠长。

我这才明白,我在片场看到的几个没头没脑的小片段完全不能说明《约法三章》的故事情节。其实我在片场这么久,一直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过剧本。在片场随手翻看的分镜剧本实在太精细,我这样平时只看小说的人干脆就弃之不看。

在片场的几次探班,我见过忙碌的工作人员,各种各样的布景,但总的来说都是零散的电影概念;我还是更喜欢完美的成品。所以我没想到,《约法三章》一旦表现在大屏幕上,会变得这样——迷人且充满感情。

电影,的的确确是一门艺术。操控得好,也就有了操控人心的力量。

在电梯里我已经慢慢恢复了镇定,电梯里大部分人都在交头接耳讨论剧情,或者说“还挺好看的”;刚想侧头学别人一样跟沈钦言讨论剧情,却看到他神情恍惚,眼睛始终盯着一个方向。嘴角绷得死死的,下颚的肌肉在颤动,像是在用力咬紧牙关时心跳加快,仿佛他还置身电影院,依然被那些跌宕的剧情所感动,连灵魂都在颤抖。

抱在他手中的爆米花还是满的,就我吃了一点儿,整场电影,他居然都没有吃过一粒爆米花。我了解他的感觉:激动、兴奋、感动等感情。沈钦言对电影的看法从来都比我深刻,我并不想打断他,但电梯到了楼下,我拽着他的胳膊出了电梯,他这才回了神。

“我刚刚一直在走神,”他神思还是有点游离,眼神中积蓄满满的兴奋和一丝失落的茫然,“这部电影让我……”

我微微笑着看他,“明天晚上,跟我去见我妈吧。”

“嗯?”沈钦言站住了,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孩子那样盯着我看,可爱得要命。

“电影公司办了个庆功宴,我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恰好可以介绍你跟她认识,”他没作声,我又说,“我很早之前问你想不想拍电影也是因为如此。”

沈钦言怔怔看着我,手在发抖。他本来也不怎么善于言辞,现在更是没辞了。

“不过,我不保证效果,”我叹口气,“她是个非常严厉的人,我偶尔跟她在一起,都胆颤心惊。也许她愿意见见你,别的我不好说。”

他这时才如梦初醒,眼里蹦出了璀璨宝石般的光,他明显动心了——实际上没人能不动心,偶像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不想拍电影,”沈钦言沉默了一下,“但我很想见见她。只见一见就足够了。”

我说:“你也不用这么妄自菲薄,盖亚之前也跟你抛出橄榄枝……”

我说到“盖亚”的时候,他眼里的光华“唰”一下敛去大半,突兀地来了一句:“那合同,我不会签的。”

“先别说这么肯定,”我好气又好笑,“只要不是奴隶条约……”

沈钦言只是摇头,不肯细说。

手机响了,我拿起手机,是一位学姐打来的,说有点急事,要我赶快回学校去。

我赶快答应着,又叮嘱沈钦言明天下午等我的电话,才匆匆回了学校。

回学校才知道荣教授今天需要一份数据,恰好在我处理的那部分里。我昨晚离开前就一直开着电脑运算着,原以为算得差不多,结果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脑被人关掉了,现在只算到了一半,忙活起来。也不敢吃饭,守在电脑前忙活了一个下午。

偶尔抬头看天色,太阳贴在西边,晚霞都要升起来了。等到所有工作都快结束时,才想起不但饥肠辘辘,还渴得很。一天没吃饭,饿得头昏眼花,站起来没留神,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抓住对方扶着我的胳膊一边抬起头,看清楚林晋修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倦意全没了。上次他调查沈钦言的事儿在我脑子里记忆犹新,我有点怵他,一时间也没吱声。

林晋修瞧着我:“怎么回事?站都站不稳?”

我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儿,坐太久了。”

“事情做完了?”

“差不多,但我还要打印出来。”我说,“明天也可以不用来了。”

“那好,走吧。”

我一头雾水:“什么?去哪里?”

林晋修一手拽着我的胳膊,一手拿起我扔在电脑旁的书包,跟屋子里其他几位学长淡声道:“我带许真先走,剩下你们帮着处理。”

大家再次用暧昧的“你知我知”视线看着我,无不点头。

暑气也已经消散了不少,走在校园里的林荫下,颇有阴凉之感。我被抓到了楼下还是一头雾水,问他:“学长你找我有事么?”

“是。”他言简意赅,抬头朝某个方向一扫。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肖菲从不远处的树荫下朝我们走过来。

这是个什么状况?

“林学长和肖学姐出去玩?今天天气好,是蛮适合出门去的,”我笑眯眯顾左右而言它,“你们好好玩,再见。”

他把拎在自己手心的书包重新扔到我怀里,“我要回家。你也跟我一起回去。”

“什么?”

我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看到了他唇角那抹外人难以察觉的笑,心里一哆嗦,脚下揩油就要逃走。林晋修眼疾手快,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又侧过头看一眼肖菲,平淡地吩咐,“可以了。你回去吧。”

肖菲本来还晴朗的脸忽然阴云密布,她狠狠瞪我一眼,又看向林晋修欲言又止。那一眼里火光四溅。我自认为眼神不佳,但也能看那一眼里,他们交流了丰富的、大量的、不打算让我知道的信息。最后,她不再看我,背过身去,肩膀轻轻**了几下,最后才昂首走了,像个公主。

“走吧,”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车子应该快来了。”

他家里能有什么事情让他觉得非要捎上我?我心中腹诽表情真诚:“学长,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但我又不——”

林晋修的悠闲自在和我完全相反,他好整以暇地抬起手臂,一圈圈捋起了衬衣袖子。他的衬衣雪白,结实的手臂上肌肉贲结,紧绷,蓄势待发,彰显着力道。

“你不介意被我抱着出校门的话,我也不在乎。”

“我介意我很介意我非常介意!”我抓狂地叫起来。

林晋修是绝对干得出在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女人招摇过市的事儿,大一的时候也有那么一次,他当着全学院数百个同学送花给我导致一片哗然。此时学校虽然放假了人远没有平时多,但看热闹的还是不少。我的名声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不能再火上浇油。

于是,我“不得不”跟在林晋修身后。一路上他抓住我的手就没放开过,我努力劝说他放开我的手臂,我会好好走路的,但他完全充耳不闻。

偏偏我打不过他,试图一根根去扳他的手指,奈何他扣着我的手腕,好像扎根在我的皮肤上了。所以说,要强迫人也需要本钱。至少身材够高大,锻炼要充足,力气够大,才有强迫人的本事。

心里痛苦的腹诽,忽然眼一花,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几个星期前搭过一次的豪华房车如光一样出现,来了个急刹,“唰”一下在我们面前停下。后门光速弹开,林晋修从后按着我的头顶,一把推我上车,自己也坐了进来,右手依然扣住我的左手腕。

“开车。”

那豪华的车瞬间来了个漂亮惊人的180度大倒车,直穿过广场旁的林荫道,朝校门而去。我目瞪口呆地想:以前也没觉得林家的司机开车如此彪悍啊,都赶得上我的水平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上了车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我们已经穿过了大学校门,愣神的功夫,校门被抛在身后几十米了。我打量了宽阔的后车厢,觉得有必要把今天的事儿说清楚:“学长,我提醒你,你今天的行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后座空间很大,林晋修一整坐姿,翘起了腿,淡声回答我,“以你我的关系,绝对是你情我愿。”

我真的快被他气得翻白眼:“我午饭都没吃就被你拉上车了!”

“这个时候还没吃饭?”

他扫我一眼,身子前倾,打开了座位中间的储物盒,里面自然没有食物,倒是插着两支暗红色的香槟,还有两只光鉴可人的玻璃杯。车上都不忘记备酒,可见此人生活的糜烂。他“唔”了一声,重新扣上盒盖,“不要紧,到了家就有吃的。”

我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说过,回家。”

“你回家就回家,捎上我干什么?”

他回答:“因为我高兴。”

跟自我中心主义的人很难交流,跟自我中心主义加上肆意妄为、偏偏还有钱有势、生下来就是人生赢家的人更无法交流了。

我脸上乌云密布。

“你对我一脸不爽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林晋修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露出来的袖子领口雪白,一眨不眨盯着我,我有点怕他的目光,朝后缩了缩,“看到我爸我大哥的时候,一定要乖一点,开心点。惹到他们的人,下场都非常凄惨,跟他们比起来,我就是一位大慈大悲心地宽厚的圣人了。”

能这么大言不惭说自己是圣人,我相当佩服他的自恋。

林晋修说:“我大哥十岁的时候被绑架,你猜猜那些绑架他的人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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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闷声回答:“不知道,也别告诉我。”

“总之,别想着在我爸和我大哥面前做什么,”林晋修眉目一沉,“他们不像我,可以容忍你的糊弄和漫不经心,就算你是我女朋友都不例外。”

我真是怕林晋修说出“女朋友”三个字,当下浑身一个激灵。

我挣扎在吐血和不吐血之间,胆战心惊问:“什么女朋友?”

“噢,”他带着那种让人一看就能分辨是存心的惊诧,“我难道没告诉你,我今天要介绍女朋友给家人认识?”

“我不是你女朋友!”

我大叫着跳起来,情绪太激动,头撞到了汽车顶盖,又呲牙咧嘴地跌坐。

他扫我一眼,淡淡道来,“演戏你总会吧,今天一个晚上应付过去就可以了。”

“我又不是演员,为什么要陪你演戏!”我深呼吸几口气,试图心平气和跟他讲道理,“这工作我实在做不来,强扭的瓜不甜是不是。林学长,您另寻高明吧,你刚刚不是带着肖学姐吗?她又漂亮又大方又有品味,又淑女又文静,甩了我好几条街,你带着她绝对比带着我有面子多了。”

他理所应当地点头:“你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我也认为,带着你确实挺没面子的。”

我气得噤声。自己贬低自己是一码事,但被他用这种方式肯定,真是有种自己打自己脸的挫败感。我调整视线看向窗外,总算让心情平复下来了。

“你既然也同意,那让我下车吧。”我双手合十,诚挚地看着他,把这句话说得无比恳切,无比期盼。

林晋修眼神一闪,倾身过来,双手完全覆在我合十的手心上,徐徐道来:“看,就算你被我一句话气得要死,但还是可以变得跟小白兔一样无害,你这么能演戏,我女朋友这个职位非你莫属。找别人,会露出破绽的。”

我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这都是什么歪理!

他扫我一眼,低声一笑。

林晋修家在半岛上。

所谓的半岛其实是化名,在静海市的东南边。自古以来,静海市内有两条白练似的河交汇,最后会于一处注入了大海,两条河交汇之处形成了几平方公里的三角洲,地势略高于城市的其他地方,风景极佳,站在半岛上,可以随心所欲地俯瞰整个城市和远处的大海。只是一般人没这个福分,这一带早被各大富豪瓜分殆尽了。

车子走上了山顶道,很快就到了林晋修家。林家极大,围墙周围是若干排高大笔直的树木,把整个宅子完全挡住。我们的车子从正门进去后,至少在路上还跑了一百米,绕过一个带着池塘的花园才到了主宅面前。

我假装镇定地参观顶级富豪的宅邸。

静海是个经济发展得快瓜熟蒂落的国际性大都市,地段寸土寸金,更不要说半岛这种地方。这花园的占地面积大概是三四块宅基地大小,而他家却用这么大块地方来建一座纯观赏性的花园。

林晋修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我想挣脱,他眯起眼睛,“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我咬了咬牙,跟在林晋修后面进入大宅正门,衣着干练的女管家迎出来,林晋修问:“爸爸和大哥回来没有?”

“他们半个小时内到家。”管家说着,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

“这是周管家,”林晋修简单介绍了一句,松开我,一扬下巴下命令,“我先上楼,带许小姐去餐厅,给她准备点吃的。她都饿了一下午了。”

管家问我:“许小姐要吃什么?”

“最简单的,”我补充一句,“小点心就可以了。”

从大学到林晋修家,坐了足足一个小时的车,我本来就饥肠辘辘,现在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所谓的餐厅在花厅旁,和楼梯隔着一条走廊。

餐厅南北通透,十分宽大,差不多是我家两个客厅大小。在别人家里我明明应该感觉到局促的,我反而吃得很开心。我想这是和林家十分安静有关。

佣人们的行动也没什么声音,端上了那一大堆糕点就悄悄退下去了。我乐得清静,把书包放在旁边的凳子上,独自坐在那宽敞豪华的实木餐桌旁,喝着橘子汁吃着蛋糕,解决我的午饭。偶尔看向窗外,偌大的泳池反射着阳光,像是一块晶莹的蓝宝石。

我原来一直以为“被误认为是林晋修的暧昧对象”是最糟糕的局面之一,这个名头跟着我太多年,让我一直孤家寡人、乏人问津。以前还只是谣言,现在我居然在他家人面前冒充女朋友,这个悲催的现实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蒙上了污点。我大口往嘴里塞着蛋糕,自暴自弃地想:算了,情况已经不可能再坏了,随遇而安吧,就算要生气,也要填饱肚子。

下一秒我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正吃得自暴自弃,眼角余光注意到大片阴影逼近,抬起头一看,绕是我这么胆大的人,也被噎了一下。

我面前站了个面容严谨的中年男人,身板笔挺,风度太好,一时间我竟然无法分辨他的年龄,随后才看清他的鬓角略有花白,五官和林晋修分外相似。他左手旁站着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也长了一张和林晋修相似的脸,也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考虑到我正坐在林家厨房大快朵颐,面前这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除了林晋修的父亲和大哥,还能是谁?

不仅仅是他们,他们两人身后,还有几位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女,看样子不是助理就是秘书。他们都在看着我。

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里的蛋糕,迎着数道视线,迅速站起来。

啊,这该怎么称呼?林伯父?林叔叔?林大哥?

“林先生?”这个称呼怎么都没错,至于自我介绍就有些头大了,我欠了欠身,“你们好,那个……我叫许真……打扰了。”

话说得结结巴巴,手心捏了一把紧张的冷汗。被人误会是小偷的旧日的记忆不期然浮上眼前,当日的情况和今天是如此的相似,我呼吸都急促起来。

“那个,是林学长带我来的。我没吃午饭,他让我来厨房吃点东西,真的。”

从林晋修父亲的脸上我很难看出他的想法,也不知道我这番解释他相信多少。忐忑中那股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嗯”了一声后,手轻轻抬起又一压,“坐吧,继续吃。”

他的外表和林晋修很相似,但和林晋修那种戏谑的气质明显相差甚远,也有气势得多。虽然他的笑容还算是亲切,并没有嫌弃我的吃相,但“坐吧,继续吃”这几个字还是带着一点威严,让我面目僵硬忐忑不安既不敢吃也不敢坐。

“不不,我不吃了。吃饱了,足够了。”

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寒暄?你们要不要也吃点,味道还不错呢……不论哪句都很蠢,他们看上去实在不是可以聊家常的对象。

他旁边的年轻人此时开口,“那么,你就是阿修的女朋友?”

“哎。”我纠结地说。

“到底是不是?”

“当然是了,”林晋修的声音在房间尽头响起,“大哥。”

我从来没有像此时一样那么感激林晋修的出现。他换了身白衬衣,双手插在衣兜里朝我走过来,我激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恨不得他再走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飞到我身边,来帮我摆脱这要命的尴尬状况。

“才多久没见我,就这么想我了?”林晋修熟练地说着甜言蜜语,仿佛真是我的男朋友。走近后他展开手臂,啼笑皆非地摸了摸我的嘴角,用手指把一点蛋糕残渣拭去,“你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吃得满嘴都是。”

他的举动让我一阵反胃,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习惯性反驳,“你才是小孩子!”

他难得没回嘴,温柔一笑,拉我跟其他两人介绍,“这就是我女朋友许真。小真,这是我爸爸,你叫伯父,这是我大哥,你跟着我叫就可以了。”

我战战兢兢地,“伯父,大哥。”

林伯父微微颔首,再次看了我一眼,离开了厨房,一群人立刻尾随他而去。

厨房顿时安静了,又空旷了。

在车上林晋修把他的家庭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他告诉我他大哥叫林晋阳,今年二十九岁,不苟言笑,是相当可靠的一个人,他身为长子,已经跟父亲一起负担起偌大一个企业了。言谈之中,对自家大哥相当尊敬。

现在看到林晋阳,我深深觉得,林晋修对自己大哥形容得相当精准,或许因为从商太久,林晋阳并不像自己的弟弟那样总是满脸难以捉摸的笑容,英俊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谈不上古板,但也不好亲近。

他喝了口咖啡,淡淡道:“阿修,你到底多久没给你女朋友饭吃了?刚刚路过餐厅,看到她那个狼吞虎咽的样子,连爸爸都吃了一惊。”

林晋修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慢慢笑了一笑,“大哥说的是。小真的吃相是不太好,我一直在管教她,怎么管教都没淑女的气质。”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心里各种想法激烈碰撞,很想咆哮一句“林家大哥,这都是误会啊误会,我跟林晋修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他根本管教不到我”,但我既然被林晋修胁迫到这步,必然也要装下去了,千言万语都是不能出口的,声声憋在胸口。

“难得,”林晋阳的声音虽然平板,但比刚刚开始柔和,“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也会主动把人带回来。你们认识多久了?”

“中学、大学阶段,她都是我的学妹。”

林晋阳眉心一紧,露出短暂的思索神色,“我记得你说过,有个很可爱的学妹在学校总跟你作对。”

林晋修的手指停在我的后颈,我觉得痒,瑟缩了一下。

“就是她。”

“七年,”林晋阳沉吟着,“对你来说,那真是很久了的时间了。”

“并不算久,”林晋修不置可否,“她不一样。”

“嗯,”林晋阳应了一声,“年初的董事会,你迟到的那次……”

林晋修一声轻笑:“也是她。”

两人打着禅机,“很可爱的学妹”、“她不一样”这些话听得我冷汗直流、心里直抖,只好在一旁装乖,喝果汁。

林晋阳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也不再说话,视线在我脸上停了一瞬。林晋修也不做声,兄弟俩、再加上我,就这么尴尬得要死的坐着。我好像陷入了爱丽丝的兔子洞,不停的往下掉啊掉啊,浑然不知下一秒落到什么地方,需要面对什么古怪的剧情。忐忑不安时,察觉林晋修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头发。

受惊似地抬头看他,只看到他垂着眼睑的侧脸。

“阿修,”林晋阳再次出声,“你带女朋友回来,我没有意见。但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餐厅里有一瞬间的安静,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不见。其实时间没有多长,我却觉得简直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林晋修微微蹙着眉心,“大哥,你什么意思?”

“许小姐,我和阿修有点事谈,”林晋阳对我略一颔首,大家风度地道来,“管家会带你去休息室。”

这就是兄弟之间的不为外人道的交谈,意思是我可以离开了。

“不了不了,”我求之不得,“方便的话,我想去看一看花园。”

和刚刚坐在车子里的走马观花不一样,我才发现林家的花园中琳琅满目,羽衣甘蓝、郁金香、香石竹、栀子不一而足,确保各个季节都有开花的植物;最引人注意的,是院子喷水池旁那大片的五颜六色的香堇。香堇是香水或者香料的好原料,香气非常特别。那美妙的花香随着空气悠悠扩散着,似曾相识。

逛得累了,林家的花园里有白色的躺椅,我看着四下无人,心说坐一坐也不要紧吧。坐了下来,这么多香气席卷着弥漫上来,让我居然泛起了困意。

然后就真的打了个盹。

梦里有什么不记得了,不知道为何却梦到了我的母亲。梦境里是我在酒店里第一次见到她本人的那一幕,她徐徐推开了门,朝我走过来,脖子上银色的项链闪着光,带来了一股迷人的暗香。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睁开眼睛,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天边留下了一道镀着金边的霞光。抬起头往上看去,林晋修负手矗立在我的凉椅旁边,迎着光,脊背挺得笔直,像西伯利亚丛林里的高大青松一样。最后一点夕阳的霞光穿过树丛的罅隙落在他脸上,我分不清他的五官,他给我的所有感知只剩下一个孤傲的身影——好像他已经在我凉椅旁站了一辈子。

我完全醒了,是被林晋修惊醒的。在别人家里睡着,这事儿怎么想都不对头,只能说,花香醉人。

林晋修低下头看我半晌,又俯身轻拍了下我的脸。

“吃了甜食就睡,真是猪。”

我吓得跳到躺椅的另一侧,立刻说:“变成猪真是对不起你的审美观啊。”

啊,说完不禁热泪盈眶。我们还是一样的相处方式,实在太好了。

林晋修喜欢修长的女人,那种腰身不盈一握的他更是偏爱,肖菲就是代表,我至今记得她在学校的晚会上跳一曲优雅的《天鹅湖》,腰身细若杨柳,双腿修长轻盈;以这个标准来说,我一米六六的身高五十二公斤的体重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算了,虽然对不起,我也可以忍了,”林晋修揉我的头发,“进屋吧,准备吃晚饭了。”

偌大的一个饭厅就坐了四个人,姓林的有三个。除了林晋修,我谁都不熟,因此吃饭的时间可真是难熬。林伯父来之后我们落座,这顿晚饭终于拉开了序幕。

林家是分餐制,菜色一盘盘的端上来,自己要吃多少,去取多少,十道菜,看上去倒不算奢侈。

真是微妙的一家人,基因的奇妙性在这父子三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林晋阳和林伯父都是非常稳重的人,林晋修平时的话倒是不少,但在这张餐桌上,他安静多了。我忍不住想,难怪他总喜欢在外面吃饭,大概是家里这气氛太糟糕了吧。

一家人里没个女主人还是不行的,气氛僵起来都没法化解。

他们一家人吃饭基本不交谈,偶尔说上一句我能听懂的——卫星发射?

怎么林家还要发射卫星?我就算再怎么没有好奇心,此时也不由得诧异起来。但又不敢问,那些句子听在耳中,就像气球一样漂浮着。

我刚刚吃甜食太多,现在完全不想再虐待我可怜的胃。但很难,因为林晋修使劲给我推荐各种菜色,热情得让我的身体由内而外的反感愤怒,却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身为客人,就要有客人的自觉,坐在这偌大一座豪宅的豪华餐厅里,去抱怨主人的菜太丰盛?我怎么可能做这么没脑子的事情!

冷不防,林伯父开了口:“你们认识多久了?”

我感慨地想还真是一家人,刚刚林晋阳也问我了这话。

于是和林晋修一起,依葫芦画瓢地回答了一顿。

林伯父又问:“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从小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他叫许正尧,是个古生物学家,去年……去世了。”本来还想提一句我妈,想到林晋修在场,咽下去了。

“别的家人呢?”

“……哎,没有了。”我硬着头皮说。

林伯父抬起眸子审视地扫了我一眼,“什么叫没有了?”

其实我并不怕林家人,只觉得多少有些尴尬。他们似乎很纠结我的家人问题。

“就是……单亲家庭。”

对面的林晋阳的动作一顿,抬头对上我的眼睛。我心里一哆嗦,被他们看得有些害怕,下意识朝林晋修所在的方向缩了缩。

林晋修轻轻携住我的手,不多言,伸手拿过我面前的瓷碗,给我盛了一只剥好的蟹,“尝尝。”

我立刻埋头苦吃,好躲开林家父子的视线。以林氏的风格,能进他们家门门槛的人恐怕会被调查得清清楚楚,单亲家庭的女孩肯定不入他们法眼。不过不管了,等他们明天查到我的信息时,我已经结束了“冒牌女友”的身份。

一时间餐厅里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不到,只有蟹壳被剥开的点点声响。

周管家随即进来,捧着电话找林伯父,他点点头,取下餐巾,去了餐厅外的房间接电话,我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大抵是我的庆幸神色太过明显,林晋修瞥我一眼,又给我餐盘里加了块烤排骨。

我感激他刚刚帮我解围,道了句谢谢就开始埋头苦吃,实则胃里沉甸甸,根本装不下了什么东西了。

但林晋修似乎上了瘾,一样样的东西都送到我面前。瞧见桌子对面的林晋阳垂着视线眉目不动地继续吃饭,应当听不到我们这边的交谈和动静,我气恼得把排骨扔回他的盘子里,小声抗议。

“我求你了,别给我夹菜了!”再这么吃下去,绝对可以感受一下被撑死是怎么样一种死法。

“我不介意你长胖。”

“这不是长胖的问题,是谋杀!”我气得咬牙。

“被撑死的话,死法确实有碍观瞻,”林晋修笑了一笑,“好吧,那我帮你吃。”

这个人真是……说起来也是二十四五岁的大男人了,平时成熟精英得不得了,怎么忽然这么幼稚,怎么老想着欺负我啊。这又不能让他赚到一分钱。

林伯父三分钟后还没回来,我想起他们刚刚聊的话题,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蹊跷,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问林晋修,“你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刚刚吃饭的时候,听到你们说的话题……”

林晋修“唔”一声,“这么多年,你终于想起问我这事了?”

这个时候还要卖关子,我瞪了他一眼,“爱说不说。”

他细致地把水果切成片,开口:“主营业务是传媒。”

传媒啊,不外乎电视、报纸、杂志、网络等等……真正无冕之王。

“那……你们刚刚谈的卫星……”

林晋修把切好的芒果餐盘推到我前面,侧头专心盯着我的脸,过了片刻才说:“那是MAX广播公司的。”

“噢……啊!”我险些从椅子上掉下去,“MAX是你家的?”

林晋修耸肩。

MAX广播公司!

一分钟前他说到“传媒”两个字时,我真没什么实际感觉,但我不论如何都没想到连MAX广播公司居然也是他家的产业。

是的,我刚进高中就知道林晋修出身不一般,但仔细想来到底还是眼界太浅,不论如何也没想到他是传媒巨头的二太子。这样一联系,以前不曾留心的疑点都串了起来。

难怪我会在MAX的电梯里碰到他和一干随从,现在想来,那电梯恐怕根本就不是员工乘坐的;难怪他身边总有那么多美得惊人的女人;难怪安露也对他毕恭毕敬,连带想方设法来结交我,虽然之后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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