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于頫接手“文科班”时,凡是校内外熟悉他的人当面背后都笑话他接了个“甩班”的班主任,言外之意,就是说他接了一个毫无希望的班级,接了一个学校拿它不算数的班级;接下就分析,学校所以安排他于老师当这个班主任,准是他教学能力低下,没有教书的真本领,学校只是拿他当万金油使,哪儿痛痒了,就拿他去应付一下!但谁也没有料到,一年之后,就是这个“甩班”一下就把他的名气给“甩”得沸沸扬扬,“甩”到了巅峰!
这评价的标准当然是看他班上考走的大学生。
就是那样一批被校方认为无可药救才分到“甩班”的学生,经过两年的教育,竟有八位学生被高等院校录取!明光华被录取在省重点大学,吕贞子如愿以偿地进了江城师大,尚有志进了省工大,王益年、梁山芹进了农学院,就连通过那一次小小的征文活动而改变了一个命运的郑海东同学,经过后期的发奋,竟然也考进了江城师专中文专业……
学生家长震惊了,孤峰这块土地上的人们震惊了,就一个个以通常的方法来进行逻辑推理:“于老师当‘甩班’班主任,能把那样差的学生都培养成了大学生,如果让他带‘尖子班’呢?那不是会把学生全都送上大学啦!”
于是,凡有子女上高中的,就想方设法打听将自己的子女安进于老师班上;没有子女上高中的,也千方百计为身边的熟人举荐:“你们的小人要是进高中啊,一定要放到那个于老师班上,他教书真厉害!”
新学年开学了,中学突然传出消息说于老师不当班主任了。这怎么行呢!这不是天塌下来了!这不是活生生掐断了孩子们上大学的阳关大道吗!是升高一学生的家长就纷纷跑到学校找校长,先是探问,后是责问,最后竟成了一致的抗议!
丁副书记的女儿丁革革新学期正好是进高中一年级。原本是说得好好的,于頫教完了毕业班,就回头来带高一班主任,而且丁革革就钦定在他的班上!现在听说他已不当班主任,而是应立钊老师接替他这一角,而且丁革革前去报名那天,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应立钊老师坐在自家小店橱窗前一面为新生登记注册,一面让学生买上厚厚一迭簿本!丁革革一阵恶心,气得小嘴一噘,将空书包往肩后一搭,一路小跑哭着回家了。
丁革革进高一这年是十六岁,正值青春妙龄。
丁革革进初一年级时,师生们除了知道她是公社丁副书记的“千金”,是在一所几百学生的学校里只有她一人至今仍然整天穿着一套“**”时期盛行仿做的草绿色军装而让人不可理解外,就没有了别的印象。进入初二年级,虽然她的服装有了些变化,比方春秋季少了外套,上身就单一地穿件浅绿色开司米绒毛衫,冬季就内穿翠绿毛衣,外披一件米色风衣罩住,脖颈上围着一条纯白色羊毛围巾;还有就是眼见她个子风长,变得细长苗条、臀部和胸部也逐渐有了凸起和弹性,给人一种值得称羡的曲线美;还有和她父亲所不同的是在黑黑的脸蛋上有一双特别会说话的大眼睛……除此,仍然给人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进入初三年级时,情况就不同了,她就如久旱的草地突然遇上一场透墒的春雨,一夜之间就变得青春鲜活靓丽抢眼了,就成了整个校园里一枝出名的校花!
大凡在学校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人们通常所说的“校花”是有褒贬之分的。有一种“校花”是师生们从肺腑中发出的认可、羡慕和赞叹,而另一种所谓的“校花”,那只是师生们的一种无奈,一种嘲弄,一种贬低!尽管后一种想法看法师生们也觉得是不够尊重她人,但纯是属于不得已而称之。
丁革革是属于后一种。比方说早上上学,明明知道已迟到了,她却丝毫不当是一回事,悠然地甩搭着书包低沁着头,紧一步慢一步地在街上的石板路上似乎是在数着脚步走路,不时还要弯下腰弹去脚上那双白力士鞋上沾着的一点灰粒或是一节草屑;再比方,她迟到站在教室门口,也不向正在讲课的老师喊“报告”,就像个是谁得罪了她的哑巴僵硬地站在那里,如若老师不主动喊她进教室,她能一直站到下课铃响;还比方,她的作业错得一塌糊涂,老师耐心把她喊进办公室或是家里,从头至尾给她详详细细补上一遍,但她第二天交上来的作业还是一塌糊涂,再下来索性就不交作业了!大多数学生是这样:纵然文化课不行,但在其它某个方面总还是有点特长的,譬如体育啦,唱歌啦,或是社交啦……等等等等。丁革革似乎什么也不行,整天到学校干什么呢?只要细心地观察,就可以发现:上课期间,她从不干扰别人,就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两眼盯着桌肚,两手在桌肚里玩着那块永远玩不厌的花手帕,一会儿把花手帕叠成小方块,一会儿又把小方块拆了,叠成菱形,再过一会儿又把拆开折成小老鼠,再用手牵住小老鼠的两只耳朵拉扯着玩……要不,就是把手帕放近鼻前闻一闻,再就顺便在那樱桃小嘴唇上轻轻地擦拭一下,再就将小手帕全部抖开,重新折叠一番。下课期间,她很少在教室里,大多时间都在校园里徜徉。这种徜徉是离群的,尽捡些同学活动少的地方,比方初中教室门前那一排女贞绿篱边,初中教室后斜坡上那些梧桐树荫处,她在那些地方低沁着头,绞着两只紧夹着的细长腿,用纤细白净的手指一下一下裹缠着那块花手帕;偶忽听到周围发生一些什么声响或是看见站在远处的同学向她这边投来一道目光,抑或是小声议论了句什么,她只是装做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低眉敛眼地朝那些有响声或是有议论的方向极快地瞟一下……
就这样,丁革革成了师生留意的主要目标、议论的主要话题,凡是有她所在的地方,就会有无数双复杂的眼光被牵扯得闪来闪去。
她的初中班主任是一位姓谢的女老师,这位工作细致的女班主任多次找她谈心,旁敲侧击对她进行点化,但她始终无动于衷,就如对牛弹琴,对榆木树桩说话,白费了一番心思。谢老师最后只得摇摇头,一声长叹道:“这孩子长大了妖呢!”
其实,丁革革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这样的学生在学校,老师们是不喜欢的。初中阶段幸亏她的班主任是谢老师,谢老师性格温柔,涵养极好,对看不惯的地方,也只是放心里装住,从不在外面乱张扬。这进高中了,她该遇到什么样的班主任呢?肖老师这样的班主任她是不喜欢的。肖老师虽然书教得不错,工作也很细致,但人太呆板,讲课不生动,没有青春活力。她不喜欢这样的班主任。比较起来,她喜欢于頫这样的班主任,于老师不仅书教得好,工作有激情,善于理解学生,善于引导学生,尤其是当她得知于老师在上届因势利导教育陈少彪一伙学生的事迹时,她很是感动了一阵,因此,她觉得要选班主任,就得选于老师这样的班主任!
这是事前一个多月她老爸就同中学说好的,可报名这一天,班主任竟突然变成了应立钊老师,而应立钊老师最爱挖苦学生的事是她早就听说过的,恰恰这也正是她最讨厌的地方,当再见到应老师在报名时还不忘为学生推销自家小店里货物,她就不仅是恶心,更是鄙夷!既然鄙夷,还能愿意屈尊于这样的班主任手下吗?
“革革,怎么啦?怎么啦?我的宝贝,你不是到学校报名去了,怎么哭着回来啦?”革革妈正在厨房里剁肉沫,见女儿哭着回来,吃惊地停下手中的菜刀,问道:“不是说得好好的,你报名回来,妈就做肉圆子给你吃吗?这是怎么啦,第一天报名就哭啦?是谁惹你啦?告诉妈,等你爸回来,一定叫你爸去找他!”
“我不要这样的班主任!这样的老师当班主任我就不念了!呜呜……”丁革革就哭着一边在妈妈面前“咚咚”地跺着那双白力士鞋,一边扭动着那细长的身体。
做妈的已经听明白,就松了一口气,说:“就为这事呀?那还不容易,等你爸回来,叫他去找学校换一个班主任就是了。革革,不哭了。噢。妈正在做肉圆子给你吃哩!”
晚上,从乡下回来的丁副书记听说女儿的班主任不是于頫老师,就黑乎着脸说: “这怎么可能呢?我是同刘校长说好的,他怎么又把班主任给换了?”
丁革革就又绞着两条细长腿,嘟着小嘴说:“那个应老师,同学们都不喜欢他,他教书不认真,还专门挖苦学生!他要当班主任,我就不念了!真的,我真的不念了!”
丁“黑头”有些烦,就说:“老师挖苦的学生一定是坏学生。你念你的书,只要你不是坏学生,怕他挖苦干吗?”
这句话封住了丁革革那张灵巧的小嘴,噎得她那双乌亮的大眼睛好久不得转动;但很快又找出反驳的理由,就大声嚷道:“你官僚主义,你不了解情况,那个应老师光是会挖苦学生吗?他当班主任就是要 ‘吃学生’!”
丁“黑头”吃惊了,耸一下肩上“大氅”,急问:“什么?他敢吃学生?”
丁革革说:“你也不到学校去看看,现在的老师,老师的家属,还有学校周围的人,都里里外外地围住学校开店摆摊……那是干什么?不都是在冲着学生来的,不都是想搜刮学生腰袋里几个钱……不都怪你们这些当干部说的,‘一切向钱看’、 ‘向钱看’!校园那些生意人都是在想尽一切办法掏学生的钱,这还不叫‘吃学生’吗?应老师要当班主任,不也正是为了要掏学生腰袋里的钱吗?你去看看,就是学生报名这点机会,他也抓住不放……”
丁“黑头”已听不下去了,眼内又是青光闪闪,厉声问道:“真有这事吗?”
丁革革说:“爸,你总是不相信我的话。不是真的,你可以去看嘛。反正应老师当班主任,我就不念书,你打死我也不念!”说着又噘起小嘴,扭了扭身子,撒起了娇气。
“这个老刘怎么变得阳奉阴违起来了?啊?”丁“黑头”又耸一下肩膀,自言自语地说。
老伴端来洗脚水放在丈夫脚前,他连鞋带也不解,只用脚跟相互蹭了蹭,就将脚上解放鞋蹭掉,再让老伴为他拉下那双发臭的短袜,就把双脚放进盆里泡洗起来。
“那个姓应的老师私心重得很呢。他这样的老师当班主任,不把我革革的书教荒芜啦!你得赶紧去找他们把班主任换过来:”老伴说着,又拿双单布鞋放在丈夫的脚盆边。
“革革看书去!我明天一早就去找校长!能有这回事吗?”丁“黑头”揩脚的时候,对女儿这样说。
丁革革“嗯”着答应,趁机又向老爸要了五块钱,说是开学买文具。其实她是要换掉那条花手帕了。